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驹
结构和行文独特的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在二十世纪岁月的流失中,在时光冲刷掉上面层层沙砾后,在二十一世纪露出的闪耀光芒,更加夺目。当代人不得不站在山的凹处,仰视他。而他,从来就没有离开高山,自始至终都在那儿,站着,呼吸,写作,看芸芸众生,从来就没有忘记俯视来来往往的人群,清醒地看见世上行人们的狂欢和乐极生悲,更是对那些在迷雾中找不到出路的人露出料事如神的狡黠而又无奈的目光。
在短篇小说《弄错的车站》里,生活在下层的马科瓦尔最大的乐趣就是看电影,每部电影都要看两遍,电影给他贫困的生活带来了一丝甜蜜的想象和成为暂时逃避现实的世外桃源。电影给了他快乐,现实生活中没有能够体验的快乐,精神滞留在电影里面。一般人在电影里找到的是娱乐,而在他的眼里却是一种想象,一种渴望,一种美丽甚至感受到一种幸福。可是电影偏偏又只在现实的空间里如一场春雨,稍纵即逝,远离现实的土壤,那些草绿花香随着电影机的停滞而消失殆尽。电影结束后的黑暗像是他人生灰暗的真实写照。离开电影院后,当现实的愁云密雾沉重地落在他的身上时,他从电影的美丽景色中回到现实,清楚地、真实地看见了自己身处的严酷现实和困境。
卡尔维诺的笔就是不顺着主人公的想象,从马科瓦尔的想象里,一拐,抽出来,冷若冰霜地从温暖的情景里,提出来,像是在隆冬时节,抽掉人家身上的皮衣,寒意无情地袭来,又像是一阵悄悄来临前的风暴,不动声色,没有回旋的余地,把他内心的快乐一点一滴地赶尽杀绝。偏偏主人公又不清楚自己的下一步如何走,因为一团浓浓的突如其来的雾霾出现在了可怜的马科瓦尔的眼前,离开电影院出来等电车,电车没来,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浓雾让他陷入茫然。从电影美丽的画面到浓雾的迷途,这种巨大的反差本身就隐喻了生活的无序和小人物在从天而降的节外生枝面前所表现出来的无助和进退维谷。
小说一开始就把人物置于这种迷乱里,让读者开始感到有些迷惑。
马科瓦尔在浓雾里寻找着车站,看完电影自然要选择回家,现实困惑,家是他唯一的去处。车站没找到,莫名其妙的却迷路了。就连他唯一的家,也迷失在这雾里了,可怜的马科瓦尔要成迷途的羔羊了。
卡尔维诺的高明和不动声色在带有寓言色彩的浓雾里开始了一场认真而细致的叙述。就像画家在画一幅工笔画,细致的笔触最后如何结束,可能无数。
那种叙述显得诚实中带着梦幻里的迷糊而又脚踏实地。正是在这样的一步一步地朝前摸索的过程中,主人公离自己心目中尽管是缺少温暖的家越来越远了,现实无情,家又丢了,此时的主人公该是如何的苦恼,可想而知。读者无可奈何地跟着主人公并不踏实的步子,在不可知的悬念里猜测主人公最终要到达的家,是什么样的家。其实,家是什么样的,对读者来说,主人公所要经历的寻找车站的过程已经显得不重要了,更想知道的是他寻找的结果到底如何,目的地的景色和场景。显然,这样的浓雾在卡尔维诺看来是人生的谜团,象征着覆盖在现实中小人物的头上和弥漫在他们身边挥之不去的困厄。
他走过酒吧、街道,人越来越稀少,“大雾也比任何时候都更浓地淹没了茫茫大地和一切色彩”,这种状况,不言而喻,也包括他心目中的色彩艳丽的电影,从鲜艳的电影里瞬间进入黑白世界,情绪的低落与高涨转换得亟不可待,没有前途的虚弱在他的内心膨胀开来,内心气喘吁吁。
在小说里随处都可以找到卡尔维诺富有意味的句子,寓言性,象征性,梦幻性,在这篇幅不长的短篇里寓含了极为难得的想象和内容和文字和紧凑,绝找不到一个多余的字,多余的话,每一步都掷地有声——是那种无声的掷地有声。
在卡尔维诺认真细致而带有奇异的叙述中,故事发展到了尾声时,我们迷路的马科瓦尔出人意料地走到了读者无法把握甚至猜测不出的无人区域。这个过程中,主人公在迷雾里遇到了一些似是而非的场面,物体,建筑,高低不平的道路,忽上忽下,在他心里,前方就应该是公共汽车站,到了公共汽车站,回家就不远了。
按照作者的叙述和描写,读者会认为他终于走到了公共汽车站,并且上了公共汽车,公共汽车到站后,离他的家就不远了。
如果仅就故事来说,走出迷雾,找到公共汽车站,并且顺利上了公共汽车,应当说,这是个简单的小说故事,甚至可以说并没有多少新意。
但是,卡尔维诺不可能让人失望,他所具有的智慧和架构能力,足以让世人感叹不已。他在结尾时笔头表现出来的惊人再次一拐,完全把在迷雾中寻找的意义,推到了极致和预想之外的艺术魅力。
贫困的马科瓦尔平时很少坐公共汽车,平常外出都是坐便宜的电车,想到时间已经这么晚了,也许是最后一班车了,能坐上很少坐的公共汽车也让他感到幸运,客观上给他的想法提供了顺理成章的台阶。他沉浸在座椅柔软的舒服里,走出雾团后的轻松和惬意,包裹着他刚才还起伏不安的情绪。
由于他根本不清楚这里是哪个车站,更不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便对检票员报出自己住家的地名,并询问距离自己家有多远。
检票员奇怪他的问话,或许根本就没有听明白他问话的含义,并准确地告诉他,第一站是孟买,然后是加尔各答和新加坡。
与众不同的卡尔维诺让马科瓦尔不可思议地走进了机场,在大雾迷漫中又走上了飞机。想想马科瓦尔经历过的迷糊不清的过程,那些说不清楚的物体时,不得不对卡尔维诺的设置感到叹为观止。
无疑,在一个短篇故事的篇幅里,那场大雾,是读者一个重要的思索点,卡尔维诺利用大雾,分明隐喻了人生的艰幸和作品中人物面对困厄表示出来的无可奈何,人物所能有的行为只能是束手无策,反抗和反作用力已经在迷乱的现实跟前灰飞烟灭。迷雾,充满着卡尔维诺的智慧,和惊人的想象力。更是使寓言般的力量在他的描写叙述中呈现出小人物个体命运走投无路的特殊个案。
马科瓦尔是想回到自己的家中,而在大雾迷茫里毫无办法。在他的另一个著名的中篇《阿根廷蚂蚁》里,对生活充满希望的年轻夫妇却在搬了新家后,又偏偏不得安宁,主人公只有走出家,才会感到惬意,“心头的伤口也仿佛渐渐愈合了”。生活并没有如年轻夫妇想象的那样开始新生活的航程,而是遇上了数不尽的蚂蚁侵入,蚂蚁无处不在。当然,除此之外,这篇闻名遐迩的中篇会给人无数的想象和启迪。
《阿根廷蚂蚁》里的年轻夫妇与《弄错的车站》里的马科瓦尔面临的处境具有相同的结果,那就是:在生存状态的困惑面前束手无策。小人物们在不可触摸的现实压力下,一片茫然。所不同的故事是,马科瓦尔想回家,又回不到家,那对年轻的夫妇寻到家却无法安身,又不得不离开家。从“家”的隐喻里,其实他们都是没有“家”的人,现实难以立足,而“家”不能呆,有“家”又失去方向。小人物的立足之地,飘忽不定,前景难料。
在那种极端的困境跟前所表现出来的只能是也必然是磨掉你身上的所有可能的勇气,甚至雄心勃勃,从而去适应眼前的一切和既定的规矩,才是权力以外的人无可奈何的选择。反抗寻找都是无意义的,自然也是徒劳无益的。那种带有浓厚的寓言似的想象,总是给人一种启迪,思索,那种阅读能从其他作家身上找到找不到的东西,就如美国作家维达尔所说的那样:“卡尔维诺已经远远超过了同时代的英美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