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拾
水哥寄给我一封信,纸上画着一条伸向大海深处的路,只有一句话“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我已经泪流。
我也许永远不会认识水哥,如果那个夕阳烈火一样烧烫古城墙的夏天傍晚,我没有从城墙底下走过,如果我的名字和我正慌忙赶去同学聚会的事有一件不为真,那我和水哥的共同不过是共同呼吸一个城市的空气,仰望一个城市的云层,顶多是心情十分复杂地瞥一眼他挨揍,但这些都不会在我的时光中发出半点声动。我总在想,如果水哥被人尾追的那个傍晚,他没有朝我走来,用他温热厚实的大手拍着我的肩膀,像熟识很久的朋友,正经问,嘿,小拾,人都来了吗?我不那么大声回答,差不多都到了,大概有二三十个。我们的生命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交错。
后来我问过水哥,如果当时喊错了我的名字,虽然水哥原本也不是叫小拾,或者那天我说的不是聚会的同学数呢。水哥就笑,他笑的时候脸微扣,头发落下来遮住眼睛,笑容从鼻翼两边漫开,嘴角轻轻上扬,情意充沛却又不露声色。或许水哥觉得这并不是一件值得深究大事,但对于我来说,生活还是煮水般地翻涌开。
水哥并不常约我出来,偶尔找我,也只是在学校的操场角落喝几厅啤酒,看落日渐退,偶尔几只鸟飞过,他仰头望很久天空。走的时候迅速起身,不回头,身体微微前倾,总有种奔跑的姿态。在水哥身后,看着傍晚最后的残血般的光线从他身上滑落,落到地上飞快隐遁消散,时常觉得无言地悲伤。
有一回,我们走在郊外一片落叶的原野,风把树枝剔得干干净净,时光也裸露出它枯瘦的模样。我无聊地哼起“长安古道马迟迟,高柳乱蝉嘶。夕阳岛外,秋风原上,目断四天垂”,“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水哥突然接下去,我又感慨又惊讶,水哥心里到底深藏着什么。那个塬上的午后,水哥第一回跟我说了很多话,他喜欢画画,为了画画他离家出走,他现在没有家,他都快忘了家在哪里,他希望自己能背着画夹走很远的路,画很远的路。但是现在他走不了了,因为他喜欢上一个叫三三的女孩……那个午后,天地都没有一丝声响,风也静止了,我们仿佛是在一个空荡荡的房子里,只有水哥絮絮地说,说着说着不知是谁哭了,我们都喝醉了,最后我只记得水哥重重地拍了我的肩膀说他总是要走的,能够和我相送着走这一程他很开心。
冬天的时候,水哥脱了大衣沿着城墙奔跑,边跑边喊,宇宙我来了,文森特·梵高我来了,水哥最喜欢的画家是梵高,我问过他,他说他喜欢自由。有时夜里我们会翻进体育场打篮球,累了蜷在台阶一角,盖一件大衣背靠背睡了。冻醒的时候,我会望望夜里的天空,天空深黑莫测,好像就在头顶,又像无限高远,我在心底问它,我们的理想在哪里闪光,它并不作答,仍是一片巨大的淹没世界的寂静。水哥在梦里轻轻起鼾,细碎呢喃,我不知怎么突然叹了口气。
那之后很久没有水哥的消息。春天快过完的时候,水哥约我在南风阁见面,我见到他身边那个长发微卷、穿棉布裙子、笑容清朗洁净的女孩。他说这是三三。那天我们始终没有说太多话,水哥恢复他从前的沉默,神情有些忧郁,阳光透过玻璃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倒是坐在我对面的三三,爽爽地笑着,手指在桌上欢快地画着各种图案。
三三约我见面的时候,夏天的阳光已经格外明媚,风把心绪吹得和云一样悠远,三三靠着一棵香樟树,望着天空笑,我问她笑什么,她说笑一只鸟,一只永远也停留不了的鸟。我靠在树的另一面,阳光星星点点漏在我的脸上,风吹动光影,我恍惚间泛起一个梦,梦里有人向我挥手,我看不清他的脸庞,看不清他的衣裳,只看见一颗晶莹的泪从他眼中飞到我的眼中,我觉醒,那颗泪正好落下来。
水哥果然走了,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很多个黄昏,我想起遇见水哥的时候、风把余晖吹去的时候,雪把大地覆盖的时候,我们背靠背沉睡的时候,我都感到身体中很重要的东西失落了。后来我慢慢明白,那失落了的、被我深深怀念的东西叫做时光,在那里遇到的离开的人,收起的落下的泪,走过的眺望的路叫做青春。水哥像一阵风一样拂过我的青春时光,再也找不回来。
有一天我路过城墙下,看见一排飘在风中的油画,画上全是长长短短的路,暴风雨之前黑压压的路,飘在碧蓝色海上的路,阶梯一样伸向天空的路,开出大片大片向日葵的路,长翅膀的路、燃烧的路、旋转的路、鸟的路……我站在风里,轻轻喊着水哥的名字,心里默念着一句话,君自此远矣。
在最近流行的哈佛积极心理学公开课上,泰·本·沙哈教授做了这样一个实验:大荧幕上面显示着一幅复杂的图案,让学生们在规定的时间内,找出画面中有多少个几何图形。
学生们给出的答案从个位数到三位数各不相同。教授又问,在那同一张画面上,有一个钟表,它显示的时间是几点钟?几乎没有人看到。教授再问,还是同一张画面上,公交车上有几个孩子?更少人知道,还有学生问那上面哪里有公交车。因为教授的问题是几何图形的数量,所以画面上其他的钟表、公交车、孩子等等元素,对几百个哈佛的学生来说,仿佛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这是一个关于问题的实验,泰·本·沙哈教授要告诉我们的是,问一个什么样的问题是如此的重要,它决定着我们的注意力放在什么地方,它决定着我们关注的世界是什么,怎么样,换而言之,它创造了我们的世界。孩子们选择理解的世界是充满爱和美好,狮子会和斑马成为朋友,炸弹只会把坏人的脑袋熏黑,圣诞老人会给每个孩子都发礼物。科学家理解的世界是冰冷的数据和理论:恋爱的情侣是因为激素的刺激,新年的礼花是化学反应的结果,美丽的钻石是碳的同素异形体。
真相,并不只是我们手里紧紧攥着的存在,更是我们如何去看待这种存在。
越来越多,我们手里攥着的东西越来越多,不仅有金钱,有权利,有各种各样的欲望。金钱,不仅是我们存活下去的物质基础,甚至也堂而皇之的决定了对社会的认识,我们对世界的认识,甚至对生命的认识。我们将一切都拿钱来衡量:石油的储量决定了它的价格,保护生物要用钱来表达它的稀有,人的感情也可以用精神损失费来抵消,甚至生命也可以用金钱来计算。于是就有了工业排放物造成的污染要折算成经济损失,熊胆被活着抽取然后买卖,有了肇事司机宁愿压死人赔钱了事的悲剧。我们忘记了资源有被采尽的一天,生命只能一去不复返。这个世界,就这样变得残酷而无趣。
金钱很重要,我们要靠它生存下去,但并不代表我们要成为它的奴隶,以它的眼色行事,以它的利益做人。是我们自己选择了从钱眼里窥探世界,选择忘记自己的理想,选择认为理想是不切实际的,说服自己众生平等、幸福与金钱无关这种话都是弱者的麻醉剂,正如我们选择相信,一个个物种的灭绝,值不了多少钱,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因为我们还在这里。我们不相信那些不用花钱的幸福,很多人尽管并不为生活所迫,但待在单位加班也感觉比陪在家人身边更有安全感。即便看过很多真情创造的奇迹,我们还是相信金钱多过相信真情。
重要的是,我们忽略的金钱以外的世界,不代表那个世界就是虚幻的,我们忽视了金钱之外的幸福,不代表那种幸福不可能存在。世界就像泰·本·沙哈教授的那张图,我们将会得到什么,取决于我们带着什么样的目的去看。我们可以选择生活在金钱的世界里,也可以选择生活在真正的世界里,这不是一个我们无能为力无法改变的时代,所有的一切,都取决于我们今天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