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尽铅华
1
天帝老儿派我下凡来搅混水的时候,我第一个找到的是蚩尤。那时他兄弟八十一人正在若水河边啃石头,一个个兽面人身,铜头铁额,远远一见蔚为壮观。
正当我观奇之时,为首的蚩尤转瞬便抓起我细小的脖子往空中一抛。于是我第一次下凡连身份都没有表,就一命呜呼。
回到天庭我抱着主子大腿嚎啕大哭。说到底,我本是天机真君的眼睛。他老人家许久前便参透了一些天地间的大道理,双眼一闭,不问世事,倒是让我自己修成了仙魄,被派了这下凡的苦差事。
真君被我哭的心软,终于手指一抬,“去寻雷公吧,给你锻造一副金身。”我那时还不懂,以为是什么天大的仙术,忙着涕泪并流的谢恩。谁想到雷公一道雷光把我劈飞到了九霄云外。
我这才明白,所谓金身淬体,说明白一点就是:被雷劈。
雷公对此颇有微词,说为了我这金身还还耗费了他九道雷光、一颗北斗枢星。我为此掐着腰和他在南天门吵了起来,一吵百年,最后被他一脚踹了下去。于是这一百年,凡间风调雨顺,连个闪电雷光都没有。
只是苦了我,白白费了百年唇舌,最后却没得到半分功劳。那些凡间愚民把所谓功德悉数给了一个叫做炎帝的家伙。听说,这个新崛起的炎帝打算和蚩尤抢地盘。我便来了兴致,决定去会会他。
2
论起这个炎帝的出身,应该算是个庄稼人。只是在这混沌始开的四海蛮荒,会种地也算是个大事。跟着炎帝有饭吃,跟着蚩尤只能啃石头。不难理解,后起居上的炎帝大有可为。只是上次被蚩尤一巴掌打出了心理阴影,我着实对这些没开化的愚民没有把握。
这个时候,是彤鱼改变了我。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大好日子,我正躲在后山准备弄点私食儿,诺诺的一声从身后响起,吓得我手中刚弄好的烤猪腿掉在了地上。那便是彤鱼,脖子上挂着的一条鱼儿形状的木牌链子,大眼睛水汪汪的看着我。后来我才发觉,那并非是看我,而是地上的烤猪腿。
“好吃的?”她躲在大树后面歪着脑袋瓜子,口水直流。热艳的日头穿过后山茂密的大树缝隙,阳光三两束之间,她的脸便那样一半明媚一半晦暗,薄薄的小嘴儿微微嘟起,紧张的咬着小手指,仿佛是馋得要把自己的肉给咬下来一般。
我点点头,她猛地扑了来,矫捷的把猪腿裹入怀中,然后掉头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大笑,银铃般的笑声荡漾了整个山谷。而我愣在那里,便是久久无语。
我恍惚记得当年我还是真君的眼,曾随着他走过那样许多地方,见过那样许多美人,可我原不知,最美的却是这满山遍野郁郁苍苍阳光灿烂的笑声。
后来我终于知道她的名字叫彤鱼。
那还是在我用烤猪腿勾引了她一百一十八次的时候,她终于不再携腿潜逃,而是蹲在我身边,一边舔着手指头一边看着我搭起石板、点火烤猪。我一次次把她的手指从她开始流口水的嘴巴里拽出来,笑话她还是个小女孩。
此后一去几年,彤鱼也从那个小女孩变成了大女孩。她依旧敏捷的像一只狸猫,在丛林之间穿梭着,漫山遍野回荡着银铃般的笑声。吃饱喝足后,她会踩着寂灭的火堆大唱大跳,吓得满树的鸟都跑掉。她唱着她的歌,简单粗鄙:
悠悠苍天,赐汝彼谷~
悠悠苍天,赐汝炙兽~
她唱了我满耳,跳了我满眼,兴起是还把我也拉起来和她一起疯狂,树荫之间,阳光散面,我们像是两个疯子。其实我很想纠正她说,给她食物的不是上苍而是我。
后来我想到,我乃是神仙,在他们看来,也便是上苍。于是我恬不知耻的接受着她的感激和朝拜,并在她离开的悠长夜晚辗转难眠,把那些歌都刻在了石板上。我本以为这是件稀松平常的事,可终于有一天彤鱼见到了,她惊声问我,“这是什么?”
那语气甚于她第一次看到烤猪腿。我恍惚才记得,四海蛮荒此时还没有字。便是到了仙界,有字的也不过两处,一是天书,二是生死簿,都是上天入地最大的法门。
我本不该告诉她的,可那时她笑得太漂亮,我一时脑昏,竟脱口而出:这叫“字”,这会让我记住你。
3
彤鱼于是缠着我要学字,我从没见过她对一件事如此上心过。我试图用烤猪腿转移她的注意力,可是每每她吃饱喝足后还是会舔着嘴巴笑嘻嘻的说:“你什么时候教我认字?”
“你可知道那字乃是天机,如若泄露是要被天打雷劈的!”
她咬着小手指脆生生的回了一句:“就像烤猪腿那样?”
……
我也不记得彤鱼纠缠了我多久,只记得有那么一天她缠着累了,便躺在我的腿上睡着了,浅浅的呼吸让人安心。树丛两三微光,淡黄色的小花飘飘荡荡拂面,几朵花瓣那么娇柔的贴在她的面颊。我轻吹一口气,她睡梦中娇憨的哼了几声,转而死死抱住了我的大腿,蹭了又蹭。
突然之间有那么一个念头,我想偷两个字给她。彤鱼,她的名字。
于是我仙魄出体飘飘荡荡朝着那天界造字阁去了,两个字不过是个转念的功夫,等我回来的时候,却是一眼就看见彤鱼正玩味的看着我,小手指塞进了嘴巴里,露出诡计得逞的微笑。
“这是你的名字,彤鱼。”我叹了口气,捉了她的手过来。我的掌心,她的手背,紧密的贴合着,传递着先前我所不知的那种温度。只属于凡人的温度。
我们的食指并为一起,在那浅浅的土坑里一笔一画的写着。我第一次懊恼彤鱼二字笔画怎么那样少。写毕之后,我在她耳边轻声念着:彤鱼。
她转过脸,那一瞬间,我的嘴唇从她的面颊蹭了过去,痒痒的,带着淡黄色小花的香味。她本是讶异的脸红,随后却又怔怔的看着我,惊声问着:“你的眼睛怎么了?”
我冲到河边一看,我的眼睛分明出现了两个瞳孔,一副是凡眼,另一副是天眼。我不禁恐慌,彤鱼却笑着双手把我的头摆正,左右打量了一番,然后大笑着说:“不管你变成怎样,我都喜欢你。”
4
就在我出现重瞳的第二日,便吃了一记闷棍,生生被拽走。醒来时日头已经老高,偌大的空地当中,一个牛首人身的家伙正俯视着我。
这惊悚的场景令我终生难忘。多年后我见到鬼差一叙。据说阎王深受启发,派来人间的鬼差也一律牛头马面,一出场便震慑众人。只是不知他是蚩尤哪一房远亲,怎么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在炎帝的地盘上作乱?
“大胆,你是何人!”我试图吓唬他。
“我是炎帝。”
……
炎帝命人与我松绑,饶有兴致的观察起我的重瞳。我想此刻我若是能看见自己一双眼睛同时倒映着四个牛头,一定会吓破了胆。如此看来,炎帝的胆识过人,并非虚假。
“我第一次见到有人眼生双瞳,你可有些什么不凡之处?”
我舔舔嘴唇,“知福祸,读天命,算生死。”
炎帝轻轻笑了,随后严肃的问我一句: “谁能得天下?”
我觉得这问题十分多余,这天下能打败蚩尤、一统天下的除了你炎帝还有别人吗?可就在此时,重瞳突然合二为一,金光之中我看见一副场景:那是与蚩尤苦战的尾声,一人一马自黄沙滚滚中冲杀出来,骁勇难敌,帝王之气。
可那人却不是牛首,自然也不是炎帝。我心底一惊,只见到那个男人立于若水之滨,万民朝臣,震天的吼声:“轩辕!”
我脱口而出,猛地回到现实,重瞳一分为二,眼前我凡眼见到的是和煦的炎帝,仙瞳所见却是暴戾的杀气。
“你认得轩辕?”
我忙摇头,他狐疑的看着我,缓缓说道:“百年前一道电光环绕着北斗枢星而来,星坠之时,一小儿诞生,落地可言,无所不通,自称轩辕黄帝。如今,隐约比我与蚩尤的势力还要更胜!”
我听了这话不禁冷汗直流。
这样说来,这个黄帝乃是雷公为我淬体而陨落的那颗北斗星幻化的?我原以为我只是来围观历史的小人物,却没料到一不留神,历史被我永久改写。我无奈的看着炎帝,炎帝玩味的看着我。“那你能算得出我的命吗?”
我装孙子般的求他宽限几日,心中已然盘算如何出逃。我想起了彤鱼,我要带她一起走。
像往常一样,我在后山烤好了猪腿等着她来。可是彤鱼没有来,一直到月亮都出来了,她还是没有来。后山夜凉,树影迷离,月色愈发的凄凄,我远远瞧见了炎帝正带着人上山来,远天腾起浓浓杀意。
我突然想起那日彤鱼捧着我的脸说无论我变成怎样,她都喜欢我。那声音脆生生的,真好听。
可惜,我怕是许久都听不到了。
我朝着东方黄帝的方向走了,身后将是许多年后大战留下的焦土一抔。我不知彤鱼会否看得见我留下的那个凉透了的烤猪腿。我在寂灭的火堆上留了几个字给她。
偷天而来,只为她降生人间。
5
黄帝最喜奇人,常招募麾下。而我有重眸,自然成了他的上宾。不仅如此,他还与我称兄道弟,打了胜仗与我喝酒,打了败仗也与我喝酒,无论胜败喝醉了便哭,一边哭一边拍着我的肩膀说:“终有一日我要一统天下,结束乱世。你,与我一起。”
日子这样平平淡淡、浑浑噩噩过了几年。前方战场传来许多消息,不过又是你杀了我、我杀了你,反反复复,没个尽头。
后来有一日,我听说蚩尤把炎帝打出了老巢,当年我终日混迹的后山一把火都烧成了焦土。
连同那些我与彤鱼一起捉野猪的苍郁树林和青葱岁月,一并湮灭。我托人去打听炎帝那边死伤的情况,却没有人关心一个女子的下落,正当我琢磨着要不要向黄帝请命带着一队人马去救援时,炎帝的人马却悄然而至。
那天他们谈了许久,听说黄帝很高兴。又听说,援军不日启程,誓要破了蚩尤大军,让他们掉了一嘴牙,连石头都啃不动。
战士们都乐得很开心,我却开心不起来。黄帝派人来问我这仗要怎么打,我说我不懂。黄帝又派人问我要不要参加他的大婚,他要娶一位三夫人,我说我没兴趣。
礼成当天,黄帝亲自跑来对我说这位新夫人是炎帝之女,对炎帝部落最为清楚,说不定真的能打听到那个女子的下落。
我不得不请了他的好意,因为我着实挂念彤鱼。我梳洗妥当,人模狗样的去了大殿。远远见到新夫人穿着火红的新衣慢慢步入大殿,一时间众人皆叹这三夫人比起先前那两位夫人更加貌美。
我无谓摇头,重瞳所见,日后黄帝必大败炎帝,这联姻的女人下场必是不堪。可那都与我无关。
我喝着闷酒,听着丝竹,满眼是醉意的红。朦胧之中,我仿佛瞧见这位三夫人正举杯依次敬酒,卑微恭谨,火红的衣衫拖拽着朝我慢慢而来。我被搀扶着起身,正琢磨着究竟该说些怎样冠冕堂皇的话,举杯而笑,步入眼帘的却是她胸前的挂坠。
那一片深红的海洋,游来一只简陋的木头鱼儿,上面歪歪扭扭的刻了一些笔划。我抬眼,早已模糊看不清她如今的容颜,只听得到她早已不再稚嫩的声音,浅浅诺诺,不复当年脆生:
“早闻先生善画符留意,不知先生博学,可认得这几个字?”
彤鱼,我的彤鱼。炎帝的女儿,黄帝的三夫人。
我像个孩子那样失声痛哭,众人以为我是被彤鱼这话羞辱而哭,都嫌弃的躲开。我触了这样好的时候,以为黄帝会大怒斩了我,可是他没有。他只是拍着我的肩安慰我,然后一巴掌把那袭红衣扇翻在地。
我看见那片红轻飘飘的飞起,沉甸甸的落下,耳边回荡着黄帝威严不可侵犯的话:“先生日夜操劳,造字指日可待,谁敢造次?!”
我哭得更盛。黄帝不知,我的眼泪只为了那木鱼挂坠上的笔划。我能想象得到彤鱼一个人站在那片后山的树林,啃着冰冷的猪腿,望着寂灭的火堆,傻傻的看着那石块上的符号发呆。她不懂我留给她的是怎样一句话,于是她刻在了自己的木鱼挂坠上,时刻带着,不曾离开半分。
可是我不会告诉她,那三个字写的是“我爱你”。因为我想她活着。作为皇帝的第三妃,好好活下去。
5
我醉了三天三夜,醒来时黄帝要上战场去迎战蚩尤,问我是否一起。我说好。
离开部落的时候,黄帝的夫人们来送别,场景十分感人。彤鱼也眼里噙着泪水,手紧紧攥着那木鱼牌,对我轻声说了句,我等你活着回来教我。我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只能那样离开。
没有想到,这一战竟然打了十五年,依旧是不分胜负。黄帝为此很是头疼,连与我对饮时都会走神,于是我便也开了小差,这边喝着酒,那便怀念的却是当初后山的日子。
谁知道有一天黄帝在我开小差的时候突然问了句:“你找到那个女人了吗?”
我脑子里都是彤鱼枕着我的腿睡着的模样,竟是不自觉点头。猛的回过神惊出一身冷汗,方才发觉黄帝狡黠的眼神,揶揄着我:“哦?彤鱼告诉你的?”
我尴尬的应着说,可惜那姑娘已经嫁了人,而且嫁的很好。
谁知道黄帝突然脸色一沉,大声说:“功成之后,我替你把她抢过来!”
我哭笑不得,心中突然一阵暖流。只为了他这句话,我想助他功成。
当夜我入天偷字。这一次我偷了四个字。白日我将黄帝一个人偷偷拉到一旁,把四个字写给了他看,一曰“风后”,又一曰“力牧”。
不过几日黄帝便对所有人说他做了梦,梦到大风吹走了天下的尘垢,又梦到一个人手执千钧之弩驱羊。我对黄帝编故事的能力着实佩服。
后来,我们终于在海隅找到了风后,在泽边找到了力牧,黄帝拜了他们为相为将,终于将那不死之身的蚩尤大卸四块。只是,没人知道,这半个天下是我偷给黄帝的。
漫长征战,终于回到部落。当年美艳的少妇,如今也已是去日黄花。
那日她站在人群中抬头仰望我们归来,双手一直紧紧攥着木鱼牌不曾放开,终于见到我安好归来,连眼睛都笑了起来。就像二十多年前那样,明媚动人。
黄帝突然策马而来,一把勾住我的肩,“兄弟,我曾诺你,功成之后要为你抢一个女人!”
我讪笑,偷偷看着彤鱼的脸色,她仿佛很平静,可那指甲却把木鱼牌抓出一道痕。
见我不语,黄帝突然用弩粗鲁的端起彤鱼的下巴,仿佛她是一件无足轻重的物件,“喂,那女人是你们部落的,你告诉我她是谁?”
我连忙推托,彤鱼静默了一阵,就那样当着黄帝的面对我说:“你可知道当年你不辞而别,那个女人哭了多久?”
我想开口,可又无法开口,彤鱼突然决绝的说了句:“不用再等她,她已经死了。”
脑子嗡的一下,突地满眼血色,不知为何重瞳再次浮现出画面。血色之间,黄帝抬手将战旗抛出,狠狠的洞穿了炎帝的胸膛。
我不知道那是多少年之后会发生的事。在那里,我看不见彤鱼的结局。
6
黄帝忍了很多年,再没有问起那个女人的事。在他大败炎帝胜利而归的那天晚上,我们在一起看士兵围火起舞,他发明了一种叫做五弦琴的玩意儿,亲自给他们伴奏,一时间其乐融融。就是在这样一个月亮也好、万众和谐的时候,黄帝似是很无意的与我话着家常:
“其实你忘不掉的那个女人,就是彤鱼吧。”
我被一口酒猛地呛到,喉咙里都是火辣辣的。我跟随黄帝南征北战,助他打败蚩尤,收复边疆几个部落,而后又将矛头对准了蠢蠢欲动的炎帝。算了一算,我在他身边也已经三十多年,而我在彤鱼身边也不过是几百个日子。对他来说,我亦如此。
“这次回去,我不知该怎么处理彤鱼,你认为怎样才好?”黄帝依旧拨弄着他的五弦琴,声音悠扬悦耳,掩了他字里行间的血腥。
“炎帝既灭,您还有什么是放不下的?”我笑着问他,“您不觉得抓在手里的东西太多了些?”
他的弦音一抖,破了音。
我把酒壶稳稳放在他面前,抱膝看着远处那些士兵的舞蹈,突然就想起还是当年,我还是初入人世,彤鱼也还是个小姑娘,我们在后山的树林里疯子般的跳着舞,她赤着脚,模样可真好看。
“后来我们都老了,可您还年轻。”我轻声说,似喃喃自语。黄帝弹起了轻扬的节奏,心情愉悦的问着我说:“哦,你连这个也能看得见?”
我点头说,“是的,彤鱼与我都作古了,您还在。”
黄帝实在是个聪明人。回到帝都见到彤鱼,他只是用手捏了捏她早不再结实的脸颊,笑着说,“想我了吧?”
众人都以为黄帝会处死彤鱼,而他没有。彤鱼咬紧了嘴唇看着黄帝招摇而去的背影,终于脚一软就那样毫无章法的跌坐在大殿之上。
我上前去扶她,她轻声问我,是不是以后这世上就在没有炎帝部落了?是不是从此以后没有人会记得还曾经有过一个陌路英雄,曾大战蚩尤,曾广尝百草,曾几乎成了王?
我不知该怎么说。如果我没有来这世间,便不会有黄帝这个人,也许炎帝的际遇便会不同。我突然内疚,对彤鱼,对炎帝,对那段被我无意之间更改了的历史轨迹。
“只要你还是黄帝的第三夫人,只要你得宠,炎帝部落就没有死。”我这样安慰她,她这个半百之年的女人,眼神终于散发出当年少女般的神采,不自觉又像小时候那样把小手指放进了嘴里,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我耐着性子把她的小指揪了出来,“你说说看,你除了吃,还会些什么?”
她眸中精光一闪,“对啊,我还会吃!”语毕,她像个少女般欢快的逃走。
我以为彤鱼顶多是给黄帝弄顿好的,以博得他的宠爱。可我总是忘了,彤鱼是个有见识的女人。没过多久,黄帝便拉着我兴奋的喝酒,“你知道吗?彤鱼替我解决了个大问题。”
原来军中战士多食生肉,常患疾病,而那彤鱼“不知如何”懂得用火烧热石板来烤熟肉类,为将士解决了天大的难题。黄帝声情并茂的说:“她赤脚在火堆旁舞蹈,唱着不知什么的歌,你猜如何?我的那些兄弟们都说她可能是神仙下凡。”
我笑而不语。黄帝又不甘心的问我,你神机妙算,天赐重瞳,可知道彤鱼唱的是什么?
我慢悠悠的哼唱着,一去四十载,宛如昨日。
悠悠苍天,赐汝彼谷~
悠悠苍天,赐汝炙兽~
7
黄帝要嘉奖彤鱼,问她要什么。她说,她要千秋万代都记得这世上还曾有过炎帝。黄帝轻轻一笑,“你教教我,该如何做?”
彤鱼看着我,手捂着木鱼牌,欲言又止。我突然想起当年我还年轻懵懂,曾那样冲动的告诉了她:这叫“字”,这会让我记住你。
此时此刻,彤鱼的声音轻飘飘的响彻在大殿里,却是一片沉甸甸的死寂。
“我曾听说,这世上有一种稀奇的东西,叫做字,可以世代流传,永远不忘。”
我叹息一声,出来混,果然还是要换的。我咳嗽几声,站了出来。俯下身子的那刻,听到黄帝一声近乎揶揄:“先生总算肯为我造字了吗?”
“不是造,是偷。”我闭目而言,犹如当年对彤鱼说过的那样:“这是要遭天谴的。”
当初彤鱼未曾当真,如今黄帝也不过一笑。
偷字那一天,帝都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远近部落都来凑热闹。我立于高峰之上,看着脚下轩辕大地,望着那依旧年轻的黄帝和他身后已然不再年轻的几位夫人。终有一天她们都会死去,连带着她们身后的部族和故事。终有一天黄帝也会死去,而他的故事也会被岁月打磨得不成模样。
是谁说只有天书与生死簿才是最大的玄机?其实,只要是字,便足够鬼神敬畏。因为它代表的是“记住”,代表的是“传承”。于是爱情可以铭记,传奇可以流传,死去的人们可以在既往的故事中重生。那是个念想。
我入天偷字,一股执拗的力量从那渐渐重合的瞳孔射穿了头顶苍天,奔腾而向那天界造字间。
而那里等待我的不是天兵天将,而是我的主人,天机真君。他见我终于来了,长叹一声:“早年我识破天机无数,不得已自毁双目,以避九劫,不料你却自修为仙。”
我突然明白这一切早就注定,从我修炼成仙的那一天起,我便注定要替真君还债。
“偷字入凡,历劫为‘知。”
“知?”
“有人记得,便有人不记得。”真君卖弄着玄机,我隐隐觉得不好,却又不知究竟是怎样的不好。
真君不再开口,只是将那造字天书扔给了我,我踌躇一番,终还是还魂人间。睁眼一瞬,彤鱼正扯着我的衣角半瘫到了地上,满脸泪渍模糊。我想我兴许是去了太久,久到所有人都以为我是死了吧。
望四周早已无人,夜深露重,月色凄寒。我低手抚摸上她的头发,她已经沉沉的睡了去,如当年那般模样。大手一挥,自我们身后长起参天大树,所谓一瞬成树,一瞬落花,不过几个扎眼的功夫,那繁花便如锦而下,飘飘洒洒好不漂亮。
她在这时苏醒,容颜不再,却依旧是我的彤鱼。
“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一人就那么去了。”彤鱼安静的说着,随即勾住我的脖子,唇齿相交,她的温暖与我的冰冷是那样的反差。我细细挽起她鬓角的白发,记忆中她未尝如此苍老。她有些羞涩,也有些愧色,低头不敢看我,说:“瞧我这一把年纪。”
我突然想到,便问她,我究竟昏迷了多少年?她轻轻说了七年,随即安慰般的补充了一句,不算很长,你总算还是赶在我老死前回来了。
我细看着眼前的彤鱼,我的彤鱼。十几岁便交心于我的彤鱼,自那以后,我随着黄帝起兵,战蚩尤,收蛮夷,平炎帝,偷天书,一次又一次,竟辜负了她这样许多年。
“黄帝是个守诺的人,我相信他一定会遵守诺言,让世代子孙都不忘记炎帝。”彤鱼莞尔,“我这大半生都在为我的部族而活着,余下这段不长的时光,我要为自己而活。你、愿意带我走吗?”
我想过千种万种向她表白的情景,想不到最后,却是被她说出了口。我恍惚记得很多年前看到炎帝兵败血洗的未来,而那未来里,我并没有看见彤鱼。
轻轻执起她的手,我想,她的未来说不定是在我这里。
8
黄帝听说我回来了,连夜上山来见我。那时我与彤鱼执手并未分开,而他第一个爬上山头,见到此景,只是大手一挥,止住了身后那黑压压一片的人。
“我会遵守我的诺言,你可遵守了你的,我的兄弟?”
我没有直接回到他,而是轻轻问向一旁的彤鱼。“一会儿请天书入凡间,可要弄出些什么动静来?”
彤鱼想了片刻,如当初那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一般。“我想要老天下一场雨,下的都是烤猪腿。”
我扑哧一笑,彤鱼跺着脚没好气的瞪着我。
“从那样高的天上掉下来烤猪腿,不知道要砸死多少人。”
彤鱼脸微红,小手指又塞进嘴巴里去,“那听你的。”
我想了片刻,挥手向天,顿时这一夜天开始云聚雷鸣。
天雨粟,鬼夜哭,龙亦潜藏。后世常常这样形容这一夜。可见文字入世乃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足让人敬畏。而此时四月晚春,没有下漫天的烤猪腿,而是下起了谷子雨,洋洋散散,漫山遍野,不知多少人在对天欢呼。
“谷雨……是个好节气。”我说,“这世上恰是开始温暖。”
将那天书一抛,字如光点垂落,漫山遍野,煞是漂亮。彤鱼伸手去接,大声说着,你看!这是我的名字!是的,彤鱼,五十年前我教给你的那两个字,如今千千万万世世代代都会记得。
她眼中噙着泪花,紧紧的勾住我的手,“终于——”
话音未落,突然一道惊雷自九天倾注而落,直愣愣朝我奔腾而来,黄帝见状将我狠狠推开,我眼睁睁的看着我的彤鱼被那雷光笼罩。
轰——
我的重瞳血色一片,流出的眼泪都是深红。我看不见她的结局,只看得到往昔,看得到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模样,看得到她赤脚在火堆上跳着舞,看她躺在我腿上安稳的睡着,看着她与我一起写下了她的名字,看她穿着大红的喜袍朝着我走来,她问着:“不知先生博学,可认得这几个字?”
“我爱你——”这么多年我没有告诉她的这个答案,可惜,她再也听不到。
9
我恭谨的守在殿外,等着黄帝召我。着华服,戴冠冕,每一步都走得沉重。做礼,而后静立。大殿之上多起了那些繁文缛节,反复吟唱着些歌功颂德的篇章,我想高高在上的黄帝也很不耐烦,终于打断了那调子,随即倾身问我:“跟了我这样许多年,我都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不再是他的兄弟,而是一个名字。想了一想,只是苦笑说,“劫。”
“何讲?”
“劫难之劫。”我应道,黄帝皱眉,遂又商量着说,“这个字不妥,我替你改一个字。”说罢,他在竹简上写下个字,我一瞧,是个同音不同形的:颉。
我还没应声,黄帝转而大笑说:“瞧我忘了,先生乃造字先师,哪里需要我来改名换字?”
我微微躬身,“此名甚好,还请顺带着赐我一个姓吧。”
黄帝又是抛了一片竹简,这确实我从没见过的字,天书上也不曾有,想必是黄帝自己创造的。
仓。
“仓,君上一人。”黄帝微笑着看我,我连忙跪拜,感激涕零。
“我们好想还忘了一些人。”黄帝示意,从那殿后款款走上一群女子,雍容端庄,气质不群。
她在其中,和睦安详。
“臣仓颉拜见各位皇妃。”我连忙跪拜,抬脸望去,她却不再流连于我,而是轻声问着她的夫君,“这一位就是史官?”
此时此刻,恰如多年前她大婚时的光景。唯一的区别便是,当年她未曾谋面便猜到了我是谁,而今我就在她咫尺之遥她却见面不识。那道雷光没有要去她的性命,却是带走她关于我的全部记忆。唯我一人,偏我一人。
“有人记得,便有人不记得。”
真君不曾诓我。我在劫难逃,而彤鱼却为我应劫而生。苦笑一声,我弯身而下,“臣便是史官。”
彤鱼好奇的看着我,在黄帝的应允下朝我走近几步,手心翻出了那个鱼木牌,已被雷光劈得一片焦黑。
“木牌被毁之前唯有先生一人识字,可知道这写的是什么?”
我鼻息渐重,她说,这可能是个顶要紧的事,我却不小心忘记了。你还记得么?
我闭眼,无数声音响在耳边。
“这叫字,这会让我记住你。”
“不管你变成怎样,我都喜欢你。”
“早闻先生善画符留意,不知先生博学,可认得这几个字?”
“我等着你活着回来教我。”
“你可知道当年你不辞而别,那个女人哭了多久?”
“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一人就那么去了。”
“谷雨……是个好节气。这世上恰是开始温暖。”
“我爱你。”
大殿之上,我深深屈身。
“恕仓颉……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