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颜
主子有她们所要争夺的恩宠,奴才也有奴才们要奔的前程。
后宫诸人不外如是。
[一]初蒙圣光
鸢喜在祝嬷嬷的带领下一步步走向如今炙手可热的所在——毓秀宫。后宫中人提起里面住着的这位小主,两眼无不放出耗子般的精光:“小小贵人根本担不起一宫主位,可皇上却赐了整个毓秀宫给她一个人住。真是抬举!”
岂止是抬举——
穿过长巷,进入宫门,刚踏进内室一股清雅流水香就漫不经心地涌进鼻息,鸢喜识得那是太宗最宠爱的姜妃亲手所制,名贵非常。
鸢喜行了个大礼:“慕贵人吉祥,奴婢叫鸢喜,是内务府新指了过来服侍小主的。”
慕贵人刚从小憩中醒来,倚在白缎狐皮铺就的睡榻上慵懒地打了个呵欠,眼波透过珠帘悠悠荡荡地漾过来,漫不经心打量鸢喜一眼,转瞬视线又移到那些皇帝新赏的珠翠阑珊上。微扬了扬手:“本宫嘴里没味得很,你便去炖些雪蛤罢。”
“是。奴婢这就去。”鸢喜极谦恭地打了个千儿,退出去。
鸢喜到小厨房才知道并不是寻常御膳房片好的雪蛤干,而是养在泉水里活蹦乱跳的活物,一时有些怔忡。祝嬷嬷绕进来,支开其他宫人,轻声道:“犯难了?”
鸢喜不置可否。
祝嬷嬷拨弄着手上那串与她身份极不符的浮花碧玺金丝手钏,语似贴心道:“雪蛤滋补,所费工夫烦琐,更何况,雪蛤那味儿当真是越吃越腻,寻常都是用来解辛辣酸味一味甜津。这会儿你就是做得再好,慕贵人不会有胃口。”
祝嬷嬷貌似无奈叹口气:“看样子,慕贵人是不打算留下你。”
说话间,鸢喜已经利落地处理那些活蛙,剪开小腹,取出奶白色蛤油,兑着牛乳来回搅拌。
“让不让我留下是小主的主意,能不能留下,却在我自己的本事了。”这话从一介宫女口中说出已极是倨傲,而鸢喜脸上却只一味的卑微恭敬。祝嬷嬷不觉拊掌,微笑道:“好,好,不枉我力荐你。”
鸢喜捧着炖好的雪蛤粥回到暖阁内,流水香的味儿又重了几分。慕贵人仍旧半躺着,一名宫女跪在地上用象牙小槌轻轻地捶打着她微微浮肿的小腿。
慕贵人漫不经心地搅拌了几下,略尝了尝立时吐出来,剩下小半盏悉数倾倒在正捶着腿的宫女身上,一截手臂烫出触目惊心的红。
“你就是拿这种工夫敷衍本宫?!”
眼看慕贵人要对鸢喜用刑,夜幕如斯中一道明黄色正款步进来。
慕贵人敛住怒容,顷刻间换上一副含羞带怯的脸,媚笑道:“皇上这个时候怎么过来了,也没叫人通传一声。”
“怎么,你不高兴?”
皇帝明显是刚批完折子,只着了常服,明黄色的长衫于腰间系一条龙腰,越发衬得身材颀长,周身笼罩着淡淡的龙涎香。面容俊美而威严,透着少年帝王独有的微微青涩和无上尊贵。
“哪有,”慕贵人搀皇帝到软榻坐下,娇羞道,“皇上惯会取笑臣妾。”
皇帝挽过她的手,关切道:“怎么手这样凉?朕不是前几日才命御膳房送来雪蛤给你滋补身体,可用了些?”
“皇上本是一片好意,可这雪蛤名贵,不是什么人都能烹制得当,这不,被糟蹋了好一些。”说话时,委屈地望了鸢喜一眼。
鸢喜端着汤蛊已经跪了许久,颇为吃力,强忍道:“雪蛤不符小主口味,是奴婢无用。”
“既自知无用,就从哪来回哪去罢。”慕贵人毫不犹豫地摆摆手。
然而,鸢喜并没有立刻退下,而就在这个空隙里,皇帝看住她缓缓道:“且慢。拿来给朕尝一尝。”
鸢喜立刻伺候皇帝用了一碗,皇帝细细品来,竟一口气喝完还复添了一碗。
慕贵人见状赶紧阻止:“皇上,这雪蛤多食生腻,太过甜津可不利消化。”
皇帝满足地喝下最后一口,也不理慕贵人,只是与鸢喜说话。
“让朕猜猜,这里面放了百合、沐芝、灵松,还有八厥?”
鸢喜恭敬一拜:“皇上都说对了,除此之外,汤料是用笋尖乌鸡汤细细熬制而成……”
皇帝颔首拊掌:“因此,这蛊雪蛤羹才吃得这样香气四溢,鲜美异常。”
鸢喜低眉俯首道:“谢皇上夸赞。”
皇帝端起茶杯转向慕贵人:“内务府倒是办事得力,给你挑了这么个厨艺上乘的宫女来伺候,你可要好生养着。不过,”皇帝略喝了一口茶,不动声色道,“方才你说这雪蛤甜腻,不知是你否味觉错乱,得空还得请太医来瞧瞧。”
慕贵人在一旁听皇帝与鸢喜说了这么许多,早已冷汗涔涔,这下闻得皇帝口中责备之意,更有些慌了,“臣妾……恐怕是胃口不佳,这几日……”
皇帝没听她讲完,已经起身:“罢了。”
慕贵人急切道:“皇帝今晚不留下来陪臣妾吗?”
“朕回养钦殿批折子,你歇吧。”
皇帝刚走远,慕贵人起身就给了鸢喜一耳光:“在本宫眼皮子底下装乖卖巧,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二]子嗣
殿中央那鼎焚香炉静静地燃着,流水香的芳泽越来越浓地淌出来。
鸢喜脸上火辣辣地疼,仍然隐而不发,声线平稳道:“小主疑心奴婢,奴婢就是受天大的委屈也无所谓。只是,小主可得当心腹中龙子。”
慕贵人以为自己听岔了,指着她狐疑道:“你说什么?”
“奴婢瞧着小主面带倦意,小腿浮肿,食不知味,且面色极为红润——殿内所点流水香中有一味能使人清然明朗。但若孕妇闻了只会血气上涌,胎像大动。实在不利。”
鸢喜说了这样一大篇,慕贵人只听进去一句,又疑又喜:“你是说本宫怀有身孕?”
鸢喜微笑笃定道:“小主若是不信,大可宣太医来瞧瞧便知真假了。”
祝嬷嬷高兴之余又含了一抹犹疑,但很快就被掩饰过去:“要是真的小主可就大喜了,奴婢这就请范太医去。”
[三]惠妃
祝嬷嬷最先去的却不是太医院,而是一处冷僻萧条的所在。
葱葱郁郁的破败宫闱后,早有一名一身黑衣连头上也戴着黑色斗笠的人等待着。
“奴婢见过惠妃娘娘,惠妃娘娘久等了。”
黑衣人微微颔首,亲自扶起她:“什么惠妃,如今本宫原是小小贵人都不如的。”
祝嬷嬷连忙宽慰:“娘娘何必妄自菲薄,咱们细细筹谋,总有复宠一日。”
惠妃握紧祝嬷嬷的手,竟含了一层蒙蒙的泪:“真会有吗?”
自从新帝登基第一年,惠妃之父在朝堂上公然反对为太后新修宫邸一事,惹怒太后,不过数月就被几名老臣齐齐弹劾,下了大狱。惠妃心急,去求皇上,没想到太后也在,当即就被太后以“后宫怎可干政”为由打入冷宫。
锦簇繁华容易过,冷宫凄清仿千年。
不过两年光景罢了,惠妃早已不复当年新帝登基时册封为妃时风华正茂,宠冠六宫。祝嬷嬷尤记得她收拾细软往冷宫去的那一日,哭得鬓发凌乱,脂粉残妆,就那样跪在雨中整整五个时辰,终于得见圣颜。
然而,皇帝金口玉言,怎可朝令夕改。
她是那样爬到皇帝脚边,极尽哀哭,就连当时只是路过的鸢喜无意间看见了也忍不住动容。
皇帝亦是郁然:“你身子向来不好,最不能受寒,何苦执意如此?”
她奋力仰起脸,任千万颗豆大雨点争先恐后地拍打在那桃花般的容颜上。强忍着苦楚戚戚道:“皇上若是真疼爱臣妾,就请皇上再疼一疼臣妾,别叫臣妾去冷宫,别这么对臣妾的阿玛,他即便有错,也是对皇上的一片忠心啊!”
皇帝听着她到份儿上仍口口声声念着自个儿,议及朝政,太阳穴上青筋突突跳起,瞳孔里也有明火蹿起,语气陡然冰冷,一脚挣开她双手的牵绊,肃色道:“岳公公呢?”
一名太监立时出现,还没来得及行礼,就被皇帝踹倒在地:“朕让你亲自送惠妃去冷宫,你却让她在这儿淋雨!这点差事都办不好,朕看你也是不中用了!”
随着一声令下,即便这太监鬼哭狼嚎着求饶也无用,惠妃眼睁睁看着伺候了皇帝十来年的太监就在边上被乱棍打死,便再也哭不出声来,乖乖地入了冷宫。
两年里,皇帝从未踏足冷宫一次,后宫中也无人敢提及“惠妃”这两个字。
唯有曾受惠妃恩惠的祝嬷嬷,两年来倒是十分尽心。
惠妃念及此,不由得握紧了那双手几分:“本宫身在冷宫,是万万也不能的了,一切都要依仗嬷嬷。”说着从怀中取一支攒珠花钗殷勤地塞到祝嬷嬷手中。
祝嬷嬷不动声色地揣入怀中,恭敬道:“奴婢定对娘娘忠心不贰。”
客套之后,该入正题,惠妃问道:“皇上还是很宠幸那个慕贵人吗?”
祝嬷嬷略迟疑道:“不过贪新鲜罢了。”
“已经一年了罢。”惠妃犹自感伤,“她很美吗?”
“自然不及娘娘风华。”祝嬷嬷此言不假,即使经过流光洗练,那副倾城之容在月光映衬下反而更显清逸飘然。
然而,惠妃只是低低一笑:“风华又如何,恩宠,才是最重要的。”
祝嬷嬷想要作一番安慰,却碍着身上还有差事,只好道:“惠妃娘娘,您且宽心。复宠一事,奴婢自然尽心。此刻奴婢还要去一趟太医院,要先告退了。”
惠妃理解地点点头,复又惊奇:“你去太医院做什么,是慕贵人病了?”
祝嬷嬷一怔,讪讪道:“慕贵人着了风寒。”
惠妃“哦”了一声,瞳孔里似有无限云层升起,遮天蔽日,什么都看不清。
[四]倒戈
太医细细把过脉,道出一声贺喜,慕贵人才算是放心。阖宫欢喜了好一阵,才想起鸢喜还跪着。
“那个……你叫什么?”
“回小主,奴婢叫鸢喜。”即便是跪了好几个时辰,面上仍无一丝郁色。
慕贵人细细品了品,又正眼看了看她:“名字倒还喜气,你起来回话吧。”
“谢小主。”鸢喜缓慢地站起来,两膝盖已经跪得麻木。
“本宫很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本宫怀有身孕,又是怎么看出来的?”慕贵人一边问,一边端起一杯清茶正要喂到嘴边。
“小主且慢。”鸢喜强忍痛楚快步上去夺过慕贵人手里的茶,“请小主恕奴婢死罪,这茶是万万不能喝。”
慕贵人皱眉:“是何缘故?”
鸢喜娓娓道来:“这萱衣茶虽气新味甘,有驻颜提神之功效,但其中也掺杂了迷迭香与君白菊,这两味花茶都不适合孕妇。”
“至于奴婢是如何看出贵人有孕,便说来话长了。”鸢喜恭声道,“皆因奴婢的出生使额娘落下病根,阿玛遍寻名医而不得,最后阿玛辞官从医,研习天下医术。奴婢从小耳目濡染,久而久之也略知皮毛。”
慕贵人挑眉:“原来如此,你阿玛倒也是一个情深之人。”
“罢了,你便好生留在毓秀宫,若是你忠心,本宫定不会亏待你。”
鸢喜噙泪盈盈一拜:“奴婢定将尽心尽力。”
慕贵人疲惫地摆摆手:“本宫乏了,你们都下去罢。”慕贵人赏赐众人一番,其中额外赏了祝嬷嬷一柄如意。
自暖阁中退出,祝嬷嬷趁无人时握住鸢喜的手,将怀中那枚攒花朱钗塞入鸢喜手中,笑吟吟道:“嬷嬷就知道自己没看错人,你是个伶俐劲的,既然留下了,便好生孝敬!”
鸢喜温顺一拜:“嬷嬷千辛万苦把我从花房调来,一番恩情鸢喜不敢有一分浑忘。只不过……”鸢喜以恭敬的神色探究:“嬷嬷之前不是说,咱们做奴婢的要左右逢源,除了慕贵人还有冷宫中那位之前皇帝极为喜爱的惠妃……”
祝嬷嬷轻嗤一声,目光落在那攒花朱钗与玉如意之间:“慕贵人本就受宠,如今又身怀龙裔,可谓是如日中天。你也不想想,宫里就两位娘娘怀有龙裔,一个是皇后,另一个就是我们小主。皇后自然是一宫之主,但可惜她是太后亲指的,咱们皇上与太后一向不睦。对皇后也只是表面工夫。如若……”祝嬷嬷凑近,法不传六耳道,“如若慕小主先生下龙裔,便是长子……”
鸢喜会意一笑:“嬷嬷高瞻远瞩,奴婢自愧弗如。”
祝嬷嬷露出得意之色:“我也在深宫里三四十载,还有什么看不透。鸢喜,你是个聪明剔透的,嬷嬷不会亏待你。”
鸢喜含了极谦和的笑:“谢嬷嬷提携。”
祝嬷嬷小心翼翼地收好玉如意,十分满足地往偏殿去了。
鸢喜握着那支攒花朱钗看了许久,睫毛太长,一经垂下便如同一道浓重阴影,尽数遮盖阴影背后的光芒。
[五]筹谋
皇帝得知慕贵人有孕十分高兴,当即决定在毓秀宫设宴阖宫同庆。太后、皇后、各宫妃嫔皆在邀请之列。甚至为了让慕贵人高兴,更是破例将慕贵人阿玛,如今的兵部尚书,及其额娘,如今的正四品夫人都接入宫来同贺。
在史官笔下这必然是新帝登基以来最大的盛事,慕贵人一时间风光无限,便是皇后都不及之一二。
当夜宴席之上一派舞漫笙歌的繁华胜景,仿佛一处珠翠阑珊金碧紫玉堆砌而成的人间银河。
太后与皇后坐在帝王左侧,慕贵人居右下品,与她阿玛额娘离得甚近,正好一聚天伦。
慕贵人亲自替亲生阿玛额娘夹菜倒酒,言笑晏晏,若无旁人。太后看在眼中,不由得轻嗤:“百姓家中女子出嫁从夫,最要紧是相夫教子供奉公婆,哪有嫁出去的闺女还成天巴巴地记挂着爹娘的。何况慕贵人你不是那些寻常百姓家的小妾,这是皇家!”
太后发怒,在场众人无不忌惮,笙歌骤停,皇上也放下御筷,安慰一二。慕贵人更是讨好地端了一盘太后最爱吃的灯笼酥捧到太后面前,恭顺道:“太后息怒,是臣妾的不周到。臣妾只是太久未见双亲才会一时失礼,还望太后恕罪。”
太后并不买账,摔筷道:“你眼里既无哀家,又何必惺惺作态!”说完拂袖而去,皇后提出送太后回宫,被太后一把按下,“你是皇后,位正中宫,怎能轻易离开位置?!”
皇后方才醍醐灌顶,肃然道:“太后教训得是。”
太后回宫,皇后落座,笙歌继续,皇上只轻轻一笑,兀自拿一支灯笼酥来吃。满足地咽下去,招来鸢喜问道:“这可是你的手艺?”
鸢喜颇有些意外,道:“回皇上,是奴婢做的。”
皇帝眼中满是沉醉的笑意:“甚是美味。”
鸢喜恭顺道:“那奴婢再新做一份以慕贵人的名义送到太后宫中。”
皇帝望着鸢喜,目光流转间,鸢喜只觉星光俱碎,唯有帝王眼中一脉流彩熠熠。
皇帝复又饮下一杯酒,道:“若朕的妃嫔有你一半灵慧聪颖便是好了。”
这句话,暧昧不明,又暗含无限褒赞,鸢喜一时间竟有些失了分寸,努力稳了稳心神,才终于不动声色道:“皇上谬赞,奴婢不敢。”
这厢正说着话,那边只听皇后“哎哟”一声,双手捂着肚子表情极为痛楚。皇上急召太医,并亲自将皇后送回宫。
宴席自然提前散了,慕贵人连夜送双亲出宫回到毓秀宫疲累之余,仍不忘召小太监来问皇后那边情形如何。
“回慕贵人,皇后并无大碍,只是怀孕以来进食过于频繁,有些腹胀罢了。如今足三月,胎象已稳。皇上还让人转告贵人,今夜皇上便留下陪皇后,还请贵人早些歇息。”
说罢便退了下去,慕贵人复又支开其余宫人,只留贴身伺候的陪嫁丫头、祝嬷嬷和鸢喜。
“鸢喜,你听见了吗?”
鸢喜笑意温然:“奴婢听清了,皇后的胎已经过了头三个月,便是稳当了。”
慕贵人嫉恨但也无奈道:“是啊,就算本宫有心做什么,也是晚了。可本宫的肚子才不足两个月。”
鸢喜笃定道:“那倒也未必。”
慕贵人眼睛一亮:“你有办法?”
祝嬷嬷抢先道:“贵人放心,奴婢与鸢喜定会令娘娘称心如意。”
[六]荼?
鸢喜自得到慕贵人信任起便被应允与资历最久的祝嬷嬷同住一偏阁,本来祝嬷嬷贵为嬷嬷,又比鸢喜她们这些宫女年长,理应在吃住上都更好一些。鸢喜却留意到别人无法察觉到的奢华。
寻常宫女穿的寝衣不过是织棉白缎,祝嬷嬷那一身却是有位分的宫妃才能穿得上的云锦。所用也不是寻常木梳,而是牛角梳。最最是那方锦盒里收着的物事,一次鸢喜回来房间正巧撞见祝嬷嬷数着“家珍”,不过是匆匆一瞥,看惯了好东西的鸢喜也能判断出里面所藏件件精致,价值不菲。
这夜,祝嬷嬷还是第一次当着鸢喜的面打开锦盒,笑吟吟地和善道:“鸢喜,来,挑一个你喜欢的。”
鸢喜怔怔地不敢动,仿佛从未见过如此炫目的珍宝。
祝嬷嬷拉过她的手亲切道:“鸢喜,嬷嬷已年过四十,膝下并无儿女,如今却与你十分投缘。你在宫中也是无依无靠,那些小主表面依仗我们,却永不会真心替我们打算。这后宫中,主子有他们争的恩宠,我们做奴才的也有我们要奔的前程,你是个聪明的,一定明白嬷嬷的意思。”
鸢喜心领神会道:“谢嬷嬷抬举,其实鸢喜哪里聪明呢,只不过唯姑姑命是从罢了。”
祝嬷嬷笑意更甚:“那你告诉嬷嬷,你究竟有什么办法令慕贵人比皇后娘娘先生下孩子。”
鸢喜谦和顺目道:“医家有典籍记载,怀胎十月。但古往今来早产或逾月生产大有人在……具体原因不胜枚举,但却都能由药物改变。”
鸢喜顿了顿,凑近了祝嬷嬷几分:“有一种叫作荼?的花,花瓣颜色斑斓,甚是好看,且汁水丰厚,若是用来涂然指甲定十分精巧美丽。只不过……这种花的花汁中含有特殊花浆,会随着指甲渗入肌理。十指连心,便很快又由心脉输送到胎儿,从而影响其正常发育……”
祝嬷嬷听得眉开眼笑:“此招甚好。”又问,“那慕贵人又该如何呢?”
鸢喜笑道:“慕贵人就更简单了,只需催将胎儿在母体中催生便可。”
祝嬷嬷犹自不解,鸢喜继续道:“淬乳催生。就是在母体的神阙穴放一片百合花瓣,往依次累放温热的牛乳片,艾叶,一只燃烧的小断蜡烛。每七日一次便可使胎儿提前一个月出世,而且也不会先天不足。”
祝嬷嬷听完连连赞叹,鸢喜望着她眼角蔓延开来的笑纹,只作不觉。
[七]诛心
寒冬冰封的某一日里,皇帝宿在毓秀宫。慕贵人的肚子如同吹起的皮球鼓了起来,身子也越来越重,走两步就叫困,快到中午才起来,用过午膳复又睡下了。晚上皇帝过来也只强打精神说了一会子话,最后皇帝看她那个样子便叫宫人先伺候着歇着了,自己独自一人在暖阁内看书。
鸢喜便是这个时候恰到好处地捧着一盏玲珑芝送到皇帝面前:“皇上,天色已晚,仔细伤眼。”
自上次夜宴皇帝对这个宫女持了些许莫名信任与亲切,他放下书仔细端详了鸢喜一番:“你好像很喜欢穿素衣,身上一点饰物也没,倒比浣衣局那些老妈子还素净。”
鸢喜微微低头:“奴婢粗鄙,恐污圣尊。”
皇帝犹自轻叹一声:“你总是这样谦恭,却似一味拒人千里之外。”
鸢喜听皇帝的声音,心突突直跳,皇帝伸手接过她手中的茶盏,肌肤触碰,一股难以名状的悸动,时而滚烫时而冰凉,她自小入宫,从打杂的小宫女,不分昼夜地干活,到伺候小主成日地挨打挨骂,如此历练沉浮,也看惯后宫荣宠。更是从先帝驾崩亲眼看着当今皇帝登基,深谙后宫中生存之道,不外乎一个“谨”字。她确实也做到了,恭谨谦顺,谨慎少言。然而,此刻,她却抑制不住地微颤,不知名的泪水在眼眶里打了一圈又一圈。
“可是冷吗?”皇帝的手并没有很快挪开,手掌复又整个覆盖住她冰凉的手背。
鸢喜用尽力气微微摇头,不是冷,不是冷,怎么会是冷呢。是那掌心传来的暖烫,曾经她以为那不过是自己的幻觉,现下当这只手再度传来倾世温柔,她却只能摇头。
案上烛火漾着微明的光,烛泪低垂,一室宁寂,能听见火苗舔舐灯芯的刺刺声。
皇帝收回手,状似无意道:“天凉了,自个儿也添些衣裳。”复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道,“朕总觉得你身上那股子清淡缥缈的香气在哪儿闻见过……”皇帝兀自陷入沉思,须臾之间眼眸微微一亮,“是……”
鸢喜知道皇帝想起的人是谁,正想说什么,外面守夜的小太监却急促地敲打门扇。
皇帝不耐:“何事?”
小太监又急又怕的哭声传来:“皇上皇上,太医请您快去皇后宫中……皇后皇后恐怕不行了……”
一道惊雷响彻夜空,皇帝似不信般愣了愣,鸢喜连忙反应过来给皇帝披上衣裳,却被皇帝反手掀下,茶盏打落在地,溢出满室清香。
鸢喜盯着那细细的茶叶,心酸苦楚一并涌上来,皇帝还记得这香气,这便是属于她的香气。但在皇帝心里,这香气却是属于惠妃的。
皇帝登基第四年,皇后怀胎十月尚未生产便薨逝。
太后哀恸不已,几天的工夫便下不了床。皇帝一面遣了得力的宫妃主持皇后与未出生皇子的丧事,一面安慰太后。阖宫服丧,雪茫茫般一片白色。然而,只有鸢喜看见了隐藏在皇帝嘴角的一抹隐没的笑意。
守丧第二日,皇帝在太医院发了一顿火,查,就算彻查六宫也要找出皇后之死真相。
这后宫能掩饰很多东西,永远没人知道这花团锦绣里藏着怎样的獠牙森森。
但这里也是最藏不住秘密的,祝嬷嬷被慎刑司带走时,还大叫着鸢喜的名字,可是谁能信呢,鸢喜是那般低眉顺目,毫无心机的模样。而祝嬷嬷的房间里却搜出那样多名贵的赏赐,何况这事唯一牵累的只会是慕贵人,皇后没了,嫡子也就没了,这其中最大的得益者自然是慕贵人。
而永远都不会是一介宫女。
鸢喜好端端地出现在惠妃面前时,她所居住的已经不再是冷宫。
据说,皇帝是见到了惠妃在守丧中所亲手抄写的经文,深受感动,于是下旨将其放出冷宫。
“究竟是什么原因,已经没什么要紧。”惠妃拢了拢满头珠翠点金,“重要的是本宫得见天日,本宫的阿玛也终于熬到了官复原职。”
惠妃看待鸢喜的目光充满感激与不确定:“本宫倒是更好奇,你为何没有像祝嬷嬷一样出卖本宫而选择当时如日中天的慕贵人?”
鸢喜清浅一笑,眉宇之间尽是低顺与沉稳:“物极必反,盛极必衰。这个道理,奴婢尚且还懂得。”
惠妃满意一笑,倨傲道:“本宫既已复起,便绝不会再将自己置于那般境地!本宫也绝不会亏待于你。”
[八]易变
而真正的原因,只有鸢喜明白。
就连再度获宠的惠妃也只当是帝王一时意趣——也对,她自然是忘不掉当日雨中跪求皇帝的耻辱,自然是忘不掉即时被打死的那个公公。
每每忆起那一日,她只仿佛看见大片黏稠的血色,顺着雨水流遍宫殿石阶——那亦是她得宠以来第一次如此深刻地体会到天子皇权,触目惊心,残忍如斯。
自然,她满目的猩红里不会看到皇帝居高临下看向她的眸子里深藏的隐忍与心疼,更不会明白作为一个帝王的无奈与痛苦。
只有鸢喜明白,经历十年宫闱诡谲,练就谨小慎微,耳聪目明。她寂静隐于角落中已经深深看透这个少年天子如此狠辣手腕的真正目的,他要保全惠妃以及其家族等到来日继续拥护自己,必须先行这一步苦肉计,使太后一方放松警惕,只有暂避一时,才有来日的重见天日。
可惜,养尊处优受尽恩宠的惠妃并不能明白这曲折的道理。
离开冷宫之后惠妃再度成为承宠最多的妃子。然而,她却依旧不满足,甚至还要欢合香。此香除了能促进男女闺房之趣,同时对男子身体极是损伤。
鸢喜藏起心中惊疑,只试探地问:“如今除了慕贵人,皇帝最宠爱的就是娘娘,还需要这味香助兴吗……”
惠妃眉间隐隐有不悦:“你从前可是不问这么许多的。”
鸢喜便知自己失言,恭顺道:“奴婢多嘴,奴婢这就去给娘娘弄欢合香来。”
鸢喜脚步沉重地挪出寝殿,稍一回头便只见惠妃端坐铜镜前,无意识地抚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
电光石火间,鸢喜捕捉到一丝极隐秘的讯息。
惠妃确实已不再是当年毫无心机的获宠女子,如今她家族经历一番磨难,便更加明白只有子嗣,只有大权在握,才能屹立不倒。而最稳固的,无非是生下皇子,将来端坐太后之位。
鸢喜打了个激灵,只觉遍体寒凉。
[九]欢合
慕贵人难产,一众太医束手无策。
皇帝急怒攻心,责令太医务必保全皇子平安。然而,一个太医哆嗦着挪到皇帝面前指出慕贵人曾自行催生之术,这才导致胎儿难产。
皇帝何等耳聪目明,很快就明白慕贵人自行催生胎儿的目的,眼中不由得闪过一丝精寒,慕贵人仍在痛楚呼喊,皇帝已经决然离去。
那一晚,慕贵人因失血过多而回天乏术。小皇子也在出生之后半盏茶工夫就随娘亲去了。
皇帝拥住惠妃时声音带着崩溃般的颤抖:“蔻儿,你告诉朕,为什么她们一个个都是这样,难道朕的庇佑还不如一个孩子来得可靠?难道朕贵为天子之尊,却要被如此步步算计,步步离弃?”
惠妃是那样温柔地反拥住他:“臣妾只知道皇上待臣妾是真心,臣妾必不相负。”
惠妃吻住皇帝的唇的那一刻,鸢喜正在纱帐之外点着欢合香。
鸢喜听得这一句只觉恍惚,皇上待她的确是用了真心,否则也不会在惠妃打入冷宫后日日思念,甚至在酒醉之后竟恍惚地将鸢喜当作惠妃,倾诉思念之情。极尽缠绵之时,鸢喜听见这个俊美而又脆弱的男子轻咬着她的耳垂,含糊地叫着蔻儿,蔻儿。那是惠妃的闺名。
饶是如此,鸢喜亦将那当作此生已不可再得的温暖与深情。
她混在祝嬷嬷背后替惠妃铺陈了这样一条平路,只为这个她永远无法拥有甚至连仰望都觉得卑微的男子能够不那么寂寞。因此,她也学会了算计。鸢喜可以容忍皇帝身边无数女子,也可以容忍在皇帝眼底只有自己模糊的影子。但不可以容忍任何人对皇帝有加害之心。
欢合香的确能促进男女欢好,但这种香料中含有栀蓝。就在晚膳时,鸢喜特意在惠妃的酒中加入佛手柑,这两者同用者即中毒。
那夜鸢喜守在帐外,听着里面传来此起彼伏的欢好声,只觉平静寂凉。祝嬷嬷曾赞她聪慧,却不知她是这宫里最最蠢笨之人。
因为她还守着自己的真心,对皇帝的真心。
而真心这玩意儿,只是红墙宫闱里一点打发寂寞的乐子罢了。这儿容得下跟红顶白,阿谀奉承,阴狠毒辣,容得下眼泪也容得下咒骂,唯独容不下情深意笃,矢志不渝。
天快亮了,里面的声音已经消散。鸢喜知道她很快就不会再听见那样的声音,惠妃会逐渐疯癫,最终,这座奢靡的宫殿也会如冷宫般寒凉。
无妨。她知道她会一直守在皇帝身边,如烟尘,如香气,如尘埃。如此寂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