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烟词
含笑美人毒
天色阴霾,隐隐吐露一层可怖的雾霭。
顾府的吊灯忽暗忽明,惹得雕花洋床边的下人有些慌乱。他们迷茫地看了看床上被病痛折磨的半死不活的老人,又瞥了眼书桌上刚喝完的药,和一旁因疲劳过度而小憩的女子,默然无语。
半晌,女子疲累地移步床前,握紧老人枯槁的手:“爹,别等了,二哥不会来了。您有什么遗言,便说给我吧。”
女子说着跪下身子,伏在老人苍白干裂的唇前。老人的唇一张一合,双手颤颤巍巍地从锦被中伸出,将一张薄如蝉翼的图纸递给女子。
女子一面打开图纸,一面听着老人的遗言。他说:“夜来,将图纸里的红玉扳指交给你二哥,有了它,你二哥便是下一任督军。”
说到这里,顾夜来握紧老人苍白的手,满目泫然:“爹,你放心,女儿一定会好好继承您的位置。”
话落,她嘴角勾起一丝诡异的笑。老人则突然瞪大了眼睛,双手双脚胡乱蹬着,一脸的怒气来不及倾泻,便一口气上不来,两眼翻白了。
顾夜来见此抚额,撑着床边雕花栏,对着跪在地上挤眼泪的下人道:“去麻将馆、歌舞厅、戏院,通知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说老爷去了。再打电话给剩下的六位出去旅游了的姨太太,说老爷去了。”
顾夜来淡漠地吩咐完,挥挥手让一干人都下去了,独自坐在书桌前,看着老人逐渐冷去的僵硬身体冷笑。
“好毒的女人……”暗夜中,有人不请自来。
“过奖。”顾夜来故作镇定,一双素手干练而利落地触碰到腰上配枪。
“倒是个大方胆大的美人。”有声音从顾夜来身后缓缓传出,莫测如鬼魅。还不待她反应过来,一双有力的大手已环上她盈盈腰身,唇齿间吐出温热的气息,落在她绾起的长发后,带着湿气和暖意。
眼见不速之客手法利落地取掉自己腰间配枪,顾夜来也不多说什么,大大方方转了身子,白皙的双臂绕过男子后颈,长长的睫毛在昏暗的灯火中扑扇,倒与那歌厅小姐有几分相似:“先生用这么温柔的方式取掉我的配枪,想必是怜香惜玉之人,夜来有什么可怕?更何况,先生如此艰辛地夜访顾府,总不至于只是为了杀我吧?”
她试探性地询问,音色却暧昧而神秘,且一并将自己的身份透露。顾夜来,顾氏督军之女。
“顾美人,东西是你自己交出来,还是我动手搜?”男子言语间利落果断,更甚顾夜来三分。
可明明是这样狠戾的话,从他嘴里出来却平添了戏谑风流。尤是他还不待顾夜来答话,那双手已先探上她肩畔脖颈,继而掠过她三千青丝,取下木色锦簪。
“先生不会以为,我这肩上、颈上、发上,藏了你想要的东西吧?”顾夜来正说着,眸子有意无意地露出惧色。
下一刻,木色锦簪已应声而断,里面滚落出妖红色的扳指,如血灼人,与方才老人交给她的,几乎一模一样。
“顾小姐怎么就那么笃定我找不到呢?不过我来晚了一步,顾督军已经死了,我还以为真没机会了。如此,倒是商丘多谢顾小姐相助了。”男子轻笑,缓缓松开了被自己禁锢的顾夜来。
“哦?先生怎么知道你想要的东西一定在木色锦簪里?”借着昏暗的灯火,顾夜来唇角照旧勾起诡异的笑,一双眸子却闪动着求知的欲望。
“猜的。刚才我擒住你时你没有一点惧色,可偏偏我的手一路探上你这三千青丝时,顾小姐你眼里一闪而过的惧色,出卖了你。”男子说着,身子已离顾夜来数步之远。
临窗,男子信手拈起一朵夜来香,弹指飞到顾夜来凌乱的发丝上,带着玩弄的笑:“顾小姐,弄坏了你的簪子,真是抱歉,这花就算补偿了。不过顾小姐可要小心,闻了这花香,可别喝桌上的药,会中毒的。你瞧,床上那个可怜虫顾督军,就是这么死的。”
言尽,男子轻笑,推开雕花的窗,隐在夜色之中。初秋的冷风顺着被推开的窗缝灌入,冷冷的寒意,不解人意地撩起顾夜来散乱的发丝,拂动她一裙水蓝色的半开旗袍,宁静而忧伤。
(二)宅院深几许
顾督军深夜暴毙的消息,是在第二日传出的。
整个顾府挂满素缟,大片大片连着,宛若一山雪色夜来香。
来吊唁的人不少,可大多都是虚以委蛇,顾夜来清楚得很,也随意敷衍着。倒是不远处,大太太和几个阔太太聚在一起,商量着下次打麻将的时间地点,而右手边,二太太白色的素衣里,还穿着昨夜在歌舞厅妖娆艳丽的服饰。至于三太太就更不必说了,她脸上浓妆重彩都还来不及洗掉,听说昨夜她与城南唱旦角的戏子合戏合得很是舒心。
至于顾夜来,她忙着招呼假情假意的客人,顺带装出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往送宾客。
嚷嚷得久了,终于有人从宾客中站出,带着看好戏的声音调问:“如今,谁来承袭督军之位?”
此言一出,大太太忙站出来,说夫不幸离去,自然由她先代管。而二太太忙配合说要协作。至于三太太,不慌不忙地推出自己身后的孩子顾白希,说督军之位,自然要有老爷膝下男儿接替,二少爷赶不回来,就应该让三少爷先领着,怎么也轮不到妇道人家凑热闹。
“各位娘也不必争,父亲死前,将这血扳指给了我,当时在场的丫鬟都可以作证。”顾夜来适时出声,并不忘在众姨太惨白的脸色下缓缓从配枪枪口处,取出一枚血色的扳指。那是顾氏军阀权力的象征,顾府的人都明了。
因着这样突来的局面,整院的气氛顿时有些尴尬,三太太忙护着顾白希走到一边,躲在暗处似要从袖口处翻出什么东西。
识相的管家见势,匆忙遣散了宾客,既然是内部矛盾,还是内部解决的好。
“父亲说,要我将这血扳指,给顾白希。”顾夜来像看出了什么,不留痕迹地见风使舵。而三太太脸上也因此露出赞赏的笑意,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顾夜来眼眶含着浓浓的雾气,小心翼翼地将妖红色的扳指扣在三太太手上。
彼时,即便是隔着她脸上的浓墨重彩,她也轻而易举地将三太太唇角得意的笑尽收眼底。
这一下,再没人理会顾夜来了,拿了血玉扳指的三太太,顺理成章地当了这风口浪尖的主。
在姨太们与三太太新一轮的唇舌战开始前,顾夜来明智地选择退居幕后,隐于角落。
当顾夜来缓缓转入深深回廊时,她突然听间脚步声,闻着淡淡的夜来沁香,停了脚步,唇角勾起诡异的笑:“先生来都来了,还要藏多久?”
“宾客走都走了,顾美人的梨花带雨还要装多久?”他在暗处出声,逆着光线,毫不顾忌地闯入她的视线。
亮黑色的西装革履,笔直地站在顾夜来眼前,他逆着微凉的阳光,眉间风流,唇红齿白,倒比顾夜来更像美人。不过他一身精明干练的气质,也让顾夜来清楚,他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果不其然,男子缓缓戴上一枚妖红的扳指,随即上前一步,温柔地握住顾夜来的素手,微微低首,在她耳边吐出温热的气息:“不知商丘可有幸请顾小姐跳支舞?”
话落,他空出的手已揽上她纤细的腰肢。
舞步踩出,不用培养默契无故生成,宛若这世间千丝万缕纠缠着的,缘分。
“原来夜来说得没错,我怎么就敢笃定这血玉扳指在那木色锦簪中呢?”商丘自嘲地笑,暧昧的称呼脱口而出,完全无须训练。
“先生你怎么就不敢肯定了?你不是找到了吗?”顾夜来故作君子,答得滴水不露。
“一个赝品而已。不想夜来早对督军之位有意,老早便仿了这扳指,以备不时之需。”商丘语气淡淡地说着,眸光有意无意扫过指上扳指。
“商丘猜得这样清楚,莫非今日是特来归还扳指的?”夜来笑笑,配合着他的暧昧,盈盈一转身,失去束缚的双手以最快的速度抽出腰上配枪,直直对上商丘的眉心。
她灵活而娴熟的动作,让商丘眼里倾出不少赞赏之意,却独独没有惧色。
“漂亮。”他拍手称赞,“顾小姐人长得漂亮,舞跳得漂亮,连杀人的姿势也这样漂亮。”
商丘说着,突然又换了一副玩世不恭的笑补充道:“忘了说,顾小姐的计谋更漂亮。昨夜借取枪之表象迷惑我,实则是为了藏真的血玉扳指,今日,见风使舵也是恰到好处。而如今,又借我动情之时取枪杀我,真是漂亮。”
他一针见血点出她的步步算计,为他们方才默契的舞点上完美的终章。
“总喜欢从人背后出现的老鼠,也是会动情的?”顾夜来毫不留情地嘲讽,眸光顷刻尖如利剑,质问道,“你究竟是谁?”
“我是顾小姐的知己。”他继续玩世不恭地笑,食指按上枪口,步步逼近顾夜来,“我可以助你登上督军之位,而我,要血玉扳指。”他一字一句说得坚毅,是不容人拒绝的交易。而顾夜来,也不打算拒绝。
(三)双毒顾府生
夜深,夜来香醉。
顾夜来倚在窗边,细心摆弄着几株开得正艳的夜来香,又起身斟了两杯茶水。
“结盟合作,不是应该以酒为盟吗?”身后商丘调侃般说着,毫不客气地从柜子里翻出几瓶洋酒。
“我的酒,都是有毒的,商先生敢喝吗?”顾夜来连眉也懒得抬一下,毫不在意地接话。可待她斟好茶水,抬首四顾时,那商丘已是灌了大半瓶的洋酒。
“我商某连顾小姐这敢于弑父,算计后娘兄弟的毒美人都敢招惹,还有什么毒不敢碰?”
他挑眉而问,不知认真还是玩笑。
顾夜来也懒得搭理,只开门见山:“三太太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想必顾老头给她留了什么信物。三少爷二少爷都是三太太的儿子,当初顾老头对二少爷又是极为上心,怕留了密令或是别的什么给三太太,我若是贸然占位,只怕不利。”
“嗯,想得周到。”
“你若真帮得了我,别说血玉扳指,就算是顾府半数财产,我也给你。”
“那倒不必。”商丘握着酒瓶子,一步一摇地走到顾夜来面前,带着醉意道,“商某一向专心,有个血玉扳指,再加上顾美人作陪,其余珍宝,多余。”
话落,他轻浮的手钩起顾夜来的下颚,吐着酒气的唇一点点逼近她。
顾夜来目光冷冷,不留情地别过商丘棱角分明的脸,一脸鄙夷:“一身西装革履尽是脂粉气,哪里是半瓶酒就能醉的人?商先生还是出门左转,什么百乐门夜上海,有的是歌舞厅供先生消遣。”
“那商某就不能装醉讨美人一许柔情了?”商丘满目迷离之色,一双唇蜻蜓点水般吻上顾夜来灵动的眸子。
“顾美人,怨不得我,是你种的夜来香太易调情了。”言尽,他摇摇撞撞出了门,右转,隐入一片梧桐深深。
顾夜来远远瞧着他凌乱的步伐,莫名有冲上去扶他的冲动,却很快饮了清茗,平静下浮乱的心绪。当时,她也在想,或许真的是这夜来香太过迷醉人了。
一盏茶尽,她胡乱收拾着,心绪早随着商丘飞了老远。
“顾白希不是你爹那可怜虫的儿子,是三太太与城南唱旦角的戏子的私生子。顺便提一句,那戏子还是她的表哥,难怪生出的儿子天生痴傻。”
顾府三少爷顾白希天生痴痴傻傻,形貌翩然,心若幼童,这是全天下都知道的事。
商丘突然冒出来,吓得顾夜来素手一抖,碎了一地茶碗。
彼时,商丘已脱离顾夜来的盲区,弯下身子,将不知从何处捎来的一瓶酒放下,而后极有绅士风度地为她捡起碎屑。
那一瞬,顾夜来竟有了家的错觉。不过,她方才喝的毕竟是茶,不至于迷醉心境。
“果真是老鼠,偷酒,偷消息,真是迅速。”她冷嘲热讽,心中已反复思量他的消息有多少利用价值。
“可惜不是只合格的老鼠,偷不走顾小姐你的心。下辈子商某一定要记得这一世的教训,好好投胎,争取做一只老虎,就算得不到顾小姐的心,也得吃了她这个人。”他毫不示弱地说着,明明一脸如旧的风流,顾夜来却分不清真假了。
她站起身,逃也似的离开屋子,却不料被商丘一把拉入他温暖的怀里,温热暧昧的气息,骤生了满室。
还不容顾夜来多说什么,商丘已一手绾起顾夜来的青丝,一手从配枪上抽出木色锦簪,不松不紧地为她绾上。
他的手法娴熟得不得了,不禁让顾夜来怀疑他为多少个女子这样做过。
“物归原主。”商丘莫名冒出一句话,随即便将顾夜来推出了屋子。
夜色月光轻柔,顾夜来取下簪子,细细瞧着。那木色锦簪静静躺在她掌心,曾经的折断处,被血玉扳指套牢着,比昔日更精致独特。
(四)乱世谁相侯
三太太的居处幽静而冷清,与她演过太多的戏,看尽了人世悲欢离合似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顾夜来踏着碎步,走到门前,却不着急进去,一双眸子幽幽盯着屋内闪烁的烛火,按兵不动。
“白希,记住这些话,明天接任督军位置的时候要说。”慈母细心告诫着。
可一身白衣的顾白希仿佛没听见这话似的,专心致志地玩着手中的白石子。突然,他抬起明亮的瞳孔,对着窗外被烛火拉得极长的身影浅笑,喊着:“娘,你看,外面有鬼。”
他说着,蹦蹦跳跳地打开门,高兴地喊着:“娘,抓鬼喽。”
木门刹那吱呀打开,顾夜来也懒得躲,靠着门栏一脸诡异的笑。身侧顾白希一口一个姐姐亲热地唤着,可她懒得理会,眸光越过顾白希,落在三太太肩上:“城南旦角有出新戏,说一戏子嫁给军阀,却还私下和表兄戏子来往,甚至为他生了儿子,冒充督军的少爷。这戏精彩得很,三娘不去看看?”
一句话,听得顾白希满眼疑惑。而三太太则已是冷汗连连,眸中闪现惊恐。
三太太慌张起身,避开顾白希,将顾夜来拉到一个角落,咬唇不语。
“三娘,我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不会说。若我没猜错,爹生前一定留了信物给你,把它与血玉扳指一起给我,我可以护你们母子一世安宁。不然,这事闹得满城风雨,就不好了。”顾夜来开门见山,懒得和她磨蹭。
可三太太明显很犹豫,良久才启唇:“夜来你知不知道这戏文还有前戏。原本是一个女子与她表兄青梅竹马,却惨遭军阀头子土匪般抢去成婚,那女子,怎能不恨他……”
“交出来。”顾夜来对她的故事显然没多大兴趣,语气冷冷的,一脸不耐烦。
三太太似被她的气势镇住,咬咬唇,从床底拉出一个保险箱,扭转着密码。突然,她转过身,匕首夺袖而出,可夜来只是微微侧过身子,轻而易举躲了过去。
“没有本事,就不要想着复仇,好好和你的情郎过日子吧。”顾夜来语气冷冷,素手拔下插在木门上的匕首,递还给三太太,而后毫不客气地打开保险箱。
“娘,好漂亮的东西,我要玩,要玩……”顾白希在一旁嚷嚷着,全然无视了顾夜来和三太太此刻的震惊。
保险箱里,空无一物。
“不可能……”三太太声音已然颤抖,而顾夜来更是一脸怒气,抽枪,按下扳机,拂袖而去。
身后,顾白希扯着她的旗袍,嚷嚷着:“姐姐,带白希去玩好不好?”
“姐姐,你看,娘会变魔术,刚才还是紫色的衣服,现在已经变成红色的了。姐姐陪我去看好不好?”
“姐姐,我娘怎么突然睡在地上了?会着凉的。我去给娘盖被子,姐姐你等我……”
絮絮叨叨的声音在顾夜来耳边徘徊,她听得心烦,在顾白希转身后,迅速大步离去。
她走得太急,以至于没发现身前有人,生生撞了个满怀。
“哟,顾小姐难得这么主动,真让商某受宠若惊。”他不知好赖地说着,一双手顺势将她拥入怀中。
而顾夜来明显不领情,推开他的怀抱,一脸怒气:“别惹我,否则,我便叫你去黄泉陪三太太。”
她一字一句说着,掌上手枪已贴着他的眉心。
“顾小姐,杀了我,你就没知己了。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敢接近你的心狠手毒,只有我敢真心待你。因为,我们是一类人。”
他一脸邪魅地说着,扣下她的配枪,将一纸插在镖上的信递给顾夜来。
“是二太太的笔迹。”她合上信,复又道,“她拿了红玉扳指和印信。”
“作为一只比较合格的老鼠,我已经偷看过了。这是你走后不久,插在你门上的。”商丘淡淡地解释,握紧手枪,对着远处一抹白影。
“干什么?”顾夜来像刚回过神来,迅速挡住他已瞄准的目标。
“你不打算杀他?留着他,为他娘报仇?况且,没用的人,没有活着的道理。”
“走吧,不过是个痴傻的人,还是去赴二太太的约吧。”顾夜来静静说着,夺下他手中的枪,扣回腰上,转身离开,不带一丝留恋。
而商丘再一次故技重施,拉回她离开的身影,温柔的捋过她额间碎发,风流一笑:“心狠手毒的女人神秘,引男人好奇,而善良的女人却会使男人动心。顾小姐今夜,很是手下留情,莫不是想勾引我?”
话方落,商丘还来不及进一步行动,人就突然直挺挺倒了下去。
他身后,白衣戎装的顾白希举着大棒子,一脸的得意:“姐姐,我把要抢你的坏人打死了,我会保护姐姐……”
后面的话,顾夜来没听下去,只在确定商丘只是晕了后,便转身离去,全然不管顾白希眸里一点点暗淡下去的光彩。
(五)火海情真错
更漏深,夜魅魂。
顾夜来还没到二太太的居所,便已闻到一院熟悉的香气,夜来香。
她不禁心生疑惑,正犹豫着要不要前进时,二太太屋子的门已然打开,里面光线很暗,可二太太一身妖娆却隐没不得,尤是她中指上的一抹血红色,妖艳灼人。
“进来喝杯茶?”她靠着门,媚眼如丝,像是勾引猎物。
这一下,顾夜来突然很后悔没让商丘过来,一个妖媚的女人,就算得不到血玉扳指,他也可以好好享享艳福。
顾夜来应邀入门。而二太太也熟练地在她进门后,重重掩上了木门。
屋子里,躺着大片大片的丝绸布料,看得她眼花缭乱。
二太太走到桌前,兀自斟了两杯茶,伪装着苦口婆心的模样道:“你是老爷的大女儿,虽然是私生子,但毕竟是骨肉。二少爷不回来,血玉扳指本该给你,可是,你居然勾搭齐家的人。”
“齐家的人?”顾夜来接过茶盏,一饮而尽。
“齐商丘,你不会说你不知道吧?或者说,你是不知道血玉扳指里的秘密?”她挑起眉梢,质问。
“血玉扳指里有的不过是半张藏宝图,还有一半就在齐家。只是他助我取督军之位,我给他宝图又如何?”
“拿了宝图他会杀你。”
“他不会。”不知是哪里来的自信,顾夜来竟脱口而出,却很快发现不对,忙补充道,“他未必有那个本事。”
“但我有。”话落,二太太迅速跳起,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手枪,顾夜来见势也要动手,却顷刻全身乏力。
“无毒的茶,加无毒的夜来香,便是剧毒。这样的戏码,夜来你有没有觉得似曾相识?”她就是这么害死督军的。二太太冷笑,媚色的眸子勾魂摄魄。
“你可知为何我夜夜流连舞厅而督军从不过问?因为我是督军的女特务,在夜场为他杀人,搜集情报。督军早知你不是他的骨肉,可督军要留着你,说你长得像你娘。”她继续冷冷地笑,说着刺痛人心的话,“其实督军很爱你娘……”
“爱?”她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颤抖着身子大笑,“爱就是一夜流连,撒手不顾?甚至还派人杀了她?毁了我娘的命数,就是因为爱她?”
“夜来,这一世,谁没犯过错?他也有苦衷。”二太太轻声细语地说着,到最后声音几乎听不见了,满室骤然只余绵绵火灼之声。
“苦衷……”顾夜来冷笑,讽刺的音色映着身后兀然升起的灼灼大火,显得凄冷而无奈。她清楚,什么苦衷,不就是玩腻了扔掉了,人老良心发现后悔了。
二太太不理会她的冷笑,慢慢踱步,饮着无毒的茶水,深深嗅着夜来香无毒的浓郁,莞尔道:“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杀你。我真的很想看看,你会不会比我运气好,背负着命债罪孽,还能遇得到好姻缘。”她顿了顿,又接道,“可是,我等不到那一天。你知不知道,没有老爷的日子,我熬得有多苦!而只有杀了你,我才能安心去见他。”这一次,她唤他为老爷,而不再是督军。
二太太的声音终于被火海湮没,她合上眸子,眼角眉梢皆是一番风情,唇瓣鲜血浓烈胜火。
“夜来,收手吧,罪孽的根,开不出娇艳的花。齐家的人,连督军都比不上。”她静静说着,颇有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味道。另一边,她翻出红玉扳指和印信,扣在桌上。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顾夜来也猜到她暗暗喜欢的人,九成九是督军了。不过眼下她可管不了这么多,逃生要紧。
顾夜来再不看她,从桌上抄起扳指印信,拨开瞬间腾起的浓烟,跌跌撞撞往门窗处走。
可大片大片的丝绸挡了她的路,它们引来一波又一波的火海,浓厚的烟,灼烧的痛,几乎要她喘不过气。
仿佛下一刻,就要倒在火海中,却陡生了意外,醉入一片温柔。
她迷迷糊糊睁开半合的眸子,轻笑:“果真是老鼠,连封死的门窗都进得来。”
“我虽不敢自诩英雄,但救美这种事,就算刀山火海也得下。”他照旧风流,扶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是吗?”她面上表情悲喜难辨,却突然拼出余力抱住齐商丘的身子。
突然而来的疑问和温柔让他一愣,却还是很快恢复,调笑道:“虽然难得美人这么主动,但我们可以出去再缠绵。”果然是惜命的主,并非儿女情长的料。
他音渐落,抬步便要逃,却被顾夜来下一步的动作止了步。
她暗暗伸出握紧的手,停在齐商丘眸前,音色喑哑,依旧辨不出悲喜:“商丘是来救我的,还是救它的?”
音渐落,她纤细的手也如阑珊暮色下的夜来香绽放一般,缓缓摊开,而里面,静静躺着一枚艳如血色的扳指。
(六)同生亦共死
火海情深,是万年不变的戏码。
齐商丘皱皱眉,迅速掩去眸中贪婪的神色,更稳地扶住顾夜来,低声:“出去再说。”
“我只问这么一次。”她抬起被浓烟熏得够呛的眸子,满目雾气,幽怨深深,却是数不尽的柔情。
有那么一瞬间,齐商丘觉得他不忍心骗她,可久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骗的究竟是她,还是自己。
“美人觉得,一份宝藏,值得我赌上性命吗?”他神色认真,不容置疑。
“听说齐家的那一半藏宝图,也是在扳指里。这样重要的物件,商丘也是带在身上的,对吗?”不待他回答,她又轻声接道,“如果你真的只是来救我的,证明给我看。”
音落,她双指捏起红玉扳指,顷刻丢入火海。
“你,敢不敢?”绵长的余音荡在充满死亡之气的屋子里,齐商丘愣了愣,耳畔除去她的话语,再听不进其他。
她在问他敢不敢,用最柔情的目光,最绝情的语气。
“你,敢不敢?”这句话仿佛鬼魅,险些害他在这火海中失了理智。待齐商丘回过神来,那毒如鸩药,美若夜来的女子已退出他温热的怀抱,而她眸中的光彩,也一点点暗淡了下去。
顷刻,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通体墨色的玉,娇小玲珑。
齐商丘将玉放在顾夜来视线可及之处,讨好般地将它丢进灼灼火海中,眼见那一片红黑,自此消逝于火海。
下一瞬,他重新张开怀抱,抱着突然矫情地笑出眼泪的顾夜来,跳出了火海。
他们像无头苍蝇似的在火海乱窜,城府也好,诡计也罢,在这灼灼火海中,完全没了作用。
可顾夜来一点也不在乎,他既愿意为她舍了一枚翡翠白玉,那她便不再顾忌生死,只要是同他在一起便好。
那时她想,自己或许真的比二太太幸运些,又或是她杀了督军,杀了三太太的报应,不是不报,而是时候未到。
若说火海是预谋,那他们能逃出来,就纯属意外。
院落悄声的夜来香开得正浓,它们微倚着未烧尽的木栏,酝酿着说不清的风情与情愫。正如此刻的顾夜来,半倚在齐商丘怀中,抖落肩上微余的火星,浅笑,却什么也没说。
倒是齐商丘先开了口,虽是满身狼狈,却风流如故:“火海里都尚记偷香,美人你说,我这只老鼠可否合格?”
尾音未落,一寸绵长的温热突然侵袭到他的唇瓣,恍若陈年佳酿,先醇后烈,叫他一刻停不下来。
顾夜来总是这样,她想要的东西,一定会努力得到,无论是权力、复仇,还是感情。
“美人,果真大方。”他勾起嘴角邪笑,尽是风流情怀,可下一刻,他的笑容凝固在嘴角。
因为,他听见她说,齐先生,我中了二太太的毒,这毒可以以唇为媒介。
那一刹那,齐商丘真的不知道该怪自己忘了这色字头上一把刀,还是忘了她本就是一个毒美人。
“齐先生,我房中的酒,就是解药。”她莫名冒出一句话,随即卧倒在他温柔的怀中。
而齐商丘只觉莫名其妙,猜不出她心里的谋算,仿佛只是一个简单任性的把戏。
他摇摇头,不去想,抱着顾夜来朝她房中走去。而他身后,月色姣好,有白衣翩翩的男子坐在树上,看着顾夜来,痴痴地笑。他没有齐商丘的欲望与心机,所以猜不出那女子的玲珑心计。可他心智未开,纯净若水,懂得那是世间最纯粹的情:同生共死。
(七)同归却殊途
夜色未央,屋子里却只点了几盏煤油灯,顾夜来浅浅起身。
她美目流转,轻盈转身,已没有了先前的头重脚轻。而柜子里的洋酒,也一瓶不剩了。见此,顾夜来只得无奈地皱皱眉,没好气地自语:“果真是老鼠。”
“美人可是在想我?”鬼魅般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却没惊吓到她。她只是勾起笑,大大方方地接话,“是在想你,想你这只老鼠又去哪里偷闲去了。”
“冤枉,我可是替美人喂完解药,就去替美人办事了,九成九的辛苦。”他故作委屈,一脸风流,满身脂粉味,却浅笑温润,宛若君子,“过了今夜,美人就是顾氏唯一的督军。”
他故意咬重最后几个字,可顾夜来置若罔闻,自顾自道:“一个解药,需要我整柜的酒?”
“美人昏睡不醒,喂药实在不便,再加上在下对美人香唇实在留恋,情不自禁就做了……”
他点到为止,意味深长。
“美人明日夙愿可达,打算怎么谢我?”他话锋一转,目光凛冽如鹰。
“其实……”她微微张开唇瓣,想说什么,却被齐商丘的话打断,“我相信美人是守约的,那半张藏宝图,我就静候了。”
其实,她原本想说,督军之位,对她已经不重要了。但幸好,她还没有说出口。
见她犹豫,齐商丘目光更是凛冽,语气却是讽刺:“美人该不会想告诉我,你真把扳指丢入火海了?”他说着,摊开手,里面静静躺着墨色的玉。
她微微一愣,眸中柔情不再:“当然。”略顿了顿,看清齐商丘面部丰富的表情转换,勾起阴毒的笑,“当然不可能。”
闻言齐商丘也是笑,干净利落地起身:“那明日,我就等着美人的好消息。”
“自然。”她冷冷地笑,长长的指甲掐进掌心,划出一道道血痕。
十月初九,报刊业极其繁荣。
这日,各大报刊被一条爆炸性新闻覆盖了全版,上面说顾府头一回有女子接任督军之位。可当夜,有人见她与齐家独子共赴夜来香丘,不久那儿便起了火,两人失踪。
纵是再高明的记者,也推测不出里面的端倪,除了顾府那个白衣翩翩的男子。
彼时,他正执戏笔,写着他目睹的一段风月仇恨。
夜色阴霾,一身戎装的她暗自从木色锦簪上取下一抹暗淡的艳红,递给西装革履的齐商丘。而后,她嘴角凄楚地勾起笑,扬起无毒的茶,浇灌在无毒的夜来香上。
浓郁芬芳,一点点勾走两人所剩无几的命数。
彼时,他看见齐商丘错愕的瞳孔一点点睁大,看见顾夜来将断了的木色锦簪拿出,听见她绝望的声音:“商丘,还记得当日你是拿什么修好这簪子的吗?你瞧,现在它又在你手上了。”
原来火海之中,她真的将二太太给的扳指丢了进去,方才给他的不过是昔日赝品,昔日情谊。原来,他一直在逢场作戏,她假戏真做。
戏文至此便结束,顾白希多提了同生共死四字,便丢了笔,手抚上榻上一女子的肩窝低笑,这便是戏文后的故事。
顾白希在山上放了火,同时救回了顾夜来。他原本分明是想她死的,一如当日在二太太房里的那把火,本是他用来置她于死地的。可最终,暗自通知齐商丘来救她的,也是他。杀她,是想替娘报仇,可是他终究太懦弱,舍不得动手,连见死不救都做不到。
因为昔日,她也在齐商丘枪下,留下过他的命。因为昔日,他早就,爱上了她。
夜风拂落一地夜来香,白影翩翩,在顾夜来熟睡的眸上落下浅浅的吻,哑着嗓子低语:“好姐姐,接着你的名号和印信,顾府的人都同意我做督军,因为齐商丘许诺他们,说只要他们对我唯命是从,就将寻来的宝藏悉数相赠。瞧,他多大方。”
他苦笑了两声,握紧手上的印信:“姐姐你瞧,你想要的权力与地位,此刻都在我手上。你醒来吧,醒来骗骗我,告诉我你对我娘是有愧疚的,告诉我,其实你也喜欢我的,就骗一次,我便把这一切都给你,好不好?”
他睁着天真的眸子,嘴角的笑浸着一层又一层的苦,声音卑微得让人心疼。他突然抱住顾夜来熟睡的身体,温热的唇贴在她的耳骨,像是重复情人间的呓语:“求求你,骗骗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