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与生命（翻译小说）

艾尼玛次仁

贡夏山上屹立的佛塔，仿佛在唤醒宁静村庄里昏睡的人们，又像是为了降伏玉龙般的这片高原，在那儿守候……

这一天，我和斯塔在去桑庆寺的路上。他妈妈在临终前，留下遗愿是----要把斯塔送进寺院。把他送进远离尘世的寺院，也是我的一点心愿。走到山顶，贡夏山的佛塔上空，漂浮着一朵龙形的褐色之云，让我产生出了许多美妙的联想。

其实，我对这座佛塔非常熟悉。有时，它是我日思夜想的那美好希望所在，又似寄托我所有思念的恩人；有时，我拿这座佛塔来发泄内心的不满。平日里，我带着斯塔去转佛塔时，只有六岁的斯塔，看到我失去控制而疯子般的模样儿时，他脸上露出怪异的表情，似懂非懂地时而笑嘻嘻，时而啜泣不停。

心爱的斯塔，刚从母亲怀里坠地时，白白的、胖胖的。可如今，我膝下的他，瘦瘦的、黑黑的，两只鼻孔下积满了鼻涕。鼻涕就像好动的野马，不停地来回蠕动。有时，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他就会用舌尖把鼻涕往嘴里舔去。站在他面前，我时常两眼直盯着他无法言语。到后来，他自己觉得这不是什么不雅的举止，只要有鼻涕像野马一样跑出来，他立刻就用小小的舌尖来把它舔到嘴里，这也成了他身上最能引起别人注意的特点。

在山顶歇息片刻，我坐在天真的斯塔面前，他那双圆圆的黑眼睛，撩起了我内心里埋藏多年的那些隐秘往事，就像镜中的画面，一幕幕在眼前浮现，使得我身心疼痛难忍。然而，我内心深处的那些隐秘的往事，就像胎中的婴儿，迟早就会降生。我难言的往事，要说出来。

风雨中的六年，使得我额上的皱纹越来越多，斯塔的嘴巴，也越来越伶俐。那天他无意中问我，“我的妈妈在哪里？”这一问，就像是猎人的毒箭，把我的心彻底撕碎；又像酷暑的夏日，蒸腾的使我满头大汗。晴天霹雳般的提问，使我过去人生中的那些隐秘往事的余火，再一次被燃烧了起来。

记得那时我只有十岁，家里除了爸爸妈妈，还有最疼爱我的奶奶。在我们村里，我家虽然算不上大户人家，却也是一个充满温馨的家庭。

有一天早晨，我准备去上学，奶奶嘱咐我，回来帮她捡一块磨鼻烟的卵石。下午我回家时，在河滩上寻找奶奶想要的卵石。正好，在我眼前出现了一块圆润的黑卵石，我把它捡起来，给奶奶带去了。

“哎呀呀！我的宝贝，眼睛多犀利呀！给奶奶捡来了像是你亲手打磨过的卵石呀！”奶奶高兴地夸赞我，在我的头上轻轻抚摸了几下，给了我一坨干肉般可口的酥油糌粑团。

奶奶磨了几天的鼻烟后说，用这块卵石磨的鼻烟，带有湿气，还不如把它用来磨辣椒，就不用给辣椒注水，准能一举两得。

但是，从那以后，每到夜里，我都会做一些奇奇怪怪又让人恐怖的恶梦。梦中有一条褐色的巨龙，盘旋在我们家的屋顶，震耳欲聋的叫声使得天崩地裂。有时把我吓得半夜醒来，无法入眠，在妈妈怀里哭到天亮。

第二年，爸爸驮运货物到别的村寨，路上被七条牧狗围住后，活活咬死了。妈妈不甘忍气吞声，就这件事与牧人家发生了争执。但不仅没能争赢，反而使得多年的心脏病复发，不久就离开了人世。家里就剩下我和年迈的奶奶。每当我们坐在一起的时候，奶奶总是情不自禁地流下那汩汩伤心的泪水，最终双目失明了。

经历了这些可怕的遭遇之后，我也年满十七了。按照小时候父母早已定好的婚约，我与阿琼家的女孩桑吉结成了夫妻。这件事使奶奶得到了一丝安慰，视力也有所恢复。听村里见多识广的人们讲，只要能做一次手术，奶奶的双目就可以完全复明。

不久桑吉生了个儿子，让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喜悦和向往新生活的热望。为了祈求儿子不受妖魔的侵害，我给他取名为“斯塔”。

桑吉看着我额上被苦难刻出的皱纹，痛在心里，摇着头落着泪告诉我说，“我时常在佛前祈祷，从今往后，有多大的灾难，都让我替你扛着……”听到这话，我的泪水，就像开了闸的水滚滚流下。

斯塔满月时，桑吉被病魔缠身。我东走西跑找来医生看病把脉，医生摇着头，叹着气说，“桑吉得的是子宫癌，要是有钱，是可以治疗的，可现在如何是好啊！”这时奶奶的眼睛，完全失明了，连手掌大的鼻烟壶也看不清。我心爱的桑吉每天躺在床上与病魔抗挣，疼痛难忍时，一天要昏迷好几次。这时，我就像俗语里所说的狗爪里放了热麦粒一样，弄得不知所措。加上斯塔的哭声，让我眼前的世界一片漆黑，看不到一丝希望。我绞尽脑汁，所有的思虑，犹如吃了一颗又酸又苦的果子。

后来，我们村里，来了一些买古董的外地人。他们从村头转到村尾，寻找古董。有一段时间，村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古董热，而且卖价也很高。那时，我多么希望自己也有个价值连城的古董，如果把它卖出去，得到上万元，那就能治好奶奶的眼睛，切除桑吉的肿瘤，也就圆了我日思夜想的美梦。

有一天，一个魁梧的男子走到我家，问我有没有值钱的东西。他盯着我瘦弱的身体，听着桑吉疼痛的呻吟和斯塔撕心裂肺的哭声，还有奶奶不断的叫骂声（“我家没有东西可卖，你以为所有的人都像你们，卖出家里那些沉甸甸的东西，去换取一身花绿绿的布条，才不干呢，滚出去！”）。奶奶这一愤怒的话，让男子后退了几步，准备离开我这不成样的家。他猛一回头，看到了门边那块打磨辣椒的卵石。他把卵石抓在手里，看了又看，摸了摸，摇了摇，听了又听，爱不释手。我也把卵石拿到手里，像他那样，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摇了又摇，听了又听。怪哉！卵石的肚里像是有水“咚咚”作响。我惊奇地问他这是为什么？他又把卵石从我手里拿去，仔细观察之后，表情严肃地对我说，“你不要让别人看到它，今天我钱没带够，给你五十万，明天我一定过来！”

他这样一说，顿时让我愣住了，是不是因为我总希望有个这样的东西，而产生了幻觉呢！这时，奶奶从屋里探头，指着我这边说道，“你这是想卖什么呀？如实说来！”奶奶这一问，让我知道了自己不是在做梦。我即刻回答，“奶奶，我什么也不卖，只是刚才那个人，说这块卵石很特别，还说可以卖出五十万。”奶奶双手合十，对着天说道，“看来这些年我们家不断遭受种种大难，肯定是因为家里有什么妖魔鬼怪躲在这里作怪呢！”

“你赶紧去桑庆寺，那儿有位德高望重的仁旺喇嘛，向喇嘛占卜算卦，祈求明路！”奶奶这样吩咐我。我用一块黄布包好了卵石，飞一般地去寻找喇嘛了。

仁旺喇嘛观察着卵石，深深吸了一口气，便说道，“神奇啊！这是‘龙掌石，世间少有的珍宝，它怎能留在俗人家里呢！你家接连不断地遭受磨难，都是因为这块龙掌石，你尽快修建一座佛塔，把龙掌石藏入塔内，就能消解所有的灾难。”仁旺喇嘛这么一说，让我的心像是漂浮在汪洋大海上的木筏，上下摇摆不定。

我也不知如何离开喇嘛的，回到了家里。在我的脑海里，满是疑问。我是应该照着喇嘛的指点，把这块卵石藏入塔里，然后为桑吉和奶奶祈祷？还是把这块卵石卖给那男子，用换来的钱去治疗桑吉和奶奶的病？我无法做出选择，也不知道结果会如何。这些问题，在我的脑子里像愤怒的大海一般，汹涌翻滚。

仁旺喇嘛的话，我如实地讲给了桑吉和奶奶。我抛开所有不祥的忧虑，告诉桑吉，“桑吉，请您咬着牙再坚持一天啊！明天一大早，我带你们到县里去治疗，切除你的肿瘤，治好奶奶的眼睛。”我连哭带笑地说。奶奶听完把头转过去，我知道这是在反对我的主意。

“我好比夕阳，很快就会从西山上落下去，这双失明的眼睛，没必要开刀治疗。要是违背了喇嘛的尊言，我可背不起这深重的罪孽。随你们去吧！总之，只要我活一天，就绝不让身上挨刀子。”奶奶这么一说，我完全不知如何作答。桑吉那双绝望的眼睛里闪烁着泪花，低声说道：“我心爱的孩子他爸呀！请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要是违背了喇嘛的尊言，我们家很有可能遭受更大的灾难，还是照着喇嘛的指示，修建一座佛塔，把石头供在里面！”

“若奶奶和我不幸离开了你们，你也要向我保证，不让幼小的斯塔落入苦难的深渊，这是我最后的心愿。”

那天夜里，我整夜挣扎在选择中，天亮了，也没能得到一个万全之策。太阳刚出来，昨天那个魁梧的男子又来到了我家，他跟我问那块卵石，我也坦诚地告诉了他这卵石的来历。但是我没有勇气告诉他，这块卵石给我们家带来的种种灾难。如果把那些遭遇告诉了他，怕他不敢再提起这块卵石。过了一会儿，这个魁梧的男子很严肃的对我说，“把这块卵石卖给我吧！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听他这么一说，我的心又像是波涛汹涌的大海，却张不开嘴巴了。

男子等不及了，“五十万，如何？”我像是受了惊吓，不知所措地愣在那儿。男子在我面前，把价钱一直往上提，“一百万、两百万、三百万……”这时奶奶在屋里叫骂个不停，不仅让眼前的男子有些不好意思，还指着我说，“遭了这么多难，你还不够吗？还想要怎么样啊？！”

“你这倒霉的家伙，卖完石头，你就逍遥吧！我和桑吉不需要那些钱来治病。”奶奶强硬的态度，让我顿时变得像贡夏山上的那座佛塔，一动也动弹不的。我想奶奶已经到了古稀之年，人老了，对事物的看法，也总会有些固执和倔强。我也没有必要完全按照奶奶的想法去处理这些事情。再说了我这么做，不也是为了治好奶奶的眼睛，切除桑吉的肿瘤，让斯塔不用再受苦受难，还有这个家将来的生活过得更好一些吗？只要拿到这笔钱，不就可以解决我们家的很多困难了吗？其实我千思万想，都是为了我们这个家呀！想到这些，我就像是在尽力说服自己卖了这块卵石！

但说实话，我是没有勇气卖卵石的。毕竟家里的所有东西，冥冥中与我有着根深蒂固的联系，从内心到躯壳，无处不在的呀！

正因为如此，我对眼前这位魁梧的男子说：“实在对不起，以后我们要是想卖了，我一定给您通知！”男子看着我无辜的眼神，走了几步边回头边离开了。

第二天，我下定决心，在村里请了一些石匠，准备了所有开销，修建了佛塔。奶奶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并自言自语地说，“这下我要是死了，就不用下地狱了。”

在忙碌与悲痛中，不知不觉送走了我的又一年。

有一天早上，以前那位大商人又来到我们家，他躲过了我的眼神，伸脖子往我家门后看了一眼，像是害怕被我的奶奶给叫骂。不过这时候，我的家已经很安静了，只剩下我和斯塔两个人。

商人看了看我，问道，“想卖了那块卵石吗？”这时我很愤怒地对他说道，“想要石头自己去捡！什么‘龙掌石，我看是块倒霉石！”商人看到疯了似地我，满脸灰白，话也没说便离开了。

我没完没了地回忆这些隐秘的往事，斯塔轻轻地抓着我的手说，“阿爸，我们上路吧！快要下雨了！”他的提醒，让我从回忆中醒来。

当我往天上一看，刚才那朵褐色的龙形云散变成了层层云朵，透出一缕金色的阳光，并下起了一阵清爽的雨。周围的一切，与我一样，换来了新鲜的气息，都是那样的蓝，都是那样的晶莹。

我突然起身，紧紧抓着斯塔的手，直奔桑庆寺。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