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无邪
李纹被抱入中宫抚养时,他的第一个孩子刚刚死去。
一
逝子的哀恸以及隔阂的血缘让他在开始并未对这个孩子投以注目,直到一年后发妻生下嫡长子,他心内欢愉,下朝后疾步赶赴坤宁宫探视,与抱着李纹的乳母在殿前不期相遇。乳母哄她请安,她竭力思索宫人以往对他的称呼,迟疑地喃喃:“陛下。”
他无法释怀那一刻心中的震撼。
之后发妻重病,李焕对发妻并非绝情,他不过将自己所有的热情灌注到江山和社稷上,所以会有薄情名。他至今记得发妻逝去在他怀内的情景:妻子在怀内渐渐冰凉,幼子李绅牵着他的衣袖低低地唤:“父皇,父皇。”他鼻酸动容,回头看他年幼的儿子,以及屈膝跪坐在他身侧的李纹,冷静的神情自她年幼的双目中折射,不动声色地落在他身上。
毕生他都以为那目光如芒在背。
发妻逝世后他接纳新后,新后很快怀上龙嗣,产下一子。这是李焕未满二十岁得到的第二位皇子,他心中喜悦,不吝将这欣喜和天下人分享。彼时长子李绅年幼,不懂恩情厚薄,而李纹却清晰地明白这落差——在弟弟李绅哭闹索要父亲倾注在弟弟身上同等的目光时,被她冷静而克制地止住:“阿绅,你下来。”
长姐的责问令李绅委屈,但他很快做出屈服,折身走回静静地在坤宁宫外等候的李纹身边,两人于是再度施礼,缓慢而且沉默地走出李焕视线之中。
他怅然地看着,分辨不了心中那一刻如裂缝般的酸楚为何。他不得不面对她猝然的成长,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那个孩子如此关注,或许因为她的身世,或许因为她与自己的长子共同养育于坤宁宫,又或许只是因为,那一瞥强烈冲击视线的记忆:她凝视着自己衣上的绣纹,注视着缓缓地向自己走来的李绅,垂髫长发落在肩上,发尾整齐,晶莹剔透的模样。
新后建议陛下将长子李绅送至道观祈福。他对李绅的怜悯其实大过父亲对儿子的挚爱,思索几日,并未找到合适的理由回绝。李纹改为由其他妃嫔抚养,新后因膝下无女,对李纹反倒更加怜惜,而她的拒绝也很干脆:“被父亲送走的阿绅,他与我的母亲曾经就在您此刻的位置上。”
新后将这番话告诉李焕,这也是他此生仅此一次听闻那个女孩其实心存怨恨。他仅仅一笑,不置可否:“她说得没有错。”
他刻意回避与那名义上女儿的见面,直至李绅十五岁他才命人迎回二人。李绅容貌俊美,与发妻酷似,但性情远无母亲温顺——这与李纹如出一辙的姿态令他极度不悦,仿佛那一年如芒在背的目光。
新后环顾左右,诧异追问为何公主没有归来。李绅停了停,简单陈述姐姐因为染病并未同行。
二
皇子回朝便代表立储在即,他踌躇不定,很简单的原因,他并不喜欢那个被群臣认定的长子李绅。
久无睡意,索性翻身坐起。只做漫步打算,走至湖边的小亭子却意外发现有女子停留,他心中一凛:“是谁?”
她给他的答复远超出李焕的预料——在他瞠目的注视下,那女子连头都未回,投身入湖。
第二天李焕便召集阖宫女子,并无一人是她。新后委婉劝告:“宫中各色美人皆有,即便不合陛下心意者,也不必大费周章在禁中寻找。”
他心内一哂,并不认为新后会懂,一个欲望逃离的雏鸟远比乖乖受缚于牢中的禽鸟有趣,他不否认他对那女子很有兴趣。
新后心中一酸,又问:“大皇子和公主在外面,您要见见他们吗?”
他脸色一变,在新后讶然的注视下才又缓缓解释:“暂时未得闲暇。”
这只是借口,他也不知道能躲避那孩子清冽的目光多久。再缓缓吧,他有近十年未见她,也并不妨碍再拖几日。
他孤坐,试图将这烦恼遗忘,未果,起身出殿才发觉已是半夜,夜色中模糊的皇城,从湖畔飘来同样模糊的箫声。他由音律指引,信步靠近湖心小筑,直至薄纱帷幕成为他与她今晚相见的最后阻隔。
他一眼认出那洁净无比的背影,整齐发尾转侧间漾起的美好弧度,他撩起纱帐,对她漫笑:“不妨,你继续。”
她的不逃离让他觉得愉悦:“很美的箫,可否容在下一观?”
抬头的一瞬让他终于看清她的模样,不意外的很美,长眉杏仁眼。李焕缓缓地加深笑意,在心底:“我可以听你再吹一遍吗?”
她没有拒绝。
这段相遇令他保持了几天好心情,新后趁机建议:“您该见见他们了。”
李焕一笑:“也好。”
新后安排李纹与李绅先到坤宁宫,等早朝后李焕再来相见。一路无言,他努力摈弃所有残留在脑中并不愉快的记忆,却竟然会遇见她。
竟然。
她穿着比前两次稍为隆重,仰头立在坤宁宫一株树下,因为身量不够,只能摘到低矮处快要枯黄的衰叶。李焕会心一笑,四顾无人,上前替她压下一株长在高处的枝干,她面色一喜,一边摘下一边言谢。这旁若无人的姿态消融她黑夜里冷清的形象,可爱无比。
但当她转头看清他时,她神色一惊。他只当被吓到,一笑释怀:“你究竟是谁,在这里又做什么?”
她的答案囊括在之后李绅对他的回复中。
此时李绅从殿中出来,他的目光越过李焕,落在捧叶站立的少女身上:“阿姐,”他笑着,复又扬声再说,“我的咳嗽快好了。”
三
心中是与皮肤一样的微冷,尽管让他以意志生生泯下。
疾步奔入御书房,入目所见一切都不幸成为他宣泄怒火的殉葬品,直到再无东西可砸,他才气喘吁吁地跌坐在椅中,大内总管立在一旁:“陛下,您何必跟这些死物过不去,好歹记挂着您身体。”
这番劝慰将他点醒,他切齿地想起两次相遇,明明有无数次机会向自己坦诚身份,而她通通选择置之不理,想起前几日自己懵懂如少年的举止,对方在他的心底掀起骇浪,她却依旧可以风平浪静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咬牙切齿,既然你们三番五次设计,那我何必再有顾虑。
他敛去怒容,从容下诏请公主入宫一叙。
李纹抵达的速度远远超出他的预料,这隐隐让他窥见某个宏伟计划的一角。他们于灯火两端无声对坐,她低头把玩玉箫,借助灯光他终于能够清晰审视十年之后的女儿。
“在第一次见我时,为什么不承认你的身份?”
“陛下不是已经认定了吗?”她的笑意携带针锋相对的意味,“陛下认为我蓄意勾引,何必多费口舌再来解释?”
那笑刺痛他眼睛,他也冷笑:“是的,但我很受用。”
她仍旧只是微笑,目中挑衅的意味让他冷下语气,在随后的命令里:“公主李氏暴毙宫中,而侍女李纹觐为夫人。”
在雷雨刷下之前,他甩袖离开这片令他窒息的天地。殿中重归寂静,她双目一垂,蓄了许久的眼泪才轰然冲下,透过泪眼是他逐渐融入暗夜不再清晰的背影,那从初见就萦绕在心里的记忆。
在后宫见到另一重身份出现的李纹时,新后立刻顿悟这几日陛下魂不守舍的举止,心中涩然,便命刘总管多加留意,此后几日回禀的状况也让她意外,李焕经常漫步宫中,看似无目的地信步最后都会归向李纹的住所,但他也只是淡看几眼,转而离开。
新后唯一一次得知他心中郁结是在那一年万寿节。朝臣来贺,他放任自己大醉:“为什么都要设计我,阿绅,还有你们……”
她心中微苦:“臣妾从未设计过陛下,臣妾做的,只是为了陛下好……”
他醉语:“阿纹,你骗我,让我很难过。”
让新后顷刻泪如雨下的是他下一句呓语。
“但我最难过的,是我们一切相遇,原来都携带目的。”
四
此后他接连宠幸多位佳丽,当中最受宠为惠州来的霍紫烟,她因在万寿节宴席上吹箫一曲得李焕注意,之后几夜李焕长宿她宫中,等再见她时已由一介平凡艺伎跃升为夫人。新后仿佛并不介怀,替霍氏一一引见宫中各姐妹,直到李纹时才略停,一笑:“李夫人擅箫,与霍夫人恰逢敌手。”
李纹瞥了一眼新后,才转而笑对霍氏稍显夸张的惊呼:“不过尔尔。”
霍氏却缠着她吹奏,然后又轻轻自责:“是妹妹的错,姐姐不是坊中人,怎敢随意劳姐姐的驾?”
李纹还未接话,新后先笑着来和解:“那日万寿节酒酣耳热,都未仔细听妹妹清音,不只是否有幸听妹妹吹一曲?”
霍氏笑吟吟地命侍女去取箫,很快那侍女哭哭啼啼地握着一支折成两截的玉箫回来,说归来的路上与李纹的宫人小芸相撞,怀中玉箫不慎掉在地上。霍氏不由得大怒,作势要打,诸人或拉或劝,却止不住她的眼泪:“这支箫是我从家中带来,原本做个念想,不曾想……”
李纹稍微一滞,在众人或有意或无意的注视下将手中玉箫递给身边续茶的宫人,低声请她转交霍氏。霍氏受宠若惊,胡乱摆手正要拒绝,李纹并不擅言辞,只是淡淡道:“我不太用它,你拿着吧。”
小芸在李纹回宫后自缚荆木跪在殿门口,见她入内才大哭着膝行至李纹前:“奴婢只是轻轻撞了她一下,不曾想霍夫人的玉箫就这样断了。”
李纹只一笑:“她倘若想要我的玉箫,不见得日后找不到法子。”
小芸大哭:“可这是您及笄时,大皇子送您的。”
“已经过去了,”她神色忽地一变,“以后在宫中不要再提阿绅。”
这事暂时揭过,只是几日之后在花园中与霍氏相遇,霍氏的侍女不知所为何事哭哭啼啼地跪在霍氏跟前,见李纹一行路过,竟张口就来:“夫人,一定是小芸拿的,她摔坏了您的玉箫,见李夫人相赠一定过意不去,必定设法偷回。”
李纹听得大约又是为了那玉箫的事,正想走开,小芸见人栽赃当即气呼呼地与她对峙:“胡说,我没偷。”
那侍女作势过来扯她衣摆:“好个没脸没皮的奴才,既然会摔坏夫人的玉箫,想必偷也是会的。”
小芸怒极,收紧衣摆奋力摆脱,岂料对方拽得用力扯下一截衣袖,玉箫从内兜之中滑落,对方见状,邀功般指着坠落在地的玉箫向霍氏锐叫:“果然是她偷的。”小芸脸色一白,从地上拾起紧紧护卫在怀中,转身朝李纹奔来,却不由得僵立在那里。
李焕迎面而来。
听那侍女得意扬扬地陈述之后,李焕扫一眼李纹,又垂目看小芸:“是你偷的?”
小芸脸一白,却突如其来地改变口供:“是奴婢偷的。”
李纹蹙眉,只见小芸啜泣着膝行到李焕跟前:“奴婢见霍夫人强取豪夺我家夫人的爱物,奴婢气不过,所以偷偷买通霍夫人亲近点的侍女,将这支玉箫盗回。”
“能让你买通的又是谁?”李焕漫笑,“欺君可是杀头的大罪。”
小芸坚定地承认:“奴婢不记得了,但确实是奴婢盗的。”
李纹靠近她,瞥一眼由她紧紧搂在怀中的玉箫,在霍氏隐约快意的注视中平淡道:“这玉箫并不是我用的,想必小芸也不至于去偷。”
霍夫人闲闲地笑道:“小芸都承认了,李夫人何必屈尊替一个下人掩饰呢。”
李纹并不理她,又细看那支箫,确实与自己当年所用的材质形状无二,而能有此心者不用猜也知道,她转头对李焕,平静点出彼此都已经意识到的事实:“想必是阿绅托小芸送我的。”
小芸号啕,声嘶力竭地转而扑到李纹膝前:“公主,确实是奴婢偷的。”
李纹俯身抚了抚她的脸,微笑着说:“你没有偷,你的命比这支箫重要。”
五
李焕眼神变深,在众人注视中他平淡地下令:“既然如此,那便物归原主。”
李纹接过那支箫,转身丢进湖中,从容地跪在李焕前:“一切争端皆因那支玉箫而起,此刻丢了更干净。臣妾也不想霍夫人因此与臣妾心生芥蒂。”
你就不怕我心存芥蒂吗?这是那一刻李焕心中所想,但即便这样想,他出口的也只是冷冷的两个字:“也好。”
众人走后,小芸才哭着扶起李纹:“陛下原本就……这样陛下不是更不愿亲近您了吗?”
“即便没有这件事,他依旧心存疑虑。”她叹气,“我一直记得我母亲过世时他痛惜的目光,明明在世的时候两人也只是相敬如宾,何以死后这样伤心,”李纹笑了笑,“我现在才懂,只有死去的人才不会背叛,只有将性命交付,他才放心。”
她疲惫地说:“阿绅被人设计,他便永远怀疑。”
不出所料,之后宫中便有传闻李纹与李绅私相授受,当日小芸蓬头垢面地从宫外回来,李纹摁下书卷:“又跟人打架了?”
小芸含糊地应了一声。
她一叹:“何必。”
“我见到皇后和霍夫人的侍女在议论,”她勉强压抑悲声,“议论大皇子和您……”
“我与他从小一起长大,难免有非议。”李纹打断她,“霍夫人想必也已经知道我与阿绅的关系。”
但事态并未如她预料的那么简单,霍氏意外小产,矛头却因为前几次玉箫的缘故通通指向李纹,指她与外人私通。那晚李焕第一次造访,步履匆匆,李纹只来得及披上外衣他就闯入,与冰冷的声音一起掷向她的是两匹布帛:“看你做的事。”
她冷静地检视,是西域进贡的帛绢。当时只得四匹,分别赠给李绅和新后所诞的那位皇子。
“布中藏着藏红花,而紫烟的药中也查到此药,”他冷冷地看着她,“裹药的布在紫烟宫中发现。”
“既然皇后也可能拥有,如何认定这是阿绅所为?”
“皇后的两匹布已经尽数呈上,毫无缺失,”想必他刚从中宫返回,才来这里兴师问罪,“还有因为,他是最怕宫中继续诞下皇子,与他竞争的人。”
李纹悚然:“他毕竟是您的儿子。”
他咬牙切齿:“我没有他这种处心积虑,时时刻刻想着设计我的儿子。”
她的心极其缓慢地冷下去。
“不管你信不信,”她喃喃,“月下两次相见,我从来不知来的人会是你。”
她根本不用解释,只是落泪已经足以令他丢盔弃甲。心中一软,而她的下一句话却仿佛兜头一盆凉水。
“我等的人,是阿绅。”她苦笑着说,“我不知道来的是你。”
那句话中他察觉类似羞辱的意味,在怒火将自己点沸前,他摆首示意,小芸旋即被人拖拽着离开这座只剩下他们两人的宫殿。
她奋力挣扎,但都被他一一瓦解。他疯狂的眼神令她战栗:“如果是你生下的皇子,那他是否也能毫不留情一样除掉?”
六
她清醒的第一眼看见的是哭红双眼的小芸。
“我没事,”李纹茫然地看着上方,“没有这样坏的运气。”
她在一个月之后有了明显的晨呕,御医脸上的喜色让她瞬间心冷。同日,李绅被褫夺王号逐离上京。
李焕亲自来告诉她。他留心观察她那一瞬的表情,但她漠然以对。李焕斟酒自饮,缓缓相询:“我以为你会哭。”
“哭有用的话,”她一笑,“我们的母亲就不会死了。”
“很对,”李焕貌似赞同地颔首,“但并不是毫无办法。”
她垂目想了想,在他以为没有结果的下一刻,她用自己冰冷的双唇与他相触。心底被层层湿意覆盖,在那个冷夜,他听见她喃喃说话。
“现在,我能见阿绅吗?”
心底一处寒风,将那点薄薄喜悦尽数吹去:“如果我不准呢?”
李纹垂眸:“我有龙嗣了。”
他不置可否,淡淡地询问:“那次你跟他月下相邀,到底为了什么?”
李纹愣在那里。
“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冷笑,直身睥睨她时又添一重阴鸷,“我生的儿子我岂会不知,其心可诛,李绅真以为将你送到我身边就能控制我吗?”
她的微笑并没有因为他的怀疑而改变,那种接近讨好的微笑是他从未见过的表情:“我对阿绅是怜惜,他的母亲曾抚养过我,而对你,”他平和的心跳在瞬间丧失一贯的频率,他隐隐猜到她之后的句子,“我爱你,从月下再见到你起,我找不到合适的表情面对我曾经的父亲,所以只有逃离。”
“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但我一样很庆幸。”
所有感喟悸动和不期然的惊喜自历历红尘以外激射于他心底,她竟然也爱着自己,仅此一句便让他觉得这一切足以珍惜。
“我想让你知道,阿绅只是无辜被人陷害。”
千山万水行遍,一腔烟雨撞入怀中,他倏忽意识到她所有铺垫的意图。
心底索然,他冷问:“陷害他的又是谁?”
她垂头,却不再说话。
心微微冷却,李焕甩袖离去,直到殿门口方又驻足:“我告诉你,我绝不会立他为太子。你也别妄想欺骗我回心转意。”
他走后很长时间她仍旧孤坐,小芸想说些什么,她却只是一笑:“是不是很荒谬,我会爱上我的父亲。”在小芸震惊的注视下,她的微笑一如寻常,“可最荒谬的是,当我终于承认我的感情时,竟然无人相信。”
小芸双眼一红:“我去请陛下回来,您再和他好好说会儿话……”
“他不会来了,”她苦笑道,“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不会相信。”
七
他疾奔于夜色之下,借此刻幽风浇灭心中燃烧的焦虑,前尘往事历历浮现眼前,自月下相遇再到她那瞬告白,直至理智稍稍醒转他才意识到他竟然回到第一次与李纹相遇的亭子。
但,新后也在。
撞面之下两人均是怔了怔,但很快,母仪天下的风度重回她的身上,她裣衽行礼,他摁下心中所有疑虑,漫问:“夜深露重,皇后为何来这儿?”
她只是微笑:“我看到凝华殿的灯灭了,我猜陛下会来这里。”
他心中一动,他的妻子熟悉他的日常起居,也明白他失落失眠以及郁郁的时候最常去哪里,也就是这样才会在月夜下与李纹不期而遇。
心思骤变。他命此时气喘吁吁追上来的侍从将新后送回,待他回来之后,转而命令道:“你去查查,皇后最近见过些什么人。”
对方并未多想:“陛下这该问刘总管,臣倒多次撞见皇后召见刘总管。”
脑中闪过李纹向他辩白的某些句子,心底一沉,暂时未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似挥开缠绕心头的阴云。
转身正欲离开,小芸却从远方小跑而来。当李焕的目光漠然扫及她时,她双膝一折,在他面前跪下。只当为主子求情,而她下一句话却令他不由得屏息,她双目冷静,直视他:“陛下……您误会公主了……”
他心底一凛,喊住那正要走开的侍从:“他现在到哪儿了?”
对方愣了愣,许久才想起问的是大皇子李绅:“皇子昨夜领旨动身,大约刚至鄞州。”
“将他叫回来。”下达这命令时他并没有忽略那婢女小芸眼中点点如释重负的感激,垂目扫了她一眼,淡淡道,“你知道你该怎么做。”
她含泪点头:“奴婢知道。”
同李绅的相见是在他皇子的府邸中,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阔步从门口中庭进入,那景象奇异地与他多年前的记忆重叠,落花与哭声交织的空间,他与那个少女一起突兀闯入他的视线,模糊的心思随他之后隐含哭意的一声父皇又变得清晰,他凝眸,看清李绅跪于自己足前。
不是不感慨,他弯腰将他扶起,只是一句“寡人错怪你”,便立刻又使李绅泪满双襟。
嫌隙渐消,父子之间略聊了聊彼此近况,在话题末尾他随口询问:“你最近可去看过阿纹?”
在他回答这个问题的过程中李焕留心观察他的双眸,毫无躲闪,他的坦诚如一汪浅溪,一触到底。
他答得明朗:“不曾,姐姐说过,保护一个人的最好方式,就是不出现在那个人左右。”
如果不是我,你们是否会在一起。李焕有些意识到这个问题他已经不需要再问,就算所有的感情彼此出卖,他们姐弟的情谊也不会更改。
他生来多疑,而他做的很多猜测只是伪命题,包括李绅和李纹的关系,以及他的皇后。
他眼微眯,想到那个人时。
八
他盛宠霍氏。霍氏很快怀上龙嗣,九个月后诞下皇子。
李焕那一刻表现的欣喜足以令朝野震惊,他不光大赦天下,并且找来内阁商议立太子事宜,他所做的这一切并不回避新后。新后亦不曾置喙,甚至在小皇子满月酒时她亦含笑参加,呈递的礼物分毫不减。
李焕因朝事耽搁直至席中方来,众夫人一时无话,待他发话方重开宴席。新后讶然问:“李夫人呢?李夫人诞下的皇子与霍夫人的孩儿年月相仿,想必正是可爱时。”
李纹幽避宫中早成事实,新后却于这时提及。霍氏两道冷光直直刺去。新后恍若不觉,侧首对身边人轻声吩咐:“将李夫人请来这里。”
李焕不悦:“请她做什么?”
李氏失宠已成现实,霍夫人眉间刚有喜色,却见他转而又吩咐:“那个孩子,也快两个月了吧。”
李纹产子时体弱尚虚,又逢李焕冷遇,不足月就生下这个孩子,虽然比霍夫人的皇子大一个月,但看上去差不多一般大小。
内臣踌躇:“两个多月了。”
“将那个孩子抱来吧,”他略停了停,又吩咐,“不消惊动李夫人。”
内臣疾步离开,到了后殿霍氏的乳母等在那里。他伸手接过孩子,掀开襁褓一角望进去,发现孩子眉目已经稍稍变动,想来已修整过,内臣取出另外准备的被褥,小孩的内衣裤,更换完毕之后,才抱着婴儿隐入夜幕中。
一盏茶后,李纹的孩子很快由人抱来,只一点点大,眉目没长开,倒与霍夫人的孩子酷似。霍夫人因为第一个孩子无故小产原本就心存芥蒂,但听人说起仿佛颇有点兴趣,将这婴孩硬生生从李焕手中抢来抱在怀中,新后亦在一边笑:“看着模样倒跟陛下很像。”
这话令霍夫人不悦,她用指甲逗弄了一会儿方撒开手,任由一脸惶惶的小芸抢回,她漫笑:“这么点大连眉眼都没长开,我倒不觉得像。”
九
没料到皇子去的时候好好的回来便生了病,小芸顿觉天旋地转,情急之下直奔霍氏宫中,当日李焕留宿其间。
她拍门呼救,直至将人惊醒。待她陈述之后李焕也不见焦急,沉思片刻只叫御医过去瞧瞧。
小芸哀哀求了几遍见李焕执意不顾,反倒惹得霍氏不悦:“你这奴才好不晓事,主子去了又怎样,能让皇子死而复苏不成?”
这番动静连新后都惊动,胡乱披衣之后匆匆从中宫赶来。小芸胡乱叩首,但见李焕浑然不动,又见霍氏目中锐光乍现,心中已有分晓,她必是借着李焕盛宠才得以对皇子下手。
她怔怔,又逢哭声从西面传来,正是李纹所住方位。她侧头看去,李纹披夜而来,发未梳,面有泪意,怀中抱着一个婴孩,未等她开口先被李焕喝住:“你来这儿做什么?”
众人未料到他声色俱厉至此,一时无人敢插话,小芸含泪朝李纹扑过去,主仆相顾惶惶,李纹只是惊疑不定:“这孩子,这孩子……”
小芸四顾,眼下任谁都是一副作壁上观的模样,转眸又触及李焕不动声色的神情,心中一痛,膝行着至霍氏跟前,肃然叩首:“霍夫人,您小产的第一个孩子与公主并无关系,与大皇子也毫无干系。”
李纹来不及阻止,她转而面向新后冷冷道:“一切全是皇后所为,她与大内总管勾结,当日赠给大皇子的布匹由总管经手,先被剪去两块,用来制作装那些红花的布囊。”
新后立刻脸色大变,怒不可遏正欲喝止,却见李焕冷冷偏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小芸一边擦泪,一边说:“我从小被皇后指派服侍公主。我们家公主她傻,她明知道我是谁,她也明知道我被皇后示意以玉箫挑拨您同我们公主的关系,她明知道,她不说只因为真相大白的那天就是我的死期,她还想着救我。”
众人默然,霍夫人直直地瞪着面色陡然苍白的新后。
小芸将泪拭干,对着李焕肃然一拜:“陛下,就是当初您见到公主,也是皇后示意,她知道您常去何处,遂命令我将公主带到那里。借您的疑心挑拨您跟大皇子的关系,也令公主和皇子互生嫌隙。”
“您不需问我这些怎么知道,因为我会证明给您看。”
霍夫人急红了眼,等着小芸证明,却见小芸起身朝李纹叩头。李纹心里一惊,阻止尚未出口,小芸却已经起身,迅速撞向离自己最近的木柱。
李纹抱住她,小芸双唇微颤,李纹含泪俯身听,她弥留之际仍在喃喃:“请陛下救皇子一条命。”
逢此一变,众人目光均转向新后。她面色泛白,直视李焕,裣衽一拜。他挑唇一笑:“果真是你。”
“臣妾不过是为我儿子争取他该得的东西。”她冷笑,“禁军已经朝这里来,我的父亲已候在中正门外,只待您退位诏一下,他便立刻退兵离开。”
“那么,”李焕果真侧耳细听,“还真是巧,李绅亦等在那里。”
他漫视一圈,将李纹从地上扶起,微微一笑:“我们不如比下,哪支勤王的军队最快赶到这里。”
新后面色骤冷,并未想到李绅其实一直在皇城并未离开,转身看见李纹怀中奄奄一息的孩子,大笑:“黄泉路下,由李纹的儿子陪着臣妾,臣妾也胜了陛下一招。”
李焕从李纹怀中接过婴孩,回头对霍氏说:“我将两个孩子换了,是你的野心害死了自己的儿子。”
霍夫人锐声尖叫,纵身扑来将孩子紧紧搂在怀中,双目骇然紧紧盯住他。
李焕一欠身,向她道:“我很抱歉,从开始就给你这样多的幻想。”
十
李焕俯身将李纹抱起,越过众人从容出殿,一边低首询问:“你在害怕什么?”
“你从什么时候发觉这一切?”
他似乎真的想了想:“你不觉得我们的相遇过分巧合吗?尤其是那小芸,表面一派忠心状,但你与霍氏的两次争端却都是因她而起,你不觉得奇怪?”
她双眸一暗:“各事其主,她其实无辜。”
冲霄红光映亮宫城半边天,他徐徐仰首,任由这略带烟熏以及血意的凉风掠过面际。
“你说的,保护一个人的最好方式,就是不出现在那个人左右。”他微微而笑,“虽有误伤,但我却保住了你,这比任何失去都值得我庆幸。”
一时未能辨别心中情绪,她垂目,悄然伸手亦握住他的,在他注视下接近他的拥抱:“是的,你我其实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