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业化背景之下的琴乐危机

2013-05-10 05:05章华英
艺术评论 2013年10期
关键词:考级古琴

章华英

章华英:中央音乐学院副研究员

唐·太古遗音琴

进入21世纪以后,一向冷清寂寞的琴坛逐渐变得热闹起来。然而,不容回避的是,在社会商业化的大背景之下,古琴逐渐开始从书斋、庭院走向大众,走向市场,从古代文人修身养性的乐器转变为部分琴人挣钱和追名逐利的工具。一些琴人,以普及、发展、传承、保护的名义,对传统的古琴艺术重新开发,利用各种概念,过度炒作,以追逐商业利益的最大化。因而,近几年来,古琴艺术的商业化问题已有愈演愈烈之势。这多少有些令人感到无奈和痛心!

纵观当今古琴音乐发展中的商业化问题,主要体现于以下几个方面:

节节攀升的古琴价格与背后的利益关系

社会追求短期的、刺激性的文化消费的倾向让琴人自身随之发生了转变,一部分人因为追求经济与轰动效应而走上了媚俗的道路,并将市场作为自己转变的理由和托辞。商业炒作大量在“古琴产业”中的运用致使文化的清高与琴的精神荡然无存,琴界也因此成了真正的鱼龙混杂,藏污纳垢的地方,至于坑害琴生、哄抬琴价、误人子弟之事在各地多有发生。在某种程度上,扯着市场的旗帜在古琴圈中混迹的人因为其活跃反而成了琴人的代表,这种情况下,古琴如何能找回昔日的荣耀——建立在受尊敬与尊严之上的荣耀?

显然,在当今商业化的时代, 古琴也具有类似商品的属性。作为乐器的古琴就像物质性的商品一样有着自身的生产、流通和消费领域, 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互动式的链条和体系。而某些琴家与部分古琴制作厂商之间,事实上已经形成了一种利益链的关系。只是,与一般商品不同的是,古琴的定价体系缺乏依据与监管。由于古琴自身的特殊性以及作坊式的生产模式,使得古琴的定价与销售体系其实十分随意和混乱,尤其是申遗成功之后,古琴价格节节攀升。 比如在申遗之前,万余元的新制古琴已是精品,而如今,这个价格仅属入门,十几万、几十万已是平常,上百万一张的新制古琴也并不鲜见。某些琴人开班授徒,招收琴生,并通过卖琴给学员而从古琴制作厂家手中获取不菲的回扣与报酬,这已然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与一般乐器少则几百多则几千的回扣不同,古琴由于价格昂贵,琴家通过销售环节所得回扣亦更为可观。而通过古琴音乐会、展览、媒体宣传等各种模式的包装和炒作,从而使古琴价格不断抬升,古琴制作商及销售古琴的琴人,均从中获取了相当可观的经济利益。甚至一些琴人开班授琴的目的,其实也根本不是为了那一点学费,而是看重前来报名的学员,通过介绍到相关古琴制作厂家购买乐器,以赚取高额提成。至于“推广、发展、弘扬古琴音乐”只是一个漂亮的借口罢了。只是,在这样的一场古琴狂欢的盛宴之中,古琴音乐的精神、传统文人的风范已经沦丧!

从古琴制作的成本而言,其实并不是很高。一般的古琴制琴所用木材是面板用梧桐,底板用梓木。考究一些的是用有些年头的老杉木或古旧墓葬中的棺木。相对比较名贵的木材如红木、紫檀之类,在古琴制作中仅用于岳山、焦尾处,用料甚少。除了木材,加上大漆、鹿角霜及琴弦等等,一张古琴的制作成本从数百到数千元不等。而古琴的价格则是从几千、几万、几十万乃至上百万不等,其中的暴利可想而知。而号称经过“名家”“手工”制作的天价古琴,其实大多是由古琴作坊的工人规模化的流水线生产出来的产品,其中的“名家”“手工”成份并不太多。

当今社会,商业暴利存在于社会各个角落。然而,房地产、医疗、教育行业牟取暴利的行为,已引起社会公愤。事实上,已有不少人俨然将古琴价格的暴涨比拟成当下飞涨的房价。但部分琴人、斵琴家从古琴中牟取高额利润的的问题,却已然是个心照不宣、约定俗成的“行规”,而且相对其它行业,其中没有风险,也无任何规则、约束与监管。且由于古琴制作成本低、价格昂贵,其中的暴利也是其它行业所不能比拟的。

然而,不少人选择学习古琴,是因为对琴充满了神圣的崇敬。但对琴器的一无所知,使得他们将高价古琴与琴的尊崇地位划上了等号。而在学琴之后,逐渐得知一些事情以后,心中难免感到伤心和失望,并对琴师的品德和学识也产生了怀疑,一部分人从此远离了古琴,而某些坚持下来的学员,在若干年后则会用同样的方法对待琴生。

大的风气不正,倘有其中少数人不同流合污,反而可能成为被指责的对象,于是一部分琴人选择了沉默。古琴音乐虽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振兴和繁荣的表象,但仅有这种量化的普及而没有古琴精神之传承,如此下去,学琴的人虽越来越多,但古琴失去的却是她的精神。

对古琴考级现象的反思

古琴减字谱

20世纪80年代末,一场从南到北关于乐器演奏水平评定的测试热潮——“考级”进入人们的视野,并经历了从无到有、从起步到“火爆”的过程。全国每年都有成千上万考生参加不同组织、不同版本的考级活动。考级为普及、推广和规范音乐教育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其基本性质和影响力也随着社会文化环境的变迁发生着深刻变化。时至今日,考级活动已经成为业余器乐学习的核心。乐器考级中所存在的弊端,已日益引起人们的关注和反思。而古琴——最终也于2001年起,先后在北京、上海、常熟、苏州、四川、贵州、杭州、南京、云南、哈尔滨、福建等地开始全面推广考级活动。

从古琴考级伊始,质疑和批评的声音就没有停止过。迄今为止,也没有哪一件乐器,象古琴考级那样,能引来如此众多的批评和争议。

对于考级的直接受众——广大琴生和家长而言,考级从最初单纯的演奏技能评定,如今已成为青少年面对的庞大考试系统中的一个重要门槛。很多家长让孩子学习器乐,其主要目的是为了获得考级通过的一纸证明。由于家长和学生将学琴的目标定位为通关晋级,致使其音乐学习的目的发生扭曲和偏移。同时,为了使早日达到最高级别,很多琴生不惜以揠苗助长的的方式迅速“跳级”,从而使考级价值被打折扣。古琴考级活动中的急功近利倾向也不例外。在这个过程中,学习古琴的根本目的被异化和忽视,成为考级活动中令人忧虑的症结。

明·朱权编《神奇秘谱》

与此同时,围绕考级,目前已产生了一系列不同性质的经济和利益关系。面对家长和学生的应试心态,许多人将其视为重要的教育商机。古琴考级能吸引更多的家长和琴生将目光投向了古琴,有人将其视为普及古琴艺术的途经。的确,在某种意义上,考级活动对促进古琴的普及和古琴弹奏水平的提高能起到一定的作用。然而,古琴考级更多的已成为一种市场化的经济行为,各种社会群体和相关机构,争相企图从中获取收益。这其中,除了考级活动本身带来的经济利益之外,还可以通过出版考级书籍、CD、学习资料等获益。但最重要的,则是通过考级吸引并招收更多的琴生,以此可以通过销售古琴而牟取更大的利益。

目前,古琴的师资队伍也在考级和古琴普及活动中逐渐膨胀,且随着古琴考级活动在全国的普及,各地的琴馆和古琴培训班亦把考级当作市场经营的一个利益点。

元·王振鹏《伯牙鼓琴图》

事实上,传统琴曲作品有着丰富精神内涵和表现形式。不同时代的琴曲有着不同的流派、背景、内涵、风格、情感等等,同一琴曲也有着几个甚至多达几十个不同的演奏版本。从技术角度而言,同一首琴曲在不同时代的版本,其技术难度是不一样的。而在现今古琴考级规则中,其中第九条明确写着:“考级曲目不分派别、版本。考评标准以音准、节奏(包括散板)、乐感、乐曲内容的表现为主。”显然,我们是不能简单地以某种技巧和阐释方式来作为考级的唯一评判标准,也难以把传统琴曲的演奏水准一一量化。比如,在现有考级曲目中同被列为十级的《潇湘水云》与其它一些新创作琴曲,在琴曲的人文历史内涵的表现方面,显然是没有可比性的。

其次,在目前的乐器考级制度中,普遍表现出对演奏技巧的高度重视。这本无可非议。但古琴作为一种文人音乐,经过几千年的历史发展,有着深邃、丰厚的精神文化意蕴。对于古琴而言,技术固然重要,但弹琴者的琴学修养与文化内涵也是不容忽视的。纵观当今一些艺术教育发达的国家,在音乐教育乃至社会考级中,在进行音乐技巧训练的同时,较为重视学生对音乐人文内涵的感受、体验和表现。从培养感性认知和兴趣入手,由感性至理性直至更深刻的艺术体验和理解。但在现今的古琴考级中,充其量也只能测试一些音准、节奏、乐感之类最基本的东西。且在各级别的古琴曲目编排上,主要是以技巧,尤其是右手技巧作为考评和分级的标准。而传统古琴演奏中左手丰富细微的吟猱变化,不同流派的风格处理等,在目前的考级中并没有体现。事实上,即使象《良宵引》等一些传统小曲的吟猱变化也是十分丰富的,但如果在古琴演奏与传承中,仅从音准、节奏作要求,不注重左手吟猱和音韵处理,那么,即使在技术层面,这也是一种简化和退化。至于对深厚的琴学内涵的掌握和认知,在古琴考级中就更是无从谈起了。显然,这对古琴艺术的发展和引导是极为不利的!因此,考级活动中过度的商业化行为和急功近利的应试心态对古琴学习的侵扰和危害,应当引起我们的关注和思考!

古琴普及与教学中的问题

从表面上看,近几年来,随着古琴申遗的成功,古琴社会关注度的逐步提升,社会上爱琴、学琴、弹琴的人似乎已越来越多,各种名目的琴馆、古琴培训班在各地亦如雨后春笋般地出现,俨然已经成为当今古琴音乐发展中的一大景观。然而,繁荣的表象之下,却难掩其混乱、无序的现状,鱼龙混杂不在少数。尤其是隐伏其后的利益驱使,不能不使人对此感到担忧!

当然,古琴也许早就不象很多人想象的那般超凡脱俗了。晚清浦城派名家祝桐君在《与古斋琴谱》中,提出一个颇具时代特点的“授受琴约”的问题。他对当时“计议金资”,即按时间收取课时费的教琴行为提出批评。认为古琴教育不是“以艺玩言”,而是“以道合言”,“今时俗授受,计议金资,是以货取,穷至期滥,何足语琴?”祝氏从传统琴学思想的角度,贬斥“计议金资”的做法,认为它有违古琴音乐的精神和本质,这对当今完全被“计议金资”所左右的古琴教学活动,不无启示意义。

由于古琴艺术多年来一直处于相对冷门的状态,早在20世纪90年代,学琴、弹琴的人还十分稀少。近几年来的“古琴热”,使得合格的古琴师资十分匮乏。一时间一些人通过短期的古琴学习,在掌握了简单的古琴弹奏技术之后,便开始开班授徒,再通过倒卖古琴牟取利益。全然不管其中的教学质量和教学效果,更谈不上古琴传统和精神的学习与传承。

再次,传统古琴一对一的教学方式,在这种规模化的古琴教学中,也不可能实现。于是,便出现了某古琴培训班多达十几甚至几十人一班,如同广播体操式的古琴教学模式。难以想象,在这样一种机械、呆板、速成、粗糙的古琴教学中,学琴的琴生又能学到什么样的古琴呢?至于品味琴中之意,体会其中幽深淡远之境,就更无从谈起了。然而,对于琴师而言,更看重的在于学员的数量和规模。学员越多,意味着销售的古琴也愈多,甚至有个别琴师在招生之前,对于已备有古琴的学员,拒绝招收。其目的也是昭然若揭!

当下古琴教学和普及中存在问题,不胜枚举。近几年,古琴界也有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究其因,还是欲望和利益的驱使。事实上,如今的古琴,已被融入了太多世俗的东西,和琴的精神相去甚远。古琴申遗成功以来,琴坛日益喧嚣、浮躁,古琴教学混乱、无序,大多数琴人功利、世俗。各地琴人为了“古琴传承人”的称号,也是闹得不可开交,实在是很没有意思。想来,人的性情、趣味各不相同,当今社会物质诱惑多多,琴人作为一个普通人的群体,自然也不例外了!

事实上,在现代社会,倡导绝对的非功利、非商业的行为模式,已经是不太可能。传统伦理所主张的非功利性的纯利他美德,在当今社会已是一种不可实现的理想主义。然而,即使在现代市场经济活动中,也要求人们遵守普遍的商业诚信原则和恪守基本的道德底线。在正视市场主体的利益诉求和功利行为的同时,它也要求在商业活动中提供功利正当性、价值合理性和交往规范性的伦理支持。作为琴人,即使从事与古琴相关的商业活动,也应当遵守基本的商业规则和商业道德!

2002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曾对中国古琴艺术的申遗报告提出了一系列的问题,他们尤为关注的是:“其因缺乏保卫和保护措施、或因迅速变革的进程、或城市化、或文化移入面临的消失危险”,以及在经济大潮的冲击下,“为防止滥用文化表现形式所采取的法律保护措施。”

在这样一个利益为重的时代,古琴音乐所遭遇的一些商业化的情况,其实和其它文化遗产所面对的情形是一样的。早在2000年,在东京召开的“无形文化与旅游业国际研讨会”上,已有学者提出:现代商业和非物质遗产是两回事,就如同旅游业与无形文化传统是两回事一样。“他们各有自己的发展条件、追求目标和生存价值。两者的结合实际上包含了内在的矛盾。比如,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需要相对稳定的环境,它与传统社会生活习俗和精神密切相关,一般是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逐渐变化发展的。在现代社会发展的挑战面前,无形文化需要花钱、甚至赔钱才能加以保护和发展,它们关注自身的精神内涵和功能”。而现代商业则是在变化、活跃、竞争的环境中生存,靠利用其它资源发展,关注的是经济效益。“理想的方法,似乎应当是先对无形文化遗产的传统加以研究保存,然后再拿去做商业资源。但是现实并不是这样,无形文化总是在毫无精神准备的情况下,被动地、带有强制性地被商业掠夺做了资源。这样,许多非物质的文化遗产就被扭曲、做假、破坏”。传统文化在商品经济的冲击下扭曲,有的在利益驱动下,滋生了造假、浮夸的急功近利的风气。有的在商业开发的无形文化传统在逐渐流于形式,失去它原有的文化价值。

早在几年前,已有许多专家学者对目前这种“文化商品化”的趋势表示了担忧。正如一些学者所说:“在一些地方,宝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成了生财之道,同时也严重走样和变形,‘保留’的仅仅是外壳。”“当我们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还没有做到家的时候,就将其推向市场进行开发利用,实际上是等于把原生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撕成碎片,各取所需。”有鉴于此,我们不得不担心,这是在打着保护的旗子进行最后一次彻底的文化破坏!种种现象反映出来的不仅仅是商业化大潮的迅猛和人们的急功近利,更重要的,是在表明我们整个民族对传统的无知和蔑视!

想来,在眼下这个泡沫、功利的时代,终究,连古琴这样的乐器也未能幸免。如今,琴界越来越热闹,但琴的精神,却也渐行渐远……

[1][2]中国艺术研究院:《2002古琴申遗报告书》,内部资料。

[3][4]蔡良玉:《在“无形文化与旅游业”研讨会上的发言》,载《交汇的视野》,山东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99页。

[5][6]唐三彩:《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是可能完成的使命吗》,载《北京周报》,2005年第4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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