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
一
大雪照亮夜色和燕山北坡,星辰替下灯光。皮靴换走烟雾和马蹄。
胡人面色红润,弓刀已旧,他们藏身寄骨塔中,一动不动。
腐烂的木柄翻山越岭,在南坡长成一棵大树,被虔敬的人挂满哈达。
江山浩荡,万里无云。忤逆天意的人,在梦中乱转。
顺从春天的人,正在河边敲碎薄冰,取出时间的波纹。
欢度情人节的人,都在暗中羡慕神仙眷侣。
而留在元宵节的女孩,已怀抱灯笼,飘过山顶……
二
滦河上有人猫腰刨冰。寒风吹起山后的残雪,一起闪过的,
还有燕山上的灰云和风中寂寥的小站。
悬崖下有人新死,屋门里有人降生。
隔着河的嫁娘,被人背过了田野……此时,还要画上几个敲锣鼓的人,
追着冰凉的梅花,在燕山深处互相嬉笑,或伤心地搀扶。
总有一个人在山里砍柴过夜,长歌当哭,夜不归宿。
总有一个和天下人命运相同的人,敲岩石,吃鼠粮,锯木头……
仿佛苦中作乐的隐士,也仿佛怀恨于心的慈悲之士……
一棵树永远无法摇动一片广阔无垠的森林。
一个人也永远无法撼动一座山脉的荒凉之心。如果还有
另一幅画面:其中的月光必须深如江湖,人影绰绰,灯火如豆……
一条河流拐弯的地方,总有断崖,让水声流向低处,让短命人爬向高处。
而我从车窗往外看:一个冬天的尘埃里,即使如此喧闹,
它们也饱含着必要的冷酷和绚丽的虚荣……
三
我的氏族和姓名,在它所需的种子中。
我风中的床和醉意,以及枯萎的爱情和仇恨的轰鸣,
我脑子里摇荡的星辰和它们坠落的声音,清晰的是:我从未见
它们升起!像世间衰老的屠夫和濒死的人,这些衰弱的灵魂,
它们一旦倒下去,就从不再回到这片悔恨的牧场之中。
其实只给我一个路标就够了,我会像一个烧着的箭头,快速找到
与我失约的人。现在腐朽的人,已经不需要变软的傲骨。
还有我一个人寂寥的前生,荒草中的野菊,是思想者的亡灵;
其中昙花最令人伤心,因为我的落魄,使它也有了惨淡的愁容。
此时即使茅檐低小,并不在早晨开门;即使高山流水,也不再被我所爱慕;
甚至它的余音,也不在我耳畔低回——那些巨大而虚无的耳朵……
四
风向北吹,燕山上,乱云起时,一片秋色如火。
孤单的人,斗笠蓑衣,心中白发千丈,
在山顶拄杖,羽扇纶巾,做逍遥游。
像沧海上,一个人的孤舟,风吹浪打,仍然心怀远水。
骑麒麟的有祥光,骑青牛的有草木气。
只有骑葫芦的人,才有人生中的漂泊之感。
而执棋不语的人,已经是老树下的半个神仙。
只有住在石头里的人,才如同一个粗笨的耕夫一样鼾声如雷。
雾中门扉轻启时,神仙童叟、樵哥渔姑迎出门,
一路欢声笑语,把客人挽入云中。
此时不见流星烛火,也不见光闪闪的瑞兽出没。
无人把高处庭院,擦拭得灯火通明。
只有细雨徐来,洗得半片草庐,像摇摇欲坠的琼楼。
唉呀呀,你这个小冤家,一条银河水,不是让你眉目传情的,
也不是让你洗涤誓言的,而是让你安居鹊桥下,
过男耕女织的平常日子,或牧牛青山上,用笛声问杏花……
偶尔闲看乱云下:持节者往来穿梭,一路向北的马蹄,
天天敲打着大地上的深谷长峡。停步向晚之际,
千崖并立,暮色苍苍,尘寰中仍然是一片人声喧哗。
此地离北溟十万里,离南溟也十万里,大鹏的翅膀一展开,
就是北国江山一片浩荡的风云。那些山峰太高,过于拥挤,
天空就只留一只孤雁在其中穿梭。仅一只就够了!
浩大的天空里,它飞啊飞啊!即使累死在途中,仍然不回头。
阡陌上那些遗老遗少,貌似都换了面孔,乱纷纷的旌旗
全都是来自燕云十六州的城头。朱雀胡语,鹤哨玄音。
长天下,依旧是寂寞儿郎滚动的白骨,
依旧是滦河潢水静静书写的一部《大荒经》。
只是泥土里那些字句,都已断断续续,谁还能认出
那些前朝事情?现在我一个人坐在断崖上,看天空下
那些飞舞的暮鸦留下的阴影,孤独国里,
燕山万物明灭,此去山河千里万里,都任由它们涂抹吧!
五
春天,到处都是一片危险的生机。连海边寂静的村寨,都在路口
竖一牌子,上写:“村中有逆子,犹如林中虎豹,随时伤人”。
其实另一群人也很幽默,他们杀死大海中全部的海豚,
用它们腥红的尸体,来庆祝孩子的成人仪式。
迷茫的黄昏,当他们向海湾汇聚,礁石漆黑,海水翻动,
热爱重叠和跳跃的身影,被掀翻、砸碎,
大海用雪白的腹部发出低鸣,但海底的森林却不怒吼,
像帕瓦罗蒂天才的胸膛,从不轻易吐出对灵魂的诅咒。
而燕山上,沉睡的人,仍然梦见:大地并不乘机
减少盛世的繁华和臃肿,尽管艺术家的内心越来越浑沌:
他们用油漆描绘心中的月色,用墨汁画出大地上的向日葵,
用桃花启发羞涩的女人,并让她们在春风中变得欲火焚身……
而他们自己却裸着身子和几匹难看的母兽端坐在一起,
——他们模仿被伊甸园赶出来的陈情者,松弛的赘肉和愚蠢的青春,
像土拨鼠堆高的果壳,一层一层往下掉着发霉的碎屑……
六
一棵树有太高的心愿,它或者超过人类十倍。在这个春天,
我开始爱慕它的高度和虚荣,树顶连绵,鸣蝉正在娶亲,春风在上面安睡。
麻雀的奔波胜过劳燕分飞,它们在枝桠间建成了新的城市和乡村。
我吹奏的口哨从不为它们注意,而白云一步就越过了它们的头顶。
这突然降落的光辉,让整个鸟群欢声雷动。一些小母鸟得意忘形,
未婚先孕。但它们金黄的嫩嘴角,除了废话连篇,
还无法把一些沉重的食物带回芳香的家门,它们需要众多的男人
在空中接应,像一副空档接龙的扑克牌……
这蚂蚁恋爱的技巧,被搬到天上,让经过树下的女人看得目瞪口呆,
但地上的女人还太傻,春天来得太快,她们还不解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