竹泪斑斓

2013-05-14 09:46杨千紫
飞魔幻A 2013年5期
关键词:眉眼玉佩纸鸢

杨千紫

一.{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寻常女子的十六岁生辰,或许只能得到一个红皮鸡蛋,抑或是一根红色头绫。而我,却得到白玉满堂,金山银海,全国各地进贡来的奇珍异宝流水似的被运进府里。谁都晓得江夕瑶的父亲是当朝宰相,权倾天下,那些礼物我这个做寿星的喜不喜欢不要紧,只要够贵重,便能入宰相的法眼,也便算是投对了石子问出了明路。

很多个盘旋的梦里,我忆起那个男子。春衫薄袖,眉眼如黛,像一块温润的美玉,光是瞧着,就让人直直暖进心里去。

只是每每醒来,我总是失望,身边不但没有梦里人,甚至连个可以说话的人也没有。爹爹常年在外,哥哥们也不知去向,身边仆妇成群,可是我记不住他们的名字。

所以,除了想念那个人,多年来我别无嗜好。然而初遇已是六年前,不知如今的他,倘若出现在我面前,我可还能认得出来?他也早就忘了我吧。那个身量只到他腰间的小丫头,仰头看他的样子,就像在看头顶那一片湛湛青天。

雪落梅开的好时节,爹爹难得回家来为我主持大局。江家园子里梅香四溢,师爷却在一旁清点着礼品,姓甚名谁送了价值几千几百金的首饰,姓甚名谁送了哪朝哪位名人的字画……我却忽然听到一个人,名叫秦琼烨,只是送了一担寿面给我。在场所有人都笑了,也包括我,心想谁这么有趣,竟会送这个给我,分明是下我爹的面子吧。

爹爹却依然眯着眼睛,倾听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奉承逢迎。多少乡绅巨富,以与江氏为伍而骄傲自豪。大厦将倾,非一木之所支,若不是有这么多趋炎附势的人在,我爹也不至于到此地步。我叹了一声,又想起六年前那个男子,帮着那时身量矮小的我取下挂在树上的纸鸢,春衫薄袖,眉眼如黛,像一块温润的美玉,让人过目难忘。

就在这时,庭院大门忽然被打开,一位锦衣公子在众人簇拥之下无奈走来,满脸为难之色,衣袂翩跹,眉眼如黛,竟然是他!

我眨眨眼睛,疑心这是个梦。周遭一切声音离我远去,只有他的身影,在我眼前无比清晰。在众人推搡间,他离我越来越近,我听见有人唤他:琼烨。

丝竹管弦声声入耳,远处山顶寺庙的钟声远远传来,我坐在上首的位置上,望着眼前衣香鬓影的舞姬妖娆招展,流水席上珍馐百味俱全,侧耳倾听自远方而来的暮鼓晨钟,忽然觉得眼前这绚丽的人间烟火,其实与我无关——我的眼中,只看见他。

二.{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的生辰宴会自然达官云集,人一多,嘴就杂,关于他的事情,我坐在原地也听得一清二楚了。

琼烨姓秦,出身寒门,凭借过人才学高中状元,如今已过而立之年,去年刚刚丧妻。琼烨为人清廉,早年被老百姓称作“青天父母官”,现在升入内阁,风头正盛。满朝都是我爹的党羽,只有他清莲一枝,不肯同流合污。

自我懂事以来,我的寿宴就无非是我爹用来敛财的一个舞台,于我毫无价值。可是今日,我竟然遇见了他,仿佛周遭一切都亮了起来,真真是“蓬荜生辉”。我望着那个人,在觥筹灯影中无奈地应对着,那双眉眼与过去一样,深处的光泽依然柔软,就像两颗上好的黑珍珠,乌溜溜的仿佛能转到人心里去。

我站起身,提起曳地镶金丝云纹紫缎长裙,穿过重重的达官显贵,往他身边走去——多少锦衣金冠,多少衣香鬓影,唯有他一身素衣,黑发如玉。不知走了多少步,仿佛穿过了多少年孤独守候的时光,我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不,他一定是不记得我的。不过这样也好,我想让他记住现在的我,而不是当年那个身量只及他腰际的小女孩儿。

走到他身边,我将袖中玉佩偷偷掷到地上,拽了拽他的衣角,说:“琼烨,我……我的玉佩掉了。”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眉眼如黛,只是微微怔了一下,就低头俯下身去帮我拾起了玉佩,递到我手上,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接过,微微笑了,说:“这满屋子的人,谁不知道你叫琼烨?”他又是一愣,随即浅浅地笑了。这抹笑容较之从前,倒真是多了几许沧桑和风华。

这时已有旁人过来笑脸相迎:“秦公子,这位是江宰相的千金,江夕瑶。”

他望着我,迟疑片刻,说道:“原来是江小姐。”

“你叫我夕瑶就好。”我扯着手里的玉佩线,抬头瞧他,“感谢你来为我庆祝生辰。”

“只可惜……”他错开我的眼神,“我的寿礼只是一担上好的寿面。”他回头望一眼内堂,“可不及人家的明珠翡翠、金山银山啊。”说这话的时候,琼烨眼角有一丝轻蔑之意瞬间闪过。

“明珠翡翠,金山银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歪着头看他,“怎及得上你这寿面,穿肠而过?”

琼烨睁大了眼睛:“江小姐讲话还真是风趣。”

就在这时,我爹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他身后,笑意盈盈地问我:“夕瑶,你见过秦公子了?”

众人见到我爹,纷纷礼让,笑脸相迎。唯有他,昂首挺胸,优雅而疏离。我道:“秦公子为我拾起玉佩,着实是个谦谦君子,闻名不如一见。”

“我想把你许配给他,不知夕瑶你意下如何?”爹爹的笑脸,总是给人一种虚伪的感觉。可是他所说的话,真的让我打心底里笑开了花。可是当着众人的面,我什么也不能说,又怕别人看出我窃喜的表情,只好抬手用水袖遮住脸,盈盈跑回里屋去了。

在众人的笑声中,我回头偷看了一眼他的脸——

琼烨一脸淡然,眉眼深处分明有一丝轻蔑:“夕瑶小姐金枝玉叶,我秦某可高攀不上。”

我走到长廊转角处,把玩着手里的玉佩怔怔出神。

他果然是嫌弃我的吧。

奸臣之女,怎配得上他科举状元,一介青天?对着朦胧铜镜,我轻轻笑了。果然,他还像以前一样看都不肯多看我一眼。

人人都以为江夕瑶系名门之女,追求者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宰相的女儿岂能无人问津?

其实普天之下,真的没几个人敢娶我。奸相奸相,人人都在背后这样叫着我爹。一朝权重,便只手遮天。但伴君如伴虎,我爹行事狠辣,在他身边比伴虎还危险,又有谁敢来做他的女婿?

也许我该对琼烨死心了吧。他是朝中少数敢与我爹针锋相对的人,心底里也一定是看不起我的吧。

三.{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

万没想到,与我生辰相距不到三个月,我便要与琼烨成亲了。

不知父亲用了何种手段让当今圣上为我们指婚,纵使琼烨有万般不愿,也不能违逆皇上的旨意,只好敲锣打鼓地娶我进门。其实父亲的意思我也明白,无非是想用我来拉拢琼烨,这样朝中就全是他的天下了。

嫁给他的前一天,我久久地站在后院的竹林里,心想既然上天给我这次嫁给他的机会,我一定会好好珍惜,日后相夫教子,好好陪在他身边。

喜宴繁华,场面盛大,我眼前蒙着红布,看不见他的表情。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知道,从始至终,他没有笑过。

洞房花烛摇曳,红床红被红得耀眼,他迟迟没有来揭我的喜帕。我自己掀开喜帕,却看见他已经喝醉了昏倒在桌边。

“琼烨?”我扶起他,第一次,他在我怀里,沉沉睡着像个婴儿。

“莲娘……”他握住我的手,“莲娘,我虽然再娶,可是今生依然不会负你。”

莲娘,我知道那是他已故原配的名字。我用尽力气将他扶到床上,心想我江夕瑶青春貌美,日后想得到他的一点怜爱,也总归是不难的吧。

清晨吃饭,我叫他一声:“夫君。”

琼烨朝我点点头,低头吃饭便不再看我。这已经是我嫁过来的第二十三天,我终于忍无可忍,支开所有仆妇,质问他说:“琼烨,为何你这般待我?”

琼烨淡淡地回答:“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话对我来说,并不是说说而已。别说你是当朝奸相的女儿,即便不是,我也不会对你有半分真心。”

这样直白的一番话,我竟然没有半句反驳。千言万语汇在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半晌,我跌坐在椅子上:“她是谁?当年,你是怎样认识莲娘的?”

“那年在城中的栖梅园,一个大户人家的女童的纸鸢挂在了树上,我去帮她取下来,一回头,就看见了莲娘……她是那女童的婢女,当时也与我一见倾心。”

我愣住,没想到他的原配夫人莲娘,竟然是多年前服侍过我的那个莲娘。可是他竟然不知,在他们一见倾心两情相悦的时候,旁边还有一个我,空负了深情。

爹偶尔会叫我回去看他,问我一些琼烨的情况,比如说,他待我好不好。

每每遇到这个问题,我都会点头说好。起先爹只是静静听着,后来便指责我说谎。如果琼烨真的对我好,便不会在朝堂上继续与他对着干,不但不加收敛,反而借着江家女婿的身份,纠结党羽,变本加厉。

我垂头思量半晌,只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男人的事,我也管不了那么多。”

爹将一个两寸来长的小瓷瓶递给我,笑着对我说:“明日如果你接到我送去的红绫,你就替我杀了他吧。”

我重重一愣。

“我保证,会再给你找一个比他更好的夫婿。”爹斜眼看我,一脸不屑,“秦琼烨年纪大了,又不识抬举,实在不算是个明白人。”

那天晚上,我在书房等他。琼烨见我在此,转身便要离去。

“琼烨……”我叫他名字,“能不能陪我一个晚上?”

他回过头来,眼中或多或少有些歉疚之意。

我递给他我精心画的一幅画:一只纸鸢悬在树上,高挑男子伸手取下,一个小女孩儿站在他身边,痴痴望着。

琼烨问我:“这幅画上,为何没有莲娘?”

我答:“都怪我晚生了几年。”

琼烨一愣,随即便懂了,轻轻一笑,将那画随手扔下。

“你不是她,她也永不是你。”他转身要走,我自后猛然抱住他:“琼烨,你不要走。”

他身体僵硬了一下,一种独特的香气随着他的体温飘散开来。

“我爹要做的事,从来没有做不到的——他要杀你。”我在他耳边小声地说,“你出去避一避吧。行李和马车我已经帮你准备好了。”

琼烨怔了怔,随即挣开我道:“你爹就快栽在我手里了,这个时候,我是不会走的。”他拂开我的手,轻蔑地说道,“你跟你爹一样,花招都那么多,还画了幅画,倒真是下足了本钱。”说完他便走了。望着那个背影,我心里想,如果世上真有一种能够让人忘情的药,该有多好。

爱上一个人,尤其是像他这样的男人,真是太让人痛苦。

第二日,我果然收到了我爹送来的红绫。

趁着琼烨昨夜读书还未起床,我让人把他抬进马车,并在里面燃了迷魂香。我换上布衣,装成仆妇的样子亲自为他驾车。

我了解我爹,他想做的事,即使我不帮他他也一定会做。而且手段会狠辣十倍。我只不过是他一个有血缘关系的棋子,就算我去求他,他也不会为我网开一面。

刚行出城,马蹄声在身后响起,数十个蒙面人挥刀朝我奔来。琼烨从马车里惊醒,慌乱中出来应战。缠斗片刻,我瞧见有人朝他后心掷了枚匕首,劲力很足。我朝他跑过去,我只是想推开他的,哪知时间容不得我那样做。忽然后心一疼,原来那匕首竟刺在了我身上。

“琼烨……快跑……”最后,我来不及说别的,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原来只有这一句。

尾声

很多个日日夜夜,秦琼烨躺在他们第一次相遇的草地上,身边搁着一只纸鸢,总能让他想起生命里最难忘的那个女人。

也许他最爱莲娘,可是最难忘的,却是那个江夕瑶。

总是古灵精怪的样子,也未曾跟他说过几句话,对于他的冷淡,她也一直安之若素。只是直到生命的终结,她还在为他着想。

有一个问题,他很希望她能够像其他女人一样,认真地问他。

眼前的纸鸢被风吹动,仿佛幻化成一身红衣的江夕瑶,婷婷立在他眼前。

“琼烨……你爱过我吗?”

“爱过。”

他想,如果她问,他一定会这样回答。

——那一天你红衣绯绯,笑着让我帮你拾起玉佩,我便在心里惊叹,原来这一生除了莲娘,还会有第二个女子令我心动。

只可惜你是江夕瑶。

只可惜你是我敌人的女儿。

只可惜你那么傻,最后还是留我一个人看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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