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音·琅羽门

2013-05-14 09:46冷亦蓝
飞魔幻A 2013年5期
关键词:师兄师傅

冷亦蓝

楔子、

十洲多奇闻。

以精魅做胆,玲珑头骨为器,人间真情为牵绊,可寻人于万里之外,上穷碧落下黄泉,无所遗漏。

这是琅羽门内,只有历代掌控刑罚的乐执令才知晓的制器秘术。为了这只埙,她在十洲大地上周旋半年之久,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集齐了这千载难逢的物件,人头神埙破窑而出。

寻人,无论这人是死了,还是活着;找物,不管此物是在世,还是毁了。神埙更神奇之处更可以窥探过往发生的事实,将往日一幕幕重现脑海之中。只是这般过往,越是隐秘,需要付出的代价,便越大。

待处置完门内所有叛徒之后,她还要好好使用这只埙去寻……

比如琅羽门的那场不为人知的劫难,比如那个人。

那个她紧紧装在心里,以冰冷姿态封闭了几层,绝对不会对任何人泄露这点倾慕情谊的,那个人。她自以为没人知道她心底的那个人。

一、

人头埙已经不在白柔手上,她心有不甘,瞪着眼前那人刺目的笑容,心中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

风隐将埙揣入怀里,笑得意味深长:“情况必要之下,琅羽羽人可优先保管门内宝物。师妹,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

羽人,又是羽人。虽然明知自己灵力不如他,但心底的愤懑之情无法挥去。

人头埙刚刚铸成,其引发的异象便惊动四方,原本荒芜的砂洲竟然充满躁动。虽然没有人出现在白柔面前,但四处源源不绝的汹涌杀气却让她浑身不舒服。白柔将埙深藏几层,一路逃到昙洲,却始终无法摆脱。

终于到了交锋时刻,对方是邪派的修真者,专为抢夺琅羽乐器而来。她不敌对方人多势众,又宁死不肯交出乐器,邪派欲下杀手之际,师兄风隐出现了。

他击退敌方救了她。这是白柔第一次见他出手,虽然一向知道羽人灵力高强,但没有想到,她和他们的差距,竟然天壤之别。

风隐说,捉拿叛徒凤绾之事他责无旁贷,况且他修为较高,亦可祝她一臂之力,如此便稀里糊涂地和他结伴而行。

琅羽门,以乐曲为专攻的门派。她结识的第一位门人,就是风隐师兄。

她六岁那年遭遇饥荒,村人尽死,她躲在村头的稻草堆里,是风隐找到她,如狗崽子似的拎在手里,朝师傅炫耀道:“师傅,我逮着一只白兔!今晚把它烤了吃如何?”

她瑟瑟发抖,想说话证明自己不是野味,却舌头打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后来她才知道,这位风隐师兄十句话里有十二句是假,每天无所事事,不精于修炼,最爱的事情,就是捉弄她。

比如一次他趁她熟睡把她一头长长的银发扎了起来,然后把她叫醒,说:“笨雪团,我看你这头发生得好,就剪下来做成拂尘,准备送给师傅,也算你一份心意。”

她低头看不见自己披着的长发,当时就哇地哭了出来。

幸好有凤绾师姐为她出头,每次都护着她对着风隐大骂:“你算哪门子师兄?就知道欺负人!”

风隐却毫无愧疚地耸肩,桃花眼里满是无辜:“哪里欺负人?我不就欺负这一只笨兔子而已吗?”

白柔听他说自己是兔子不是人,便又扑在凤绾怀里大哭起来。

可就是明知道风隐诳她,她却每次都上当。

果真孽缘……

“凤绾人在鸣玥洲。”风隐轻松地从树上跃下,见白柔早已整装待发,又对她笑了笑,“不急,师兄先带你去逛逛集市,如何?”

白柔一腔热血堵在胸口,险些喷出来。

二、

风隐带她逛集市看花灯,登雄山看溪水,没正经的事做了不少。可白柔始终没看见叛徒凤绾的影子。

“不急。”这句话始终挂在风隐嘴上,他神情闲适,眯着眼睛躺在玄色大氅上,中午的日光照射下来,他枕着双臂,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白柔取出背后的排箫,倾注灵力,缓缓地吹奏了一曲《悠然》,身边的溪水流淌的速度竟然慢了下来。

白柔露出了轻轻的笑意,从熟睡的风隐身上摸出了神埙。

鸣玥洲与昙洲交界之处,是一片谜影林,终年雾霭重重,一丈之外草木迷蒙。

白柔在密林中吹起排箫,不多时,那人便翩然而至:“师妹一路追踪,真是辛苦。”

白柔停了曲调,将排箫背在身后,隔着大雾看她:“凤师姐脚步遍布十洲,才是真辛苦。”

她早就知道,凤绾只有求助于妖鬼庇佑才能躲避她如此之久。而如今妖鬼不在,即便不使用神埙,她也可以轻易寻到凤绾。

白柔站起身来,朝她走了几步,看到凤绾原本漆黑的一头青丝大半染做霜雪的颜色,只是站在自己面前,便已经气喘吁吁,体质如此之差。这些时日,她到底经历了什么?竟然将身体糟蹋成如此模样?

“与我回琅羽门。我要在师傅灵前亲手处置你。”监守自盗、背弃师门,罪该夺其乐艺,诛其身。沦落如此地步,值得吗?

“如今哪里还有琅羽门?”凤绾咯咯笑了起来,“琅羽不攻自灭,门人四散,只有你还执着!”

白柔轻撇嘴角:“若说世间最执着之人,不就是师姐你吗?”

凤绾脸上盛着轻松的笑意:“罢了。我知道你的性情,跟你走便是。只是……”她向前几步,忽然朝白柔身后看去,面露惊喜,“隗英,你来得真是时候!”

白柔转过头去,趁着这个空当儿,凤绾欺身而上,麻痹药粉脱手而出。如雪粒一般的粉末纷纷扬扬地落在她头上,凤绾后退几步,往嘴里塞了一颗解药,笑道:“雪团子,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好骗啊。”

白柔的排箫忽然自动飞起,她十指结印,汹涌的气流将她周身笼罩,排箫停在她头顶,猎猎风中,奏响一曲金戈铁马的《杀意》之曲!

曲调奏出乃是她受袭后的下意识反应,出手后白柔忽然发现凤绾全无反抗之力,忙将力量抽回三成。饶是如此,凤绾还是被这曲调的气浪高高抛起,又重重摔在地上,左臂磕在石上,流血不止。

她虚弱地躺在地上,久久不能起身。

“如今,你这以气御曲的本事竟已进步至此。”凤绾勉强用右手支起身子,擦去嘴边的血痕,“可惜我箜篌已毁,再不能与你对战了。”

白柔收了真气,排箫自动落在她手上,她朝凤绾走来:“当年我不会御气,还是师姐你教的我。”

凤绾坐直了身子,抬眼看她,目光变得温柔起来:“水精还好用吗?”

话音刚落,一只幽蓝的鱼儿从白柔的发际边缘游了出来,尾巴一甩跳了出来,将一串水珠甩在凤绾脸上。然后又如同落入水中一般回到白柔脸上,从她脖领处游了下去,不见踪影。

“它记得我。”当年,因白柔肌肤异常娇嫩,些微日照风沙也难抵挡,凤绾当日才特地寻来这只水精,只要将其随身而携,便可保周身水汽不散,不受裂肤之苦。说话间,她随手一撩额发——左额那里的伤痕,正是为取水精所得。

凤绾曾经是她最亲近的人,曾如姐姐一般,待她那样好……

心上泛起淡淡的疼,她却必须让这副心肠硬起来。师傅在提拔她时曾说:乐执令最重要的便是铁腕无情,犯了规矩之人,哪怕是血脉至亲,也要亲手了结。

门人皆畏她不讲情面手段狠毒,可她的痛,谁知?

白柔蹲下身子,低声说道:“当年,若不是风隐师兄来得及时……你恐怕就……”

“我岂是那么容易死的?”她此时笑起来的模样又好像变回了十年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丫头,朝白柔伸出了手,“雪团子,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以前,再也回不去的以前。以前的白柔,世上只有两个人能捉弄得了她:一是凤绾,二是风隐。

“终究是不一样了……”想到这里,白柔忍不住叹息一声。

“雪团子,你看我如今的样子,乐器已毁,妖鬼亦离我而去。我如今只有些未了之事,待事情了结,我就跟你回去。”凤绾的声音越发地温柔起来,“你可知,在外漂泊的这些时日,我最挂念的人便是你……”

随着这句话说完,一柄细身长剑自她袖口滑落,待白柔回过神时,长剑已经穿肩而过。

白柔吃痛,和凤绾一起站起身来,她步步后退,凤绾步步紧跟,直到白柔后背重重撞在一棵参天大树之上,那剑竟然穿破大树,随后折弯绕回,自身相接成了一个锁扣。

将白柔死死地钉在树上。

“这是锁龙扣,你挣扎亦是徒劳,反而伤了自己。”耳边是凤绾冷冷的声音。

“你仍是当年的你,只是我,”凤绾的声音如此冰冷,好像不剩一丝情感,“早已不是你从前的凤师姐了。”

她决绝地转身而去,拖着还在流血的左臂,踉踉跄跄地,朝密林深处走去。

白柔暗暗收回了手,掌心中,唯有一片玲珑剔透的薄薄水晶。

二、

熊熊火海之中,那人一袭青衫背对她,原本绾得丝毫不乱的发早已散开,身上血迹斑斑。她大声喊他,他缓缓地转过身来,她甚至来不及看清他的脸。忽然,火龙疯狂地将对方的身影彻底吞没!

“师傅——”白柔忽然醒来,冷汗涔涔。

“笨雪团,做梦还当真。”一个调侃的熟悉声音传来,“小心你的伤,扯开了,我还得闭着眼睛剥你衣服上药。”

“风隐?!”她看见对方没有半点正经的桃花眼,心顿时安了下来,“是你……救了我……”

风隐放下挑动篝火的树枝,转过头来,深不可测的目光从她脸上瞥过,冷笑一声:“用促眠灵咒拖住我,独自对付凤绾。乐执令大人,你如今好大的本事!”

“风……风隐师兄……”她自知理亏,不敢搭腔。

“那锁龙扣是真宝物,龙都逃不过它的钳制,你当你是谁?”风隐转回了头,留给她一个冰冷的背影,“你这伤,至少要休养半年。”

“不可!凤绾已被我所伤,只要乘胜追击,必能……”她挣扎着想起身,伤口处忽然撕心裂肺地疼,她呻吟一声,又倒在了柔软的毛绒大氅上。

“你给我安静一点。”风隐背对着她,忽然扔了一串果子来,稳准地落在她面前。

白柔吃了一颗,酸甜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来,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她摸了摸怀里:“师兄,我的埙……”

“在我这里。”冷冰冰的声音。

“师兄……这埙,你还是把它……”白柔试图说服他将神埙要回,寻找那个人的下落,以及当年琅羽门散的真相……

“原本我仅是保管,今日我改了主意。”风隐转过身来看着她,火光在他身后燃烧,他的脸隐没于黑暗之中,一双眸子却熠熠地亮着,“白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白柔,他语气冷淡地唤她白柔。不知为何,这声呼唤不是记忆中熟悉的笨雪团,自己的名姓竟然变得硬邦邦的陌生,戳在心口上微微地泛疼。

“我什么心思?”她反问道,语气却失了强硬。

“身为乐执令,你自然知道,以权谋私,门内圣物擅为私用是何罪责。”风隐冷笑一声,道,“想找他?”

白柔回避起他的目光来。

风隐的声音冷冽得近乎残忍,刀子一样割着她的心:“他已经死了!你还不肯信?还是你非要瞧一眼他是不是在幽冥地府?白柔,师傅已经死了,琅羽门已经散了,只有你一个人还不清醒!”

“闭嘴!”白柔气得去推搡他,“师傅……不会死的!他法力高强已入化境,只差飞升九曜一步……他,一定还……”

他忽然笑了起来:“你终是说了心里话。身为门人,可知动了凡尘之情,有何罪责?”

白柔低下头,默然不语。

“罪该逐出琅羽门。”风隐的声音此时冷静得云淡风轻,“白柔,你不配做乐执令。不,你连做一介普通门人都不配。”

白柔紧紧攥着他衣襟的手,无力地落了下来。

那年她被风隐带到师傅面前,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地看着面前的男子。师傅纶巾青衫,只给她留下一个深邃侧脸,阳光从他身后灌入视线,盈晕浅浅,好似光环。

师傅,虽然是琅羽门内最高的人,从来都是一副淡然微笑的模样,君子如玉,温润纯净。明明是那样和蔼的人,她却只能匍匐地上,才敢仰望。

她记得在琅羽时发生的一切事情,唯独师傅去世,门内大乱那一段记忆,任凭她如何回忆,也始终记不起来。

她未亲眼见到师傅死去,在心里不肯相信。怀着这样卑微的期待,以追寻叛徒的名义造了人头神埙,是想处置了凤绾之后,用它窥探师傅的踪迹。退一万步讲,即便他死了,神埙自然会给她当年琅羽门散的真相,师傅到底是被何人害死,她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白柔不吭声,怀着这样倔强的念头复又在大氅上躺好,合上眼帘,沉沉睡去。

未曾留意,那一晚,头顶灿烂的星光,美得迷乱人眼。

三、

接下来的几天两个人都冷着脸孔不说话,却心有灵犀地一起去琅羽旧址在师傅灵前上了一炷香。

拜祭之后,风隐启开一坛老酒,坐在碧波静谧的湖水边喝起来。喝到一半,将剩下的酒水悉数倾倒在水中,碧蓝的清波映着湖光山色,四下只剩沉默。

沉默了不多久,似乎是喝了酒的关系,风隐今日的话多了不少:

“师傅死后,琅羽门仇家曾来寻仇,许多灵力低下的门人死于劫难。门人四散,他们手上的乐器又成了其他修真门派争相抢夺的宝贝。那些家伙抢物杀人,视人命如草芥……如今幸存的门人,不知还剩下多少。”

说到这里,风隐忽然笑了起来,伸手拨乱白柔一头银发:“想不到你这般棱角分明的笨蛋还活着!”

白柔微微低了头:“我是生来戴孝的雪子。算命的说了,纵然我身边人都死尽了,我也不会死。”

身如浮萍,一世孤独。八个字,好似她一生的判词。这让她痛恨至今的八个字,好像刻在身上的文身,怎么躲,怎么逃,都抹不掉。

“好羡慕你呢。”他的水目中带着几分醉意,笑眯眯道,“只要活着便有各种开心的事情,所有心愿,总有达成的希望。”

只要活着,心愿便有达成的希望吗?

他拉起她的手,叠在自己左掌上,伸出食指,在她的掌纹上横着截下一画。白柔只感觉手心仿佛有电流蹿过,再看过去时,原本的掌纹处,被霸道地拦腰横截了一道。

“我把自己写进你的命里了。”风隐醉醺醺地大笑,“你的命理已经改变,今后的日子,有我陪着你!”

“你疯了!”白柔想撤回手,却根本抵不过对方的力气,正想发作,冷不防地被他整个人都扯过去,下一刻,风隐带着酒气的嘴便压上了她的嘴。

“笨雪团,我不飞升九曜了,我们两个在一起,好不好?”

四、

风隐师兄……对她竟然抱有如此情愫?白柔呆呆地坐在水畔,身边是倒地大睡的风隐,四处静谧得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好像刚刚的一幕不曾发生过一般。

她早就知道,风隐和其他门人不一样。琅羽门下之人,习乐修炼的最终目的,是飞升到传说的九曜洲上,成为长生不老的散仙,让那九曜神洲都萦绕着琅羽仙乐缥缈。

能拥有如此荣幸的门人自古不多,除了要天资必须优秀、体质适宜修炼、后天勤奋,最重要的,是要内心澄明,不能沾染世俗功利,不能惹上儿女私情。此上种种具备,便是“羽人”。即,突破化境,可飞升九曜的候选之人。

所以当白柔得知整日以捉弄自己为乐的风隐竟然是和师傅一样的羽人,当时是吃了一大惊。此后,每次碰面,风隐总会得意扬扬地捏她的脸:“嫉妒吗?你师兄我飞升九曜的那天,要不要我带你上去看看风景?”

白柔便觉得,仙人的门槛真是太低了。

风隐的呼噜声大得如同雷鸣,她叹息一声,将雪白大氅盖在他身上。这皮毛大氅也是奇怪,一面玄色一面雪白,两面都是触感柔软的毛皮,盖在身上不冷不热,冬夏皆宜。

不知这位古怪师兄从哪里搞来这么个宝贝。正思索间,极其微小的窸窣声传入耳朵,排箫自动悬浮于半空,她正要激发真气,却被身边之人按住了手:

“莫急。是我的故人。”他的眼帘仍是合着,脸上的笑意却已经荡漾开来,“他们跟了我一路,今日,终是需要有个了断。”

树林后面出现了三五个人,这几人眼神凌厉,携带兵器都非凡物。白柔看了一眼便猜到这些人的意图——他们本是十洲大陆上的修真之人,抢夺仙物,可使修炼简单得多。琅羽以铸造仙乐器著称,得一乐器,再加以锻造,便是上好的武器。

“听闻你们铸了神埙。”为首一人态度甚是傲慢,“将你二人的乐器一起双手交上,我们可以留下你们的贱命。”

“你们屠戮我琅羽门人无数,今时今日,你们想逃也来不及了。”风隐笑了笑,懒懒地脱下大氅,披在白柔身上。

“哈哈哈哈——你们两个,一个是受了重伤的弱女,一个是化境失败的病秧,”对方嚣张地大笑,“一对可怜虫只剩嘴硬!”

风隐从怀里取出人头埙:“你们想要的,可就是它?”

当那神埙出现之时,对方几人眼神熠熠,满是贪婪。

下一刻,风隐高举起手,将埙狠狠地掼在地上,只听得一声凄厉的哀鸣,埙内绽放出烟花般的精魅直冲云霄后又俯冲下来,恋恋不舍地在碎片边盘旋许久,其声如泣,久久不肯离去。

“啊!”对方几人,包括白柔在内都发出一声惊呼。

白柔毫不含糊,排箫早已从身后出现浮在半空,她以灵力斗气御箫,奏起一曲《战意雄调》,乐曲携带飞沙走石直冲对方。却见那为首一人傲慢地在半空中画了一个新月形状,那慷慨激昂的乐曲顿时没了声响。

敌方一人冷笑一声,双手结印,御剑朝他们飞来。在那一瞬间,一把剑幻化成千万把,当白柔正想奏出护卫之曲时,风隐将她拦在身后,洞箫飞出,直直地朝着那剑影之中飞去,将其中一把利剑一敲两段,那眼花缭乱的剑影,瞬间消失。

“师兄……”白柔不想成为累赘,风隐摇头,指了指她的肩膀。

低头看去,原本结痂的伤口又渗出了血来,将她的上襦染得鲜红一片。

“这些人早有准备,音律奈何不得他们。”风隐笑了笑,伸手在她头顶摩挲了几下,下一刻,他将她身子重重地向后推倒——

她竟然没有倒地,而是直接漂浮在半空中,朝自己身下望去,只见风隐随身携带的雪白洞箫浮着一朵祥云,将她牢靠地托了起来。

白柔整个人被洞箫浮起,如同仙人般御箫而行,在上空稳稳盘旋几圈后,风隐大喊道:“遁!”

“师兄!”变故突生,白柔浮在半空,敌方几人纷纷朝风隐扑过来,却好像被一层无形的墙阻隔了一般。风隐站在原地,带着微笑仰头看她:

“笨雪团,师兄要为门派报仇了,以后你一个人要谨慎行事。”

他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入她耳中,她想伸手拉他,周身却已经被疾风围绕,洞箫瞬间拔地而起,扶摇九天而上。白柔耳边只有凛冽的风声,碧空之下,白云悠悠似已过了千载,她匍匐洞箫之上,却再看不见,故人笑脸。

五、

洞箫载着她朝东飞去,瞬息万里,脚下的景物变成了碧蓝无垠的大海,抬头望去,一块漂浮在天际的岛屿遮天蔽日。站在这里,能够看见那岛屿的一角,一只巨大的龙首如精铁铸造的一般,不时朝外吞吐着紫色的焰火。

这必是传说中的九曜洲。她想起风隐对她说过的话:等师兄我飞升九曜的那天,带你上去看看风景。

她看见又一只龙头吐出洁白的水柱,神鸟鸣叫盘旋而过,一道彩虹横亘在水柱之上,映着日光蒸蔚,美似仙境。不,九曜洲本来就是仙境,所有琅羽门人都梦寐以求的仙境。

只是仙境再美,若没有自己的心上之人,怕也是无趣的吧。

洞箫似乎是了解到她的想法,在九曜洲转了一大圈后,又飞回琅羽旧址。此时已经是黄昏,她站在师兄送走她的地方,师兄不在,几个修真者也不在,四处狼藉一片,方圆三里的树木尽倒,就连那一泓幽静的湖水也倾出大半,低低的水面上漂着残枝树叶,混浊不堪。

白柔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疮痍,然后疯了一般四处寻找。没有,没有,莫说是尸体,连一滴血迹都找不到。

这难不倒她。她是擅长寻人查真相的乐执令,刚发生不久的事情,只需灌注灵力奏一曲《归神调》,便可将此地发生过的一幕再现。虽然这会损耗奏曲者相当大的力量,几年都无法恢复,但此时此刻,这是她必须要做的事情。

白柔坐在荒败的裸露岩石之上,抱着排箫,凝神静气,将灵力缓缓灌注,一曲悠扬乐曲轻轻响起——

风隐送走白柔,与面前几人斗法,很快落入下风。千钧一发之际,一位蓝衫蒙面人翩然而至,虽然脸在蒙面下看不清,但那身形步法,分明是师傅!

师傅明显已飞升登仙,不过挥了挥衣袖便让四方震颤,霸道的威力令树木折倒,湖水倒流。几个修真者忙跪拜认错,师傅也不予追究,放那几个人逃命去了。

风隐跪拜在师傅面前,希望留在身边侍奉。师傅早已成仙,虽不需照料,但却是唯一能指点风隐飞升的高人了。

风隐随师傅继续修炼去了,临走时,他似是看到了白柔在窥探一般,转过头,脸上带着一抹笑意:笨雪团,想再见我和师傅,就来九曜洲吧。

待你飞升九曜之时,便是我们再见之际。

一曲终了,一幕逼真的画面化作烟雾从白柔面前消失,她开心得大笑,用衣角拭泪的时候,没有看见在迷雾的一角,甚为违和的一点图画。

满地鲜血瞬间蒸发成了赤色迷雾,那迷雾在日光的照射下,淡下去,淡了下去。

那是幻境之后,被《归神调》召唤而出的真相一角。

六、

羽人若是动了七情六欲,就不是被逐出师门那么简单,尤其是过了化境只待飞升的上羽,若熬不过情之一劫,心动神散,元神受创是小事,若走火入魔乱了神志,连自己都不知会做出怎样伤天害理的事情来。

风隐从不将情劫放在心上,他每日除了欺负笨雪团外,便再没什么消遣,门里貌美少女不少,他多一眼都不看,心如磐石,一心修炼。

直到那日,他见到师傅走火入魔。

一向淡薄的师傅发了狂,打死打伤门人无数,琅羽台被师傅打开,湖水倾泻而入,琅羽大乱,门人四下逃走。师伯用自己的乐器将缺口封住勉强维持,风隐去劝阻师傅时被打伤在地,在对方要下杀手的那刻,师傅忽然醒了。

短暂的醒悟后,师傅唤来一边早已呆掉的白柔,要她以背叛师门、堕入情劫、屠戮同门的几项罪责,夺其乐艺,除其元神,诛其身。

按照门规,乐执令要问出这情劫根源才能下手。师傅面无表情说道:“她的罪责,我愿一并承担。”

白柔纵然有千万个不愿,却从来最听话,她将师傅依门规处置。而令风隐惊诧的是,师傅乐艺全失,元神被毁,心肺要害被白柔狠狠捅了两刀后,却仍一息尚存。他跪在琅羽祖师灵位之前,低头不语。

师傅行刑时,师伯在一边不忍看,而印象中就没见过几次的师叔,此时不知为何出现了,他看着师傅,嘴角似乎有一抹笑意。

行刑完毕,师伯再也封不住琅羽台的大水。此时门人死的死,逃的逃,剩下几个伤者也早已被风隐和师伯迁至安全之处。风隐欲拉师傅一起离开,师傅却挣脱了他,语气淡淡的:“我与琅羽共存亡。”

白柔哭成了泪人,抱着师傅不放,风隐费了一番工夫才将她拖开。刚从琅羽出口逃出,身后大水汹涌而至,转瞬间没了他的腰身。

师傅还留在那里。师傅不是仙人,那样的大水,那样重的伤,师傅是怎样的内疚和绝望,才会用如此惨烈的方式终结自己的一生?

而白柔,自从逃出来后就一直盯着水面发呆,她常伺机寻短见。一次跳湖险些丧命,被风隐救醒后,她狠狠地掐着他的胳膊:“为什么救我!”

而她情绪平复之后,便又呆呆地注视着那片水面,像是自语,又像是对他说话:“师兄,你以为,亲手处置了师傅的我,还能原谅自己活下去吗?”

那一刻,他的心被什么打通了。

他明白了两件事。一是白柔对于师傅的情愫;二是,见到白柔如此痛苦模样的自己心痛难以自持。原来,白柔便是他的情劫。

其实若是放任不管,这情劫也不能成气候。但偏偏就是——他无法坐视不管。

他以法力抹去了白柔关于琅羽门散和师傅之死的记忆,却也因此埋下情劫祸根。

他为了私情动用灵力,心有杂念,再不能成仙。

可他还是要必须飞一次,琅羽羽人便是为了飞升而存在的。他看见了自己神往已久的九曜洲,那漂浮在空中的仙岛,当他被一只龙首吐出的潺潺水流喷溅到身上的时候,心痛得难以自抑,身体一沉,整个人连同洞箫一起坠了下去。

从此元神受损,元气大伤。唯一可庆幸的是他没有走火入魔,但他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

于是他在这有限的时日里,偷偷尾随白柔,和她浪迹天涯,看她严明执法,见她铸好人头埙,在那些虎视眈眈的抢夺者出现时,他也现出真身。

与白柔争吵的那晚,她转过头沉沉睡去,他靠过来,抚摩她的银发自语道:

“那年……我发现你的那年……若是不把你带到师傅面前就好了。若那年我抱起你,如偷了只兔子似的离开琅羽门,找个喜欢的地方,两个人一起……”

若当年,孩童少年,青葱岁月,逍遥无忌,只是……当时。

他叹息一声抬头遥望苍穹,那晚璀璨无垠的星辉洒在他身上,他觉得惊艳,轻轻地摇了摇白柔:“笨雪团,你看今晚的星星多美。”

白柔只是睡着,翻过身,呓语一声:“师傅……”

七、

他收了她的埙。他费尽心力为她隐瞒的安宁,绝对不能让这神埙打乱。毁了埙,不但少了许多利欲熏心的争夺者,白柔再也不能得知当年真相。

那是他用飞升为代价捍卫的真相。

最后决战一刻,他将自己水火不侵的羽衣为她穿上,将洞箫给她,让她早早远离凶险的修罗场。在他和那几人生死一战的时候,他履行了当初的誓言,带她去看九曜洲的壮美奇观。只是,他不能亲自带她前往了。

他被那几人重创,奄奄一息之际,将自己伤痕累累的元神引爆,强大的力量足以让双方尸骨无存,连血液,也会被蒸发得一点不剩。

而这些天,他早已在此处布好的幻境也准备就绪。以白柔非黑即白的性格,她一定会奏《归神调》观看真相,他事先做好的幻境会铺在真相之上,白柔单纯,一定不会察觉。

元神爆炸的瞬间,风隐仰头看天,想象白柔见到九曜洲的雀跃心情,轻轻低语道:

“笨雪团,对不起啊,这次还是要再骗你一回呢。”

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

炽热的巨响,惊天动地。

八、

白柔手中握着的水晶薄片轰然破碎。她看着那碎在掌心的痕迹,眼泪便落了下来。

那日她在凤绾身上下了双生符,当时为的是伤好后继续追踪。可她手上这片水晶破碎之时,便意味着,凤绾已经不在人世。

再没有追下去的必要了。

一段旅程已经结束,等待她的,是另一个开始。

她一生只爱黑白二色。这世上只有两人能骗到她。师姐笑她非黑即白,亲手做了朱红纸伞,还在伞面上手绘了青色的鸾凤图案。不管阴晴雨雪,她只会在想起师姐的时候才会撑起。算命的人说她身如浮萍一世孤独,在意她的,她在意的终究会离开。从前她信,而自从那个人在她手掌上留下一道横纹后,她觉得自己的命理,便从此改变了。

白柔踏上新的旅程,她精进灵力,只为一个人;她踏遍九洲,只为一个目的。

他曾说过,他不想成仙,只想和她在一起。但他最后仍选择飞升弃她而去。他不来,她便去寻,无论他离她多远多高,她都一定要寻到他,对他说,虽然她仍是仰慕师傅,但她,愿意和他在一起。

她想和他一起,看这十洲风云。

极寒之地,她披上白色羽衣,银白发丝被朔风吹得纷乱,撑一柄朱红纸伞行于天地间,孤独的身影,与漫天风雪融为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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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我是来表白的
北大女生初次表白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