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1-27 19:32宁可
延河 2018年12期
关键词:玉米棒爹娘山路

宁可

不管你是什么生灵,只要从秦岭山上经过,山坡上的草都会告诉你,灯草的犟,是从骨子里带来的,你若招惹了,必将万劫不复。

这不是秘密,山坡上的草也不是第一个知道的,第一个得到这条经验的是从小在山里长大的羊。

就像南方人喜欢糖,北方人迷恋辣,羊最痴恋的是山坡上的草。秦岭深处的草,一年四季青翠、茂密。只不过有的一从土中露出头,就暴露在阳光下;有的直到进了羊的肚子,也未沐浴过阳光。山里人把太阳能照得到的山坡,称为阳坡;一年四季不见太阳的,取名阴坡。不管阳坡阴坡,都长满了草。小羊跟着灯草一家,晚上住在阳坡,白天吃草的时候,却习惯性地去阴坡。灯草的爹和娘,都随着羊的性子,羊去哪儿,人就去哪儿。远远看去,倒不像人牵着羊,而是羊牵着人。直到灯草进了学堂,开始花家里的钱了。星期天不上学的时候,娘破天荒地将牵羊的绳子交到了灯草手里。牵羊的绳子不长,却和家里的柴米油盐,还有灯草的学费关联在一起,灯草觉得很神圣。接过绳子的那一刻,太阳已经升起,月亮还未退去,山坡上的绿草头顶露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星罗棋布的羊肠小道像大山的毛细血管,曲曲弯弯地连接着阳坡与阴坡。

跟着灯草爹娘的时间长了,小羊还以为自己是兔子,坚守着不吃窝边草的信念,出了家门,习惯性地向对面山坡走去。小羊走得摇头晃脑,短短的尾巴不时在空中挥舞一下,提示手牵缰绳的灯草加快脚步。直到绳子勒紧了脖颈,小羊再也走不动的时候,也不知道后面面临着什么。

灯草走到阳坡和阴坡的交界处,停住了脚步。

小羊回头,看见灯草一脚踩在阳光上,一脚踏在阴影里,站成了山里的一棵树。山坡上青草的味道随风钻入了鼻孔,提示小羊美味近在咫尺。回过头的小羊显得很烦躁,冲着灯草咩咩嚎叫。灯草从小看惯了老羊和小羊母女两代在爹娘面前的骄纵和蛮横,一旦脱离了爹娘的眼睛,灯草决定改变现状,由羊牵人变为人牵羊。

就这样,灯草和小羊对峙在阴阳交界处。

多年来,羊一直是灯草家的钱串子,比鸡和狗的贡献大,一代又一代,为灯草家的生计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作为灯草家功臣的后代,羊的饮食起居都是很有规律的。一旦规律被打破,即使小羊,也是有脾气的。早餐到了嘴边而不入,小羊很生气,冲着灯草吹胡子瞪眼。偏偏灯草也是双目圆睁,抓住绳子不放手。

村长踩着早晨的阳光来到了跟前,停住了好奇的脚步,灯草,为什么不让羊吃草?多少年了,山里的鸡毛蒜皮、家长里短,都是村长管辖的范围。

灯草仍然瞪着小羊,不回头,我没让小羊不吃草。

这丫头,都上学了,还说瞎话。村长佯装生气了。

正因为我上学了,灯草回过头,很认真地说,我才不让它吃阴坡的草。

阴坡的草绿,干净,小羊爱吃。村长强调道。

阴坡的草上有露水,羊吃了容易拉肚子,灯草怕没有说服力,又说了一句,这是我们老师说的。

你们老师瞎说,村长说,拉不拉肚子,羊不知道啊。

灯草用后脑勺说,这不是瞎说,是知识!

村长摇着头,嘴里嘀咕着“知识”两个字走了。一边走还一边琢磨,羊爱吃阴坡的草,就像村里的习俗一样,流传多少年了,你个小屁丫头,才念了几天的书,就想改规程了。我看你还能犟过头上长角的羊?村长在地里走了一圈,感觉时间差不多了,慢悠悠地转了回来,惊异地看见灯草家的羊第一次站在阳坡上吃草,而灯草,坐在阳光下,一手牵着绳子,一手拿本书,安静得像年画里面的人。羊吃得认真,人看得聚精会神,以至于人和羊都没有看见村长。村长挠着脑袋,站在那里琢磨了半天,才找到了原因:这只小羊头上没有长角,角长到灯草头上去了。

这是灯草八岁那年的事。

这件事在村子里传了很长时间,一直传到灯草成了村子里第一个去镇里上学的中学生。村子里的人都说这孩子不一般,长大了准有出息,只有村长不说话,对着灯草的背影不停地撇嘴摇烟袋。

上了中学以后,学费增长了不少,灯草家的光景变得紧张起来。山里除了青山绿水,再没有别的活计,只能靠山吃山,灯草家又在屋后开出了一块地,种上了早玉米。之所以说“早”,是因为反季节种的,所以就和麦子一起成熟了。乡镇学校的老师,大多数家里都有田地,到了麦收时节需要人手的时候,学校里就有了十天的假期。灯草从学校回到家里的时候,长在后院的玉米棒已经珠圆玉润,在玉米秆上雄赳赳气昂昂了。灯草家虽处秦岭深处,但在她们家住的山后,有一条高速公路巨蟒一样趴在山里。路面是封闭的,像山里冷酷的风,提醒着山里人虽然从你这儿经过,但却与你无关。事实也是如此,一辆辆说不出名字的车辆飞驰而过,山里人连里面坐着的人都来不及看清。让山里人稍微感到公平一点的是,后来建了一个加油站,活生生把高速公路撕开了一道口子,尽管得翻过一座山,但却使得这条从山里通过的公路和山里人搭上了关系。加油站旁,山里人就把从鸡屁股掏出来的、羊奶子挤出来的、果树上摘下来的、山地里刨出来的形形色色的山货拿出来,挣些油盐酱醋钱,以及孩子的学费钱。

山里安静,灯草睡得很踏实。睡醒以后,看见娘已经把玉米棒从玉米秆上掰下来放在了篮子里,灯草就清楚自己的使命了。匆匆吃了几口饭,又拿了几块饼,挎着篮子出了门。山里的早晨,雾气大、露水重,收麦的人们此刻都在家里养精蓄锐,准备太阳把露水赶走之后大干一场。所以,山路上的空气是为灯草一个人准备的。灯草一边走,一边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灯草知道,离山外愈近,空气的味道愈不纯净。就连地处浅山的镇上,空气的味道也已经有些变味了。山里经常能去镇里的,除了上学的灯草,就是常去開会的村长了。所以,当村长迎面走来的时候,灯草不由自主地往路边靠了靠。在山里人眼里,外面的世界就是村长的嘴。

按照村里的常规,走在山道上的村长从不主动向人打招呼。村长走路,从来不是看着天上的日落日出,就是看着山上的绿草树木,常常是一句问候传了过来,村长才知道对面或者是身后来了什么人,然后再决定是点头还是搭腔。今天很奇怪,村长明明感觉对面走过来一个人,就要擦肩而过了,也没有吭一声。村长只好把目光从天上和山上收回来,扫了一眼来人。村长先看见了篮子里的玉米棒,然后才看见了灯草。

我说是谁呢,原来是我们村的女秀才回来了?

灯草本来已经过去了,闻声只好停下脚步,村长伯好。

伯不好,村长笑嘻嘻的,旱烟袋在胸前荡着秋千,你把书念得都不认识伯了?

灯草尴尬地脸红了,幸好村长的目光已经从灯草的脸上移到篮子里了,去加油站?

灯草点了点头。

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别跑了,得翻一座山呢,村长旱烟袋上下一跳,体恤道,把玉米棒送到我家去吧,真是怪了,我那孙子一大早起来就嚷嚷要吃玉米棒,你婶在家,会把钱给你。有这时间帮你爹娘去收收麦子。

灯草已经是中学生了,中学生有自己的分辨能力。村子里其他人这样说,灯草不相信,村长这样说,灯草不得不信,几乎村子里所有的人家都住的是泥瓦房,只有村长家住的是楼房。住楼房的人家不会少了几个棒子钱。何况,爹娘年龄大了,地里的麦子也确实需要人手。灯草感激地冲着村长笑了笑,回村去了。

爹娘看见灯草提着空篮子进来,问道,玉米棒呢?

灯草很得意,卖了。

爹娘相互看了一眼,说,遇见村长了?

灯草说,是的,村长伯让我送到他家去了。

娘没有说话,拿起篮子又进了后院的玉米地里。爹犹豫了一下,问,你伯咋说的?

灯草说,伯让婶给钱。

爹急了,你真收他的钱了?

灯草说,婶说钱都在伯身上,等伯回来了付钱。

说话间,娘又掰了一篮子玉米棒,说道,快去吧,天黑前还能赶回来。

山里都是坡地,麦子不好割,割完了都靠人往下背。灯草家虽然麦子不多,收完的时候也快要开学了。幸好后院的玉米棒也被灯草一篮子一篮子地卖完了。太阳下山后,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吃饭。风吹散了灯草额前的头发,把灯草吹醒了。

娘,灯草说,村长伯欠咱的玉米棒子钱给了没有。

今年收成不错,娘心里很高兴,说,啥欠不欠的,几个棒子,又不值几个钱?

五十元呢,灯草说,够我一个月伙食费了。

爹磕了磕烟嘴,笑着说,你伯事多,兴许忘了。别再提了。

灯草放下了碗,那不行,村长伯说给钱的,说话就得算数。

犟脾气又来了,你以为村长是咱家的小羊啊?娘看着灯草说,也就是看着你是咱村第一个中学生,别人想给村长,人家还不要呢。

假期只有十天,别破坏了爹娘的好心情,灯草想。一阵微风吹了过来,全身说不出的舒坦,灯草站起来,美美地伸了个懒腰,一边往门外走,一边说,我去门口吹吹风。爹娘还没有回答,灯草的身影在灯光下一闪,融进了夜色中。山里的月亮,总是离人近,好像就挂在头顶,灯笼一样照亮了山路。灯草正在琢磨着怎么和村长开口,反正不能当着村人和村长家人的面说,这样会伤了村长的面子。灯草无所谓,爹娘就不好做人了。

灯草踩着黑夜往前走去,当那在夜色中一闪一灭的火星进入眼帘时,灯草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村长和她一样,也在山路上溜达,好像在等待着她。夜风陪着灯草一步步朝着村长的烟袋走去。到了跟前,才发现村长并不是一个人,旁边还有几个人围着村长。灯草侧身走过的时候,看见村长的目光在自己的身上扫了一眼。虽然村长没有说话,灯草还是心情愉快地回家了。只要村长看见她,今天的目的就达到了。

第二天黎明的山路上,灯草又遇见了村长。村长伯早,灯草热情地打了一声招呼,就从村长的身旁闪了过去。村长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着灯草的背影,喊道,女秀才,你婶把钱给了没有?灯草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我爹我娘说了,村长伯能看上我家的玉米棒,是给面子呢。说话间,灯草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山路的拐弯处。村长听了,满意地点了点头,胸前的烟袋晃得更欢实了。

两天之中,村长第五次在山路上碰见灯草的时候,终于对此前的判断产生了疑虑,村长不得不停下了脚步,说道,我问过你婶了,还欠你的钱呢?村长拿出一百元远远地递了过来,多少就是它了。灯草说,我要拿了,我爹我娘会骂我的。灯草说着就从村长身旁溜走了,村长看着灯草的背影在山路上跳跃,也看见山坡上的羊正在悠闲地吃草,是灯草家的羊。现在,羊不用牵,不用赶,自己就跑到太阳底下吃草去了,夏天也不例外。村长想了想,在鞋底上磕了一下烟嘴,向灯草家走去。

灯草的爹娘正在打扫院子里的树叶子和小石子,看见村长走了进来,两个人都有点不知所措。村长从门口过去无数次了,从来没有往院子里瞅过一眼。村长从村子里每家每户的门前都走过无数次了,也轻易不往任何一家的院子里瞅一眼。这是村长多年的习惯。现在,村长的脚步在灯草家门口不但停了下来,而且走了进来。灯草的爹娘惊喜之下,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村长把一百元钱放在窗台上,笑着说,前几天拿了你家几个玉米棒,说好给钱的,灯草这孩子,死活不要,只好给你们送来了。灯草的爹娘一人抓住钞票的一角,一起往村长的手里塞,村长一边高声喊着说好要给钱的,一边转身笑哈哈地走了。村长的笑声很有魅力、很是大气,硬是把灯草爹娘悬在嗓子眼上的心笑回到了肚子里。

山里到山外的距离很远,一个寒暑也走不了几回。几个寒暑之后,灯草已经成了省城大学的一名大学生了。灯草不但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也是镇里第一个。灯草考上省城的大学以后,村子里开始上学的孩子多了,村长的孙子带头,和几个父母眼光远的人家的孩子,都已经在镇里上学了。前去上学的孩子第一堂课就是:向灯草学习,脱掉布鞋穿皮鞋。学校墙皮上刷的标语也是:以灯草为榜样,争做灯草第二。灯草就像山里的凤凰一样,成了山里的骄傲与象征。

这个夏天来临的时候,大学生灯草回村了。村里不通公路,也就不通车辆。坐車到了镇上,灯草踏上了羊肠小道。因为要赚够下学期的学费,灯草已经几年没有回家了。山里的一切在灯草的眼里变得陌生起来,除了脚下的路,仿佛一切都变了,变得新鲜、动人。虽然明明知道山还是原来的山,树还是原来的树,山坡上的草还是原来的草,这山这树这草在眼里竟然变得立体,活泼起来。灯草脚步轻快地行走在小路上,山音树声草语灌满了耳朵,个个都在热情地向她打着招呼。就这样,灯草一边和山、和树、和草说话聊天,一边欣赏着满眼的风景和画面。直到那朵乌云突兀地出现在画面中,好像洁净的画布上染上了一滴墨,一下子破坏了画面的美感。

风云际会并不全是好事,狂风拉着乌云的手,瞬间跑遍了天空。雨滴先是在灯草的脸上探头探脑,灯草还没有来得及抹掉落在脸上的雨滴,雨滴就变成了雨点,彻天彻地地砸了下来。干燥的山路刚开始还冒出了几丝热气,很快就被汇集起来的雨水变成了水沟,雨水裹着树叶、泥土,从山路的高处倾泻而下。离开山里的时间久了,灯草已经忘记了大山的脾气,没有准备雨伞,雨水把榮归故里的凤凰瞬间浇成了落汤鸡。乌云压顶,一道道闪电暴露着灯草的狼狈。

山里长大的孩子都知道,雷雨天是不能到树下躲避的,泥泞的山路上也不能行走,最好的躲避方式就是站在一个雨水冲不到的高处,等待暴雨离去。不远处的树被吹得东倒西歪,树枝上的树叶随风飘荡,有一片树叶迎面贴在了灯草的脸上,竟像小时候挨了爹的巴掌一样,脸上火辣辣的。灯草立即想起了家里的土屋,即使厚厚的土坯围成的屋墙能抵挡狂风和骤雨,那架在屋顶的树枝和泥巴肯定经不住风雨的肆虐。灯草仿佛看见屋顶的树枝一根一根被风刮落,家里的一切都裸露在雨中,急促的雨线在屋子中织成了网,牢牢地网住了缩在屋角的爹和娘。这样的场景灯草五岁的时候曾经经历过,那是灯草第一次见识风雨的另一面,他紧紧地缩在爹和娘的怀中,和她一起缩在爹娘怀中的还有家里的鸡和羊。在灯草的记忆中,那次的风雨过后,全村房屋唯一没有遭到破坏的除了村人集资修建的山神庙,只有村长家的砖瓦房。如今,山神庙还是原来的山神庙,村长家早就变成了楼板房,全家都被钢筋混凝土保护着。自己家还是十几年前重修的泥土房。灯草对着大山暗暗发誓,还有一年,最多两年,一定要把父母亲从大山里接出去。

风小了,雨却没有停歇的意思。灯草站在山包上,脚下的泥流更汹涌了,透过雨雾,灯草模模糊糊地看见泥水中翻滚着几个孩子的身影。每次暴雨,山里都有人被洪水冲走。脚下的土包摇摇欲坠,灯草不敢看脚下了,她抬起头,极力地向山中望去,雨幕阻挡了她的视线,大山深处混沌渺茫,黑白不定,好像远在另一个世界……

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大山和夜色融为了一体,一片漆黑。山里的夜晚灯草很熟悉,没有月亮没有星星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山和树只能在记忆中呈现,更何况蜿蜒在山腰上的小路。今天很奇怪,走在夜色中的灯草,惊奇地发现,山色、树影、山路,清楚得就像手掌上的纹路。山路拐了几个弯,路上有几个凹,全都一目了然。只有微风看不见,好在微风不是看的,而是感觉的,灯草感觉到微风融在了夜色中,一下一下熨帖着脸颊,舒坦得灯草感觉自己不是在走,而是在飘,腾云驾雾般飘荡在回家的山路上。

太阳挂在头顶的时候,灯草到家了。

白天的山里和晚上不一样,一片翠绿,每片树叶上都跳跃着一个太阳,亮晶晶的,酷似大山的眼睛,新奇地看着她。灯草热辣的目光一边在树叶上逡巡,一边大声喊道,不认识了吗?我是灯草,我回来了。大山的眼睛仍然忽闪着,好像没有听懂她的话。山顶上白云悠悠,好像在深蓝的天空信步一般,把灯草带回了魂牵梦萦的小山村。

仅仅两年多没有回来,才两年啊,灯草感觉到一切都变了:村子里盖起了好几座楼房,弯弯曲曲的山路上也铺满了石子,路面也宽阔了许多。小羊已经长成大羊了,颌下挂上了胡须。只是,不知道是因为没有了自己的管教,还是长大后有了自己的主意,又跑到阴坡吃草去了。让你欺负老人?灯草在心里哼了一声,慢慢地向山羊走了过去。山羊似乎看了她一眼,似乎又没有看,只是扭了扭脖子,又若无其事地低下了头,把嘴埋在了草地中。灯草像一阵风,都到山羊身边了,山羊仍然一副目中无人的表情。灯草有些失望,以前的小羊,一看见她都是一副楚楚可怜、紧张的样子。不来点硬的看样子不行,灯草抬脚就在山羊的屁股上踢了一下,山羊没有感觉似的,头也没有抬。灯草有点生气了,她想抓住山羊脖子上的绳子,却发现山羊脖子上的羊毛很光滑、顺溜,一点儿也没有绳子勒过的痕迹。难怪,看来它不服管教已经很久了。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灯草回过头,脸色发烫了。她看见村长顺着山路走了过来。几年不见,村长似乎老了许多,走路没有原来威严、有力了。脸上多了几道皱纹,下巴上的胡子已经花白了,茅草一样横七竖八。唯一没有变的是,叼在嘴里的烟锅以及在胸前左右摇晃的烟袋。村长也不再看天看山看树了,低着头,目光盯在自己的脚面上,一边走,一边狠劲地吸着烟嘴。随着两个脸颊的一凸一凹,一股烟雾白云一般飘向了身后。

灯草是在村长走到跟前的时候发出声音的,村长伯,灯草说,您从地里回来了?村长没有听见似的,头也没有抬一下,就从灯草身边走了过去。村长伯肯定生气了,一年前,村长伯的孙子到了去镇里上学的年龄,曾经让灯草的父母转来过一封信,希望灯草毕业以后能回村办个学校,这样,村里的孩子就不用往镇上跑了。好不容易从山里走了出来,灯草还打算参加工作以后把父母也接出大山,灯草没有回信,这也是灯草两年没有回家的原因之一,她不知道回去了如何面对村长。两年过去了,灯草也快毕业了,工作也有了意向,原以为时间长了,这件事就过去了,从村长刚才的态度看,这件事还是留在了村长的心里。

灯草不管山羊在哪里吃草了,她急匆匆地往家走去。村长能对自己不理不睬,对父母就更可想而知了。山路在灯草的脚下变短了,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叔叔婶婶见她过来,也跟没有看见一样,继续站在家门口有说有笑,灯草已经顾不上分析原因了,家里肯定出事了,灯草的脚步愈发急促,她既想马上回到家中,又怕回到家中。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灯草不敢想。

两次从家门口走过又退了回来,灯草才确认没有走错地方。她停住脚步,四下环顾了一周,没错,这确确实实是自己的家。家里果然变了,变得灯草不认识了:原来的茅草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一砖到底的平房,气派得就像菩萨庙。更让灯草惊奇的是,在平房的旁边,矗立着一个二层小楼房,不但一砖到底,墙壁上还贴满了瓷片,洁净得如同天上的云彩,在这个满是泥瓦房的山村,显得是那么的鹤立鸡群。打眼看去,竟然比村长家的楼房还要气派。要不是父亲正好从平房中走了出来,灯草还真的犹豫要不要进去。父亲也变了,变得脸上的皱纹更多了,每个皱纹中都爬满了笑容。父女连心,是不是父亲知道自己今天回来。灯草兴奋地喊了一声,爸。就向父亲跑了过去。还没有跑到跟前,父亲已经转身进了屋子。灯草委屈极了,村长可以装作听不见,邻居也可以故意看不见,自己的父亲不应该听不见女儿的叫声啊。

委屈归委屈,灯草还是站在了屋门口。母亲的身影一下子扑进了眼帘。知女莫若母,灯草的眼泪差点涌了出来。母亲正在做饭,做的正是灯草最爱吃的搅团。白色的面糊糊正在锅里吹着气泡,显然,母亲往苞谷面里放了不少麦面。火苗从灶火口冒了出来,把母亲黝黑的脸庞映得红彤彤的,也把母亲脸上的笑意暴露无遗。妈,灯草含着眼泪喊道。母亲的心思全在柴火上,没有回头,只是把一根又一根干枯的树枝煨进了灶火中。扑出来的火苗更大了,也更艳了,比太阳光还要强烈。父亲站在风箱旁,正拿着木叉子不停地在锅里搅动。锅里的面糊糊一会儿变得凉粉一样光滑。灯草看见汗珠一滴一滴从父亲的脸上滚落,父亲的脸色和母亲一样,满脸慈祥和喜悦。

昨晚我梦见灯草回来了,父亲对母亲说。

母亲的眼睛红了,娃也有难处,不回来也好。母亲说。

父亲依然兴冲冲地,灯草给我说了,毕业就回来。要不,也不会一大早让你做搅团。

母亲一边拉风箱,一边说,真要那样,也就给村里人有个交代了。母亲抬头环顾了屋子一圈,要不,这样的屋子咱住着也不踏实。

灯草有点糊涂了,她又喊了一声,爸,妈,我回来了。

父亲没有回头,母亲没有抬头。灶火口火苗正旺,搅团在锅里翻滚的声音掩盖了灯草的叫声,父亲和母亲都没有听见。灯草不再叫了,她转过身,目光落在了对面的楼房上。灯草慢慢地走了过去,透过窗户上的玻璃,她看见里面全是崭新的课桌,里面没有一个学生,桌面上却连一丝灰尘也没有。灯草又看了看其他的房间,全都摆满了课桌,油漆的味道很浓。不同的是,每个房间的门口,都挂着一个木牌,依次写着初一、初二、初三,剩下的几间,都挂着老师办公室的牌子。教室的门大开着,灯草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手在课桌上依次划过,她一直走到了讲台上。转过身的时候,突然发现下面坐了一个男孩。

男孩长得虎头虎脑的,眼睛很大,眼神里充满了惊喜和渴望,老师,你回来了?

灯草尴尬地说,我不是老师。

男孩的目光很坚定,我爷爷说了,只有你才能当我们老师。

灯草看着男孩,突然想了起来,这是村长的孙子,曾经吃过自己的苞谷棒。

灯草笑了,村长伯骗你呢。

爷爷还说了,如果连你也不愿回来,就不会有人来教我们了。男孩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沮丧。

好不容易走出大山,灯草打心眼里不愿意再回来,看着男孩失望的目光,灯草内疚地说,你要愿意,我给你上堂课吧。

好啊好啊,男孩马上坐得笔直,双手背在后面,两只大大的眼睛里面堆满了渴求。灯草第一次站在講台上,朝下望去,一张张课桌变成了连绵起伏的群山,山上树木葱茏,无数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在欢唱。树下青草翠绿,一只小羊低头吃草。灯草惊奇地发现那就是自己家的小羊,这只小羊就像自己一样,放着家门口的草不吃,非要贪恋远处的草。灯草还看到,云朵像空气一样,在教室里面流淌,她的话语也像云朵一样,塞满了整个空间。

灯草正讲得津津有味,突然看见教室外站满了人、几乎全村的人,村长站在中间,自己的父亲和母亲站在村长两边,所有的人肃立着,虔诚地看着教室,看着站在讲台上的自己。

灯草脱口而出,村长伯,爸、妈。

教室外的人没有任何变化,坐在讲台下的小男孩却笑了,老师,他们看不见咱们的,也听不见你说的话,咱们讲咱们的。

灯草目光回到小男孩身上,发现小男孩和自己一样,轻飘飘的,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模糊,只有教室固定不动,课桌实实在在。灯草走出教室,从村长、爸妈、村人眼前走过,飘向了村外。

村外的阴坡上,小羊正在吃草。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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