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军
小时候,年三十夜,母亲总要给我们准备压岁钱,说小孩有压岁钱吉利。在那个花一角钱都奢侈的年代里,母亲却给我们兄弟三人各用红纸包上十二块。这些钱是家里所有的积蓄,是不能用来零花的,过了大年初一,这些钱都要如数归还母亲。母亲防止我们外出丢掉,总不许我们把钱带在身上,看着把钱放到枕头下面,才让我们出去玩。
然而我九岁那年,不知是母亲忘了还是对我很放心,她并没有亲眼看着我把钱放在家里。那天我玩得很高兴,我向那些比我大许多,却只能得到五角压岁钱的孩子们炫耀。看着他们羡慕的样子,我快乐极了,这是那个朴素年代里一个不懂事的小孩虚荣心难得的满足。那时候没有电,敲锣打鼓就是农村过年最隆重的节目。那天,大人们敲着锣,打着鼓,走村窜寨,后面跟着一群提着小铁锣的孩子。而我就在其中,那天的高兴劲就别提了。
疯了一天,回到家里,母亲马上让我拿钱给她看,从母亲的神情里,我看出她紧张了一天。可当手伸向衣兜里时,我倒吸一口冷气,脸色顿时吓得青白。我怎么也摸不到那些钱。母亲似乎看出了苗头,一个箭步冲到我面前,把我的衣裤翻了个底朝天,“妈唉——”母亲发出了呼天抢地的喊声。我知道闯了大祸。现在回想起来,丢失的十二块钱给母亲的震撼,不亚于大地震带来的撕心裂骨的惊魂。从来没见过母亲这样的我目瞪口呆,低着头,浑身不断地发抖。不是怕打,相反,我希望母亲打我。母亲打一下,我的罪就轻一分,她或许就会平静下来。然而母亲没有打我,很快,我就听到她冷静而果断的命令:“快,马上去找。”
那时天已完全黑了,村子里所有的人都围着除夕夜的火,沉浸在过年的喜庆祥和中,外面除了几处零星的炮竹声,到处冒着寒气。树林似乎也经不起寒风的挤压而发出怪诞的呻吟。在母亲的带领下,几支蜡烛的微光在无边的黑夜里缓慢移动。“白天你到哪里玩,就去哪里找,不要出声,会笑死人”母亲轻声叮嘱。我们果然也不做声,似乎一出声就会引来无数嘲笑。找自己丢失的钱,比偷东西还害怕。我们弯着腰,小心翼翼地踩着白天的足迹。终于,在我白天小便的地方,眼尖的弟弟发出了欢呼“找到了!”他声音里的喜悦远比村子里第一盏电灯亮时更让人兴奋。我们一下子围了上去,一数,一分不少。母亲长吁一声,“孩子,你们的压岁钱我攒了半年啊!”我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母亲用冻僵的手抚摸我们冰冷的脸,想用自己的体温让我们暖和起来,可那时的母亲太年轻,她无法做到相同体温的传递。小孩毕竟是小孩,回来的路上,弟弟一路歌声。然而就是那个夜晚,我长大了许多。
日子覆盖着日子,渐渐远去,我已经无法还原弟弟那夜的歌声,但那十二块钱里包含的辛酸是对那些逝去日子的刻录。
今天,所有小孩都能得到数目不菲的压岁钱,而且可以自由支配。我在感叹逝去的岁月时,也在惊叹昨天和今天相比形成的巨大经济落差。母亲在这个落差上爬行多年,她不识字,不会对自己的生活做出充分而深刻的表达。她只会说:现在这个社会——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