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刘诚龙
民国教授打分数
文 _ 刘诚龙
林语堂
黄侃
钱穆
隔着时空遐想,若我是学生,或许会喜欢听林语堂的课,却不太敢让林教授给我打分数。林教授给学生打分数,据说是不阅卷的(连试卷都不出),只相面。老人家每至期末,拿一本花名册在讲堂上传胪唱名,叫一个名字,便让这个人站起来,林教授便相面,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这个人不简单,嗯,打99分;再叫一个人的名字,比如叫一声“刘诚龙”,我便站起来,林教授左瞧右瞧:嗯,这个人太一般,打59分。
据说林语堂给人相面打分蛮准的,“其公正程度远超过一般以笔试命题计分的方法,所以同学们心中无不佩服”。看相能够看出忠奸来,这听说过,相由心生嘛。但看相能看出分数来?智力与学识能从五官配置看出来?
像我这样经常逃课、迟到、大白天在寝室里睡大觉的,去做黄侃教授的门下走狗最是惬意。黄教授讲课很幽默,所谓幽默,不就是开玩笑吗?我上课无数,从没见老师跟学生开过玩笑,一个个正经得都像领导,现在有一个开玩笑的了,我自然高兴。
期末了,毕业了,老师要给我们打分数了,有幸遇上黄教授,那是百世修来的福分。黄教授是不给学生打分数的。他只管讲课,讲课只管聊天,聊完了就完了,不布置作业,多好啊!最妙的是,到了期末考试,黄教授不阅考卷,也不打分数。打分数这事是给人划等次嘛,衣分三色,食分五味,一样读书,也要分个三六九等?只是特立独行如黄侃者,也对抗不了教育体制,大学教务处“风刀霜剑严相逼”,非要他打分数不可。黄教授没法子,写了条子给教务处:我的学生一样优良(杰出谈不上,平庸的也没有),都给80分。教务处那些循规蹈矩的学政老爷们哪里肯依,继续逼黄教授,非要他给学生分出差别来。黄教授脾气大,只是教授脾气再大,也大不过学政,黄教授只好妥协:大半打80分,小半打70分。
黄教授与教育体制斗,败了。败了就败了吧,有几人能赢呢?问题是,黄教授败了之后,人也“变坏”了。黄教授后来教《说文解字》,晦涩得要命,没几人能懂。大家都不懂,考试还考个鬼!苦就苦在,黄教授净出难题,将人“烤焦”,更要命的是,现在他还阅卷了呢—好多人不及格。黄教授问学生:“同学们,要怎样才能考试及格啊?”有答“要为中华崛起而读书,便可及格”;有答“一分辛苦得一分,百分辛苦得百分”;有答“爱护学生,高抬贵手”……答案形形色色,黄教授道:“这都对,但还有一个答案大家没答—诸位请我去馆子里喝一盅啊,黄酒、红酒、葡萄美酒、高粱二锅头……都可以的,汾酒、贡酒、茅台酒更好,度数高处分数高。”于是,大家凑份子请黄教授赴馆子撮了一顿,分数果然都噌噌噌上去了。据说这事后来让蔡元培校长晓得了,找他“诫勉谈话”,黄教授说:“他们这帮学生晓得尊师重教,我自然不会为难他们。”这话说得好,让蔡校长没话说。
黄教授若是这么打分,我就想另投师门了—我又不是富二代,哪里请得起客?京都饭馆里的饭贵得要命,真请不起。当然,这难不倒民国大学生,那时读大学的,多半非富即贵。若我回民国,我就想转去钱穆那里当门生了。
钱穆教授先前给学生打分卡得蛮死的。他刚到燕京大学教书,分分分,是他的命根,一分好比自家胸前一块肉,一点也舍不得多给学生。钱穆先前打分是很小气的,打85分的,一个系只是一两个,多半是比及格多一点。老人家下手狠,还要定几个名额给60分以下,58分、59分,硬是气死人。
钱教授下手狠,心却善良。他原来想的是,给学生不及格是叫学生努力,别没日没夜蜷在床上蒙头睡觉,可以补考嘛—出发点是好的,没想到学校的规定是:一次考试不及格就要开除。这让钱教授大惊失色,老人家一遍一遍跑教务处,说是自己看走眼了,分数判错了。学校禁不住钱教授磨,破例让他重批试卷,那不及格的几个家伙,这次个个都是优良分数了。
想来想去,我比较喜欢顾颉刚教授给学生打分。顾教授不为难学生,考试不出怪题,最妙的是,他搞的是开卷考试。顾教授考学生,不在教室考,而是给学生很多资料,由学生带回寝室去做题目。题目是宽泛的,论点是自拟的(现在倒开放了,题目自拟,但论点须是出卷老师拟)。顾教授评分有规矩:抄我观点者,替人家背书者,低分(似我者死);自有观点者,或驳我观点能自圆其说者,高分(学我者活)。
教育的本质不就是教人独立思考吗?顾教授说:“一个学者绝不应当处处以传统是非为是非,做学问是不好专看人们脸色的,看人们的脸色来做学问,学问总是做不好的,总不是真学问。”
比较来比较去,我还是喜欢去顾颉刚门下当学生,别的不说,单说考试就是最好的:考试有标准,却无标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