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博睿
又到春节了。
每逢此时,我都要跟妈妈回姥姥家。爸爸在海外石油勘探项目部工作,已经好几个春节没有回家过年了。姥姥家在河北省衡水市的农村。坐在车上,眺望窗外景色掠过,不由得感慨万千。道路两旁不知什么时候建起了工厂,还修了那么多纵横交错宽敞的公路。
车过了衡水,姥姥家就快到了,可是,我怎么也找不到记忆中去姥姥家的路了。农村真是一年一个样,恰似一个成长中的孩童,头也不回地追赶城市的脚步。泥泞的小路被填成宽阔的大道,少了故土乡色。这宽阔的柏油路显得有几分寂寥,不过这使我们的行程方便了许多。
车到姥姥家门前。内开的两扇木头门上椒图咬着门环,在门中间对称的挂着,时隔多年,唯一不曾变化的就是这个大木门了。仔细看,门上还有我年幼时与小伙伴贴上的贴画,如今早已模糊不清了,只留下淡淡的斑迹……
我记得有一个夏天,我们拿着家里的扫把满街跑着扑蜻蜓,在田里抓蚂蚱拿回来逗弄家中的小猫……
记得有一个秋天,我与表姐露露抛开一切作业,骑着自行车闲逛整个村庄,拿着父母赏的钱去买几毛钱的三无食品以及里面赠送的贴画,这花哨的大门便是我俩得意之作。
她带我到田里去玩。摘熟了的玉米,不熟的棉桃,去偷隔壁家地里的花生和辣椒。其实,我们偷东西并不是为了吃,只是喜欢那不劳而获的刺激感。抑或,寻一棵歪脖枣树,从树下捡一根断掉的枝丫,然后一人爬到树上去,一人在下面把外套脱下来,撑开站在树下接着。上面只需轻轻拍打枝干,或者拿着枝丫向枣密集的地方,随手那么挥动两下,枣便如雨一般的落下。每次我都爱争着去爬树,有次刚爬到略高一点的地方,看到了一只虫儿在树枝间爬行,吓得我尖叫着蹦下树来,换她上去。表姐上了树总是乱打一气,弄的枣掉得哪儿都是,我只能捧着衣服来回跑,看到颇丰的收获,也觉得值了。随后,我俩便躺在麦草堆上,捧着一颗颗饱满晶莹的枣,放肆地吃起来,一口咬下去,甜蜜溢得满嘴都是,家乡的枣真甜……
冬天,在别人堆砌好的雪人里面点一个鞭炮,“砰”的一声把雪人化成漫天飞舞的白色雪沫,而我们便在扬起的雪下,捂着嘴,笑呵呵地逃走,乡间农家真好玩……
“进去啊,傻站着干吗?”不知是谁的声音,把我从沉沉思绪里拉扯回来。抬头一看竟是三舅。“来来来,好不容易回来了,快进屋里坐。”
我叫了声舅舅,转身走进院子。院内石榴树枝上敷了一层薄薄的霜,晶莹剔透的,好似眨着眼睛的星星。只可惜,那甜美的石榴耐不过寂寞的冬天,熬不到新年,不能迎接我的到来了。
走进正屋,明晃晃的水晶吊灯给我一个振动,似乎觉得不如那昔日的普通电灯所散发出的光温柔。地面上白瓷砖也不如过去那砖块地踩着舒适。一切都颠覆了从前的模样,跨时代的进步与还停留在从前的记忆发生碰撞,这与怀念着那份乡土气息的我格格不入,有说不出的不适应。屋正中间的玻璃茶几上散落的放着几盒云片糕,雪白雪白的,是我小时候很爱吃的那一种。从里面抽出一小片,捻起,放到嘴里,细细的嚼着,却总感觉是少了些什么……
“嘿,吃什么呢?”嗯?回头。迎上来的是露露的面孔——乌黑的长发,发帘遮住了额头,浓厚的眼线,内敛的笑容,画着艳丽的妆,接着是一身的黑色。这便是那个曾与我度过春夏秋冬,走过半个童年的表姐。时髦的装束将我儿时的梦一下子打碎,丝毫不留情面。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我迟迟不能接受。这哪儿是当年那个满脸稚嫩,满身泥渍,说起话来会使人笑得最开心的表姐?
她牵起我的手,“走,咱俩玩去”。
“唔……好吧”。我诺诺的回答,不敢抬头看她,生怕有什么猛兽会一下子撞进我身体里,撕咬掉心中最无瑕的回忆。出门,一辆电动车替代了那辆破破烂烂的自行车。
随后,她载我到大舅家门口。刚进门,就看到策表哥抱着自己的孩子玩耍。看到我们进来,便挥动孩子的小手跟我们打招呼。“来,晨晨,叫姑”。
我笑了笑。露露则是马上冲过去,牵起晨晨粉嫩嫩的小手,溺爱的蹭着她的脸蛋,撒娇一般,轻声地问道“还认得我不?”晨晨睁着大眼睛,点了点头,哼了一声,表示认得,于是,露露便抱起她玩耍。
而我则在策表哥身旁蹲下,“最近好吗?”
“就那样吧”策哥表点起一支烟。紧缩的眉头里有着一种我看不懂的愁。“你呢?考试如何?”
“就那样吧。孩子多大了?”
“明年上幼儿园”。
“你呢?高几?”
“高一了”。
……我们一句接一句不痛不痒的聊着。
“晨晨,记着晚上去咱家玩去哈”。晨晨睁着大眼睛看着我和露露,再次点了点头。
我便和露露出门踏上电动车。
整个下午,我都与露露重演我们曾经的喜怒哀乐:我坐在电动车后面,迎着风吹,紧紧搂着露露的腰,任她载着我跑遍整个村庄。
须臾间,我明白了,粉红胭脂替代了儿时用花瓣捣烂涂得满手的自制红指甲油,浓妆艳抹遮去了当年素颜,时光尽情的打造着成熟的我们,可不管多少年后,心中总会是有那么一个角落属于年少时的我们,而那份纯真是不曾褪去的。想到这里,我把露露抱得更紧了。
寒风刺骨,把脸吹得通红,可我们依旧能绽放出最美最青春的笑容。
年后,没过几天。我便和妈妈离开了姥姥家。
身披朝阳,车子开往回京的路上。闭上眼睛,太多人有着太多的变化,想慢慢细数妈妈老家发生的一切。突然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思路。
“喂……嗯,好……我一会到,挂了”。
“妈妈,怎么了?”
“哦,是巨叔,请咱俩吃饭”。
巨叔?脑海里马上一连串的联想与回忆。巨叔,爷爷的儿子,爸爸的弟弟,他们全家是看着我从小长到大的。准确的说我在这个家生长了12年,直到那年我们举家搬迁到北京,从此就没有再见面了。
该回去看看爷爷了,听说爷爷又找了一个老伴。
两年前,我离开的时候,奶奶便去世了。原本只是患了眼病,由于没有重视,导致病发全身。想到这儿,心仿佛被刺痛了一下。并不是感慨生命的脆弱,而是我从未珍惜过在世时的奶奶。
小学时,爸妈都要上班,所以便把我托付给奶奶一家。在奶奶家吃饭,在奶奶家写作业,甚至有时在奶奶家睡觉。但我并不因此而感激什么,反而抱有一种理所应当的想法。常常因为贪玩而回去很晚或者不回去,导致爷爷奶奶都在等我吃饭。我至今记得,很多个晚上奶奶把饭送到我家来。奶奶端着饺子,送到家中,等我吃完再把碗端回去。现在回想起,不知道她是怎样迈着蹒跚的步履面对那上上下下五楼的挑战?一次元宵节,我拉着奶奶去看灯会,看着奶奶从兜里倒出来一些一角一角的硬币,然后数出一块钱,给卖冰糖葫芦的小摊,以满足我的嘴馋,那场面是我绝对不会忘记的。最后甜甜的糖稀和着蜜枣山楂,一口咬下去,竟会有种想哭的冲动。奶奶总是陪我玩军棋,陪我打牌,任我把她家雪白的墙壁涂得乱七八糟……
突然觉得很心酸。一点一滴,能检点出我的太多不珍惜以及那些我从来没有注意到的爱的小细节。我与奶奶相处的日子,是我短短的童年,是次次的误读与简单的包容,是我的无知与奶奶无声的爱彼此充实,感动……
不知不觉中一颗泪珠爬上眼角,在悔恨中摇摆滑下脸颊。
眼前,我站在奶奶家的门前,推开那扇通向心底回忆的大门。
“小琪琪,来了?”爷爷笑着迎了出来。爷爷依旧和以前一样,但是身边的人却变了。“这位就是琪琪吧,老听到你巨叔提到你。快坐快坐”。一个生面孔从厨房里迎了出来,腰间系着围裙,随后从厨房里飘来一阵香味。不想便知,这就是我的新“奶奶”。
“嗯”我应了一声。随后,爷爷便开始互相介绍。“这位是宋奶奶。喏,这是你巨叔的女儿,格格”。格格冲我点了点头,走到我面前,手里捧着一个类似于九连环的玩具,递到我面前。“琪琪姐姐,你能帮我解开吗?”
我接了过来,这是我没有离开这个家时曾玩过的玩具。一共有12个,玩法与九连环类似,只需把两件东西分离出来。小时候,我解开过,是奶奶教的。我在回忆里摸索奶奶解开的方式,滑动指尖,轻轻一推,便把五角星与蛇环分离开来。
“姐姐,你好棒”。我笑了笑,看着懵懂的格格。格格和我一样爱闹爱笑。从她的一举一动里,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年少的自己。只可惜,回不去了。
“来来来,大家尝尝宋奶奶的手艺”爷爷招呼着大家入座。
满桌的菜肴,大部分是我以前不曾在爷爷家吃过的。不得不承认,宋奶奶的手艺比奶奶不知道强上多少倍,但是她却永远不是那个陪我走很远很远看灯会,买冰糖葫芦的奶奶。那碗饺子情,也是这一桌佳肴所不能堪比的。回首往年,奶奶应该会让我坐在她的身边,紧紧地攥着我的手,巴不得把全桌子的菜都夹到我的碗里,哪怕她知道最后可能全部浪费掉,她也愿意。而她,一定是所有人中最忙碌但却是最开心的那一个。此时此刻,家人团聚,应当是一幅合家欢乐的画卷,可是,没有了奶奶……
泪水再次从心中翻滚出来,湿了眼眶。
回家路上,我坐在车里。突然想起,在奶奶家时,无意中发现那面被我用蜡笔涂得乱七八糟的墙壁也被刷回了雪白色。奶奶走了,我也离开了。就连那一面墙壁也没有我们的故事了……
从姥姥家和爷爷家回来,已是二月初了。
无意中找到了自己小时候的日记。潦草的字迹,却能看出是一笔一画认认真真的写上去的。仔细翻看,我的世界里,密密麻麻的都是抹不去的回忆……
童年,多么让人想往。我的童年虽然谈不上光辉,但也很灿烂。很快乐、忒幸福,因为我有奶奶的阖家护理,有改革开放付给家境的宽裕。
那幼年时出时入,现已改变了容颜的老屋是否会有像我一样的铭记?
那蝉鸣鸟啼是否续唱着那枣树下的故事?
陪我追赶太阳的伙伴可会像我一样做着今昔对比,或者,他们把流失的记忆埋藏在心盒里。
也许他们会像我一样,轻敲键盘,书写这生活的思念与乐趣……
如今,不再是在奶奶家墙上胡写乱画的幼子,而是在高科技电脑前的操作,不再是攀树摘枣、匐地偷花生的顽童,而是步入征程的中学生。时间仿佛一阵风,毫无保留的向我袭来,轻盈欢乐却从我的指尖溜走……
时光,收走了我的童年,交给我的是中学生活,是时不我待的拼搏岁月。天天面对的是攻坚啃硬的数理化。公式的解析和复杂的习题磨炼着我的意志,有快乐也有伤痛……
这是学子们应当承载的付出,是时代的需求,是人生的法则,一切的一切告诉我,我必须攀登,必须勇往直前。这是我的志愿,也是父母的期盼。但愿若干年后像今天回忆童年一样回忆我的中学时代。
那时,我应向爸爸妈妈交上一个合格的答卷;那时,我会站在奶奶的坟前,告慰在天有灵的奶奶——我已完成了从“孩子”到“成人”角色的转变,是一位新时代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