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猴真不是我杜撰的动物,一本古代的县志里明明这样写着呢:
阳朔县产墨猴,大如拳,毛作金色,两目烁烁有光。能于笔筒中盘曲而睡。置之书案间,欲使磨墨,则扣案数下,猴即奋然跳出,跪于砚旁,以两前足捧墨而磨之。
但是确实连我自己也不太相信有这样的动物,但有什么关系呢,真也罢假也罢,这并不妨碍我这个故事的开始:
清江浦书法家韩新亭好作擘窠大字,其笔七尺有余,重十余斤。每作书毕,并不在清水中漂去滞墨,草草纳入紫檀木雕镂的笔帽中即可。
书僮将笔收入书房,也不必考虑滞墨影响日后书写──他们轻轻敲击那个笔帽,直到听得里面传来窸窣之声即可。
笔帽里住着一对墨猴,它们被书僮的敲击之声惊醒,被墨香刺激,会蠕蠕而动,将笔头的余墨舔食干净。
下次再用,笔会比洗涤过的还趁手。
这对墨猴是韩新亭在景慧寺得到的。佛家有时也打诳语,有官场上的人去布施,央请愣定大和尚给他抄一部《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回来供奉。可怜愣定和尚九十多岁了,平时基本不离床框的一个人,哪里还握得动笔哟?
于是他就悄悄地召来韩新亭,让他抄写,然后署愣定的名字。
韩新亭的字写得还是不错的,但那时他没有名气,埋下头来做这种下三滥的活,也只是一种无奈的权宜之计──人总要吃饭的,对吧?
为了吃饭,只得低头抄经,抄好了,文人的臭脾气上来了──他不愿意署上愣定的名字。
如果愣定在纸尾自己署名,那前后的书风不一致,人家肯定是能看得出来的。
人家一看出来,靠,你们寺院不地道,那,我不布施了。
和尚们不是少了很大一笔收入吗?
管事的和尚咬咬牙:“好吧,我们再给你加点钱。”
我缺钱,但是缺钱的人其实是最不缺钱的呀。
韩新亭笑笑。
这句话躺在床上的愣定还是听得到的,他也笑笑,说:“有时候,入世就是出世──这几个字,凭我的力气还是能写的。”
勉勉强强地署上自己的名字,韩新亭一看,还真的跟自己的书风一模一样。
铃上印,没人注意愣定在印泥里藏了两个米粒大小的东西。
后来韩新亭成了名噪一时的书家,那个求愣定墨宝的官场中人失了势,韩新亭就想收回那张可以证明他那段屈辱生活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了。
费了心机买回来,展开一看,却原来愣定署的名字早已被印泥里藏着的墨猴舔净了。
韩新亭一愣,他原来看不惯景慧寺的和尚,现在,却觉得愣定当年说的话是多么充满禅机。
但愣定已经死了。
想一想,这对墨猴也许冥冥之中就是愣定送给自己的礼物。
那就好好养着吧。
刚才说过,韩新亭这时已经有了名气,就像现在的那些书法家一样,人家的书法作品,开始按面积算钱了──像布店里卖的布。
如果像布一样按面积算钱,那么,蝇头小楷,那肯定是要吃亏的。
所以嘛,就像我开头写的,这个韩新亭,喜作擘窠大字。
当然,大字,人家也是不赖的。
喜欢他大字的人还真不少。
好吧,那就像卖布一样卖自己的字吧。
不管什么人,也不管什么样的场所,只要出得起他要的价,濡墨伸纸,他都愿意按人家的意思去写。
反正他有一对墨猴,大不了,让它们潜入人家,将自己当时署的名舔食掉。
愣定大和尚说过入世就是出世,那么,就入世吧。
天天食墨,那对墨猴已经长到杯大,好在韩新亭的笔帽足够大,供其容身,尚还宽余。
杨海林想巴结一个权贵,在他过生日的前一天,撰了一幅极尽阿谀的寿联,想请韩新亭将每字写作一丈见方,然后裱好,从清江浦的门楼上挂下来。
“这个会很震撼。”杨海林想到这样一幅足够大的寿联也许会让权贵很高兴,权贵一高兴,也许自己就能得到许多好处,这样一想,他的脸上就露出发自内心的笑。
写就写吧,看看杨海林捧来的银子,韩新亭的脸上也是发自内心的笑。
但署名就不要了吧,毕竟,这个权贵可没有好的名声。
杨海林坚持请他署名──不署名,那效应会打很多折扣的。
署就署吧,咬咬牙,韩新亭写上“新亭拜撰”。
这幅寿联在清江浦楼上挂下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韩新亭笑笑,放出笔帽里的墨猴。让它们去舔食“新亭拜撰”四个字。
两只墨猴缩着脖子望了望,想往笔帽里退。
韩新亭叹了口气:“你俩再帮我一回忙吧,我已经卖了在清江浦置办的所有东西,做完了这件事,我该找个清静的地方啦。”
墨猴们愣了愣,蹒跚着爬上了清江浦楼,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又舔了一下。
舔到最后一个字时,墨猴们痛楚地叫了一声,掉到地上,死了。舌头肿胀得塞住了整个口腔。
“难道这墨有毒?”
韩新亭不相信:这墨,可是他自己的呀。
韩新亭伸出舌头去舔那字,不一会儿,他的舌头也麻了,也肿了。
不会吧,这墨,可是我自己的呀。
韩新亭再打量那对联,那上面的字就没了,变成了愣定和尚。
愣定和尚在对他说话:入世,必须出世呀。
那时候韩新亭已经不能说话,他连凄厉地叫一声都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