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教版小学语文第十册选编的《临死前的严监生》是吴敬梓《儒林外史》中一段有名的文字,因为这段文字中有对严监生临死时经典的细节描写,以致于严监生后来被学术界定性为吝啬鬼的形象。可如果我们细读相关的文本就会发现,已成定论的评判和文本的实际内容有很大的出入,严监生不但很难说是一个贪婪的吝啬鬼,而且有时还得承认他很慷慨,他在临死前伸出两个指头也另有隐情。
“吝啬”一词,《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是:“过分爱惜自己的财务,当用而不用。”可《儒林外史》中的严监生,重视金钱,但并不痴迷;极度节俭,但不贪婪;大量花钱,当用时尽量使用,似乎并不爱惜财务,与“吝啬”的解释相差甚远。统计严监生的开支,经他手或得到他许可的项目达十项,耗资近万两白银:打发传召严贡生的差人,留酒吃饭,送两千钱;了结大哥官司,“共用去十几两银子”;感谢舅爷帮忙,“整治一席酒”;为夫人治病,“每日四五个医生用药,都是人参、附子”;赠舅遗念,“两封银子,每位一百两”,“明日还拿轿子接两位舅奶奶来,令妹还有些首饰,留为遗念”;扶正赵氏,大办婚宴,花去五十两银子,还“摆了二十多桌酒席”;葬王氏,“修斋、理七、开丧、出殡,用了四五千两银子,闹了半年”;把典铺送来的每年三百两左右的利钱给王氏作私房钱,任其支配;送舅赶考盘缠费,两位每人“两封”银子;赠大哥“两套缎子衣服”、“二百两银子”作遗念,送几个侄子“别敬”。这些都是严监生明着的花费,大量暗地里的花钱还不算。严监生平时生活确实很节俭,比如“夫妻四口在家里度日,猪肉也舍不得买一斤,每常小儿子要吃时,在熟切店里买四个钱的哄他就是了”;自己有病,“舍不得银子吃人参”。那么,这个自己舍不得吃喝,甚至可以说对自己有些“吝啬”的严监生,为什么有时又对亲戚、妻妾、家兄如此慷慨大方呢?
严监生生活的时代,正是我国科举制发展的鼎盛时期,科举文化的人格塑造力量强悍地控制着每一位读书人,浸渍着世人的情感和思维质量。生活在儒林百丑中的严监生必然与科举发生深刻的联系。按科举例律,从秀才里选拔出来贡献到国子监肄业的叫“贡生”,五贡出身而任官职者,与举人、进士出身者一样,被视为正途。监生比贡生功名低,只是标志着具有了同秀才一样参加乡试的资格,何况严致和的监生名号是花钱买来的,他未参加正式的院试,只能算是异途出身,比不得秀才或贡生。
在普遍的科举观念的作用下,严监生不可避免地也以功名来衡量自己与别人。他一生最大的遗憾不是钱积累得不够多,而是在科举文化的阴影里自己身份太低下,活得太卑下太委屈。严监生病重时向舅爷王德王仁托孤,吐露了肺腑之言:“我死之后,二位老舅照顾外甥长大,教他读读书,挣着进个学,免得象我一生,终日受大房的气”,言下之意就是自己终日受气,是因未曾“进个学”,这句话颇能体现他在科举文化下的趋同心理。这种萦绕于心的未曾进学的情结与天生的胆小怯弱性格融合在一起,决定了严监生的卑微人格。严监生嗣业不旺,只有一个小儿,才三岁,而严贡生有五个“像生狼一般”的儿子。严贡生的内囊耗尽,白白吃穷,无财却有势力,是一个千方百计往上钻营、攀附权贵、阴险刻毒之人。为了保住偌大的家业,严监生只好一味地讨好兄长,委曲求全,逆来顺受,并施展小恩惠,实行笼络政策。此外,严监生为了保住儿子,使万贯家业不至于旁落他人口袋,他还主动靠拢、讨好舅爷,又叫赵氏精心侍奉王氏,骗取王氏和舅爷的信任,让王氏开口,舅爷作主,扶正赵妾,使赵氏名正言顺地抚养幼儿长大成人。王氏死后,他又送重金给舅爷,希望他们能保护他的家小财产。
严监生为了保护家财,可谓周密策划,考虑长远,算是一个精明的人,但同时他也是一个懦弱的人,所采取的措施也是消极的。大哥阴险刻毒,老舅惟利是图,舅奶奶趁火打劫,都让他寒心透顶,感觉四面尽是刀风剑雨,日子过得胆战心惊。当向老舅托孤,他们怀揣银子,不作一句承诺时,严监生是彻底绝望了。更让他精神崩溃的是,一手扶持起来的赵氏花钱却大手大脚,毫无勤俭持家的意思,如此坐吃山空,万贯家业定如大哥一样白白吃掉,他单独苦心经营还能起什么作用。当猫把王氏历年积聚的利钱翻了出来,他又突然明白:王氏才真正是他的“贤内助”!她节俭、勤劳、病得那么厉害,看见舅爷来,“还在那里自己装瓜子、剥栗子办围碟”,她才是他守护家产的同盟军。可惜她死了,于是他伏在灵床上,痛哭一场。严监生是那么孤独、那么悲哀,觉得活着失去了意义,“新年不出去拜节,在家哽哽咽咽,不时哭泣,精神颠倒,恍惚不宁”,他心灰意冷,一病不起。
在临死的刹那间,严监生突然舍不得偌大的家业和“挤了一屋”的家人,他觉得应该要交代几句。以前万念俱灰,能说话却什么也没说;这时要立遗嘱,却“一连三天不能说话”,急得“喉咙里痰响得一进一出,一声不倒一声的”,只有借助手势了。他伸出了两个指头。众人纷纷猜测,但都未能说出他的心理话,他“把头摇了两三摇”,“两眼睁的溜圆,把头又狠狠摇了几摇,越发指得紧了”,“把眼闭着摇头,那手只是指着不动”。他这么执着、顽固地要交代“遗嘱”,可见关系重大。赵氏毕竟是妻子,明白了,走近上前道:“爷,别人说的都不相干,只有我晓得你的意思!你是为那灯盏里点的是两茎灯草,不放心,恐费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茎就是了。”于是,忙走去挑掉一茎。严监生终于看到有人知道两个指头所指的意思,“点一点头,把手垂下,登时就没了气。”
据此,有人认为,严监生家财万贯,在晚上需要点灯、且屋里挤满了人、他又病危不能说话的特定环境下,既不挂念亲人,也不留恋生命,却为多点出的一茎灯草而迟迟不肯咽气,这显然违背了人之常情,是一个十足的吝啬鬼。可我们仔细琢磨一下会发现,如果就此认定严监生是吝啬鬼的话,那么以前严监生的所作所为就很难解释。一个肯对亲戚、妻妾、兄长大笔花钱的人,却为多点了一茎灯草而难以瞑目,这确实太违背常情了,正因为太违背常情了,所以我们才不应该按常理得出结论。其实,我更愿意相信,严监生临终伸出的两个手指头并不仅是赵氏所认为的挑掉一根灯草省油的表层意思,而是借此传达一种无奈而又凄伤的劝诫与暗示。劝诫赵氏要节俭过日子,因为奢侈最易败家,过去有他支撑门户,日子过得仍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今他要撒手人寰,如果家人再不知节俭,可怎生了得!此外,他还要向妻儿以外的人暗示:他的家业都是这样省吃俭用、兢兢业业蓄积来的,别人切不可觊觎、侵夺。如此说来,严监生临死前无声胜有声的动作“遗嘱”,包含他的一番苦心和深思,自有其难言之隐。后人据此把他定“吝啬鬼”,实在是断章取义,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而几百年来严监生背负“吝啬鬼”的恶名也实在冤枉。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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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玉颖,教师,现居河北滦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