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藏
楔子
被幽禁在这里多久了?
她躺在发潮的床榻上愣愣地盯着紧封的窗棂,手脚被金锁缚着。
她被锁在这不见天日的冷宫中太久了,所以当门被打开,外面的灯色月色齐齐闯进来时,她有那么一瞬盲了双眼。只听见有人轻声地笑了:“没想到举世荣宠的帝姬竟成了这副样子。” 女声娇媚。
她勉强适应那光,才隐隐瞧清有个女人立在榻前看她。她看不清那人的眉眼,只看到那人尖尖的下颚上有一粒小小的美人痣。
“帝姬怕是记不得我了。”她顿了一顿,“不知帝姬还记不记得陆长惠?”
那个名字如同窗外的雷光,从她的耳侧蹿进来,扯得她不自控地攥紧手指。
那人便笑了:“你还恨他吗?”
恨吗?
她太久没有说过话了,喉咙滚动半天才听到自己艰涩地道:“你……是谁?”
“和你一样恨他的人。”那人从袖口里掏出一把钥匙,俯身问她,“帝姬愿不愿意离开这牢笼,帮我一个忙?”
一
禁宫走水了。
将将天亮时近侍秀春便来报,说是皇上勒令不得入内的禁宫昨夜走水了,火势极大,几乎将整个殿宇烧成了废墟,被软禁在禁宫的那个女人也被烧成了一具焦尸。
“确定是她?”灵犀不放心,那禁宫里幽禁的女人一直是她耿耿于怀的心病。从她入宫起那个女人就在那里,皇上勒令任何人不得靠近,不得议论。这个女人像是个天大的忌讳,她入宫两年来皇上每次心情不好总会到那里去,也不进去,只是在殿外站一会儿,有时会待到半夜。
宫里私下都传那禁宫里关的是皇上求不得的人,甚至不知从何处传出灵犀宠冠后宫皆是因着容貌有几分像那禁宫里的女人。
她恨不能亲自放把火烧了那禁宫。
“娘娘放心,圣上都亲自去确认过了,金锁锁着,那人被烧死在榻上,绝对错不了。”秀春满脸喜色。她年纪不大,从灵犀入宫时便侍候她,一直到现在,极伶俐也极忠心。
灵犀又问:“可查出来怎么走的水?”
秀春眼角微挑,将点翠掐金步摇别在她鬓间:“听说禁宫里唯一跑出来的是个新去的小宫娥,叫无妆。圣上亲自审问了也没问出什么,如今被关在掖庭等着入夜便仗毙。”压了压声音在她耳侧道,“娘娘大喜了。”她从袖口中掏出一物压在眼前的妆奁上。
她的手指松开,妆奁上是一枚小小的玉牌,雕刻着一只展翅的飞凤,栩栩如生,让灵犀眉心一挑:“这是皇后的……”伸手扣住,压低声音问,“你在哪里得来的?”
秀春小声道:“在从禁宫逃出来的那个小宫娥那里得来的。她想要见娘娘一面,托奴才将这块玉牌递给娘娘。”
灵犀攥着那枚玉牌若有所思,又问:“圣上呢?”
秀春回道:“圣上去皇后娘娘宫里瞧小太子了。”
灵犀眉眼轻挑,笑了:“一个傻子有什么好瞧的。若不是圣上膝下就这么一个皇子,太子轮得到他这么个傻子来当?”
秀春忙道:“所以娘娘一定要顺顺当当地诞下龙子,抓住这个天赐的机会啊。”
灵犀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沉思片刻道:“去见见那个小宫娥。”
灵犀避开耳目,只带了秀春到掖庭。她刚封的皇贵妃,隆宠正盛,看守的侍卫有心讨好,献媚地带她到一间偏殿。
无妆就在里面,安安静静地坐在木板榻上,散着发,一张脸白得没有血色,清瘦羸弱得可怜。
灵犀让秀春守在门外,独自进了偏殿。
灵犀在桌前坐定:“你要见我?”
她喉咙滚动,答了一句是,撑着床榻起身,忽然跪在灵犀脚边,声音有些涩哑:“求娘娘庇护。”
“哦?”灵犀抬了抬眼皮,“要我如何庇护?”
她微微仰面:“娘娘不想知道那枚玉牌为何在我手中吗?”
“为何不直接告诉圣上?”灵犀眉眼不抬地问她。
“怎么敢讲。我一个小小的宫娥,就算讲出来圣上信了,又怎躲得过皇后娘娘的手眼。怕是还没有等圣上查明白,我已然被灭口了,还不如装聋作哑,多活一日是一日。”她羸弱得像颓败的花,低眉垂眼地对灵犀道,“我想活,还请娘娘庇护。我愿做娘娘的一枚棋子。”
灵犀伸手挑起她尖瘦的下颚,盈盈笑道:“那就让我瞧瞧你的价值。”
二
入夜之前那枚飞凤白玉牌便被呈到了皇上的面前,小宫娥无妆在行仗刑前招认禁宫走水那夜有人拿着这枚玉牌前来,说是奉了皇后之命要见禁宫中那人,之后宫中便起了大火。
那枚玉牌是皇上当初特赐给皇后的,见玉牌如同见金印,无上的权势荣宠。
皇上召了皇后到菁华殿。
殿里燃了蓬莱香,无妆跪在殿中,皇后阮云卿就立在她不远处。
好半天才听皇上道:“你抬起头来瞧瞧,那天夜里拿着玉牌去禁宫的可在殿上。”
那声音像线香,百转千回地绕在无妆的耳侧。她拢在袖子里的手指都在发颤,抬起头来,入目的是那张镂刻在心底的眉眼。明明是男子,偏偏生得欺霜傲雪的白,眉飞入鬓,色若晓春之花。
陆长惠……他穿着玄色的龙袍也好看极了,匹配极了。
她转开视线,移到皇后身上,端秀的眉眼,尖尖的下颚上有一粒美人痣。
无妆抬手指了指,阮云卿顿时变了脸色,扬手便是一巴掌:“谁借你的胆子也敢污蔑本宫!”
用力之大,扇得她扑跌在地,眼前一阵发昏,只听见灵犀笑意盈盈地道:“姐姐何必这般动怒,是真是假还得等圣上定夺。”
阮云卿笑得极轻蔑:“一个小小贱婢讲的话也需要定夺?”话音未落,陆长惠忽然抬手将那枚飞凤玉牌掷在她脚边。
“那皇后能不能解释一下,朕赐给你的玉牌怎么会在她的手上?”他言语清冷。
一句话问得阮云卿哑口无言,她撩袍跪在地上,一字一句道:“既然圣上不信臣妾,臣妾请求彻查此事。”
陆长惠没有讲话,灵犀却先道:“自然是要彻查,只是……”她下殿来俯身瞧了瞧无妆,“姐姐那一巴掌可真是狠啊,这丫头如今昏过去了,怕是一时半会儿醒不了了。”
无法继续审问,圣上下令暂时将皇后软禁在栖凤宫中,又下令此事不得宣扬。灵犀主动请旨要照看无妆,圣上心烦意乱,只说了无妆醒后来禀报,便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大殿。
“行了,人都走了不必装了。”珠帘拨动,灵犀娇媚的声音传了过来。
无妆睁开眼便瞧见灵犀挺着肚子近到眼前。
灵犀抚了抚鬓间的步摇,冷笑道:“你倒是有些用处。”
她低眉笑了:“我对娘娘来说还有更大的利用价值。”抬眼瞧向灵犀,“禁宫之事,圣上根本不想宣扬,怕是到最后也只会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灵犀点头。皇后还有太子这个筹码,就算太子是个傻子,但凭借着皇后娘家的势力,后宫又一直无所出,圣上不会废掉太子,也就不会对皇后太绝情的。
无妆直截了当地道:“要扳倒皇后就要先除掉太子。”
细细的风吹进殿来,无妆抬眼瞧着立在一旁倒了热茶给灵犀的秀春,笑道:“我记得娘娘未入宫之前,秀春在皇后宫里侍候过一段时间,和看护小太子的嬷嬷相交不错,带小太子到园子里玩玩应该不是难事吧?”
灵犀轻轻抚着小腹思虑,太子无疑是她和肚子里的孩子最大的绊脚石,倒不如借无妆的手来除掉太子。便是到时候没有法子撇清秀春的嫌疑,牺牲掉秀春也是合算的,连同这个无妆一同除掉灭口。
三
天色有些暗时,秀春将小太子带到了园子里,牵着纸鸢。
灵犀坐在远处的亭子里对无妆使了个眼色,无妆便起身迎了过去。
太子正牵着纸鸢跑,纸鸢飞不高,兜兜转转地落在无妆脚边。无妆弯腰捡起来,太子便一路小跑过来,小小的身子,粉嫩嫩的脸,仰起头对无妆道:“我的。”
他的眼睛像极了陆长惠,亮晶晶的,可惜了,是个傻子。
无妆伸手摸一摸他的眉眼,歪了头对小太子道:“想要吗?那便来拿。”转身便朝园子深处走。
小太子急急地跟在身后,口齿不清只是不住地说:“我的……”
无妆走得快,转眼便带着小太子消失在了云霞似的海棠花林间。
灵犀着实捉摸不透这个无妆,在亭子里等了片刻,仍是不见人影,刚想吩咐秀春去瞧瞧,忽听见园子深处有落水声,之后是一阵的哭闹,便扶着秀春慌慌地寻声而去。
绕过海棠林便是一片淼淼无边的湖泊。
秀春扶着灵犀走近便吃了一惊,纸鸢漂在湖面,旁侧是挣扎着下沉的小太子。
无妆就立在湖畔,发丝衣袂被风吹得翻飞。
那哭声听着太揪心,灵犀觉得小腹一阵阵抽痛,别开眼不敢看,问无妆:“现在该怎么办?”
无妆瞧着小太子挣扎,渐渐被淹没,对秀春道:“你去喊人来,便说是小太子不慎落水。”
秀春慌忙离去。
“我先避开。”灵犀瞧着秀春离开,刚想转身走,手腕却被无妆擒住。
“娘娘如今走了怎么脱得了嫌疑?”无妆回头对她笑。
她的脸白得诡异,一点血色都没有,笑得灵犀发寒。她想挣开无妆,无妆却走到她的身后,猛力一推——
远远地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秀春带人来时无妆跃身跳入湖中……
陆长惠赶来时湖边一片混乱。灵犀刚刚被救上岸,昏迷不醒,小太子还没有找到。他疾步到湖边,瞧着茫茫的湖水心里莫名地松了一口气,找不到也好……
湖面却哗啦一声,有人破水而出,白生生的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脚踝,吓得他眉眼一蹙,低头便对上那人抬起的脸。
白的面,黑的发,一双眼睛却出奇绮丽,像是深潭幽影,像极了一个人。
“救……救太子……”她吃力地抬手托出一人,正是溺水的太子。
陆长惠有些愣怔,转瞬便蹲跪在地,接过她手里昏迷的小太子,喊道:“快传御医!”
一场哄乱到暮色四合才消停。
小太子发了高烧,一直昏迷不醒。灵犀小产,醒来之后受刺激又昏睡了过去。
陆长惠从灵犀那儿回来时天色都沉了,路过菁华殿却望见有人跪在殿前。
宫里掌了灯,他走近才瞧清是个浑身湿透的女子,瑟瑟发抖地跪在那里。
“你是何人?”
那人闻言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在灯色下幽影波动。陆长惠记得,这是先前禁宫里的那个小宫娥,也是救了太子的宫娥,似乎叫无妆。
“你怎么跪在这里?”陆长惠诧异。
她脸色白得吓人,极虚弱地对陆长惠笑了笑,身子一软昏了过去,模模糊糊地说着什么。
陆长惠想听她说了些什么,伸手钩起她的下颚。她浑浑噩噩地将脸贴在陆长惠的掌心,忽然哭了,声如蚊吟地呢喃了一声:“春山……”
他在初春的夜里不可抑制地颤了颤。
她做了个梦,梦里景阳钟响个不停,在茫茫夜色的宫闱之内,如同巨浪一般,滚滚不绝。
景阳钟鸣,国丧。她的父皇在春雪消融的夜里驾崩,永远离开了她。
满宫的白绫招展,她站在殿外不敢近前,不敢去瞧父皇白绢下的脸。景阳钟响得她脚心都在发颤,远远近近的哭声,她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两眼干枯,竟是没有眼泪。只是在发抖,唇齿颤抖得发麻,直到再也撑不住,转身奔到廊下的海棠花树旁,干呕不止,恨不能将心肺全部吐出来。
一双手忽然轻轻地拂在了她的后背,温柔又安定,她抬头就瞧见那张色若晓春的眉眼。
陆长惠拍着她的背脊,轻轻柔柔地对她道:“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巨大的钟声之下,他每句话都在发颤,手掌隔着衣衫安抚她战栗的背,一下一下。她忽然就撑不住,颓然地将头埋在他的胸前,哭出了声。
她胡乱地叫他,太傅、陆长惠,甚至是那个鲜有人知的字,春山。她哭得言语含混:“父皇死了,这宫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他拍着她的背,在她耳侧一遍一遍地道:“还有我,还有我,我会一直陪着你。”
一树的花纷纷落下,落了陆长惠一肩一发。这个人从她七岁开始教导她为君之道,直到今日相伴她十数年,是她的师傅,也是她的憧憬。
她看着他,仰面亲上他的唇,抵在唇齿间叫那个名字:“春山……”
“你在叫谁?”有人沉声问她,她猛然醒来,映入眼帘的是一身软袍的陆长惠。她躺在榻上,抓着他的手。
她慌忙松开手,撑起身垂眼道:“圣上恕罪。”
陆长惠收回手,看着她又问:“你昏睡时叫了春山……是在叫谁?”
隔了这么多年,无妆第一次这样近地再次看这个人,眼神定定:“叫一个我神往已久之人。”
“神往已久?”陆长惠微微蹙眉。
她就那么看着他,声音带着一点点嘶哑:“我并未见过他,只是在禁宫时常常听那个女人提起,讲他的品貌、他的故事。”
陆长惠微微发愣,问道:“她……是怎样说那个人的?”
无妆眉眼微敛刚要答话,便有近侍慌慌张张地进殿禀报,皇后抱着昏迷的太子跪在殿外,恳请皇上彻查此事。
陆长惠蹙眉,无妆忽然赤脚下榻跪在了陆长惠眼前:“请圣上降罪。”
“何罪?”
“是奴婢失手将灵犀娘娘推入湖中的。”她敛着眉眼,声音有些颤道,“我并非有意,只是想要救下太子,争执间失手……”
“太子究竟是怎么落水的?”他加重语气问。
“奴婢不敢讲……”无妆抬起眼看他,那双眼睛雾气迷蒙,泪水潋滟,让他想起以前也有人这样凝视着他,叫他春山。明明是不同的样貌,但那眼睛、那神色真是像极了……
让他忍不住软了心肺。
四
灵犀醒来后便被传召到了菁华殿,一入殿心沉了沉。
大殿里静极了,陆长惠坐在殿前,殿下跪着秀春、无妆,还有皇后。皇后抱着仍在昏迷中的太子,头发散乱地哭。
灵犀还来不及行礼,陆长惠便转过身来,问道:“太子是怎么落水的?”
她心尖一跳,慌忙看无妆,无妆却不看她。
“臣妾……臣妾不知,臣妾赶到时太子已经落水了。”
“你不知?”皇后忽然抬起头恶狠狠地看着她,“当日是你身边的秀春带走的太子,你会不知?”
灵犀刚想辩驳,陆长惠却又开口问道:“无妆,太子是怎么落水的?”
无妆敛着眉眼道:“奴婢当日在园子里听到太子的哭声,赶过去时太子已经……”抬头看了一眼灵犀,“被贵妃娘娘推入湖中。”
“贱人!你含血喷人!”灵犀疾步过去掐住她的脖子,“明明是你……”
陆长惠挥手让近侍将灵犀架开,她跪在陆长惠跟前,慌张地解释道:“是她!是她将太子推入湖中,也是她将臣妾推下水,臣妾才没有保住孩子……”尾音颤抖,红着眼眶哭了,楚楚可怜。
陆长惠是有些心软的,低头问她:“一个小宫娥为何要害太子和你?”
一句话问得灵犀哑口无言,她抬起满是泪花的眼睛无从辩驳。忽然想起秀春,她忙道:“当日臣妾和秀春在一起,秀春可以作证并非臣妾所为!”
秀春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陆长惠沉声问秀春:“太子是怎么落水的?”
秀春极小声地哭了,抬起眼来看了灵犀,忽然不住地磕头道:“圣上饶了娘娘吧,娘娘也是一时糊涂才将太子推下湖的。圣上就看在娘娘刚刚小产的分上……”
灵犀的脑子轰的一声炸开,看着秀春半天才反应过来她这句话有多重。
皇后抱着昏迷的太子盯着灵犀道:“你怎么这般狠毒!一定要置一个小孩子于死地。当初你毒害不成,让我儿子变成了傻子,如今你还不放过他!”
灵犀脑子里乱成一片,怒极打断道:“不是我!当初那碗药明明就是……”
“够了!”陆长惠极沉极重地打断她的话,脸色极为难看。
灵犀脸色顿时惨白。
陆长惠疲倦地捏了捏眉心道:“你也将要为人母,怎么就狠得下心?”
一瞬间天塌地陷,灵犀呆坐在地上再开不得口。
皇后抱着太子连同她的父亲阮丞相跪在大殿外,要陆长惠严惩灵犀。
陆长惠降了灵犀的封号,将她关在冷宫,下令永世不得踏出一步,近侍秀春处死。
夜里落了雨,打得回廊外的红蕊海棠落了一地。
陆长惠倦极了,让所有侍候的宫娥都退下,却留了无妆。
大殿里静谧得只听见外面的细雨声。陆长惠在内室发呆,似乎瞧着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只燃了一盏灯,灯火摇曳间转过头唤无妆。
无妆近前才瞧清那画上画着一个女子,十五六岁的模样,蹲在满树盛放的海棠下支起下颚在笑,一身一发的碎花,眉角眼梢皆是光华。
荣华帝姬,这是她十五岁时的样子。落款是陆长惠,她的太傅亲手所绘。
“朕总觉得你和她很像。”陆长惠望着画里的女子,嘴角浅浅地钩着笑,“明明样貌没有一分的相像,但是眼睛、神态……感觉像极了她。”顿了顿道,“你还没有告诉朕,她是怎么形容那个春山的。”
灯色煌煌地拉长两个人的身影,无妆在他背后轻轻抱住了他,将额头抵在他的背脊上道:“她说你是她的明灯……像兄长,像父亲,更像情人。她爱慕你、敬重你,也恨你。爱有多深,恨就有多重。”
陆长惠的背脊控制不住颤了颤,衣衫温温的热。她贴着他的衣衫似乎哭了,小声地问:“圣上,我可以爱您吗?”
那样卑微,让陆长惠心肺尽软,转过身看见她一双哭红的眼睛,忍不住低头亲了亲那双熟识的眼睑:“帮朕做一件事。”
她忽然抱住他的脖子,低低喊了一声:“春山……”
烛火扑灭,一夜春雨缠绵。
之后几日无妆都在菁华殿侍寝。有时情到深处,陆长惠会埋在她的胸口低低地喊另一个名字:“荣阳……”
他倒在她的怀里,额头抵着她的胸口,心口的血流了她一手一地。她听见他含混地叫了一声:“荣阳……”那张色若晓春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吃力地道,“我的小帝姬长大了……”
殿外一声炸响,那是阮云卿放的烟火信号。不出半盏茶的时间阮丞相埋伏好的兵马就会拥入皇宫,擒拿下陆长惠的人。
阮丞相跪在殿下,对她道:“老臣让帝姬受惊了,罪该万死。”
殿外厮杀声起,阮丞相顾不得许多转身奔出大殿。殿内忽然静极了,厮杀声空荡荡地传进来,她几乎可以听到陆长惠的血一点点滴在地面上的声音。
他在她怀里一点点变凉,直到没有余温。她将剑抽出割下了他的头颅。
殿外厮杀声渐小,她提着陆长惠的头颅走出大殿,一记闷雷劈下,照亮她的眉眼。
阮丞相带兵到她身前,举起陆长惠的头颅喝道:“反臣贼子陆长惠已被帝姬斩杀,你等见帝姬还不下跪!”
厮杀声尽湮,所有人都望着她。阮云卿从回廊下走过来,跪在她脚边道:“恭迎帝姬。”
片刻之后,兵刃落地,远远近近的人跪在她眼下,一声声地道:“恭迎帝姬。”
她抬眼瞧着不远处的海棠花树,没来由地想起很多年前,她父皇去世的那天夜里,也有那么一个人跪在她的脚边,低眉垂眼地对她道:“过了今夜您便为王为帝,这天下疆土都是您的。您要君临八荒四野,再不能轻易软弱,轻易落泪。”
那是她的太傅,她的陆长惠。
可是也是在那么一个海棠花开的夜里,她的太傅带兵入宫,逼她让位,亲手将她锁在禁宫,两年来不见天日。
阮丞相在身边说着什么,似乎是说陆长惠软禁帝姬,假说帝姬暴毙,逆上叛乱,夺权篡位……
她听不太真切,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是当年景阳钟响,震耳欲聋。她似乎又听到有人在温柔地叫她的名字。
荣阳……荣阳……
她回过头瞧见陆长惠的尸体,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翻滚,再耐不住弯腰干呕了起来。
七
雷雨夜的时候荣阳总会想起阮云卿来禁宫救她的那日。
她让自己帮她杀了陆长惠。她坐在榻边小声地哭,她当初是那么爱陆长惠,将阮氏一族的全部命脉都押在他的身上。可是他只当她是棋子,甚至是阻碍他江山的棋子。
他要坐稳江山,就要除掉阮家的势力。
只是阮云卿没想到他会对自己的儿子下手,那一碗毒药是陆长惠借着灵犀的手送来的。
他怎么会让有阮家血脉的人为太子,动摇他不易得来的江山。
他是这般心狠,为了这江山不惜牺牲一切,舍弃一切。当初是荣阳,如今是阮云卿。
所以荣阳和阮云卿做了个交易。阮云卿帮荣阳逃出禁宫,夺回江山,荣阳护她母子一世荣华。
荣阳再临天下之日收了前太子为义子。
她许诺的,不论是不是傻子,他都会是太子,将来的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