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缠绵
琅羽门,位于琅洲洗心湖下,门人多以修仙为念,数百年来不乏成仙飞升之士,乃九洲大地最为修仙者向往之门派。只是如今,却不知何故,一夕倾颓。
壹
又做了相同的梦。
梦中总有一道依稀的白色身影,静默而深情地注视着她,可每当她欲走近,身影却化作碎沙消散而去,握不住,也寻不得。
少女自梦中醒来,心头那抹悲伤的感觉仍在,于是起身坐于床沿纳气,不经意间瞥见一旁桌上的铜镜。
镜中容颜似又成熟了两分。
自从吸纳了琉璃魄,她的身体一天天变化起来,不仅长了个子,连头发也比从前长了些。不再是十二三岁的模样,倒像长成了十七八岁的大姑娘。
还时常做这个怪异的梦。离白灵山越近,梦中身影便越发显得真实。
清晨早起,少女推门而出,昨夜收留她的村妇已在屋前喂食散养的小鸡。
她连忙致礼道谢,村妇爽朗一笑:“不必客气,我也是最近刚从别处迁来。这村子曾经绝不收留外人,可前两年不知怎的,村长突然解了禁令,不仅愿意收留外来之人,还要村民对他们倾力相助。小叶村可是溟洲的宝地啊,我得此消息便立即动身来这里安家了。”
村妇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少女始终保持微笑倾听着,直到村妇自己也意识到多话了,才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姑娘你是否也想留在小叶村生活?”
少女摇头:“我只是路过此处,要去白灵山。”
“啊呀,是那座山。”村妇停下手上的活儿,郑重地道,“我听村民们说过,白灵山离此村不远,是座极有灵气的山,只是最近那山被一种奇怪的气息隔绝,让人靠近不得。恐怕姑娘也上不了山啊。”
少女轻道:“无妨。”便向村妇告辞,往白灵山而去。
不过短短一段路,少女心中的悸动越来越强。她能感受到村民们所说山周围的气息,可那气息却并非将她隔绝,而是吸引她一步步靠近。
犹如一种召唤。
她毫不费力地进了山。散发着白色光芒的树木草叶突然簌簌抖动起来,为她指出一条通往半山腰深处的路。
心中虽有些疑问,但四周一切皆让她感到亲切而安全,于是少女放任自己跟随着召唤来到山路尽头。
眼前出现一个山洞入口,少女钻进去,沿着狭长石廊徐步前行,而后穿过石门,进入一个挂满钟乳玉石的石厅。
石厅正中架着白玉筑成的石台,上方被白光结界笼罩,而石台上,伏卧着一头毛色雪白的雄狮。
她瞧见他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天地静谧,唯有钟乳石滴下的水声回荡着。前一刻还悸动的心此刻却仿佛停止了跳跃,就连如何呼吸也不会了。
少女颤抖地伸出手去,当触碰结界的一瞬,白光仿佛幻化成一只手,将她的手轻轻握住。然而再一眨眼,白狮依旧静静伏卧,不动分毫,甚至让人怀疑他是否活着。
不觉泪眼婆娑。
“洪……连……”她轻轻唤道,却明白,不会得到任何回答。
贰
沐楹牵着许大娘家的两头牛去溪边饮水。
路上所遇村人都友善地朝她打着招呼,已将她视作小叶村的一分子。
数日前从白灵山回来,浑浑噩噩地走到曾收留她过夜的村妇家门口,便双脚一软跌在地上。许大娘恰巧出门瞧见,急忙扶她进屋,初始她只顾着哭泣一句话不肯说,后来便央求留在许大娘家中度日。热心肠的许大娘未曾婚嫁膝下无子,十分乐意有个模样娇俏的姑娘与她做伴,于是一口答应下来。
只是问及在白灵山究竟发生何事,沐楹始终未置一词。
少女在溪边坐下,看着水中倒影。她的模样停留在了十七八岁,却不是她记忆中身为“落檀”时的样子。
她究竟是谁?
一直以来,沐楹认为是师父一手创造了自己,并赋予她重建琅羽门的使命。
为了发动重塑门派结界的五音阵,她费尽心思寻得乐影师律莹,乐执令白柔相助。不止如此,她还盗走夜罗圣女的灵骨坛,将师兄卫如陵诱至九幽城,以“将灵骨带去白灵山安葬,了却圣女生前心愿”为条件,最终得卫师兄暂时抛却前嫌,答应镇阵法一角。
可沐楹不知,自己竟与白灵山有如此深厚的渊源。
在见到洪连的一瞬,她已恢复了有关“落檀”的所有记忆,知晓了洪连为她而拔掉锁魂钉,以致如今困在白灵山沉眠的种种。
可她的容貌却与落檀完全不同。心也仿佛被硬生生分成了两半,一半是从前的落檀,一半是师父制造的沐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第一次,沐楹怀疑起师父来。她细细回想,从落檀第一次入琅羽门求见,师父便以她的树身做了交易条件,看来正是为了以仙木为媒,创造出一个可以为他所掌控,担任复兴大任的生命。
如此说来,师父一早便知琅羽门将逢劫难,而自己,只不过是他提前安排好的棋子。
却不想会连累洪连。
想到洪连,胸口荡起一抹绵延的疼。她竟找不出可以唤醒他的方法。她本想取出体内的锁魂钉还予他,哪怕自己会因此魂飞魄散也心甘情愿,可已非仙身的她无法办到。
琉璃魄乃魔族圣物,足以抵消她曾经拥有的仙根,如今的她,只不过是个灵力较高的凡人而已,与其他琅羽门人无异。
罢了,这样也好,不是仙身,便可尽情思慕;唤不醒他,便也可在近处陪着他。因此她选择留在小叶村,选择将重建门派之事全然抛却,全然遗忘。
少女将脚旁的石子拾起,扔进潺潺的溪流中,激起一圈细碎的水花。她想,待晌午过后,要再去白灵山看看洪连。
水花过后,当她再往溪中瞧时,只见水中多了一重倒影,竟不知是何时站在她身边。
沐楹猛然回头,眼前站着一个安静得像是没有气息的陌生少女,一头银丝,肤色苍白,却有着血红的瞳仁,尽管阳光并不炽烈,却执着一把朱红色的伞。
“你是白柔?”沐楹一惊,虽然尚是第一次见,但她曾听律莹说过乐执令特殊的相貌。
白柔指了指自己背上的排箫,淡淡道:“它告诉我你在这里。”
一时无言以对。
“你让我们重聚师门,自己倒躲起来了?”雪白的少女好像冰雕一般,纵然是责备的语气,脸上也始终毫无表情。
远处适时传来许大娘唤她的声音,打破这难挨的窘境。沐楹牵起拴住牛鼻的缰绳,最后看白柔一眼,道:“琅羽门今后,与我无干。”
鲜红瞳仁盯着那背影许久,慢慢地眯了起来。
叁
白灵山石洞中,少女背靠石台坐在地上,向白狮讲述着这几日生活中的琐事。
许大娘家的母牛生了小牛,散养的小鸡又长大了些,还有隔壁徐老头托媒人说亲,想娶许大娘过门,却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说着说着,沐楹忍不住笑起来。她将所有的琐事与洪连分享,尽管他现今沉睡着,但倘若有一天醒来,便不会懊悔错过了她的岁月。
“我为你作了一首新曲,你且听听看——”少女摸出袖中的短笛,吹起这首因思念而成就的曲子,曲含深情,却哀而不伤,就如同他们一般,虽无法携手畅游十洲,但毕竟还彼此相伴,已是万幸。
只是笛音孤独,高昂处略显细薄,倘若能有另一种乐器相和便更佳了。这么想着,远处竟隐约响起一阵悠扬的萧声,和着她的曲调,使得一曲更加厚实而完满。
箫声由远而近,待得曲毕,白柔已站在她身前。
“你怎会来此……”沐楹讶异。
白柔并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只是一副了然的表情,轻抚手中排箫:“原来是为了他。”
沐楹闪身挡在石台前,略带防备之意:“他为救我才陷入沉睡,我不会再离开他。”
“嗬。”白柔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着她,嘴角似乎挑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沐楹突然想到,白柔身为乐执令而游走天下,或许会知晓唤醒洪连的法子,于是说起了锁魂钉一事。
本也不抱太大期望,只是试探着一问,岂料白柔低声说道:“听闻琅羽有典籍记录‘共生之法,虽未亲见,但我从凤师姐那里确定过此书存在。”顿了一下,她又说道,“只是门派覆灭,那本典籍在水下……便不得而知了。”
沐楹霍地执起白柔的手,声音激动得发颤:“你说的……是真的?可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白柔与她非亲非故,顶多不过是名义上的同门,她实在不敢相信她只是纯粹出于好心。
“因为,我要收回凤师姐的琅羽之物。”白柔的表情忽而柔和起来。
原来如此。沐楹顷刻间了然于心。
要发动五音阵,门人唯得沐楹、白柔、律莹、卫如陵四人,再无其他,可乐器,却能找出藏于十洲的第五件。而五音阵法的核心,实则并非琅羽弟子,而是由门人所驱动的五样灵力高强的乐器。
只要寻到第五件乐器,即使只有四人,亦可勉力启动阵法,将淹没门派的湖水驱逐,重新建造包裹琅羽门的水晶结界。
而这件乐器,便是白柔一心欲寻,却寻之不得的,那把箜篌。
属于师姐凤婠的箜篌。
肆
当初,雅卷守凤婠趁门派大乱之时出走,除了部分禁书,也一并带走了师父赐予她的箜篌。
只是后来凤婠得妖鬼隗英庇佑,不再需要琅羽门的乐器,便将它藏于十洲某处。白柔的排萧虽能带她轻松寻得琅羽弟子,却对乐器无效。因此她唯有仰仗被师父赋予重建门派之任的沐楹。师父一定会交给她寻得凤婠箜篌的方法。
其实数日之前沐楹便遥遥察觉到箜篌的异动,手中短笛不时嗡嗡作响,似与箜篌有所感应。然而每当凝神静气欲捕捉其具体位置时,心神便似有干扰般难以集中。
此时少女再次盘腿而坐,双手分置双膝之上,借助白灵山的灵气将意念提至极致。身前短笛紫气乍现,笛身簌簌抖动。
神识中,一片翠绿森林逐渐显现,沐楹在短笛的带领下正待进一步探索,却被一道突然出现的黑影逼退。
她不觉皱了皱眉头。不,我不能输,要想唤醒洪连,找到箜篌是第一步。
她在神识之中勇敢地朝黑影迎去,本已做好与之相撞的准备,却不料自黑影正中穿了过去。
于是得以窥见那片山林水泽的全貌。
那是位于鸣玥洲的一片森林。
两名少女匆匆起程,虽然各怀心事,却向着同一个目标进发了。
鸣玥洲位于大陆南端,气候温暖潮湿,十分利于树木生长,这片土地十有八九被森林覆盖着。
因此,鸣玥洲不仅适宜人类居住,同时一并存在着众多妖魔鬼魅。
初时白柔有所保留,担心沐楹被大片森林迷花了眼,未必就能找到神识中出现过的那片。
直到沐楹将她带至鸣玥洲最南端的被称为封隗山的地方。靠近连绵山脉的森林外围时,腰上排箫亦感应到了箜篌的存在。
想来错不了。
二人定了定神,便迫不及待地走进了封隗山。手中乐器的嗡鸣声越发响亮,提示她们已离目标越发近了。
山峦之巅,森林最深处竟霍然出现一处极不寻常的被坚冰覆盖的空地。空地中心隆起一个小冰丘,从正面看并无异样,可一旦绕至冰丘背后——
只见冰丘背后不知被谁挖空,形成一个冰封之穴,一把箜篌放置其中,琴弦正瑟瑟抖动,与二人手中乐器呼应共鸣。
是它了!
白柔按捺不住,立即探手去取,却在触到前的一瞬被一道异常强大的寒流弹回。
有人设了结界……沐楹一惊,这结界力量太过强大,即使联合二人之力也必不能破。两名少女面面相觑,皆从对方脸上捕捉到了一丝颓丧。
但她们又怎可放弃?
“我们合力试试。”沐楹提议,白柔略一点头,两人便将乐器放置唇边,正待吹响——
背后响起一个低沉的男声:“你们来了。”
白柔回身看见来人,眼中掠过一阵冰封似的寒冷:“哼,那个妖鬼吗?”
来人身材高大,面容冷峻,薄唇轻抿着,十分森然的气息。
他好像没有看见她们那样,目不斜视,只是径直上前将箜篌取出,转身轻放在沐楹手中:“你既能到这里,东西便交予你了。”
沐楹注意到男子的手背上满满爬着可怕的灼伤,似乎经历过何种惨烈的过往。
随后男子看向白柔,目光稍微锐利。
白柔毫不客气地回瞪过去,一时间杀气四射,背后的排箫嗡嗡作响,沐楹忙按住她的手背,对那妖鬼绽放了个笑容:“多谢。”
白柔看也不看地转头就走,走了几步慢慢停住,低声问了一句:“师姐她……”话刚说出口,自己却又摇头,“罢了。”
沐楹一直留意她,这时才发现不知何时那男子已然没了踪影。
“自此而绝,永不相涉。”
山林中只剩此语回响。
白柔头也不回地继续前行,沐楹几步追上去,见对方沉默不言,她伸出手想揽过对方娇弱的肩膀,却被白柔躲过,冷然没有温度的视线朝她投过来,满身都是拒绝的气息。
只得收回了手。
她想每个人或许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一个牵绊自己心神的人,如今仅存的几名琅羽弟子中,哪一个不是如此?
伍
五音阵,是以宫商角徵羽五音为托,以五位琅羽门人为媒方能启动的阵法。此阵法记录于琅羽掌门手札中,却极少有人注意到手札这页角落,以小字写成的批注:
“若门人有缺,只须五件乐器齐全也可勉力发动,只是此法冒险,必然……”
必然之后的字,不知为何水墨洇开,再也看不真切了,因此就连沐楹也不知阵法一但启动,将会带来何种后患。
这是五音阵的一个谜。
琅洲洗心湖畔,四名门人终于相聚。
美艳的女子律莹立即迎上来,伸手就握住了沐楹的手上下打量着:“不过一段时日未见,师妹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起来……”她柔弱无骨的手轻轻抚过沐楹的脸,“师弟,你快来看看,她可是与当初你带出来的样子大不相同了?”
一旁打坐的卫如陵缓缓睁开双目,投来一个冷冷的眼神,并不接话,只道:“办好了吗?”
面对他时,沐楹总是愧疚,不得已垂下眼睑避开他的目光:“圣女的灵骨已埋在白灵山灵气最盛之处,必能助她往生极乐。”
卫如陵微一点头:“那便速速结阵。此事一了我须立即返回夜罗。”
只是此时天色尚早,待得月上中天时五音阵效力才能达到顶峰。众人便原地歇息,将气息调理至最佳状态。
沐楹闭目养神之时,手臂突然被人轻轻碰了碰。睁眼瞧见律莹师姐坐在自己身边,身子前倾环抱双膝,目光中有一丝空洞和茫然。
“重建琅羽之后,你有何打算?”
沐楹不料她有此一问。从前她只知谨遵师命,待得门派恢复后便担起掌门之责,为羽翼凋零的琅羽门多招募些有灵气有慧根的弟子。可如今,她只求寻得共生典籍,若此法当真能唤醒洪连自然大好,倘若不能,她也将定居小叶村,一生一世陪在他身边。
可这念头,她不知该不该告知律莹。
律莹见她不语,苦涩一笑:“卫师弟是绝不肯留下的,白师妹性子难以亲近,你若走了,我又是孑然一身。”
沐楹微微讶异,她竟已洞悉自己内心的念头。
今夜是一轮满月。当明月高悬天际之时,一名身量轻盈的少女使短笛在湖岸边画出一个五芒星的图样。
而后四名门人执各自乐器分站四角,第五角则由一把箜篌镇守。
沐楹深深吸气,开始启动阵法:“编钟,奏宫调!”
律莹柔荑轻扬,掌中铃铛投射出一束光,在空中幻化成一副编钟。低沉小调缓缓奏响,这是一首极其简单的寻常小调,是每个入门的琅羽弟子所习的第一首曲子。
“排箫,奏商调!”
白柔双手握箫,以商调吹奏起相同的乐律。
“琵琶,奏角调!”
卫如陵手指轻划,怀中琵琶旋即流淌出更为高昂的曲调。
剩下的,沐楹需以一己之力奏响两样乐器。只见她一只手握住短笛置于唇边,另一只手凌空而动,以真气隔空拨动箜篌之弦。
五音齐发,地上的五芒星光芒乍然,自五角迸射出五道强大的灵气,朝空中集结而去,形成一个硕大的气流旋涡。
只见气旋转动,洗心湖不再平静,湖水翻滚,水流逐渐往两旁退避,露出被淹没许久的琅羽旧址。
下一刻,以琅羽台为中心,水晶结界正在生长,只消半个时辰便能完全将琅羽门包裹,将湖水完全驱逐。
就在众人以为即将大功告成之时,沐楹身子一软,单腿跪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来。
陆
以一人之力驱动两件乐器,即使沐楹乃四人中灵力最高,也万万不能全身而退。少女以单膝触地勉强撑着身子继续奏乐,真气源源不绝地被箜篌抽出,倘若持续半个时辰,当阵法完成的一刻,便是她命绝的一刻。
只是,她不能停。
五音阵一旦启动,只可阵法完成自行停止,绝不可人为中断,否则阵中之人必然全部真气逆行致血管爆裂而亡。
原来,这便是五音阵之谜。缺少一名弟子,就会有一人牺牲。
其余三人见沐楹状况有异,纷纷投来询问的目光,所奏曲调也略微缓慢下来。
“不能停!”少女高呼,“不必管我,此阵必须完成,我若死了,请你们剖开我的躯体,找出一枚骨钉,将它送去白灵山。请念在同门一场,了我遗愿!”
沐楹凝神静气,残存的灵力倾囊而出,将徵调与羽调奏得越发响亮。
只余一刻钟便能大功告成,水晶结界已重塑过半,自己到底还是达成了身为沐楹的使命,只是洪连……
她再也没有机会做回洪连所钟爱的落檀了。
就在即将油尽灯枯之时,一道灵气从身侧传来,将她置于箜篌上的气息弹开,接替她继续奏响下一个音符。
沐楹一时惊呆了,不敢置信地侧头看着挥舞双手弹奏两种乐器的律莹。
女子嫣然一笑,那无双容颜在光芒的映射下更显倾国倾城。
“卫师弟要守护夜罗,白师妹要继续寻找她的心上人,而你一心牵挂着白灵山。只有我,天下之大,竟无所牵挂。”语中一丝怅然。下一秒却又换回轻松的语气,“剖你躯体这种事,我可做不来。”
“不……让我……”沐楹还想重夺对箜篌的掌控,可此时的她仅能顾全手中短笛,再无气力与律莹相争。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律莹逐渐站不住了,索性盘腿而坐。鲜血自她七孔流出,身体想必十分难受,可她始终面带微笑,没有一丝恐惧,也无一丝不甘。
终于,律莹双手一划,奏出最后一个音符。
五音阵随即停止。五芒星暗淡下来,空中气旋消失,水晶结界重新包裹住了整个琅羽门。
终究,大功告成。
女子缓缓倒在地上。
“律莹师姐!”三个人同时唤她,聚在她身边。
可她的目光却并不瞧他们,而是望着空无一人的另一边,鲜血染红了脸庞,却仍努力地朝着那片空茫望去。
“我终于……成了和你一样的人。”她朝身边伸出手,对着那一片虚无绽放出微笑,慢慢握紧了什么似的,“一起……去……”
那句话来不及说完,纤细的手腕如一截枯枝般猝然滑落,重重地敲在地上,律莹眼中的光彩消逝了,却仍含着绝美的笑容。
一切幻化而出的奇异美景最终归于空寂,倒在地上的美艳女子变成了一个身材矮小相貌平庸的妇人,青丝中夹杂缕缕白发,容貌枯槁憔悴,一切皆为幻影,唯独她唇边的笑容是真实的。
沐楹啜泣着,将一方锦帕覆盖在她的脸上。
柒
琅羽门中心的建筑称为琅羽台,是唯一与洗心湖岸连接的入口,也唯有琅羽弟子才可穿越水晶结界来到此处。
琅羽门再不复往日繁华,四下静谧,连半点人气也无。有的只是……尸首。
被发狂的师父所杀的众多门人的尸首。许是因门内残留着灵气,尸身并无多少腐败。
本就因律莹之死而沉痛的沐楹别过脸去不忍直视,倒是白柔镇定,淡淡道:“将他们安葬了吧。”
忙完已是数个时辰之后。
沐楹前往曾由凤婠看守的藏书阁寻找记载共生之法的古书秘卷,白柔与卫如陵也道要寻某样东西,三人便分开行动。
琅羽藏书甚为丰富,书目涉猎十洲各类术法秘闻,无奇不有,可偏偏,少女翻来翻去也找不到任何提到“共生”二字的书籍。
莫不是白柔骗她?
不,不会,尚余少部分没有翻过,说不定恰在其中。她揉揉眼睛,正待继续——
耳旁忽然传来隐隐约约的碰击之声,像是有谁在打斗。细辨方向,是琅羽台!
沐楹匆忙前往一探究竟,遥遥只见白柔右手抱着什么物什,而卫如陵飞身去抢,白柔使排箫回身一挡,正撞上卫如陵挥击而来的琵琶,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怪音。
“你们这是做什么?”少女又急又惊。
白柔迅速奔向沐楹:“他要毁了师父的古琴!”
自从琅羽门大劫,师父不知所终,亦不知生死,这古琴便是他遗留下来最为贴身之物,等同于师父的象征,她自然不能任人毁去。
“他不配做我师父!当初答应助你们一臂之力,其一便是为了毁去此琴,彻底了断与他的师徒情分。”卫如陵语有愤恨,失去心爱女子的痛苦在他心中深种,恐怕一生一世也难以根除。
这样的琅羽门,即使重建,又有何意义?
白柔眼看要被追上,大喊一声:“接着!”便将手中之琴抛向她。
古琴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而后稳稳地落入沐楹的手中。
这琴身,琴弦,一眼便知皆非凡物,而且……琴中似乎被人封入了莫大的灵力。此时这股灵力正冲撞盘旋,跃跃欲出。
鬼使神差地,少女信手拨动了一根弦。
“叮——”
一声清冽琴音,古琴仿佛突然活了过来,紧接着,音符一个接一个自发响起。琴身随着琴音缓缓升腾起一道光,光浮于空中,渐渐幻化成一个人的模样。
竟然,是师父!
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境况惊呆了。
沐楹首先回过神来,先前翻阅各册典籍时,便瞧见过这种可以将人的影像封入灵力高强的法器之中的秘术。一旦施展此术,不论多少年之后,只要后人激活了法器,先人便可将想说的话亲口告知。
师父的影像仍是温润君子的模样,面含微笑,神态安详。那双眼,有着洞悉世间万物的清明。
“你们来了。”
捌
“先祖创立琅羽已有数百年,所耗心血,我等后人不能忘却。当年我自知难渡情劫,必为琅羽带来大祸,因此提前布局,以仙山神木融合琉璃魄创造了能够承袭我意志的生命。”
“沐楹,那便是你。或许此时你已恢复前身记忆,那么你必然急切想获悉共生之法。其实当初你与灵兽缔结契约,而他以锁魂钉保全你的魂魄,因此你们的契约从未终止,直至今时依然存在。你与他,原本就已是共生之躯。只要你日日为他输入真气,四十九日之后他便会醒来。”
这……竟如此简单?沐楹讶然,却又按捺不住心底洋溢而出的狂喜,朝白柔露出一个明丽的笑容。
“如陵。给你那枚丹药,若你知晓真相,必定心灰意冷。然而为了挽救先祖的基业,为师纵然愧疚亦不得不为。日后即使你恨我入骨,我却不后悔。”
卫如陵默然不语,面容冷淡,让人看不透悲喜。
“律莹……你自坟墓中捡回一条命,后来入了我门下,为师自认并未厚待于你,今日却能得你施以援手,多谢。”
“柔儿。你定然心系我生死。放心,为师还活着,只是此时被困在某处,依旧受情劫束缚,须待我凭自身之力挣脱,才得重见天日。”
听到此处,三人无不愕然。师父竟然……尚在人世?!
“只是你们人力不足,勉强发动此阵必然会有一人牺牲,为师不知是谁。但无论是谁……”他慨叹一声,微微低了头,“都是为师不愿见到的。”
人影略微停顿,才接着道:“经此一事,你们或许不愿再为琅羽弟子……罢了,若今后有意与我琅羽门决裂,便将你们手中的乐器留在琅羽台吧。如此,你们便再不是我门下弟子。”
“去追寻你们各自的人生吧。”
师父的影像在说出这句话后,彻彻底底消散在了空气中,无论沐楹如何拨动琴弦,也再感受不到琴身中那股灵力。
琅羽台重归寂静。三人静默伫立良久,谁也开不了口说第一句话。
卫如陵放下手中的琵琶,定定地注视着沐楹:“我希望,能每年去白灵山拜祭她。”
见沐楹轻轻点头,他便拂袖而去,永远地离开了琅羽门。
只余两名少女。
沐楹将怀中的短笛和属于律莹的铃铛放在地上,试探着问道:“你……是去是留?”她见白柔对师父感情颇深,本以为她会留在门中静候师父归来。
岂料白柔亦是干脆地放下排萧和凤婠的箜篌。
一直以来,她心中存有两件心事,师父的生死是其中之一,如今既已有了答案,那么她便可心无旁骛地去完成另一件。她会继续游走天涯,去寻觅那个或许根本已不在人世,却永久在她心上的男子。
纵然上穷碧落下黄泉,她也必然会寻出将他找出的法子,纵然他已经变了容貌,即使他已经不再记得她。
“走吧。”白柔微微舒了一口气,回头看向沐楹,朝她伸出了手。
沐楹莞尔,攥紧对方伸来的雪白小手,两名少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琅羽台空空荡荡,再无人声。几件乐器静静地等待着他们未来的新主人,不知,还会谱写怎样的篇章?
结
许大娘家的田地到了耕种季节,可用于耕田的牛却不巧病了。
住在她家中的少女自告奋勇地去为她搜罗新的劳力,可村中各家都有大量农活要干,谁会把牛借给她?这不,人已去了个把时辰还未归来,想必是碰了钉子。
许大娘正颓丧叹着气时少女笑吟吟地推开门进了屋,而她身后,跟着一头体形健壮,通身雪白的雄狮!
许大娘吓得忙将头蒙在被子里,只听见一道男声:“我堂堂一山之主,怎可为凡人耕地?”奇怪,是谁的声音,屋里并没有男人呀。
少女假意嗔怒:“瞧,你吓着大娘了!走走走,趁早耕完算是赔罪。”便揪着白狮离开了。
许大娘这时灵光一闪,白色雄狮,莫非是村人口口相传、曾对村子有救命之恩的白灵山主?这样一想便不再怕了,她在屋里思量再三,决定找少女问个明白。
于是赶往村后属于她的那片耕地,只是少女与狮子已不知又去了哪里。而她的地——
自然是全耕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