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姥不尊

风漫说

第1章 两只妖精一台戏

说妖精，道妖精。

与小倩相比，我只算是土包子的良家妇女。小倩有十七年的人生、三年的妖道，只要是一个鼻子两条腿的男人，都被她迷得混混沌沌。我虽然有着一千五百年的道行，不过，说来惭愧，我连庙祝七岁小孙子的一文钱一串的冰糖葫芦都骗不了。

我们在金华城郊占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庙宇，搭伙生活。

我们两个女妖一个庙，飘飘秋草，有点无聊。

小倩笑起来酿出两个梨涡：“姥姥，你闷不闷？”

小倩喜欢装孙子，叫我姥姥。当然，我非常乐意，难得有妖愿意当孙子。

高秋炎热，小妮子早已经耐不住燥热。

我懒在屋梁上，透过穿漏的屋檐，可以看到三里之外：“呃，不过，最近都没有什么人经过啊，唉。”

当我们两个妖精无聊到要死的时候，宁采臣就上场了。

宁采臣那副模样，确实是我的菜。十八书生，唇红齿白，眼梢含春，一江春水向东流。

“怎么姥姥喜欢的书生都那么娘炮！”小倩笑着就去了。

每次小倩去采花，我就缠在屋梁之上看。

夜月高洁，清光若水，小倩依门靠户，笑容甜腻：“这位公子，要不要奴家伺候啊？奴家很便宜的哦！”

我没有见过那么俗不可耐的爱情开场白。小倩被推出门的时候，我说不出的风高气爽。

“他奶奶的，居然把老娘刚刚长长的手指甲都刮花了！”小倩出师不利，脾气暴躁得如同地狱罗刹附身，“姥姥，今晚不搞定他，老娘就不在金华混！”

我汗颜。

第二天晚上，宁采臣就把门给开了：“姑娘请自重。”

这样一句话，在小倩跟前就好像千斤重，她妙曼腰肢忽然就承受不住，跌倒在青石地：“公子听奴家慢慢说，奴家是鬼，生前姓聂，名唤小倩，死了骸骨放在这个庙里面，让恶魔姥姥给控制了骸骨，听命于她……呜呜……奴家一试，才知道公子是个好人，哪里还忍心伤害公子呢……”

说得句句入肉，肺腑之言，连我都以为煞有其事，都忘记了那个所谓的“控制她骸骨，逼她为娼”的“恶魔”正是本姥姥。

宁采臣很快就放松了防备。

好一个良辰美景，好一个颠鸾倒凤。而小倩在床上完全不是柔弱女子，缠绕的身子居然可以那么柔软，那么韧长，那么摇荡。我都怀疑小倩生前不是人，而是树藤！

我正在看得津津有味，忽然感到一道不协调的寒光。我向着寒光的方向看过去，才看到一个同我一样，正在看活色春宫的同道中人。

当然，我也立刻看到他袖子覆盖着的手指间捻着一支带着符咒的银色箭。

那支箭射出去的话，小倩就烟消云散了。

第2章 兰若寺之战

妖精害怕符咒，那是因为妖没有六道轮回。

我情急之下徒手抓着射出去的符咒之箭，那个银芒的小玩意瞬间融入了我的手掌心，我的手掌心融化成一个黑色小窟窿。

我遇到我们妖界的宿敌。

燕十三。

提起燕十三这人，千言万语，总结出一句话：这是个人渣！

我以为妖精渣，但是人渣起来，比妖更甚。黑风林方圆几千里的大妖小妖一听见“燕十三”这个名号就闻风散胆、拔腿而逃。那些道行尚浅的小妖经常在我这里抱团哭，说燕十三怎样欺凌他们，怎样威逼他们，怎样奴役他们，数出来都可以成为一本《人类世界行走危险案例大全》。

我虽然不曾遇过燕十三，不知道他长得如何渣样，但跟前的这个人，这种不一样的味道，毋庸置疑，一定就是他。

小倩那边正到了紧要关头，若然如此罢手放弃，不是我俩为妖处事的风格。

一袭强劲的妖风吹歪了屋顶上面的燕十三的袖弓，我秘密传过去声音：“不要碍手碍脚！”

燕十三看过来，稍微露出的惊讶一下子就敛了起来：“哈，终于引来了你。”

我狠狠地瞪过去：“不想死就快点滚！”

“好大的口气，你是——”

“打赢我，才说狂话！”

燕十三落到了屋顶上面：“是不是打赢你，什么都可以？”

我迎过去：“是！赢了我，树根给你泡酒！如果——”

“若然我输了，什么都可以。”燕十三比我想象中还要狂妄。

“好！”

“好”字一出，我就杀出第一招。

我有着一千五百年的道行。妖归于五行，不在六道，寿命与人类不可同日而语。但是，五行之物，皆有一法无法控制，就是时间。妖的时间与人相同。妖的一千五百年，等于人的一千五百年。拥有一千五百年道行的我，比他的十八代祖宗都要强悍，更何况区区一个只有二十年道行、华而不实的燕十三？

高下立分。

不过，燕十三始终还是猎妖师家族的人。

我与猎妖师家族有些渊源。

若然此刻将燕十三秒杀，我尚且觉得有点以大欺小的不齿。

正好，底下的大动静忽然消失，死寂一片。不负所望，我知道小倩已经得手了。收回架势，我缠住屋梁的大柱子，摆出一个胜利者的姿势：“我赢了！”

既然胜负已定，我把我一千五百年的妖气给撤了。没有想到，兰若寺的屋顶，哗啦哗啦地摇晃，年久失修加上一场激烈的打斗，整一片屋梁和瓦片就掉下来。

底下一阵小孩子的惊哭声。

庙祝的七岁小孙子就在下面！那个光头臭屁小孩，连一颗冰糖葫芦都舍不得给我，我怎么能让他就这样重新去投胎？最低限度也得先让我骗一颗冰糖葫芦吧！

我冲下去，把庙祝的小孙子从床上被窝里捞到了兰若寺外面。我正松一口气，忽然身后亮起一道强大的白光，铺天盖地，淹没了我的全身和四周。

我的五感彻底消失了。

当我的听觉回来的时候，耳边只有一把声音：

“你输了。”

第3章 我是小清新，不是重口味

燕十三用的不知道是哪门子的法器，我困在里面，四周没有尽头，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闪瞎了我的眼睛。我试过了多种方法，撒泼打滚都无效，这里仍然是一个与外界真实分割开来的空间。

刚开始，我还中气十足叉着腰叫骂：“臭人类，燕十三，放我出去！还不放我出去，我就杀了你！我得自由的话，第一件事就是杀了你，杀你全家！放我出去！”

就这样把他的爷爷、他爷爷的爷爷、他十八代祖宗问候了个遍。

第二天，我还是听不见任何的回应，火气继续烧：“放我出去！我肚子饿，很饿啊。我快要死啦！燕十三，你个乌龟，有种出来同老娘单挑！乘人之危，你算什么好汉！不，你不是好汉，你是乌龟！乌龟，我好饿啊！”

奇怪的是，我怎么会有饿的感觉？

第三天：“兄弟，你要关我到什么时候？你只是关着我，我是死不了的。我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可以增强你的功力，放我出来，吃了我吧，可以蒜蓉爆炒加点辣椒酱，也可以白煮直接喝汤，我很补的……”

可惜，利诱用尽，我把自己说成一根千年野山参，燕十三都没有心动。

第四天，沉默是金。

我没有一点力气说话了。

这门子的法器有点邪乎，一天一天消耗着我的力气。但是，那种感觉，又不是吸走我的修行。我一千五百年的功力，憋着，不能使出来。我被抓，不知道小倩如何，能不能逃过一劫？

第五天，我睁开眼睛，忽然就看到燕十三放大的脸孔。放大的脸孔尚且惊悚，更何况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我一拳就往他的脸上招呼。

落空。

一块黑色的布掉到地上。

燕十三擒住我的手腕，压在桌面上：“死不了，很精神啊。”

我整个人都被扭了过来，贴着桌面，被封住了功力，挣扎也是徒然：“大仇未报，我怎能死。”

燕十三不说话。

然后，我看着他把地上黑不溜秋的抹布捡起来，覆盖在我的手心。

手掌心有灼烧感。

手掌心有符咒造成的伤口。

猎妖师的符咒是个邪乎的东西，专门对付妖精，多少妖死在这个之上。伤口会一直感染腐烂下去，如果没有专门的药，剩下的只有灰飞烟灭。普通小妖，中了箭，一个时辰就灭了。即使我体质特殊，有着强大的再生功能，我也不能自行痊愈。

我看着他帮我裹伤口：“为什么要救我？”打伤我的，也是他。

“你大仇未报啊。”

“不怕我杀你了？”

“你现在，没有那个能力。”燕十三放开我，很放心的样子，站起来，走出去，然后回头强调一下我的处境，“不要想着逃跑，你现在连小孩子都掰不来。”

燕十三没有说错，他放任我像个人类一样跟着他走，是因为我现在比一个普通人类还要普通，连一个六岁奶娃娃都打不赢。

金华是个风景如画、民丰物富的地方，就算是夜晚也热闹得有点空洞虚幻。小客栈老板的小胖妞都穿得比较干净，吃得比较富足。她的一双大眼睛偶然也会看看我，笑起来亮汪汪的，一点也不怕陌生人。

“小妞，姐姐陪你玩一阵子，你把鸡腿分一口给姐姐吃好不好？姐姐给你变一个魔术，看着哦。”我用那只好的爪子，在她跟前晃了两下，就立刻变出来一朵大红花。小胖妞的眼睛都亮了，伸出油腻腻的手接过我的花。花心里面钻出了一条色彩斑斓的虫子，小胖妞忽然尖叫了一声，撒腿就跑了。

我眼睁睁看着鸡腿就这样没了。

唉，为啥都不喜欢呢？虫虫长得还蛮可爱的，为啥现在的孩子都没有一点童真呢？

燕十三刚从客栈结账出来，拿起地上的虫虫。

随手就是一捏，然后……没有然后，虫虫死了。

燕十三相当好心情：“帮你把蛀虫掐死，让你身体健康，开出漂漂亮亮的花。”

啊，我的虫虫啊！

虫虫陪伴了我几十年，随时可以帮我抓痒！

凶手，杀虫凶手！

“恶魔，恶魔，我喜欢蛀虫，我就喜欢蛀虫，那又怎么样！”

这仇大了，真的大了。

夜晚行走，白天住宿。燕十三拧着我的脖子往西走，走出金华，一直往西边去。

这一路上一点都不寂寞。

燕十三身上有种吸引妖精的特质，妖精对他前仆后继趋之若鹜，就好像狼对着卖肉人的猪肉流口水、灯蛾对着火焰扑过去一样。想要吃燕十三的各路妖精，统统都被燕十三丢入了口袋里面，大半天过去，口袋就装得满满的。

猎妖师以除妖为己任，只是，燕十三天生是管杀不管埋、吃饭不洗碗的那一类人，抓住的妖精就随手一丢，没有任何的处置，要杀要灭都没有定论。每天晚上，口袋里面的妖精哭啊叫啊喊啊，好像一个枉死城。

我手掌心的伤口都被他们吵痛了，每当我尝试发力，就痛得冒冷汗。没有痊愈之前，都要乖乖跟着燕十三，等我的爪子长出来之后，就……嘿嘿。

我正想着，才发现燕十三正盯着我。

总之，我心里毛毛的：“喂喂，看什么看！我是一棵树，不是一支人参，不是一支党参，不能延年益寿，你这样盯着我不能长命百岁的。嘿嘿，我喜欢那些书篓子味道的文秀书生，味道比较纯、比较香，至于你，我不喜欢你这种打打杀杀的猎妖师，血腥味太重，我会消化不良！”

燕十三终于说一句人话：“我打算放了你。”

“真的？”

“条件是，你带我进黑风林。”

“去干吗？”

“找黑山神。”

黑风林是妖中之国，入口有着妖王黑山神的结界，不是一般人类能够进去的。黑山神是在仙、人、妖出现之前就存在的远古之神。人，怎么能同神斗呢？

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这些年轻人啊！

我眼神中是对他赤裸裸的蔑视：“你不是狂妄到以为自己可以打倒黑山神，灭妖界，流芳百世吧？”

燕十三摸着下巴，仿佛想了很久才终于想到他的目的：“黑山神是你们的老大。把这些小妖送到黑山神跟前，应该可以拿到一笔赎金吧？”

“你……你……你讹诈神！？”我有种彻底崩坏的感觉。

燕十三只笑。

他的笑容，明明那么清朗，居然又能那么寒冽，比妖要寒冽呢。

第4章 沙罗双树

我的一千五百年道行在黑风林只算是第三等级，我上面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上万年的老妖，还有统治妖界、无所不能的妖王远古神祇黑山神。燕十三这一凡人是从小吃惯了萝卜才会那么扯淡！

他要赶死，难道我不让他去死？

黑风林的入口是蒙蒙的瘴气，极具排他性，不是妖都进不去。不过，盂兰节那一天，妖界的典礼一开始，黑风林的大门会大开，载着黑山神信物的游行队伍会从望止山穿越黑风林，踏过瘴气，在妖王的出生地源河举行祭祀。

百鬼夜行，混沌重临。在这个妖人不分的时刻，最好混入黑风林。我和燕十三混入一群小妖当中，顺着游行队伍走入瘴气。

我问：“你不是说放了我吗？”

燕十三还死拽着我的手：“我怕迷路。”

“同你不是很熟，不要拉着我！”

“万一你溜了，我怎么办？”燕十三笑得很无耻。

我只好左遮右掩。

若然被认识的小妖看见，我这老脸往哪里搁。事实上，越担心的事情就越容易发生。身后忽然蹦出一只小妖，在我的身上嗅了两下，在燕十三身上嗅了两下，露出惊慌的表情，捏着喉咙尖叫：“有人味！”

队伍立刻骚乱：“人？”

“人！”

“人！？”仿佛百年瘟疫一样，周围的小妖都蹦了开来，空出一片地方，同我楚河汉界了。

我异常尴尬。

作为人类的燕十三，披着他的黑斗篷，从头到脚的黑色，沉甸甸的气压绝对非人类啊。燕十三能够一手掐死我那个天真无邪的虫子朋友，他也能够一手掐死这些口无遮拦的小妖。

我跳了出来：“叫什么叫！不就是刚刚吃了两个活人心嘛，带着点人味，至于那么大惊小怪吗？走开！走开！”我一边说，一边拖着燕十三逃离现场。

身后那些叽叽喳喳的声音没完没了。

“天啊，好凶残好残忍啊，她吃人心？”

“好大逆不道的小妖！我们的黑山神大人的生辰庆典，是要斋戒沐浴焚香的，她居然跑去吃人心？！”

“啊啊啊，人心那么肮脏，她居然吃得下口？好变态哦！”

我……此般无辜能与何人诉说？

好不容易才摆脱了后面的碎碎念，我怨气微消：“燕十三，你是不是能够明白我为啥宁愿住破庙也不回来黑风林？那些小妖比唐僧还要唠叨，真的！”

罪魁祸首的燕十三忽然停了下来：“你住兰若寺只是因为怕唠叨？没有其他更加重要的原因？”

我奇怪：“还需要其他原因吗？”

燕十三盯着我看了一阵，生生一股怨气不知道从何而起：“蠢妖！”说完就不管我径自走去。

我“哎哎哎”跟在他的后面：“我蠢妖？你才蠢！你区区一介人类，浮游生物，居然去斗神？我都怀疑你吃得太多，撑坏肚子了。等一下你死在黑山神的手中，不要以为我会替你收尸，不会的——哎呀！你干吗？”

燕十三忽然定住了脚步。

我重重撞到他的身上。

捂着疼痛的脑袋，我说：“燕十三，发什么神经？”

燕十三定眼看着前面，已经失神：“沙罗双树。”面对着无与伦比的参天大树，幽静树影，根深静穆，他双眼中那种熟悉的流动光芒纯洁而欣喜，突然让我的心痛了一下。

我捂着胸口。

幻觉吧。

妖的胸口里面，根本就没有心。

我翻着白眼：“看什么看，没见过大树吗？”

第5章 长得丑是一种错

“沙罗双树在此根生数千万年，与神佛同寿。你的母根就在这里？”燕十三眼神低低一转，忽而转脸问我，“是不是拿到你的母根，就能得到你？”

“什么？”我没有听清楚。

燕十三伸手触摸巨树树干，我也顾不得他的话，连忙叫出来：“不要碰！”

可惜已经太迟了。

沙罗树有灵，不容他人触摸。

树枝中传来微响，伸出的树藤晃动，忽然直逼而来，挥动如同藤鞭。

我没有想太多，就飞身而去。

鬼使神差啊。

树藤的力度大得惊人，拍苍蝇似的那么一甩，就把我们两人甩出了十几丈远。

地下都是石头沙砾，我的老腰都要折了。

被我“保护”在身下的人不单不懂得感恩，还揪着我的脸骂：“蠢妖，你干什么？！”

“你才蠢，你干吗去摸她！”我扶着我的老腰，爬不起来。

“我没有摸她！”

“没摸她会袭击你？”

燕十三正义凛然，绝不屈服：“正是！”

难道真的冤枉了他？

我想了一下：“那一定是你长得太丑。”

啪！

我的额头中了他一掌。

还没有来得及回击，燕十三就带着我滚开了。

“啊啊啊！”

我的老腰。

而刚才我们躺着的地方，已经被树藤击出了蜘蛛网的龟裂。树藤杀人似的连环攻击，一直追着我们的落地之处。

燕十三身手敏捷，我却异常受伤。

燕十三一点耐性都没有，对我吼：“她究竟是不是你的亲妈？快让她停下来！”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幽默：“太久没有回家了，亲妈都不认得我了，哈哈。”

“哈你个头！”燕十三特狠，“切了她！”

“切你个头！”我推开燕十三，看着凶猛的藤鞭，“逃啊！”

藤鞭扫过我的脸庞，呜呜呜的藤风声中，带着一股呜呜的哭咽：“沙罗，沙罗，我等了你好久了，你去了哪里？你为什么同这个臭人类一起？”

我听不出是谁：“你是谁？”

藤风夹杂着的声音带着愤怒：“我等你好久了，还以为你回不来，打算去给你报仇。你回来了，居然还带着这个臭人类回来？你要等的是不是这个臭人类？我杀了他！”

藤鞭太快，我手心疼，根本握不住。

藤鞭特猛，对燕十三穷追不舍。

燕十三这个人类，打不赢我这个妖，更加不要说上古的神树。我只看到他跌跌撞撞，每次跌倒的地方，都有一窝子血。藤鞭扎他如同扎棉花，这样下去，他必死无疑。

我咬着牙，回到了树干下。

静穆的树下，清音漫送，一片宁静。这里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可以让烦躁的心瞬间平静下来。

我说：“他不是我要等的那个人。”

树干里面的声音终于清晰了：“沙罗，我帮你杀了他！”

我摇摇头：“你敢动他一根头发，我就……无论沧海桑田，都不会再见你。”我抚摩着树干，在最柔软的地方，把手指化作利刃，直接插入了树干。

“沙罗，你在干什么！他只是一个臭人类！沙罗，你喜欢他什么？”

我笑笑，有点苦涩：“谁知道呢。喜欢就是喜欢，谁知道为什么喜欢呢。”

“沙罗，你个大笨蛋！”

树枝树叶沙沙作响，整片天空都开始泛着暗黄。

我仰起脸，看着华丽的树冠：“是啊，我就是个笨蛋。等了一千年，笨了一千年了。”

第6章 赌一条毛毛虫

苍银色的树干滴滴渗出清液。

我的胸口慢慢割裂着，刺痛着手掌心的旧伤疤。沙罗双树是我的母体，我从她的里面分裂出来，毁了她的树身，等于灭了我的元神。

“呜呜呜，沙罗，住手，你会死的，住手！我不动手了，我听话了，我不杀人类了。”

手指触摸到的柔软东西，正是藏在树干里面的始作俑者。

“蠢妖，快点走开！”

燕十三吼了一句。

我不知道他从哪里钻出来的。

明明满身是血，一脸狼狈，却还在一边耍帅施法。

树的周围浮起了一道一道的红光，红光正是来自燕十三曾躲避藤鞭落下去的地方。这是一个巨大的符咒，符咒驱动，红光四起，慢慢掩盖着整片天空，把这片地方隔离了开来。

红色的天，从头顶出现无数刀刃。一瞬间，千万利刃从上而下，以雷霆万钧之势，切断了地面的所有东西，包括树干藤蔓，慢慢向着树干中心靠拢。

“蠢妖，再不走连你也剁了！”

罢了罢了！

我哪里还能动呢。

刀子没有把我剁了，却是在我的身边定住了，消融了。

“沙罗，沙罗！”呜呜呜的娃娃音，从树干中蹦出一个小东西，滚到我的身上。

我有种无语的头痛：“没事了，没事了。”

“沙罗，呜呜呜，好可怕啊，好可怕啊！”

“不用怕。”

燕十三走过来的时候，那张脸果然很臭，心里大概骂着一万句的“蠢妖”。他对着我身上的毛毛虫就开始爆发：“又是你这条毛毛虫！原来就是你这王八蛋！没有捏死你，你不去好好修炼，倒在这里祸害人！”

虫虫躲起来：“沙罗，呜呜呜，这个人是谁？他好可怕啊！”

我耳朵轰轰响：“不要吵了。”

“蠢妖，你没事吧？”

“没事。”我就是有点耳鸣。

“呵呵，你没事就好。”燕十三这人一瞬间变得异常柔和，声音是的，模样也是，很快他身体晃了一下，“可是，我有事。”啪地就倒下了。

我只来得及拉住他，周边笼罩着一种不寻常的气压。

妖气冲天。

燕十三那鸟人做事不经大脑啊，他的巨大符咒已经惊动了黑风林的妖啊。

“人类！人类！”

“猎妖师！”

“猎妖师？居然有猎妖师，吃了他！”

“灭了猎妖师！”

我完全估计不到这里有多少妖，但是我确定这些妖都非常赞同吞了燕十三。

虫虫从我的口袋里面探出一个花花绿绿的脑袋：“沙罗酱，妖情汹涌，如果我们再护着这个人类，其他大妖小妖会吃了我们的。不如丢下这个臭人类。”

丢下他？

我想，应该不可能吧。

但是黑风林的妖都很痛恨猎妖师，我与他们作对，等同于投敌叛乱。更何况，我身边的人带着伤。我扛着燕十三，问：“燕十三，你说你能不能再用你刚才那一招？”

“吱吱吱，蠢妖，不可能。我赌一条毛毛虫，现在谁也不能让我动一根手指啊。”他全部的力气都揪着我的手腕。

“我赌两条毛毛虫，我觉得你还藏着绝招。”究竟是谁让我掉入这样境地？究竟是谁？

“我赌三条毛毛虫，我从来都不吃蕉，更加不会藏蕉。”

虫虫探出头来：“为什么要赌毛毛虫？”

第7章 情到深处

最后我们谁都没有输掉毛毛虫。黑风林的小妖们准备了黑椒酱、甜酸酱、蒜蓉酱等等，却发现燕十三皮厚肉粗实在难吃，最后就把我们送到了月湖。

水平如镜的月湖。

月湖四时同在，春蕾点点，夏花灿烂，秋果硕硕，冬草倨傲。

月湖热闹得如同一片世外桃源。

远古的神就生活在月湖之上，围绕在他周围的小妖如同一群调皮无心机的孩子，天天给他讲着是非，说着痛苦与欢乐，度过没有尽头的岁月。在一群小妖中，神拥有无与伦比的的姿容，黑衫黑发黑色瞳孔，与人类相差无几。

不过，他是我们妖界的神，不是人类的神。

我单膝跪下，恭敬道：“神，让他离开黑风林。”

黑山神从树桩上起来，双脚踩在月湖水面上，走到湖中心。神的黑色长发很长，拖到水面，一直落入水面之下。

“沙罗，你想救他。”

是肯定，不是疑问。

我摸着手掌心的伤疤：“是的。”

神：“沙罗，我同你打赌。”

我：“又赌毛毛虫？”低头间，我看到神脚下清晰明亮的倒影。而我的脚下只有月湖的清水，没有倒影。瞬间我就掉入了月湖里面。

月湖水无量，一直沉，一直沉，我所有一切感官都在坠落。

我攒着劲，爬到了湖面。湖面有结界，我出不去。我只能悬浮在湖里，看着水面上的两个人，一个是黑山神，一个是人渣败类的燕十三。我甚至可以听见他们的对话。

“身为猎妖师为什么要进入黑风林？黑风林以内的区域，猎妖师不得涉足。”

“天啊，神，你以为我是故意的吗？我迷路了！”

“……”

“真的。”

“巧言巧语。算了，我直接给你选择，两者只能活一个，你，或者她。”黑山神低头凝望着我，那种虚无的眼神，让我说不出的感觉，好像被黑山神一下子看穿了几千年。

燕十三有点不屑：“能不能别这样玩？”

“我要向黑风林所有的小妖交代。”

“神，你是老大，你说的话，他们谁敢不听！”

“神是讲道理的。”

“对，神是最讲道理的，同他们讲一下佛偈，吃人是不对的之类。”

“……”

“我可以走了不？”

“你，还是她？”

“哎，肯定是她了。”

“为什么？”

“为什么？神太假惺惺了。妖没有轮回，如果她死了，我要去哪里找她？不如我死了，她找我的下一世。”燕十三开始语无伦次了，“神，我同你交换，你把那只蠢妖给我，我把我这里的一千只小妖还给你。”

“沙罗是比较特别的妖，同佛祖有很深的缘分。你降不住她的话，她会给人间带来浩劫。”

“神放心，其他妖我降不住，那只笨妖，我知道该怎么做。”

“哦，说来听听。”

我咳咳咳，人不靠谱，神也不靠谱！

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见了。因为我泄了一道气，溺水了。救命，救命啊。

第8章 世间唯独你知晓我是谁

金华城郊，兰若寺，整齐有条，清净安宁，三月桃树，花尽绯红，芳菲清爽。爽朗的一声笑意，从春末的清凉中传上来，仿佛提前进入了荷花点点的初夏：“喂喂，你怎么还躲在树上啊？”

我睁开眼睛，揉揉眼睛，懒洋洋的。

“你在上面睡了那么久，小心会掉下来啊。”桃树下是一个坐着轮椅的少年郎，黑发白衣，洋溢着暖和阳光的脸，笑容清雅无害，正对我的方向。

我惊讶地看着他。

他说：“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我：“你看得见我？”

他摇摇头，摸了一摸自己闭上的眼睛：“我眼睛看不见，不过我可以听见你翻身的声音。”

他指了指脚下：“能不能帮我捡一下？”

泥尘地里是一本书，黄皮子，厚重而陈旧，不知道年月。

我跳下来，捡起，递上去：“看不见，怎么看书？”

他接过书，视如珍宝，小心放在大腿上，手指轻轻摩挲着页皮子：“我暂时是看不见，不过，以后会看见。这本书是我家族最厉害的典籍，我要早点学习，以后可以成为一个厉害的猎妖师。”

我僵硬了：“你是猎妖师？”

他：“我现在还不是猎妖师。我爹娘就是很厉害的猎妖师。”

我看着他空荡荡的裤管，风吹晃动。

“为什么想要成为猎妖师？”

“我喜欢啊！”

“喜欢？”

“嗯，喜欢。我想看看妖生活的世界，他们会不会唱歌，会不会喝酒，会不会有爹娘亲人，会不会开开心心住在一起……只有猎妖师才能靠近他们的世界……”

那是一个无垢少年郎最单纯的梦想，无日无夜，无穷无尽，宽广而辽阔。而我静静地、静静地倾听着。

我留在兰若寺的桃树上，他住在兰若寺的厢房。他每天早睡早起，固定的时辰推着轮椅来到桃树下。他说他的话，我睡我的觉。光阴荏苒，桃花开尽。忽然某一天，他突然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

“我帮你取个名字。”

“随你。”

“沙罗。”他的手放在我的脑门，靠近，鼻子嗅了嗅，继而笑着说，“你身上有沙罗叶的味道。知道沙罗的典故吗？沙罗树，即菩提树，有着佛祖的福荫。你也会有佛祖的福荫，呵呵。等我回家哦！等我回来，再找你一起玩！”

他不会听见我的应允。

因为我逃开了。

我对他的话语感到惶恐不安，是在五百年安静岁月中第一次感到“存在”的恐惧。

他真的看不见吗？

他是不是已经知道我是妖？

我鼓起勇气回到兰若寺问他答案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兰若寺。

最终章 矮钝锉是一种福气

兰若寺从平静到鼎兴，从兴盛到废弃，再到毁坏，到重建，再荒芜，院子的桃树几枯死几荣发，后来又换成了枣树。寒暑交替，日月轮换，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唯有在原地一直等待的小妖逐渐强大，也逐渐感到无聊。小妖也是五行之物，同样受着时间的影响。小妖开始淡忘，忘记了留在兰若寺的初衷，忘记了曾经少年的清澈笑靥，忘记了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

终于有一日，那个她从迷蒙中被吵醒。

“喂喂，不要睡，起来，你想诈死到什么时候！”一把声音切开了沉浸的梦境。

我慢慢睁开眼睛，适应耀眼的光线。

“我……”

“你没有那么容易死。”慢慢清晰的跟前人，仿佛午后黄粱一梦的热风，有着十分不耐烦的情绪，“既然醒了就挪开一下，不要压着我的册子……”

我原来是趴在石桌上面。

跟前的人端坐，执笔书写。

我只是看到这里是一个落地轩台。

轩榭半分，窗外明阳，石桌平滑，不远处是碉楼屋檐，燕子筑巢。此时正是春初的盛景。

院子中央的花槽围着一棵树苗，嫩叶微发。

我指着那棵抽着娇嫩叶子的小树苗，指着旁边写书的燕十三，开始语无伦次：“燕十三，你……你……你干了什么？”

燕十三：“没有干什么。”

我看着自己伸出来的手指、手臂，不相信，直接就跑到轩台外水池边照映自己的脸孔形态。

不清晰的水面，清晰看到一个青葱嫩绿的稚女。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燕十三，你做了什么好事！我怎么会变得这样，怎么会那么矮！王八蛋，你说，你削了我多少年的道行，你说！你居然削了我的道行？！还我的道行，还我！”

燕十三比一棵青菜还要清淡：“没有多少，就一千年。”

一千年？我快要奔溃了：“不止一千年，肯定不止，我一千年前哪里会这么矮小！”

我一脚踢到燕十三的凳子上，他不动，我的脚痛。

“不能再高了，还是这个高度刚刚好。”燕十三站起来，比我高出两个脑袋。他抬起手，轻易就可以放在我的发顶，忽然温和温和地说：“小树苗，乖，种我家院子。”

我捂着我的脚：“呸呸，你才种我家院子！”

春风得意，石桌上的书页沙沙翻动，字迹的墨汁未干，入目就是一行大大的字：“沙罗纳入燕氏门庭。”

我立刻抓起那本书，戳着墨迹：“什么燕氏门庭？！”

“不是‘燕氏门庭，是什么？”

“胡说，快改！”

“好好好。”

毛笔落下之处，大大的叉叉，然后改曰：“燕氏祖坟”。

我……

我直接将书扔到他的脸上。

“找死啊！你是不是嫌自己还不够矮钝锉！是不是还要再削去一百年，成为三寸丁！”燕十三的脾气实在非常差劲。他丢下书，抓住我的后脖子，就使劲地摇晃。

散落的书页，翻开中间的一页，年代久远的一页，清秀的手写体已经有点模糊：“释迦牟尼悟道菩提树，有女豆蔻曰沙罗，素肤若凝脂，神清魄浅淡，常栖于金华城郊兰若寺。吾年少曾寄居寺中，见女于树上……”

劲风破春一阵，书本哗啦啦的摇曳姿态，自沃野千里的桑田沧海直接翻到了虚无荒凉的洪荒世界。

合上的书册黄色皮，封面上印着篆体《猎妖师族燕氏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