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泱泱
招摇山中光景甚美,水光十色白涧湍流,蓝天透彻白云如絮,我六百年里从未走出过招摇山这重重深绿中一步。
这山中虫鸟轻鸣,花树流水,便是我那些稍嫌短了点的见识里的全部。
我那时一直以为山外之人,男人便如胡子叔一般面貌狰狞而内心和善,女子便如我一般毛皮白软如雪天真烂漫。
现在想来,我还真是天真烂漫,殊不知人心险恶。
我幼年看《妖精史记》,最爱魔族史。
有关似雪城里的魔将孟雪景,史书云他:天资聪敏,三界难出其右。红衣猎猎,万神难掩其芒。其城似雪,魔将无双!
我蘸着朱砂将这行字描了一遍又一遍,只觉得由心的欢喜,只恨不能一睹他的风采。
那时孟雪景于我,是书中已经作古的英雄,后来于我,孟雪景是我难得善终的爱情。
壹 孟雪景
沧海桑田,我出生时候,似雪城这座魔城已经不在。
初见孟雪景,竟是在他已经死了的万年之后,透过一面镜子。
我出生时,招摇山的白猿已经大多数绝迹,白色灵猿摇身成了一个非常尊贵的物种。
尊贵到天帝的使者特地驾着五彩祥云来了一趟招摇山记录我的出生。招摇山万八千年难得来一回神仙,胡子叔颇感荣幸,看着那五彩祥云十分艳羡,最后给我起名五五。
以此悼念那万年难得在招摇山一现的五彩祥云。
我腾跃在老藤树之中,老紫藤开了几次花,树荫又浓密了几番,一晃六百年弹指而过。
六百年的白猿猴是会成神的,我成神之时,恰逢已经消失多年的魔界突起异变,天帝征兵。白猿据说自古善战,我因为种族上占了便宜,天帝大笔一挥直接封我为天将。
牙尖嘴利的一只白猴子,跟着胡子叔练了数十天,站在南山门的藤树枝上,终于练会了顺利地直立行走。
天帝亲自召见我在凌霄殿,将一枚小镜子交给我,老头子千叮咛万嘱咐:“此之一事,非爱卿不可,万万不负重托。”
我被握着一只爪子,一时惊觉此事如此重大,装作镇定问道:“不知何事?”
天帝凝目静神,将我爪子又抓得紧了紧:“去万年前的魔境,杀这镜中之人。”
他指着那小镜子,便看见白茫茫一片千里雪飘,白色晶莹城池之上,晃人眼目的光芒中有银甲红衣的男子。猎猎风中,我望进去,他却倏然回头,那一双漆黑的眸子透过镜子直直望过来,凌厉霸道,只望得我心头一颤。
我将爪子抖了抖,没挣扎开天帝又塞进来的布帛,看着那金黄色布帛之上一团字。
“这是你要杀之人的名字。”老头子眉头皱得死紧,仿佛什么不可说。
我那时虽初入世,却很沉得住气,捏着这一条布条半晌无言。
天帝拍拍我的后背:“此人不死,将军你完不成任务就是必死,所以请一定要不负我重托!你要坚定信念,我祝你马到成功!”
我想着,此次真是九死一生。
我出了殿展开布帛,捏着看门小仙子的下巴笑得一脸邪魅狷狂:“让本将军考考你,你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一个什么字?”
“将军,这不是一个字,是……是三个字,孟雪景。”小仙子唯唯诺诺,诚惶诚恐将我望着,“万年前魔域之王孟雪景的名字呀!”
我握着那枚小镜,满意点头:“哦,孟雪景呀,啊?是孟雪景呀!天帝你个孙子,你让我杀的是孟雪景啊……”
贰 似雪城
我与孟雪景之间的差距,已经大到难以描述,这是我刚出生学了《妖精史记》便明了的事情。
最后一句话可惜并没有成功骂完,恰逢天命仙拿着命格大盘转了转,我捏着那枚小镜子,再醒来已经是万年前。
我灵力充沛却一直不太会用,此时逆了大把的时光,衣衫褴褛,如个乞丐。
似雪城闹瘟疫,已经有些时日,虽不乏一些有点能力的江湖术士,却一直没有人能够真的救整个城池于水火之中。
我将之前知道的这些背景在脑子里晃了两晃,几大步走到城墙之下擂起鼓来,手脚并施将一面鼓敲得震天响,整个城池都顿时热闹起来。
粗鲁的守门将用木栓将我一下子钉在木门之上,无奈我初来乍到,武力尚不能运用自如,顿时动弹不得。
“什么人!”
我双臂齐挥:“不是人,不是人……是猴……招摇山懂得医术的母猴!”
我出师未捷正担心身先死,正要反抗却听得耳边一声:“慢着。”
我转过身,便看见红衣的孟雪景,站在似雪城的城顶,白色的大旗在城顶猎猎翻飞。他熏黑的眉眼展开,是轻佻笑着的模样,坦然将我定定望着。
这是一万年后的我,与一万前的孟雪景的第一次相见,心里很是紧张。
红衣的青年下一刻已经跳下高高的城壁,站在我的面前,抬起我的下巴,一副笑眼熠熠生辉,将我上下打量。
他看着我穿越时挂出的条条血痕和破衣烂衫,伸出手指挑了挑。
“非魔族踏入似雪城必死。”他仰着头捏住了我的爪子,“你这猴子不知道的吗?”
我其实整个人早就化作姑娘模样,无奈只有尾指末端有真身的白毛。我还不善变化,此时被捏了毛,顿时奓了毛!
“你捏疼了我的爪子!”
“招摇山自古称宝山,白猴子被称为招摇山最能打的种族,你怎么混得这么惨?”
我一抬头,看着他:“我是个医师。白猿自古长在深林很是斯文,并不太会打打杀杀。”
说完叹上一口气。
孟雪景敛了眉目,斜着眼看我额间,伸出手指点了点:“据说,白猿的天灵,便是最好的药材,包治百病。”
我捂住自己的天灵盖慌得咬了唇,下一刻想起史记中那句“孟雪景最是心软”,一撇嘴,一行热泪流下,号啕开哭:“啊——我是一只小白猴没人要,没有花香没树高,流浪至此难道就要成为别人一口药……”
古人说猿啼三声泪沾襟,果然不欺人。孟雪景嘴角一抽,下一刻拖着口袋一般将我拖进似雪城:“别号了,老子要你!”
我立马住声,暗暗打了一个气嗝。
哭急了。
芳草连天,碧草柔韧如丝,白云如絮,一眼望去不见天边,却有白雪覆盖城池,木质牌匾上古藤体的三个大字:似雪城。
孟雪景将我一路拖回了城主府。
叁 初试青峰
孟雪景许是看我哭得过惨,不但让我住了下来,还捡了一些并不严重的病人给我看。
我本着要打入似雪城内部的心态,很是用心诊治,在把城主府里的鸡鸭鱼都治得疯疯癫癫之后,我终于一不小心把春药抹在了一个长癞头的小和尚脑壳上。
小和尚红着脸哭着喊着泡了两桶冷水。
那日,孟雪景将我赶到小黑屋里不给饭吃,我难过地啼哭了很久,也就忍着睡了。
谁知才到了夜半,我睡得朦胧之时,外面却火光冲天,四下里迷雾阵阵。我拿着自己的青锋剑砍破了小黑屋的木头门,一口气跑到城门口,满城已经乱得不行,孟雪景带着他的兵将皆在城外。
我穿过人群,提着青锋剑,逆着人流,冲出城外。
黑色的妖族一拨拨地往似雪城而来。
我曾经将一本《妖精史记》翻得死烂,我知道这是妖界的迷神一族,向来与似雪城不合,此时定是趁着似雪城的瘟疫而来。
我本着浑水摸鱼,装出一副我一定要誓死跟随的模样,冲到孟雪景身边,与他并肩作战。那人红衣似火,只给了我一个快滚的眼神,我装看不懂,继续表演视死如归。
几个时辰之后,似雪城的兵将都难与他并肩作战,我却充分发挥了我的武力,越战越猛,猛到最后孟雪景对我刮目相看,与我同进同退,丝毫没有防备地将后背都扔给我。
我惊喜异常,想着给他后背来个一剑穿心,孟雪景却忽然一个纵跃跳入敌人圈中,一顿砍杀之后,仿佛是一道红光。
纷纷白雪里,我只看见他火红的背影和纷飞的妖族血液,他黑刃泛出的白光,见者胆寒。
他从妖族的圈子中冲出,以手捏哨,清亮的哨声里,白色的独角兽呼啸着从天边奔来。他飞身踏上独角兽的背脊,对我吼道:“走。”
我将青锋剑换了个方向,瞬间将剑画了一个圈,打散了迷神那些小妖,飞起跨上孟雪景的独角兽。
我看得呆傻了一般,只觉得耳边风声呜咽,身后飞箭多如星子。
“午夜时候迷神妖的毒气会越来越重,若是进入似雪城,城中老弱抵挡不住。我们回去关城门!”
他说完,一低头间一口鲜血已经吐出。
身后迷神妖发现我俩要逃回,如天罗地网般从后面拥来追上。
他在我身后将我揽在怀里,整个人趴在我肩头,此时笑得甚是轻松:“我就说哪只母猴子是不会挠人的?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我只觉得不对:“孟雪景,我感觉不到你的魔性,你是如何?”
孟雪景低了头抱怨:“刚才那一个冲锋过猛,力气耗尽,此时只能靠你了……”
身后箭矢仍如流星急雨,我无语怒喝道:“孟雪景你是不是这么没用啊!”
及至我带着孟雪景走出迷神圈,天色已经眼看着渐进子时,我急得一身冷汗。
独角兽飞过似雪城的城门口,后面的箭如雨般落下,我的灵力已经全用在抵挡着箭上,守门将倒了一地,满地血水,我正急着关不上城门。
身后一直瘫成一团的孟雪景忽然腾空而起,仿佛火焰腾空,只听着迷神一族的惨叫,伴随着嘎吱的木门压抑的吼声,似雪城厚实的城门大关。
孟雪景如果没有魔性跟一个废人没什么区别,此时无异于强弩之末,我急得大吼:“孟雪景,你不要命了!”
箭雨、毒气,终于被抵挡在坚硬的城门之外,浴火般的似雪城,惨叫之声终于渐渐不见,烈火如云的迷神之阵已经远去,天幕渐渐变回深蓝,白雪再次纷纷而下。
一切在那团红色的火焰中,渐渐归于平静。
我站在城内,看着城门渐渐合拢,而孟雪景还在城外。我急得大喊,半天却不见他回应,只觉得心里慌得不行。
正待也出城时,却见他脚尖踏着城门笑着抱着他那把破剑,笑嘻嘻望着我。
我气急了咬牙就要骂,他叹了口气,歪着头眨了眨眼睛:“小猴子,接住我!”
下一刻,那个红衣如血的人,从城门上直直栽下来,在纷纷白雪之中,烈烈如阳。
我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接住他。那时孟雪景双目紧闭将头靠上我,肩上箭杆三枚,箭尖尽皆入肉。
再低头,那人一张脸白得跟纸片一般,已经沉沉晕去,嘴边竟还噙着那抹不要命的笑容。
我将他扶好,驱使独角兽腾跃而起,直奔城主府。
肆 来日方长
城主府里,我急着问大夫:“孟雪景魔性今日怎么这么差,还不如一个守门将的模样!”
大夫思虑良久,轻声道:“因为魔将孟雪景的魔性是似雪城里瘟疫最好的解药啊!”
我心头一颤,怪不得这些天城里的死亡之气越来越浅,竟然是孟雪景散了满身的魔性才得以暂时遏制。
我劝自己,我此番抉择,并非是我顾念长得过分好看的孟雪景,实在是为了似雪城百万百姓啊!若他死了,全城玩完。
呸!其实我进城二十一天,一次都没出过孟雪景的宅院,魔族百姓长得是方是扁我都不知道。
那晚,我站在似雪城的城顶,心跳得怦怦,魔域似雪城,魔将孟雪景。
这一夜,在我的剑尖快抵上孟雪景后心的那一刹那,我第一次感到怀中的镜子狠狠地抖了抖。
天帝老儿说,这镜子是你来去万年里,最重要的信物,是万年后残破的似雪城里能找到的孟雪景唯一的遗物。
命格大仙曾说,若你有个闪失或者你任务完成,它自会带你回到万年之后的此时。
自救了孟雪景之后,众人发现了我无与伦比的武将才能,我成了似雪城有名的女将军。
据说此将军,白衣翩然间,比很多仙界的女子还美些。
孟雪景伤重,几日后仍只能拄着拐杖看风景,听了众人评价,将我上下打量:“母猴子长得还算不错。”
我抱着剑指着他的胸膛:“我再说一次!请叫我将军!”
孟雪景笑得眯起眼睛:“欠收拾。”自去补眠。
我过会儿端着药碗将他拍醒,一碗药慢慢灌给他。
苦得他摇着头抿嘴靠在床边做沉思状,我笑眯眯问他:“你倒是收拾我啊,收拾我啊!”
孟雪景又微弯着嘴角笑得甚是爽朗:“训猴太难,我们来日方长。”
我手抖了抖,垂了眼睛不敢看他。万年后我出生时,你已经死了近万年,何来的来日方长。
他稍微好了些,上元节我们在城中遛弯。似雪城中虽然都是大魔头、小魔头,其实十分热闹祥和。因为他散了魔性保着这一方城池,病疫倒也暂时被控制住。
城主庙旁有算命的老头,大群的人围着他摇卦。我抓着孟雪景的袖子:“你喜欢算命吗?”
他低了头探寻地看了我一眼,想了想道:“如果什么事情都早早知道了,岂不是什么快乐都没有了?”
我点了点头,很是慎重:“是的。”
可是我好像没得选,我一早已经知道了我们的结局。
那天我因为这个认识,难过得饭都没吃。
我的镜子在怀里一直颤抖,我知道这是天帝在催我动手。
孟雪景端着粗茶淡饭敲我的竹子门,我正腻在床上不起来,最后被他直接拉起来的时候,不知道哪一根筋不对劲了,半爬起来搂住他的颈子哭丧着脸看他,表情如丧考妣。
“你知不知道你会死?”
孟雪景一点点将我扒下来:“五五,你告诉我谁不会死?”
他将我揽在胸前:“神也不是无所不能。”
我看着他渐渐安静下来,谁人不死,我其实难过的是你死在我的手上。
我忽然魔怔了一般,冲上去吻上孟雪景的嘴角,紧张得手足无措,手指尖都泛麻。
他将我揽进怀里,握住我的腰间,拿手贴着腰身,温热而烫。
“五五,你这是……投怀送抱?”
“来吧!抱住了!”
一吻结束,他捏着我怀里不小心硌了他的镜子:“家母随身之物,我记得一直供在老宅里,不知何时到了五五怀中啊?”
他似笑非笑,眼里却冰冷如似雪城的大雪,映着我一脸惧色。
“这划痕良多,我记得原物我保存得很好。五五,你带了它多久?”
我睁大了眼,心跳得怦怦。
孟雪景的剑尖抵上我雪白的颈项,黑铁白刃映着我一脸惨白。
我早说过,若非时日不多,谁不想来日方长。
我们最初的相遇,原本就是为了离别。
伍 镜裂
我看着孟雪景斟酌良久,才讪讪答道:“我其实来自外族,贪恋了你这块镜子似是什么宝物,偷了带在身上。为了将功补过,我知道怎么破迷神族的阵法。那日似雪城里那些中了迷神族迷烟的将士,我可以救他们。”
孟雪景将信将疑,我一副谄媚模样舌灿莲花各种劝导,不过那日城外御敌的一些魔将受了毒气确实一直不能根治。
最后我百般恳求,终于让他动了心,与我一齐出城直奔迷神族老窝。
我也确实知道如何破解迷神族老窝那个阵法。在我出生的时代,迷神族早已没落,关于他们一族的破解之术,到处都有卖的。
其实只要多喝几碗雄黄之酒,然后进入那瘴气,其实便可无碍。
我买了大堆酒,在进入迷神族老窝之前与孟雪景一起喝。他端着杯盏,与我喝酒,喝多了的时候,孟雪景拉着我站在船头说话。
他喝多了便爱说大话:“若是救了我的将士,我买了似雪城前那不安江送与你游泳如何?”
我浅笑着歪头:“笑纳。”
“我送你凤冠霞帔如何?”
“笑纳!”
“我成全你下半辈子锦衣玉食,白玉堂青骢马,朱钗凤裙如何?”
“笑纳!”
那日酒喝多了,我隐约记得他还问我:“五五,做我似雪城女主人如何?”
我应该是答了:“笑纳。”
这才符合我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原则。
一觉醒来,我们已在迷神族城下。我带着他入城,根据自己的印象将解药偷出。
正要逃出城外之时,迷神族忽然发现,我俩只能逃之夭夭。
却不想,正逃时,我隐约觉得身后剑气凉而逼人,我冲上前去只记得,想让孟雪景毫发无伤。
我隐约听见了孟雪景一声撕心裂肺的“五五”,却并不觉得可怕,说出来到底是我自己愿意的。
我自己甘愿的事情,我从不害怕。我一回头,迷神族族中有名的虐神剑正中我后心。
孟雪景眼睛通红,捏了个诀,刹那大开杀戒。我急得拖着他要他快走。
他带着我骑着独角兽一路奔波,我只觉得他整个人都在发抖。我拉着孟雪景的手:“若我死了,不要太过伤心。我其实是来要你的命,你就当我认怂了,打不过你自杀了。”
剑尖没入我后心七寸,我喘口气,嘴角便流了血沫子,想了想终是不甘心:“孟雪景,我那么喜欢你,我才不是随便认怂便会去死的人!”
“五五,不要动,不要乱说话,我带你去找医生。”
我恨孟雪景的不解风情,眼看着我要死了还找什么医生,挣扎着将自己白色的尾指毛剪下来挂在他袖口上:“你母亲的镜子不就是块装饰,我这一条毛,价值连城,你好生留着。”
疼,真是特别疼。
我只记得孟雪景一声声地喊我:“五五……五五……”
然后,天旋地转,我心慌得不行,再醒来,那当初送我走的小仙子正唯唯诺诺守在我身边,凌霄殿里一众神仙将我定定望着,我身上那伤口不见。
身畔一方小镜子碎成了渣渣。
我想起命格大仙的那句,若你有个闪失或者你任务完成,它自会带你回到万年之后的此时。
天帝众人对我的表现很不满意,我被送回招摇山暂时休息一阵子。
胡子叔意味深长看着我:“似雪城瘟疫不灭,最后于万年前全城魔精都死了。孟雪景将自己封印于万年冰川之下,从此似雪城灭族。”
我抬了头说:“《妖精史记》里写得清清楚楚,你来复述个什么?”
胡子叔又撸着胡子说:“近日似雪城的瘟疫之气蠢蠢欲动,皆因为孟雪景虽然将自己封印,却因为他不死,似雪城便不算真的灭了。他虽将自己变成了一个大冰块,却不知不觉中还是滋养着似雪城。那魔精们都死了,那瘟疫之症却捡了便宜,那瘟疫之症如果再来,连魔精都抵御不住,全族覆灭。一旦扩散开,你说人间和妖族又会如何?”
我想了想:“必死无疑。”
胡子叔点头:“去万年前将孟雪景杀死,是唯一的办法。这种时光的空隙,即便是司命之神他们也是将所有的神力凝结了才实现的。你如果失败,瘟疫必然席卷三界。”
我低了头:“我不想杀孟雪景。”
胡子叔摸着我的头发:“傻姑娘,你的天灵盖是唯一能治疗瘟疫的良方,如果你不杀了孟雪景,到时候一旦瘟疫大范围扩散,等着天帝他们杀了你熬药吧。你和孟雪景,只能活一个。这才是为什么将你送去完成任务,因为关系自己生死,才真的会拼尽全力啊。”
我恍然明白天帝那句“此人不死,将军你也必死啊,所以请一定要不负我重托”。
我想了想仍是对着胡子叔说:“我还是不想孟雪景,死。”
陆 七寸青锋
那块镜子被司命大仙拼图一般,粘了起来。
等我好后,司命大仙与天帝很快又将我送回了似雪城。
我面对着孟雪景撒了个谎,说那日其实我并未死,只是变换隐了身去招摇山为自己疗了伤。而这一次是来道别的。
孟雪景半天无语,最后抽着嘴角说:“回来就好。”
我知道这谎话漏洞太多,可是我已经抱了就算任务失败被天帝他们取了天灵盖,也不会再杀害他的想法。所以也不怕这瞎话有多瞎,只想着一定要在死前见他一面。
道别那日,我与孟雪景在似雪城上喝了一晚上的酒。
天明时,启明星照亮暮夜,橙黄色的星子映着孔雀深蓝的天空,我用手一点点地抹去泪水。
看着孟雪景一步步走进似雪城,眼泪再也止不住,只觉得从此后再也不能见到这个人,便觉得由心难过。
我拿着青锋剑转身,却忽然被揽了腰:“五五,就这么走吗?”
那红衣的青年嘴角含笑:“既然要走,最后陪我切磋一场如何?”
还没有答话,他已经动了剑,我也只好拔剑奉陪。似雪城的大雪受他的灵力所控制,更加纷纷扬扬大了起来。我们直从茫茫绿草平原打到乌黑的城门之上,他红衣翩然,立在橙黄色的月亮之前,笑着看我:“五五,以后离开似雪城,不要忘了我。”
我笑着笑着就哭了,舞着剑,跟他你来我往,白色的裙衫绕着他翩飞。
我们的相遇,本来就是世间缝隙里的一个小小间隙,能够相遇已经足够值得感激。
我看着孟雪景的脸,心里疼得一跳一跳。他笑着欺身过来,我的剑对着他的剑,我知道青峰遇上黑刃会有很好看的火花。
却不想,剑尖在相碰的刹那,黑刃瞬间化成如絮的雪花。
我愣在当场,死命喊着孟雪景,剑去势太快,我虎口被震得发麻仍收不回来,眼睁睁看着孟雪景撞上青锋剑,笑着趁势将剑直直没入他的胸膛,然后将我揽在怀里。
他红衣似火,仍扯着嘴角笑着看我:“五五,我舍不得你。”
我急得大哭出来,“孟雪景,你这是干什么……”
他看着我笑,眼神沉沉:“五五,你既然来自万年后,该是看过《妖精史记》的。不知里面如何记录我孟雪景?
我红着眼睛一字一句地背:“天资聪敏,三界难出其右。红衣猎猎,万神难掩其芒。其城似雪,魔将无双!”
孟雪景握着我的指尖笑得爽朗:“五五,你看《妖精史记》都说我这么聪明,我怎么看不出你来自何方。那些天神的拙劣伎俩,过了一万年还是那么逊。
“我知道有一种仙诀,能够让人回到过去的时间里。那么五五,我猜你是从万年后来的吧?为了杀我吗?”
我看着他胸前红衣黑了一片,哭得不行。孟雪景喘了粗气,一字一句地说:“如果我不死,你任务完不成,那些不要脸的天神又会怎么惩罚你?”
“似雪城瘟疫会再次祸害人间,我可能会被挖了天灵盖救人吧……”
孟雪景捏着我脸颊笑:“五五啊……若我死了,能解了万年后的祸患,你又能好好复命,我并不怕死,却有些遗憾……我还想与你多……在一起,多……看些景色,吃几顿好吃的……”
我捂着他胸口问:“疼吗?”
他摇着头说:“不疼。”
我却疼得哭得受不住。
孟雪景脸色越来越白,我却一点点觉得自己透明起来。
那日孟雪景散了满身魔性继续保着那些似雪城里遭瘟疫困扰的魔精。
他终于彻底在我怀里冰凉之时,我昏天黑日一轮回,回到天庭。
那日《斩神录》记载:正月十五似雪城,白猿五五力斩魔将孟雪景,青锋剑入心七分。
天帝和七十二路神仙守着我,都急着问:“可伤着了?可是哪里疼?”
心那么疼。
我躺在凌霄宝殿的地板上,哭得抓心挠肝。
太上老君带着一葫芦金丹凑过来:“将军吃些止疼的药丸如何?”
我哭得捂住脸,只觉得心里硬生生被割下去一块,再难过不过,再伤心不过。
天都塌了,你的那药丸怎么治得好我。
我忽然醒悟,推开玉帝老儿们,奔到月白悬崖之上,看着沉沉暮色还未醒,清凉凉的露水一点点沾上我的衣衫。
我四处大喊找了司命大仙,二话不说将青锋剑压在他颈子上:“我已经保了似雪城瘟疫不再为祸人间,我还要孟雪景活着,我要他活着!”
司命大仙哭丧了脸,半天忽然轻声道:“孟雪景是不能复活了。但是如果你想再见他也不是没有办法,只不过你若一定要跟他一起,日后只能有一万年的性命。”
我将青锋剑压得更深:“快说!”
司命大仙哭道:“我的法力只能送你穿越去两万年前。那时候似雪城还是一片祥和,你可与孟雪景过一万年安稳日子。不过到了命数的日子,他还是要死的,你去了就回不来了。
“可是那时候的孟雪景,可还不认识你,一切要重新来过。”
我咬着唇瞪他:“送我去!”
尾
司命大仙转盘一转,我看着七十二天和我遥远的招摇山:“生死不见了吧,自此后。”
我不知道那个人能否还在那里等着我,我却知道,我一定要去。
艳将五五是个说到做到的好姑娘,我当年许你的诺言,你在何处我便在何处。
我回到两万年前的似雪城,如果最后的结局还是我们要死在似雪城,那么我陪你也好。
我抱着剑点点头趴在城头看灯也看城外茫茫,似雪城的石竹花开满了荒野,成串的黄实子挂在原野上,看着就让人舌尖泛酸。
我再次走入似雪城,走进五灯街,上元节的街上灯光璀璨,我推开城主府的门,看到那个曾经在我的剑下本该不在了的人。
红色的走马灯下,他竖着长发低着头饮茶,我早知道我的孟雪景最是英俊,却不知俊朗逼人如此。
黑眸抬起,一如那年我们在镜中初相见,他一眼看过来,我已心悸。
我还未举起手,便已经被守门将用棍棒抵住了后心,我大叫:“我是招摇山的小猴子,大神饶命!”
他红衣的衣袖不染墨迹,长发漆黑散上纱罩衣,指着守门将:“让她过来!”
我弯着嘴明明想笑,却一不小心就哭了出来。
看着那人红衣猎猎,一笑的俊朗模样,只觉得恍如隔世。
他看着我好奇地捏了捏我下巴:“小猴子,怎么哭了?”
“公子,我叫五五,我走错了路,我回不去招摇山了,好像一下子,忽然变成了孤儿。”我站在那儿等着他慢慢过来,带着厌烦却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城中正好缺个女将。”
孟雪景用我最喜欢的模样,弯起左边嘴角。
“欢迎来到似雪城,五五。”
还有一万年那么久,足够我再勾搭这个人,让他喜欢我。
我的似雪城,我的孟雪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