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俊
桃花又开了,在窗棂外,开得娇媚多情。
风在这院子停不住,却带落了伸进窗台的一支桃花上的粉红花瓣儿,轻柔地落在我的手指间,我突然很伤感,红颜易逝啊。
我知道,作为一个婢女,感叹不得这季节的柔情,也动不得这季节的心思。
门上的锁,像挽在我头上的发髻一样,头上的发髻在我抬手间就能放下来,而这门上的铜锁,风吹不动它,我抬手也不能触及,它锁住了我的身体,却锁不住我的心。
手间的粉红花瓣儿飘落在我的裙摆下时,我想起了张官人那丑陋的嘴脸,脸上的胡子,像一撮狗尾巴毛,发黄的牙齿缝隙里喷出让人作呕的气息。
我是婢女,可我不是妓女。
日子就在我的感叹中丢失了一天,这已经是第五天了。我不知道接下来我将是怎么样的宿命。是的,婢女也期冀自己的命好一些,当然,我从来没有奢望过什么。
银环来了,主母的另一个婢女,在我进这个屋子之前,我和她一直在一起,侍奉主母。直到那天我把张官人的举动告诉了主母。
银环开了锁,说,走吧,主母叫你呢。
我跟在银环的身后,顺手摘下了一朵桃花,往发髻上比划了一下,瞬间又藏入袖中。我期待这一朵桃花带给我粉红的运气。
转身过走廊的时候,我看见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没有我高的男人,布衣短褂,洁净而干练。他没有看见我,他只是把两只手藏在袖中,低头走路。主母和张官人坐在堂中,主母依旧那么庄严,宽大的锦衣遮挡了她略有些臃肿的身子。张官人见我进屋,瞄了我一眼,然后头扭在一边。我清楚他不敢正眼看我,因为他忍不住他心中的馋虫。
主母说,给你许配了一个人家。就这么几个字,却让我的心像窗棂外那一树桃花一样,随着风轻轻地摇摆。
我叩头谢恩。
主母说,你跟了我这么多年,赏赐你点什么呢?我回答,什么都不要。
主母叫银环取了一个小匣子,递给我。我又叩了一次头。
在主母和我对话的时候,张官人一直没有出声,他把玩着手里的茶壶。
我披红挂彩地坐在马上,牵马人是我的男人,那个我在走廊里看了他一眼他却不知道的男人,那个布衣短褂、洁净干练、没有我高的男人。风把我的盖头时而掀起,时而拍下,我在这间隙里,看着这个将和我白头到老的男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突然恨主母家里那一树开得繁盛的桃花。我把捏在手中的那朵桃花,轻轻地揉碎,再松开,风带着碎花瓣离开了。
男人对我好,男人把我供奉在家里,他收工回来一定会给我揉背,上榻之前一定给我烫脚。在这样的日子里,我渐渐忘记了以前的岁月,我只记得在我的眼前,盛开过一树粉红的花。
每天男人收工回来之前,我都会在阁楼里的铜镜前,细细梳妆一番,虽然我的美貌,已经足以让他迷醉,可是,我知道,美貌终究抵不过男人的勤劳。梳妆完毕的我,会在阁楼上依窗而望,看这楼下街上的匆匆人流,努力去回忆进到这个阁楼里的从前。想着想着,手里的绣扇就跌落了下去,不偏不斜,正砸在一个人的头上。那人愤怒地朝上望,脸上的表情突然就转温和了,他望着我的时候,眼珠里就像开了一朵粉红的花。可这朵花正像那天早上风带进我窗棂从我手指间滑落到我裙摆上的那一朵,一切,都带着一丝意外。我在张官人的府上见过这人,他姓西门。
我开始相信那朵被我揉碎的桃花,甚至我有点想念它。
后来,后来的事,已经容不得我一个人去想了。
选自《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