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冬

2013-05-14 09:46拂玉
飞魔幻A 2013年7期
关键词:红眼耗子尚书

拂玉

·一·

屋外一庭皓雪静默,屋内叶尚书飙高的声音要把屋顶掀翻过去。

不寐躺在床上挺尸,斜眼瞅着他爹指天骂地,很无奈地开口:“尚书大人,你爆再多的粗口都掩饰不了你和胡王妃眉来眼去的事实。”

叶尚书一把将不寐从床上揪起,扬了半日手,巴掌却怎么也落不下去。于是父子俩只能以目光相逼,僵持了良久。

其实闹成这样,起因不过是不寐今早犯懒没去听老先生讲书,叶尚书亲自来抓人,一眼看见不寐躺在床上,睁着蒙眬的睡眼刚从梦里醒来。叶尚书气得发颤,而不寐反把胡王妃殷勤造访尚书府之事拿来与叶尚书针锋相对。

每逢不寐拿胡王妃阴阳怪气地说事,叶尚书的脾气就差极。本来是来问儿子怠学之罪的,现下却只一味和不寐瞪眼。

屋子里死寂,不寐突然闲闲地道:“备好你的笑脸吧,胡王妃现在该到咱家门口了。”话音未落,有奴仆急匆匆地跑来禀报,说胡王妃造访,现已至门外。

叶尚书一怔,脸上神色骤然复杂。他缓缓放了双手,整理衣衫,临出门前却回头向不寐道:“你收拾一下,也出来见客。”

不寐撇嘴。见什么客啊,那胡王妃分明都把尚书府当自己家了。

等屋里终于清静,不寐低头拉开床上的锦被。一只皮毛雪白的小耗子两爪捂着耳朵,蹲在不寐的被窝里。不寐唤一声“啃啃”,小老鼠才抬起头,一双漆黑的眼睛直望着他。

“你爹爹的声音好大呀。”

清丽的声音婉转动听——这竟是一只能说话的小耗子。

不寐胡乱应了,又道:“辛苦你出去打探消息了。”他之所以能知道胡王妃的行程,全赖啃啃出门转了一圈,回来告诉他。

啃啃慢慢从被窝里爬了出来,有条腿上细细地缠着白麻布。啃啃爬到床沿,仰头看不寐:“我只是出去逛了一下。”说着一只小爪子在鼻子前挥了挥,“那王妃不爱干净,我都闻到她身上有味了。”

言罢不寐和啃啃坏笑一阵。而后不寐沉吟片刻,叫啃啃替他送封信到胡王妃的安亲王府。

他提笔,模仿着自家老先生的口吻,意有所指地对女子与人私会进行了批判,又言望王爷大力整治此不正之风。洋洋洒洒,陈词慷慨。

啃啃趴在案头看了,担忧道:“那个王爷不会不知道胡王妃总往你家跑,他会不会只责怪你爹爹?”

“他瞎了吗?看不出是谁缠着谁啊!”不寐怒气冲冲,然而目光转到啃啃身上,不由得就卸了戾气,温柔起来,“啃啃,我想了想,你的腿伤还没好全。不如,我还是差别人去送信好了。”

·二·

追根溯源,啃啃腿上的伤,都是因为不寐。

有天不寐心情差,一个人在花园里瞎逛,忽然看到一株花树下有只雪白的小耗子刨着树根,一时恶念顿起,抬脚就往树根那儿一跺。他本来是想吓唬这只小耗子,不承想脚下失了准头,就这么硬生生地踩到了小耗子的一条腿。

小耗子捂着腿就地一滚,竟变成了个纤瘦清秀的姑娘。正懊悔不已的不寐一抬眼,惊诧得魂飞魄散,踩到小耗子的那只脚没在地上站稳,咔嚓一声就崴着了。

一人一鼠同样伤了脚,坐在地上相对发怔。

隔了一会儿,不寐咬了牙忍着痛问:“你还能走动吗?”

“不能啊,不然我还坐在这里干什么?”

那就好。不寐想,你不能走动,就算记恨我踩你一脚,我的命你也是伤不到了。

交谈将尽,花园里安静得只能听到风拂花落的声音。不寐望穿秋水,但半个人都没有经过。耗子姑娘低着头继续刨着树根,不寐忍耐不住就问:“你是和树根有仇吗?”

“啊?没有啊!”耗子姑娘一双眼睛收了泪,格外清澈明亮,“我在挖坑埋花啊!”

不寐欲再问,耳朵一竖,轻微的脚步声他听得一清二楚。

有人来了!不寐挥手呐喊,直呼“来人”。

但耗子姑娘立刻慌张起来:“人?!”不寐瞥见她脸上的惊悸,心想刚才他还怕她来着,却原来她更怕人啊。

等来人匆匆又去唤别人来帮忙后,耗子姑娘小心翼翼地拉拉不寐的衣角,巴巴地道:“他不会去叫人打我吧……”

不寐回头对上一双清澈娇怯的眼,蓦然心头一颤,想起这姑娘受伤可都是他害的。

而她那样胆小,且连花都要顾惜,怕是也不会害什么人吧。

不寐微笑道:“你快变回耗子,我带你回去治伤。”

夜里不寐在自己屋里的墙角打了个小洞,留给耗子姑娘养伤。他手心里托着上了药摇摇摆摆站不稳的小耗子,笑眯眯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啃啃”。

“为什么是‘啃啃呢?”

“因为,”不寐伸出食指摸了摸它的脑袋,“忽然发现你啃点心的模样,甚是可爱。”

·三·

啃啃在不寐屋里养了很久的伤。

不寐觉得,作为一只都成了精的耗子,啃啃居然还极为天真,这让他又好笑又留恋。但啃啃绝不是不聪明,她只是从不把她的聪明用在别人用的地方。她好像始终活在她的世界里,而她的世界除了自己,就只有一个不寐。

而不寐有所求的时候,她从来都是点头。就譬如今日,她说她的腿伤痊愈了,非要替他送信。

不寐百无聊赖地浮着茶盖坐着陪客,想到啃啃,嘴角一钩,笑得温暖又柔和。

此时叶尚书正陪着胡王妃说话,眼角余光一转,儿子脸上那种微笑让他有种被雷劈了的感觉。他这是幻觉了?

稍一失神,胡王妃的话他便没有听见。等王妃唤他好几声,他才尴尬地回过神,正要道歉,有奴仆飞奔进来禀报:“安亲王府遣使来访。”

来访的安亲王府管家进来后,仅略向叶尚书行了一礼,就连忙到胡王妃身侧,请王妃附耳听话。

王妃秀丽的柳眉渐蹙,目光往不寐那儿一瞥,深深看了他一眼。而后端庄地一弯嘴向叶尚书告辞,说是王府有事。

不寐唇畔的笑意越发深。送客急急出门时,他状若无意地将脚尖留在了胡王妃身后的裙裾上。

大庭广众之下,胡王妃一个趔趄,扑倒在地。侍女们连忙要去搀扶,这时一阵吱吱声,竟有一窝的老鼠飞快掠过庭前,甚至一只接一只地踏着王妃的手背跑开。

王妃大惊失色,厉声驱赶,众人忙帮着一起。唯有不寐朝着一个角落,悄悄地翘起大拇指。

那角落里有一只腿缠麻布毛皮雪白的小耗子,指挥着刚才的那一窝小老鼠,顺便开心地对不寐挥了挥小爪子。

好不容易送走了灰头土脸的胡王妃,不寐刚要开溜,叶尚书面色阴沉地喝了一声:“留下!”再屏退了众人,带着不寐到书房训话。

叶尚书满肚子的火。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方才一幕是不寐捣的鬼?亏得他见不寐微笑还以为这孩子转性了,谁知那不过是胡闹前预支的一点快意。

“跪下!”

不寐站着不动。

叶尚书忍不住从后踹了他一脚,不寐膝盖一弯,却又立时挺直了。

不寐眼里有冷冷笑意。他斜睨着叶尚书,笑:“哟,心疼了啊?”

叶尚书气极,随手抓了一把毛笔往不寐身上抽:“我把你这个不知轻重不尊父母的不肖子……”

“我怎么不尊母了!”不寐声音陡然拔高,惊得叶尚书话顿手停,动作一滞。

不寐冷笑:“我尊我亡母,所以看不得叶尚书你新、欢、在、抱,忘、尽、旧、人。”

叶尚书怔在当场,手里的那把毛笔一根根哐当坠地。他不知想什么想了很久,等他涩声唤着:“儿啊……”不寐早不知在何时径自离开。

·四·

其实所谓“新欢在抱,忘尽旧人”,说得并不确切。不寐心知肚明,在母亲嫁给他爹之前,叶尚书就和胡王妃暧昧不清,甚至胡王妃之所以嫁进安亲王府,都只为叶尚书仕途更为坦荡。

她牺牲不少,但不寐觉得,他母亲嫁来后的殚精竭虑也并不少。他敬爱在生育幼弟时亡故的母亲,他不能接受胡王妃。

所以晚上为嘉奖啃啃今日的“义举”,不寐特意多给了她一些糕点。谁知等啃啃把一堆食物愉快干掉后,她变回小耗子时却挺起个滚圆的肚子,怀了六甲似的。稍稍扶着腰挪动两步,沉甸甸的肚子就让她咚地栽倒在地。

不寐不得不让啃啃四仰八叉地躺在他的手心,他伸了一根手指轻轻给她按摩肚子,帮她消食。

折腾到深夜,好不容易啃啃能自己摇摇摆摆地走回墙角小洞,不寐打了个呵欠,一沾枕头就睡熟了。

夜,寂静无比,一大片云翳遮住了天上那点月亮。

吱呀——窗户被推开。不寐的屋里突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什么东西,脚步轻巧,正慢慢地接近床榻上沉眠的人。

不寐睡得实在太沉,唯有啃啃肚子难受,翻来覆去不曾入眠。耳听得如此诡异的声音,她动了动鼻尖,嗅到了空气里的一丝血腥味。

啃啃飞奔出洞,抬头一望,差点魂飞魄散——

一只雪白的狐狸,睁着一双滟滟红色、宛如雪中红豆的眼,正伏在不寐身上,将尖利的齿直没入他颈侧的血管。

仿佛是听到周遭的异动,它的眼幽幽转向啃啃的方向。啃啃一个激灵,立刻化成人形,快步上前驱赶那只狐狸。那红眼狐狸低低嗷一声退开,三两步跳到地上,狠狠看了啃啃一眼,而后迅捷地从窗口向外逃去。

啃啃追了两步,想起不寐,又生生驻足。她扑到不寐床前摇醒他,他颈侧汩汩流出的血染红枕畔,啃啃看得心惊肉跳。

“唔……”不寐像是不觉得痛,这才慢悠悠地从梦里转醒。手移到颈边摸着了一手的血,赶忙翻箱倒柜地找了药来敷。

“去找大夫看看吧。”啃啃手忙脚乱地帮他捂着伤口。

“我可不记得招惹过狐狸,惹得它大半夜来复仇。”不寐摆摆手表示不愿意惊动别人,又连着打了四个大呵欠,再说话时已是睡意袭来,“好困……啃啃你随意,我先睡了啊。”

不等她答话,他直挺挺地又躺在了床上,真是立刻又会周公去了。

啃啃无奈地叹口气,替他掖好被子。想回墙角的小洞,又怕再有什么变故。想了想,她变回小耗子,往他的被窝里钻去。

她溜到他怀中,耳朵紧紧贴着他的心口。她本来紧紧绷着神经,然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便忽然发现这个冬天,这儿是她待过的最软最暖的地方。

她的眼皮渐渐发沉,头一歪,就偎依着他的心口睡着了。

·五·

不寐直睡到午饭时间才起来。啃啃早红着脸溜回小洞,却忍不住趴在洞门探出一颗小脑袋,看他挑了件高领长衫遮了脖子上的伤。

今日的不寐异常兴奋,他叫嚷着下人把尚书府里里外外都打扫一遍,尤其是昨日胡王妃沾过的地方,更是要仔细清洗十遍。

他口里不停地道:“脏,好脏。”抬眼叶尚书面色不善地站在面前,他弯着眼睛笑一笑,依旧道,“真是脏。”

叶尚书愠色到了眼底,嘴唇动了动,终究只有两个字:“胡闹!”

不寐觑着叶尚书,嘿嘿冷笑,向着他走了两步,忽然目光一空,一口血直喷到了叶尚书脸上。

不寐昏死过去,尚书府顿时大乱。

啃啃的心仿佛揪起来了,却又不能出洞查看。她强压下担忧不安,仔细回想,只有昨夜那只狐狸伤人的可能最大。一念及它那双诡艳的眼和诡异的行为,啃啃想,或许那只狐狸也是成了精的,并且它在噬咬不寐时,给他种下狐狸毒,才有今日不寐的异样和昏死。

可是要到哪里去找这只狐狸拿解药呢?

啃啃在原地转圈,忽然福至心灵,回忆起昨夜嗅到的那只狐狸的味道,竟和昨日出门打探时嗅到的胡王妃的味道,一模一样。难道那只狐狸和胡王妃有非比寻常的关系?

来不及多想,啃啃立即向安亲王府奔去。啃啃趁夜摸到胡王妃的房里,胡王妃不在,正好方便了啃啃寻药。然而,等啃啃揭开一点胡王妃床上的帷帘,就发现一只雪白的狐狸正卧在那里,安然睡着大觉。

此行凶险,可啃啃别无选择。

她蹑手蹑脚地翻着王妃的箱奁,还要凝神防备红眼狐狸突然醒来。

约莫花了一盏茶的时间,啃啃终于在一卷白衣观音画像后发现了墙内的暗格。

而暗格里,果然放着一粒药丸。大喜过望下,她竟没注意红眼狐狸悄然醒来,轻巧地靠近她,一只狐狸爪子,已经稳稳地按住了她的尾巴。

等她听到身后低而戏谑的一声嗷,才回过头看到红眼狐狸叵测的微笑。

啃啃咽了一口唾沫,之后她淡定地回转头,伸出小爪子,把那粒药丸拿出来,死死抱在胸前。

她闭了闭眼,仿佛下定了很大决心,在无边静默里陡然用力一挣,忍着剧痛抱着药丸向外飞奔。她可以不要这条尾巴,但是她不能不去救她世界里唯一仅有的不寐。

终此一生,啃啃都从未奔跑得如此快过。她身后有细细的一条血线,融在皑皑的白雪里,瞬间冰冷得彻底。

她身上很痛。好在,那只红眼狐狸并没有追上来。

·六·

啃啃千辛万苦才回到不寐房里。

但不寐房中,那些守在床边的奴仆,竟全都趴在地上,沉沉地入睡。

照顾不寐,难道就这么累吗?

啃啃好歹松了口气。她拿来了药,可以将床榻上昏迷的那个人救好,然后就再不用让别人受累。

啃啃向不寐靠近,正要爬上床头,然而——

她低头,看见自己被笼罩在一团阴影之下。

而那团阴影的模样,分明是一只狐狸。

啃啃垂着头,大致猜到瘫倒的奴仆可能就是身后那只狐狸的杰作。今夜之前,她曾和它打过一次照面,而她能识别它的气味,它也未必不能识别她的。

所以她能找到它,它也同样能找到她。

只是它的速度竟这么快。

啃啃释然地笑了笑,转过身背过手,把那粒药丸藏在身后。

红眼狐狸猛扑上来,将啃啃压倒在爪下。

啃啃背着手死死抱住药丸,以身体阻挡狐狸将它夺去。

狐狸的利爪戳到啃啃的血肉里,狐狸狠狠地扼住啃啃的喉咙。啃啃咬着牙想,她再多坚持那么一会儿,就一会儿……不寐就可以获救。

她莫名其妙地从心底觉得不寐命不该绝。

如此对峙着,啃啃被红眼狐狸扼得呼吸不能。在她觉得她真的不该再抱希望时,她却忽然吸进了一丝空气。

扼住她、刺入她肉里的爪子倏忽都不见了。啃啃费力睁开眼,那只红眼狐狸正被人提在半空,一把锃亮的匕首插入了它的咽喉。

红眼狐狸竟这样命绝当场。

不久之后啃啃就会知道,要了狐狸命的那把匕首并非凡器,而是得道高人九华真人所赠。

但此刻她吃惊地睁大眼,满眼满心都是不知何时醒来、抽出一把匕首救她的不寐。

不寐将狐狸往地上一扔,皱着眉低头看地上伤痕累累浑身是血的小耗子啃啃。

啃啃不自觉地窘迫了一下,比起浑身的剧痛,她觉得她这狼狈模样更令自己难受。

然而她还是抬起了眼,清澈娇怯的目光投向不寐。她小心翼翼地抱着舍命拿来的药丸,摇摇摆摆地上前一点,站在他的脚尖前,如捧起一颗明珠般捧着药丸。

不寐俯身把她托在手心里,蹙眉道:“谁让你为了这个,命都不要了?!”

啃啃嘴一撇就要哭,却惊觉在她落泪前,头上忽然砸下来滚滚的眼泪。

·七·

不寐把红眼狐狸剥皮拆骨,却在它心口处发现了半颗红彤彤的内丹。

啃啃全身都缠着麻布,一本正经地告诉不寐,若是成精之物把内丹分一半与人,那人不仅和那物有相同的气息,并且会逐渐妖化。

换言之,红眼狐狸的主人胡王妃,现下怕是已经成半个妖了。

难怪安亲王近来几乎对她言听计从,她若以妖力控制一个人,根本不是什么问题。

不寐考虑了半晌,决定把剥下的狐狸皮做成裘衣,遣人送到安亲王府胡王妃处。

听闻胡王妃一见此裘,当众呕了一口血,之后称病数日,不见外客。

不寐欣喜了两日,又想到胡王妃若是要算账,肯定只会来暗害自己和幼弟。他自己神匕在手,当然是不怕的。但幼弟尚小,他又怎能放心。

不寐遂把幼弟接到自己屋里住,在化成人形的啃啃面前一个劲地逗弄。

每日不寐陪幼弟的时间增多,陪啃啃的时间难免就少了。有天啃啃红着脸请求说天冷,觉得不寐的被窝最软最暖,想睡在不寐的一角被窝里。

不寐应了。夜里等他睡熟,啃啃便偷偷溜进他的怀里,贴着他的心口,好像这样就是在弥补他少分给她的时光。

冬天越来越冷了,经常是整天地大雪纷扬。除了不寐的屋里,屋外仿佛染了些别样的凄凉。

没过多久,尚书府得到了安亲王骤然薨逝的消息。

安亲王出殡在大雪纷扬的日子里,一病初愈的胡王妃眼睛红红的,主持着安亲王府内的大小事宜。

不寐和啃啃商讨了一阵,皆是觉得安亲王这死很奇怪。而之后会很糟糕的是,胡王妃跑来尚书府就可以更加肆无忌惮。说不定等安亲王丧期一满,她就可以求当今圣上名正言顺地赐婚给她和叶尚书。

不寐想了一夜,第二日一早罕见地早起,叫醒了啃啃,嘱咐她照顾好自己,顺带照顾一下幼弟,便离了家,到碧梗山下闲云观拜见九华真人去了。

·八·

尚书府里,湖心的水榭,巨大的椽柱后藏了一个人。

不寐。

他在等着另一个人的到来。

大约半炷香的工夫过后,终于有一抹秀丽的倩影踏上了竹桥,娉娉婷婷地朝湖心水榭而来。

自不寐从闲云观回来,他便以叶尚书的名义给胡王妃写了一封密信,约她今日戌时到此地相会。他算准了她会赴约,因为她近来频频试探叶尚书,而叶尚书对她几乎毫无招架能力。她以为她胜券在握,自然疏忽大意。

何况,她自多年前,就对叶尚书倾心。这样单独相处的机会,是她多年来求之不得的。

等胡王妃堪堪将莲足踏上水榭,微笑还未全然展开,就听到不寐一声大喝,一张灵符仿佛从天而降,直直贴到她的脑门。

她没有想到这突生的变故。

正欲疾退,一条系了银铃的绳索横将过来,恰恰锁紧了她的纤腰。而后这绳索迅速缠上她的四肢,转瞬将她捆了个严实。

胡王妃动弹不得,眼前劲风呼啸,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噗地直入了心窝。

不寐眼底全是冷意,看这胡王妃一声嘶吼,面上忽然长出细细密密的狐毛来,须臾便覆盖了半个身躯。

不寐笑:“果然已经成妖了。”手上一狠,便要将匕首深入。

“住手!”

叶尚书惊得肝胆俱裂,却还飞奔过来,一掌扇向不寐。

清脆的一声,天地仿佛都静了。

叶尚书听闻不寐勒令奴仆今日酉时到亥时都不得接近湖心水榭,心知准没好事。急匆匆赶过来,却看到如此骇人的一幕。

他震惊半晌,终颤巍巍地道:“你……怎可害她性命?”

不寐冷笑,颊上指印清晰无比:“你就算知道她成了妖,也要一心维护?”

“不是你想的那样……”叶尚书面色复杂,有些伤感地合了合眼,疲惫道,“你先退下。等会儿,我自给你一个交代。”

不寐冷笑点头,退离水榭。然而转到岸上一棵枯树之下,他从怀里拿出一只铜铃,贴到了耳边。

只要那绳索还缚着胡王妃,通过索上的银铃,他拿着铜铃可以清楚听到那边的动静。

不寐听了良久。他听到胡王妃向叶尚书倾吐从十六岁就开始的倾慕,她为了叶尚书嫁入王府,她为了叶尚书争权夺利,她为了叶尚书,向一只成精的狐狸出卖灵魂。

她也同样为了叶尚书,杀害了一挣脱她的控制便要杀叶尚书的安亲王。

她大半生,都是为叶尚书而活。为他曾经的一个眼神,为他曾经的一句温存,至死,也不后悔。

只是她还是忍不住轻轻问了一句:“你有没有过一时一刻,想要娶我?”

不寐听到叶尚书沉默了很长时间,而后温声却又坚定道:“我负你一生,是我的不是。

但,我想让你知道,我有两个儿子,一个叫不寐,一个叫无眠。”

很久很久以后,胡王妃涩声道:“我明白了。”

胡王妃终究没有死在此日。谁都没有想到,不寐最后会放过她。

不寐改变心意,除了有感于她一生不悔的情深,也是忽然想起了老先生曾教过的一句诗,一些故事。

不寐,无眠。传说曾有人在痛失爱妻后道,愿以长夜不眠的思念,来报答你一生的愁苦奔忙。此生,再不他娶。

·九·

冬季最冷的那日,便是尚书夫人的忌日。

叶尚书抱着幼子无眠,身后跟着长子不寐,在尚书夫人的坟头上了香,将一卷冥纸化了。

无眠身上裹得严严实实,趴在叶尚书怀里,睡得正香。而叶尚书穿得薄,却久久立在亡妻碑前,默然无语,不知失神想着什么。

不寐站在叶尚书身后,偷偷从怀里摸出一只木盒。打开来看,里面居然是缠着麻布的小耗子啃啃。啃啃抬着头,一双漆黑干净的眼睛望着不寐。

不寐压低了声音:“转过去!”

啃啃愣了片刻,乖乖地转过身,面朝着尚书夫人的墓碑。

她竖起一双耳朵,又听到不寐小声道:“作揖!”

咦?他这是在做什么?

啃啃回头看他,不寐眼一瞪眉一挑:“转过去!作揖!”

啃啃眨巴眨巴眼,依言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大揖。

“三个!”

好吧,三个就三个。啃啃礼毕后只听到不寐刻意压制的、闷闷的笑声。她实在不知道为何他来为至亲上坟,还非要带上她。某个人的某些心思,任她想破脑袋也未必想得明白。而某个人盖好木盒重又放回怀里,轻轻出声唤道:“爹,天冷风大,咱们回去吧。”

冬日冷得让不寐越发地嗜睡。

他常把一句“天好地好,何如我被窝最好”挂在嘴上,即使睡醒了,除了出恭吃饭等必要之事,绝不下床一步。

他懒得连啃啃都看不下去了,等他沉沉睡去时,总会有一只小耗子钻到被窝里挠他脚心。开始他还怕,后来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了。

啃啃只能在他睡醒后缠着他说话,怕他头一歪又睡过去。

“喂喂!”啃啃晃晃小爪子,“上坟那日,你为什么忽然就改口叫尚书大人爹了?”

不寐拿袖子遮着脸,啃啃刨开他的衣袖,就见他微微一笑,有些怅然地轻声说:“我只是忽然想起了一句诗,并且很羡慕他而已。”

啃啃还要追问,不寐忽然道:“啃啃,其实我有个很阴暗的想法。”

“嗯?”

“我想活得比你久。”

“然后呢?”

“然后我就可以写很多我想说的话,给已经不在的你。”

啃啃偏着头觉得奇怪:“那你为什么现在不对我说呢?”

不寐微微地笑着,春风一样和煦:“因为现在你不必懂啊。但等你不在了,那些话只有我一个人懂就可以了。”

·十·

漫长的冬天终于快要过去,人们伸手,几乎可以触到春天若有似无的指尖。不寐嗜睡的毛病始终没变,但他说“不能辜负春光”,每天挣扎着早早起床,带着化成人形的啃啃上街。

他带她去看破冰的河,去找吐了芽的柳枝,打赌最先盛开的是报春花还是迎春花。但是忽然有一天,他带着她去了一家棺材铺。他令棺材铺的伙计噤声,牵着啃啃走到一口棺材前,笑问她:“认识吗?”

啃啃摇头。

棺材铺内阴影重重,啃啃手心都在冒汗。这么可怕的地方,她怎么可能来过,怎么可能了解呢?

于是不寐放心地笑着,悠闲地指着棺材道:“啃啃你看,这就是我以后要睡的床。有点冷,有点硬,所以就不带着你了。”

啃啃想问这床这么不好你为什么又要睡呢,可听到不寐后半句话,脸腾地就红了,那话也再问不出。

那日之后不寐就再没有带啃啃出去过。再有一天,他跟啃啃说有事要离家,叫啃啃在墙角的小洞里等他,不准乱跑。啃啃牵着他的衣角乖乖地点头道:“你要早点回来。”

之后啃啃就真的没有见到不寐,只是每日居然会有一个小丫鬟按时送一碟食物到屋里。啃啃抱着甜甜的点心啃着,一日一日思念不歇,再甜的东西吃着都没味了。

春天终于到了,风温和地吹开了一冬的沉寂。花朝节的清晨,街上游人如织,只有尚书府的大门紧闭。辰时方过,终于有下人推门而出,在门边挂上了两个白灯笼。

啃啃在小洞里,却清晰地听到屋外断断续续的哭声。她一时没忍住,跑到屋外的一根椽柱下藏起来,风吹过,送来超度亡灵的持诵声。

她听着那远远的声音,心上陡然针扎般一疼。她忽然很想知道,是谁在这生机勃勃的春天里,独自寂寞地死去?

她费了很大功夫才找到了灵堂,一眼看到曾经不寐说的“床”,就这么安安稳稳地摆放在了灵堂中央。

啃啃躲在灵堂的角落,将身子团成一团。她直直地盯着那张“床”,日降月升,等灵堂中的人都离开后,她在深深的夜里,轻手轻脚地、慢慢地靠近了它。

她突然疯了般啃咬着棺底,口里是血,爪上是血。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在棺底凿开了一个可以让她进入的小洞。

她终于又见到了多日不见的不寐,让她相思不歇的不寐,她世界里唯一仅有的不寐。

只是现在的他再不能如约归来,再不能活得比她长久,也再不能说只有他才需要懂的话。

啃啃咧开嘴笑了笑,像往常一样轻轻溜到他的心口之上,让耳朵在那里贴紧,静静地倾听。

她觉得不寐真是个一点也不懂她的傻瓜。她喜欢和他睡,又不是因为他的床很软很温暖,而是他的心口很软很温暖。

而这张床又冷又硬,却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满足地趴在他的心口上,用她长长的一生一世,等着他的心重新跳动起来。

·十一·

“病已入膏肓,药石也罔用了。”

九华真人这样对他说。

他惊诧:“我已服过解药了。”

九华真人摇头:“狐狸毒已解,致命之毒却是其他。”

“什么?”

“鼠乃万疫之源,你与一只老鼠朝夕相处,岂能幸免?”

他默然,再不说话。

“从此可都远离了吧。”九华真人这样劝他,“或可长一时之命。”

他倏忽就笑了。

倘若没有遇到她,听到此话,他必是无不照办。可是既然遇到了,他怎么可能为一时长命而远离?

他要用已不多的时日与她相伴,弥补此后再不能相陪的遗憾。

从闲云观回来后,他的病一日重过一日,但他只以嗜睡为由悄悄隐过去。然而,终于是到了连下地都快没力气的那一天。那一天他告诉她,他有事离家,让她乖乖地等他回来。

他就在离她不远的小院里,等着死神到来。每日听到死神的脚步声又清晰了一点,他就颤巍巍地提笔在纸上将诗句多写了一点。

等到他死去的那天,他会让人将这些纸全部火化,他要带着他写下的诗句离开人世,轮回里也要记得他的誓言。

他微微地笑了,想起他再不能完成的心愿。他想活得比她久,想为她写尽古往今来所有的动人诗句。譬如,假如他有幸能在某一天信誓旦旦对她说——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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