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以柱
在鲁中山区的农村,但凡殷实的人家,都要有一个像模像样的过道,其实就是往自家院子走的通道。
宋子正家的过道在村里就很惹眼。灰砖红瓦,白灰嵌缝;上有飞檐,檐角雕龙画凤。迈上三级石阶,迎面两扇黑漆大门,门框两侧一副石刻对联:龙游凤舞中天瑞,风和日朗大地春。正楷大字,直接刻在石条上,嵌在墙体里。字出自宋子正四弟之手。其四弟是县内书画名家。
进门是六平方米左右的空间,除了出入的通道,通常是用来放农具、干柴、推车等杂物。正对的是一面影壁墙,左拐即进入宽敞的庭院。影壁墙上是一幅永远盛开的牡丹图,还有一个大写的“福”字,都是书画家的手笔。来往的路人,都夸这过道有气势。
宋子正一家七口人,住三间西屋,两间小北屋。还有很宽敞的三间大北屋,宋子正的老母亲住着——她嫁过来就住在这里面,已经五十多年了。老人头发全白,四方大脸,胖身子。自己打水做饭。常见她拄着拐,一步一步挪下很高的台阶,嘴里不住声地嘟哝,对什么都不满意。儿孙对她不冷不热,经常和她大声吵。我却很乐意噔噔噔跑上台阶,到她屋里玩。房间很大很空,不过几个箱子、床和一张放碗筷的桌子;几个蒲团,坐下去很费劲,起来要用手撑地。我去了,就见她一脸皱巴巴的笑,从吊在房梁上的一个小筐里,拿出栗子、枣,不多,也是皱巴巴的,但是很诱人。她说,吃,吃。不吃迟早被那几个小狼崽子偷去。
她是说自己的几个孙子孙女。她这样说的时候,我心里很不舒服。因为宋子正的小女儿菊子很俊,白生生的,我们经常一块玩。不知啥原因,菊子从不去自己奶奶的屋里。我噔噔噔上台阶的时候,她就皱眉撅嘴地回自己屋。
有一天,我和菊子玩耍回来,还没进过道,就听到老人喑哑的哭喊。菊子的两个哥哥,正在进进出出地忙活,把老人的家什往外搬。菊子娘的声音很尖很长,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指着老人骂:你大孙子要结婚,要我们倒出三间西屋,我们住哪儿?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屋子,干啥?两个哥哥话不多,黑着脸,来回几趟就把老人的吃穿用品搬到过道里了。菊子的大嫂也很俊,菊子的大哥掉盆砸碗地要住三间西屋。
好几次,我看到老人在那六平方米的空间里,来回倒腾自己的东西。靠南支起一个土灶,堆满柴草,北边靠门搭一张小床。她就坐在柴草里,不停地嘟哝。她已经走不动了,枣木拐棍很吃力地支撑着她慢慢挪动,来来回回地端水、倒垃圾。早上,她坐在蒲团上很仔细地梳理花白的头发。雨天,她就枯坐在过道里,有时候哀哀地哭一阵。冬天基本上就把自己藏在被窝里,风一阵一阵地撩起她的白发。
老人吃东西很简单,几乎都是白水煮地瓜干、玉米。一碗一碗地吃,到死都很能吃。有时候,宋子正推碾,一块就给她把地瓜干、玉米碾碎。她找点干柴草,也能吃上几顿地瓜面、玉米面掺起来做的窝头。天气很好的春夏秋季,老人就挪出去,坐在最下一层的台阶上,和来来往往的村里人说话。宋子正家的正南面是一口水井,经常有人来哐啷哐啷地放水桶、担水,老人见谁就和谁说话。年龄大的老人,就放下担子,过来偎在一起说会儿话,一起咳嗽半天,吐下一堆浓痰。年轻人活路忙,爱答不理地应一声,“嘿”的一声挑起担子,颤悠颤悠着走了。
南园其实就是一片大菜园,春夏秋满眼是绿色。后山上的住户,去南园种菜、浇水、打药,去割韭菜、拔萝卜、拔葱、摘豆角和茄子,到秋天下了霜的时候收白菜,都要从宋子正家的门前过。老人就坐在台阶上,喊人家他哥他叔他嫂子,给俺点菜,好几天不吃菜了。不管是谁,都笑嘻嘻地匀出一份,递到她手里。有时候攒了一大堆,绿的黄的红的,圆的扁的长的,老人又现出一脸皱巴巴的笑容。
宋子正见了就吼她,不嫌丢人啊你?
俺怎么丢人了?俺怎么丢人了?老人挺起上身,口齿清楚地反问。
你不是我亲生的,也是我拉巴大的,也是我给你找的媳妇儿。我怎么丢人了?宋子正是她过房来养老的儿子。宋子正不再言语,挑着一担尿,去南园浇菜。
老人在过道里又活了十几年,胖乎乎的身子瘦成一把干柴,才在一个大雪的夜晚死去。那时候,我已经在镇上读书了。菊子也在镇上读书,但我们不在一个学校。
参加工作后,我回老家去看了一次。宋子正的过道还是那个样子,看不出多大变化,很有气势。细看那对联的字迹不那么清晰了,直看进去,影壁墙上的牡丹差了颜色,“福”字倒还醒目。
我呆看着的时候,一个人从门后挪出来,是菊子的娘。她现在就住在过道里。二嫂。我喊了一声。按庄亲,我喊她二嫂。她的脸黑瘦,看不出笑,应了一声:回来了?
一个穿着牛仔裤的女人走出来,斜她一眼,“哼”了一声。这不是菊子的大嫂,菊子的大嫂比她俊,而且已到中年了。
我很想问问菊子嫁到哪里去了,她有没有三间大北屋住着。但我没问。
选自《贵港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