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泯
一
你为何撒落这么一串念珠呢?
又不是北方的糖葫芦、南国的红豆。
从骷髅颈上取下来的骨珠,还残留着圆形的结构。
和尚和尼姑涅槃之日也数不完净界的喜和忧,一代一代默念着心跳的次数。
你说,世界是圆,生活是圆,人也是圆。
丢下一段传说却残缺不全,也不想自圆其说,任人去生发某一个情节甚至细节,听众总是不厌其烦地问,还有呢?还有……
我想拈起那串念珠,把开头和结尾连缀在一起,可惜那根思绪的线被风咬断了。
念珠如泪滴么?
泪,波动于书桌上,书桌,囚禁于关门闭窗的空间——怕风,也怕阳光掳了去,悬挂于不着边际的夜幕。
唯有黑夜才滴着渴念的梦诞,但,谁也不这么说,只道是一颗闪光的流星。
二
一行大雁,贯于季节的交界处,一路缝合时间的细密针脚。
从小,祖母就要你在雕花窗内学打补丁,她说她这一生就是针头线脑缝拢来的,打了补丁的生活,厚实、耐穿。
你,当然不会忘记,在新裤子的膝盖和两肩上打补丁的岁月。
可你怎么要走呢?
一去就把时间预支了四年,还说哪一天横吹一支长笛,让笛音擦过矮矮的屋檐,或许弯着脊背拱进门洞,乞讨一把米一瓢汤一个硬币,那门,定会习惯性地关上。
那时,你的影子还来不及跨过门槛。
那一天,你会不会选在梅雨季节,屋檐水,是一挂透明的帘子。
那一天,你会不会选在封冻的元月,屋檐下,只有一把把锐利的刀剑。
那一天,你会带没顶的破草帽么?
那一天,你会拄一根扭曲的枯枝么?
那一天,果真有那一天么?
大雁飞走了,大雁又飞回。
云片,缝了一次又一次,只要有风,天空,仍是缝不拢的碎片。
你还有多少情丝搓成的线?
你可牵着了我目光的线头,搓一根悠长悠长的思念,在线头处,打了一个死结?
既然,天和地的交界处有一行细密的针脚,你和我就该有一行连缀的大雁呀!
三
纤指,落在弦上,高高低低地奏出一曲旋律来。
荒诞派、立体派、野兽派的无标题音乐,揉轻柔的风和粗犷的雷于一根弦上。
疾雨中,有一方懒散的晴朗,那是温情撑开一把依恋的伞。
阳光下,有一方浓重的阴影,那是幽灵树起的一座纪念碑。
两根弦,总有粗细和高低,人的双脚,一只是父亲的,一只是母亲的。
是人都在奏一曲自己的歌,弦丝,却有的松有的紧,有的锃亮有的锈蚀。
你绷得太紧了吗?
你弹奏得太热烈了吗?
那徐徐的音韵,是心的跳荡,没日没夜没有休止符,不能不说是遗憾。
你那支没有一咏三叹的歌,太长太长,谁也没有这么大的气魄,把那无止境的旋律唱出来。
而你自己也无法重复,能重复的歌,不是自己的歌。
于是,在那堵失真的回音壁前,你成为一堵真实的回音壁,歌便在这真实与失真的对视里,回旋、回旋……
四
是省略号留下的余韵,串落于苍凉的荒野,诱惑疑问和探索去叩击人生。
是哀乐的鼓点敲碎晶莹的泪,濡湿枯焦的视野,萌芽裹壳的青春骚动。
那一坑坑墓穴,只适合于无羁的顽童去躲迷藏,尽管,成年之后便不再玩折叠影子的游戏。
你还小吗?
一去没有回忆, 前面是地狱的入口。
很多人为依恋而徘徊,踩乱了自己的岁月,一团乱麻便作了巢,千丝万缕,裹着一窝温饱。
遇上鸟巢兽窝和栖人的小木屋,你的目光洞穿如风,你的道路蜿蜒如蛇,留下一丝微笑,袅袅,如恋家的炊烟。
许多年后,也许还有回忆的话题点燃炉灶,在浓重的晚霞里,被蝙蝠搅得粘糊糊的。
从此,黄昏的色调,飘也飘不散……
五
你打水漂漂的时候,我的瓦片已沉落了足足四年。
有过一起打水漂漂的日子么,我想是有的,却始终也忆不起是哪一天哪一月甚至哪一年,在哪一条小溪哪一口池塘甚至哪一个河湾?
只记得开始我老是赢,你老是输。后来,我只输了一次,你却再也不赢我了。
因为,你再也不和我一起打水漂漂了。
我也回忆不起再约过你没有,我想,我是有过的,然而,我再也没有找到一块瓦片一汪水。
你打捞起沉落了十六年的瓦片,重新打水漂漂时,我打捞的勇气已沉落了二十年。
谁会惊愕于你的打捞呢?
当生活的平面重新泛开一串水漂漂,我才醒悟,自己曾失落过瓦片。
有人果真去打捞,有船没有桨,浅水滩便搁浅了目光。
有人想去打捞,折了一只纸船,自己的唾液,却灌满了船舱。
我没有真正的船,也没有折叠纸船,齐腰深的水里,一朵浪花,便呛了泳姿,很久很久,喘息于沙滩……
还有人要打水漂漂么?
你那一块瓦片又沉落了,只有水漂漂的波圈,在扩散,仿佛一张没有唱针的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