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宠若猪

2013-05-14 09:47顾汐润
飞魔幻B 2013年8期
关键词:天枢水仙水晶

顾汐润

0.

我叫头三,是个名不见经传走在路边被踩死都不会有人多看一眼的小仙——在我飞升成仙的头八百年里,可以这么来自我介绍。八百年以后就要加一句了,我头三,是溯水仙君的未婚妻。

不过,这未婚妻当得有些憋屈。

那日在清琼居的水苑里,我擎着那枝水晶杆的睡莲从水里扑腾出来时,溯水仙君揽着一位美丽的女仙,正踏着月牙形石阶一步步走来。我习惯性低下眉眼,看到他纤尘不染的锦缎裾和金丝履。

他眉毛微蹙,薄唇轻启,淡漠地吐出一句话来:“居然是头猪。”

……我勒个去,太他娘的伤人了。

1.

但,我确实是头猪。

我原先是头长不大的小乳猪,和亲戚兄长们一起窝在一处不大的猪圈里,猪们每天的任务除了吃喝睡就是睡喝吃。

可我和他们不一样。我还有一个极富情调的爱好——抬头仰望天空。我觉得,每当我微微将头抬高四十五度,明眸里露出浅浅的忧伤,最好再伴上一阵微风拂过,此情此景,真真是有气质得很。

我将鹤立猪群、遗世独立的气质维持下来,终于打动了上苍。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我被一个自称天枢星君的神仙带走了。从那以后,世间少了一头风雅出尘的猪,天庭则多了一位乖巧伶俐的小仙子……好吧,乖巧伶俐是我自己总结的。

天枢星君在天庭很有特点,因他能让世间所有花开放,无论是否过季或枯死。这本该是个风流的手腕,但偏偏星君的脑子似乎不太够用,用通俗点的话来讲,就是天然呆——大约天庭只会有他一个神仙为了图省事,跑去人间拉了头猪留在身边作仙侍,留下一众仙僚瞠目结舌。

溯水仙君则与天枢星君恰恰相反。

溯水是天帝老儿的大皇子,身娇肉贵,天赋异禀,美颜和风流同时闻名三界。传言他三千岁的时候,天帝想将昆仑西王母的侄女许配给他,婚约订下没几日,就传来该仙君与各路仙子花前月下的艳话,气得西王母一纸退婚。西王母败了,便无谁再愿给这位大皇子说亲。天帝对此头痛不已。

是以,溯水仙君索性自己立了个规矩——谁能摘下他清琼水苑里盛开着的水晶睡莲,他就娶谁。

从那以后,清琼水苑络绎不绝地被女仙频频围堵,当然其中也有男仙,不过皆被溯水诓了个遍——那枝水晶睡莲,是不开花的。

可如果没有阴错阳差,就不会有接下来的故事。

天枢星君去清琼水苑拜访溯水,水苑里照例挤满了各路女仙,天枢被一群人堵在半道,飞不上去走不下来,焦急道:“本仙和殿下约定的时辰快到了,殿下不喜欢迟到。三三,快给本仙想个办法。”

我翻了翻眼睛:“好办。从这清琼水苑一路游过去就到了。”

天枢星君非常仔细地思忖了这个方法的可行性,想了好半天,郑重对我道:“本仙不大会游水。三三,你游过去,代本仙跟殿下交代一声吧。”

我默默地望了他一眼,两手插进兜中说:“星君,你打哪儿听说过猪会游泳?”

我这句话还没说完,耳边忽然传来亢奋尖锐的惊叫声,身旁的女仙激动地挥起手臂,一个不经意便迅猛地把我挤进水里。

“三三!”星君慌张伸手却抓了个空。

我呛了几口水,混乱中抓紧手边的东西奋力向上攀游,当我终于将头探出水面时,却发现全场都寂静了。

我纳闷这寂静莫名有些诡异,一转头才发现自己手中握着一截水晶杆茎,茎顶端盛放着一朵泛着月光色的莲花。

——接下来的事情,你们就知道了。

想来是天枢星君情急之下爆发出了隐藏能力,导致水晶睡莲突然开花,又恰巧被我折了下来。

我看到仙子们懊悔愤恨的神情,她们大抵都只记得天枢呆,却忘记了他有一个堪比司花神女的逆天功能。

另一面,溯水自然是很嫌弃我的。你试想一头猪和一位皇子,这种差距就如同猪八戒和观音菩萨,这两人要是在一起你一定会觉得很违和。可天枢还无比认真地交代他道:“三三是头猪,不大聪明,殿下别欺负她。”

2.

天枢停了一下,补充道:“也不要嫌弃她。”

溯水毫不怜惜地推开怀中美人,冰凉的目光从天枢身上移到我这里,我立马将头埋得更低些。

“既然这样。”溯水仙君打破沉默,话语里不带任何温度,“让她搬来清琼居,现在、立刻、马上。”

天枢星君欠了欠身,温言道:“这怕是有些不便。在下宫中的事务现下基本都由三三打理,她这样一来,天枢宫怕是要出乱子。”

溯水微微眯起眼:“不过是头猪罢了。”话音刚落,气氛瞬间又冷下许多,他转身唤来一个人,推到天枢面前,“这是本君座下的右使,修为资质堪比上神,送给你打理天枢宫,可好?”

天枢星君一向和善的面容上渐渐敛了笑,沉默不语地和溯水仙君对望,半天后才微微笑道:“那便依了殿下吧。”

就这样,我毫无选择权地搬入清琼居。

被拽走前,我含恨对天枢道:“星君啊星君,你平白施法做什么?”

天枢却一脸迷茫:“什么?本仙并未施法啊。”

我愣了愣。

前头已走开两步的溯水仙君顿下脚步,微微侧了侧头。

溯水一回到宫殿里便开始整理天帝甩给他的折子,整整一天没再跟我说过一句话,就如同本下仙根本不存在一样,搞得我僵立在殿里很是尴尬。

但我看得清,溯水这一天都捧着一本折子,换都没换一下,不晓得他低垂下的眉眼里究竟有什么风起云涌。

溯水看了半天折子,终于有些累了,懒懒行至榻边,回头看了我一眼:“愣什么愣,还不过来?”

我回过神,发现四下只剩我一人还在殿上,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

溯水仙君伸开臂膀,我正琢磨这个动作的含义,只听得他道:“给本君去衣。”

“什么?!”

我几乎平地一弹,又招来溯水嫌弃的神情。他索性自己脱掉白裘麾,一把扔到我头上。我把大麾从头上扒拉下来,目光恰巧对上溯水露出的一片莹白的胸膛。

溯水瞟了我一眼,侧身躺在榻上:“要不要本君脱光了给你看?”

“……”我迅速收拾起他的裘麾,赶忙退到一边去。

溯水许是睡着了,一躺便躺了许久。我站得腿发麻,斗胆坐到他办公的椅子上去。

面前桌上堆着天折天章,桌面迎合了溯水的喜好,一派皎白如月华,只是右角上刻了两个字,字里盈满血色,格外刺目,似是绞尽心力、害怕忘记一般。

——莲华。

思来想去,我觉得“莲华”必然是个女仙的名字,许是溯水仙君心底爱慕之人,不知为何却求而不得,以此谨记。他本立了一条不可能的规矩来拒退八荒婚事,但不想竟被我生生打坏了心意。

这么想来,我好像变成了一个棒打鸳鸯的小三。

无奈之下,我约了天枢星君在清琼水苑边见面。

天枢蹬着玄靴噌噌地跑来:“这么急着唤我来,有事?”

我将他拉进一处偏殿,道:“你可晓得‘莲华这人?”

天枢面上怔了怔,望我一眼,静道:“没印象。”

“那你代我查查吧。”

“怎么了?”

我随手扯下身旁一片叶子裹成卷,再抚平开,叹道:“我可能平白拆散了溯水仙君的姻缘。我瞧见仙君似乎对一个叫莲华的姑娘有意,你帮我去找找看,能找到那是最好不过,也省得我心里过意不去。”

“原来如此。”天枢拍拍我的肩膀,“三三,辛苦你了。”

“辛苦倒算不上。”我忽然想起似乎还有一个疑惑没解开,“我听闻仙君的水晶莲是不开花的,我以为那日是你施了法。”

“我没有施法。”天枢目光移向玉阶下的清琼水,语气一贯地云淡风轻,“许是你自己催开了吧。这个我也不大清楚。”

我刚准备再叹息,却听闻身后传来一声讥诮。

溯水拂开柳枝,脸色阴沉,眉宇间已不似往日的风雅绝尘,反而添了几分狠戾,丝毫不掩饰自己不愉悦的神情。

天枢行了个礼:“在下和三三于这儿说事情,没想到叨扰了殿下清净,着实抱歉。”

“说事情?”溯水挑了挑眉,“有什么事情需在这么隐蔽的地方说?”

我上前急要解释,溯水眉毛一横,拽紧我的手腕拖着就要走:“本君带着未婚妻先行告退了。星君慢走不送。”

我被他拖着几步踉跄,回头看到天枢星君僵立在原地。

溯水把我拽到殿里面,狠狠地推到墙上,压低嗓音说:“现在全天界人都知道你是本君的未婚妻,当下还敢和别的男人私会,你胆子倒是不小!”

我缩缩脖子:“下仙因星君飞升,他一向待下仙不薄,下仙为何不能见他?”

溯水眸光一动,整个人突然欺身上来,用自己的身子将我压在墙面上,温热的呼吸萦上面颊,我顿时脸上一片燥热。

“本君说的话,你有异议?”

“下仙想提异议,可有用吗?”

“当然没用。”溯水唇上勾出一个弧度,瞳孔里仿佛荡漾着一片清湖,“不过本君一向仁慈,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我有些发蒙,愣愣地看着他。

他的脸离我很近很近,几乎就要贴上了。神思迷离间,我听到他轻声说:“本君以皇子的名义,给你和天枢赐婚,你可满意?”

3.

下仙头三折了溯水仙君的水晶莲,却被溯水仙君赠予天枢星君。那头三是谁?答曰——就是天枢星君人来疯从人间领回来的小猪。

溯水仙君不让我搬回天枢宫,美其名曰“婚前夫妻不宜见面”。

我很纳闷:“那当初殿下为何要我搬进清琼居?”

溯水不紧不慢地饮茶:“我当时高兴。”

“……”

更悲催的是,清琼居上下都晓得我是个被扔出去的未婚妻,没几个爱搭理我,我只能日日一人待着,把清琼居扶桑树上的叶子数了个遍。

和天枢的婚期渐近,我没有丝毫欣喜激动,反而有些失落恐慌,思忖了很久,觉得大抵是传说中的“婚前恐惧症”。

婚礼前一夜,我坐在清琼水苑边,水中倒映出璀璨星河。

溯水不知何时来到我身旁,抛下一件衣服在我头上。

我把衣服从头上扒拉下来,却不是意料中的白裘麾,而是一件大红色的锦缎新衣。一般新衣上会绣有凤凰戏牡丹,但这件上却是凤凰和莲花。

我摩挲着锦缎冰凉的质感,抬头看到溯水眼中映着水波,一身白衣似雪,正不着感情地道:“还不早点休息,明天会很累。”

我心内五味杂陈,头一次没有回答他的话。

溯水走后,我抱着嫁衣继续发呆,未多时,视野中忽然出现一个身影,他几步飞速掠水而来。我刚想尖叫,却被他以迅雷之速封了穴,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晕过去之前,我嗅到一丝熟悉的气息。

醒来时,身无异样,却不晓得是在什么地方,天枢星君一言不发地坐在一丈开外的地方。

“星君。”我一开口,气氛便有些尴尬,“为何把下仙打晕带来这里?”

天枢不答,从怀里摸出一块肉饼扔给我:“三三,你想嫁给溯水吗?”

我咬一口肉饼,甚是不解:“头三这样的下仙哪里想过这等事。”

天枢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壶水,待我吃饱喝足,才说:“你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我四下望望,皆是白玉石壁,中间腾出一块宝台,上面搁了一面镜子,并无别物。

天枢将我引到镜子前,提醒道:“这是三生镜。”

我惊住了。

相传三生镜是上古神物,被压在玉山下,无论神人妖魔,只要照一照,便能看见自己的过往。我以为这只是个传说,没想到竟见了真物。

镜面如水,一直保持着碧波荡漾的模样,我挪到正对面,不似照镜子,反倒像迎水视物。忽然间,三生镜微微颤了颤,整个石室瞬间被光华笼罩。

我如同一头扎进水里,神思逐渐沉溺。

那个时候,我不叫头三,也不是乳猪。我的名字叫莲华。

“莲华”这两个字,是那个大牌的溯水仙君取的。

天枢星君一向爱侍弄花草,偶得一枝水晶莲,不知该养在哪里才好。一日路过清琼居,发现清琼水苑这块福泽之地,于是不顾溯水仙君的反对,兴冲冲将自个儿的水晶莲花种在了别人家的水塘子里。

但让二人都倍感惊奇的是,清琼水吸纳日月灵气,再加上邻近溯水仙君的纯正仙气,却仍旧催不开水晶莲花。那花枝僵硬地立在水中,全然似个摆设品。

原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溯水仙君这下也生了兴趣,还专程请来司花神女,神女只看了一眼,便笑道:“这花中有个精魂,固执得很,不爱开花便不开,强求也没用。”

溯水那时候大抵是不太懂得怜香惜玉的,他跳进水里,眯起眼,一只手掐住枝茎,淡淡道:“不开的花根本没有存在的价值,索性掐了罢。”

我在花里动了动,感觉到他手上越发用力,气得忍不住大叫:“非礼啊——”

我这一叫,用的是至纯内力,声音可传出方圆十里不绝。就是从那天起,托我的福,溯水仙君风流不羁的名声甚嚣尘上。

不过之后的事情,我都记不太清了。

唯一还印象深刻的,是溯水眉梢眼角带着浅笑,猎猎白袍漾在水边,对我道:“你叫莲华,可好?”

直至第二日,我才满脸泪痕地逃出三生镜。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用“逃”这个字眼,明明三生镜里也回忆不起之后的事情,我却莫名觉得心脏绞痛,仿佛失了一块。

天枢星君已经不在玉山了。我急急忙忙招了片云,奔回天庭。老远便看见天枢宫已被锦绣红缎覆满,天枢正站在红海中间。可他没有穿新衣,那一如既往的黑色,显得突兀而落寞。

我在云上看着他,他也望着我。可我犹豫了片刻,终是没有停顿下来,云的方向直指清琼居。

此时的清琼居与天枢宫大相径庭,寂寥得仿佛没有人存在。

我从云上下来,向溯水的寝殿跑去。我要告诉他,我想起来了,全部都想起来了,我是莲华,是和他共看十里荷花的莲华。

殿里珠玉清脆,轻纱帷幔,我拨开仙侍的阻拦,径直走到最里面。

溯水果然在床榻边,只是他身旁还坐着一个女子。

他伸出手,轻轻掠起女子鬓边散下的青丝,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柔和声音道:“莲华,你终于回来了。”

我全身冰凉地僵在原地。

——那女子,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4.

溯水听到动静,侧过头来看到我,不悦地皱起眉:“三三?你怎么在这里?”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三三,却用这样刺冷的句式。

那女子也偏头看我,额间莲花红印扎眼,却是一脸迷茫,仿佛根本没有意识。

我攥紧衣角,勇敢地向前迈一步,昂首道:“溯水,我是莲华,我才是莲华。”

溯水沉默良久,冷冷地笑出来,却不说话。

“我说的是真的……是三生镜告诉我的!我照了三生镜!”

“三生镜?”溯水嘴角上扬,眼底却了无笑意,“那三生镜有没有告诉你,你后来,为什么会成为一头猪?”

我怔住了。

“你不是莲华。”溯水拂了拂衣袖,淡淡敛眸,不再看我,“快走吧。”

我倔强地立在原地,希望他说的这句话是在骗我,三生镜告诉我的都是事实。

可他终究不愿再多看我一眼,薄唇轻启间森冷地吐出一个字:“滚。”

我跌跌撞撞地跑回偏殿,溯水的每一句话都如同刺钉,狠狠扎进心脏。

浑浑噩噩地呆坐到晚上,终于在迷迷糊糊快睡着时,听见外面一阵细微却嘈杂的争斗声。我披件菱纱外套打开窗,看见不远处半空中炸开的光华。

我穿过檐廊和花园,将自己隐在假山后,屏息静看。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天枢——眉宇间笼着浓重阴云,眸底无光,仿佛山雨欲来风满楼。

另一边溯水仙君全身白芒笼罩,袖间盈满光羽,一触即发。他有些恼怒道:“她不过是莲华的意识和记忆,也费你如此大动干戈。”

天枢手中暗光汇聚成剑,催动杀气:“失去意识和记忆的莲华便只是躯壳。我当初将她交给殿下您,您便是这样对她的?!”

溯水扬袖拆开天枢的招式,扬声道:“你在意的究竟是三三,还是莲华?”

闻言,天枢停下出招,静静地立在原处,默了片刻后忽笑道,“在问我之前,何不问问自己呢?”顿了下,他不着感情地继续道,“三三若回到莲华体内,便能将莲华完整复生。可是那样,就等同于让三三寂灭。殿下口口声声为着莲华,却没有告诉三三这件事,你,是不是也在顾虑三三呢?”

这句话像是一道解开封印的咒语,我脑内瞬时有万千金光乍现,那些连三生石都遗忘的记忆,正缓缓浮现出来。

很久很久以前。

见过莲华之后,天枢星君一直想将水晶莲移植回去,却遭到了溯水的反对。溯水甚是得意道:“你既然当初种在了本君这里,就是本君的了。”

“可殿下什么都给不了她。”天枢没有回笑,只是平静道,“西王母不是那般大度的人。殿下因莲华拒了昆仑的婚事,她定觉得面上失色,不会放过莲华。”

那时才三千岁的溯水仙君很是自负,握紧莲华的手说:“本君意愿如此,谁能奈何得了我?”

然而,终是他失算了。他没能保护好她。

西王母震怒,一气之下抓来莲华,将其肉身锁回水晶莲里,意识和记忆尽数剥离,封入一根芥草,扔进凡尘任人碾压。西王母立下咒语,只有意识回归,才能将水晶莲再度催开。

然而没想到,这根芥草落入猪圈,被一头已有身孕的母猪吃了。母猪产崽后,这根芥草便成了一头名叫头三的小猪。

天枢执掌星宿,掐指算出头三的降生,挑了日子将这头猪带回了天庭,本想让她复生莲华,却不想日子一久便动了凡心,偏偏舍不得让猪头三去寂灭了。

那么,溯水呢?

我晓得的,他的眸子太清冷,仅剩一丝尚温暖的位置也全给了莲华吧。

夜晚的风沙蒙蒙,迷了眼,忍不住流出泪来。

5.

我假装这夜睡得安好,没有听见他二人的争执,而他们也全然没有要告诉我的意思。

这一日,我在清琼居的六角亭里搭了个席棚乘凉,初夏暖意微醺,不知不觉打了个盹儿,还顺带做了一个梦。

梦中,溯水迷瞪着眼睛,锦衾半合在胸口,露出的锁骨莹白精致,配上那张唇红齿白的俊美仪容,很是含羞带臊。我扬起手上的皮鞭,一抬腿跨在他身上,贼笑着说:“哎哟,这是哪家的小公子生得这般俊俏,要不要本巾帼来陪你一夜……”说着,开始掀他的被子。

眼前溯水是可怜兮兮的样子,耳边却传来不甚威严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我一激灵,顿时睁开眼睛,看到自己伸出的一只猪蹄子正扒着溯水的衣领,使劲往下拽。我冷汗涔涔地缩回手:“嗯,梦见一只大橘子……”

溯水并未生气,整了整衣襟坐到我旁边,利落地雕刻着一块白玉,约莫有拳头大小,能勉强看出个人形。

我想起刚才那个欲说还休的梦,对上眼前的人,目光忍不住流连在他露出的莹白颈上。溯水专心雕刻,半天后抬眼看我,我赶忙扭头,收起灼热的视线。

“别转头。”溯水声音轻,听着不真切,“过来给我仔细瞧瞧。”

“什么?”我看看他手中的白玉,“殿下……难道在刻我?”

溯水不耐烦地皱眉:“不然你以为呢?”

我顿时受宠若惊飘飘欲仙,脸上染满红晕:“殿下为何要这般?难道是要随身戴着以便睹物思人?”

溯水面无表情地望望我,继续低头专心雕刻。

平静未有片刻,忽而觉得周身很湿,四下看看却是艳阳天,我扯了扯身上的衣袖,发现衣发上水印迅速扩散,整个人像被水泡过一样。对面溯水一直低着头,浑然不觉。

我心里诧异,定下神凝视半空,终于看见了一团团或大或小的水泡,密密麻麻堆满整个空间,水泡越集越多,碰撞后化成无形之水,落在地上,水积得越多,越能被肉眼所观察到,不出多久,水已经漫到我胸口,还伴随着汹涌波涛。

我唤醒毫无知觉的溯水:“殿下……水!都是水啊!”

溯水如梦初醒,慌忙扔下小刀,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中雕刻到一半的玉:“以玉复制魂魄……竟还是不行吗……”

“殿下……殿下……救命!”水漫到了脖子,再不喊恐怕就说不出话了,“殿下……猪不会游水啊!”

溯水向我走过来,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急忙掉头换方向,嘴里焦急地念叨着什么。

我听不清,只好继续呼救:“殿下……溯水仙君!救救我啊——”

溯水挥袖甩出一颗灵珠给我:“这是避水灵珠,只能坚持半个时辰,拿着它,快躲到没水的地方去!”说完,他一个飞身掠出去老远。

托避水灵珠的福,我这回清晰地瞧见了溯水脸上百年难得一见的担忧,也听清他最后慌张喊着的是:“莲华……”

我的身子在水里渐渐僵硬,看着他的身影在眼前消失,头都没回一下。

水被清退之后我才晓得,整个清琼居并未被太大影响,唯一溺了水的只有我一人。那个毫无知觉的莲华,连根发丝都没湿。

虽有避水灵珠,可我还是狼狈一身。我去找溯水归还灵珠时,却被告知他正在安抚“受惊”的莲华,没空接见我。我继而又是一身狼狈地走回偏殿。

路上,听到两位小仙侍的交谈。

一个说:“刚刚那场水究竟是怎么回事?”

另一个答:“听说是仙君想施展一个拿玉复制魂魄的禁术,却失败了,他本修习水术,才使得仙水不受控制。”

一个又问:“那是哪门子的禁术?”

另一个答:“据说就是在不让宿主受伤的情况下复制宿主的魂魄,再寄于他人体内。”

“殿下这么做是为了莲华仙子?”

“要不然呢?”

“不是还有头三吗?听说是莲华仙子的分身。”

“分身分身。”仙侍渐渐走远了,声音还飘荡在耳边,“说到底,并不是真正的仙子。并且就是因为她,仙子才无法复活,害得殿下这般相思疾苦。”

一阵风吹来,我忽然觉得很冷,打了个哆嗦。

我抬手想拿袖子擦去额上的水,却忘记袖子已是一块湿布,更多的水滴从额上流下来,流过睫毛,一直落到下巴上。

夏气渐浓,清琼居的荷花摇曳生波。

我从太上老君处讨来一壶酒,夜晚时拿到清琼水苑旁,让酣醇酒香溢满清琼居。

溯水不知何时走出来,对我道:“三三,独饮伤身。”

他踏着月华与水波缓缓而来,白衣飘飘,盈满一袖流萤,眼波流转间,胜却星河璀璨。

“是啊,独饮伤身。”我笑眯眯地举起酒壶,“殿下,陪下仙喝几杯吧。”

溯水没有拒绝,一屁股坐到我身侧,我赶忙将玉卮斟满,这个难伺候的主儿一饮而尽,露出满意的神色。

“太上老君酿的酒?”

“是。”我推了一盘小点心过去,“干饮也伤身。这是下仙亲自做的,殿下可愿赏脸尝尝?”

溯水很给面子地吃了几口,随即皱眉道:“你做的是猪粮吗?”

我忒郁闷:“您都不晓得委婉些吗?”

溯水认真地想了想:“本君以为,这样已经够委婉了。”

“……”

溯水虽这么说着,却还是又吃了几块点心。

我很感动,借着酒劲多说了几句话。我道:“其实我觉得,做头猪挺好的。真的真的,殿下您别拿这样嫌弃的眼神瞅着下仙,您没做过猪,哪知猪的幸福,您若有一天成了猪,便会知……好吧,不会有那一天,下仙知错。”

我低下头来,悄悄抬眼,他指尖执玉卮轻轻晃荡,晃了很久很久,才轻声说:“三三。”

“嗯?”

“本君在想,应不应该让莲华回花里继续安睡。”

我猛然抬头看着他,半晌道:“殿下,您醉了。”

他笑了笑,眼角眉梢挂满星光:“我没有醉。等她回去了,我娶你过门……你若不喜欢我,那天枢……”

“殿下。”我猛地截住话头,淡淡道,“您醉了。”

他继续笑,眼神却开始散开:“都说了没醉。这样跟你商量着的,你说好不好啊……莲华……”

——莲华。

他喊的,还是莲华。

我仰头灌下一壶酒,琼液从嘴角流下,我不在意地拿袖子抹了一把,说:“您真的醉了。”

他是醉了。

太上老君这酒不会醉人,但我做的点心里加了催酒劲的仙散,两者同时服下,必定千日醉而不醒。

溯水没再和我理论,靠着树干沉沉睡去。月华浸在他身上,折射出这世间最柔和的光。

我凑到他旁边,将他好看的容貌看了一遍又一遍,恨不得永永远远、生生世世都不要忘记。

是的,溯水,即便你记忆深处的那个人不是我。

永永远远、生生世世,我都不要忘记你。

尾声.

溯水仙君大醉千日方醒,醒来后莫名急迫,在清琼居里慌忙地寻找着什么,一边找一边唤道:“三三,三三……”

然而,却无人应。

他越过偏殿,跑下清琼水苑的玉阶,忽然顿住了脚步。

清琼水里,那个女子端端如莲,额间红莲印记跃然欲出。

她笑起来,道:“溯水,我回来了。”

从此以后,那个叫做头三的乖巧伶俐的小猪仙,再未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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