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老舍“老北京人”形象的文化意蕴

2013-04-29 11:32:41王济远
理论与现代化 2013年5期
关键词:礼仪文化国民性

王济远

摘 要: 从老舍塑造的“老北京人”一系列人物形象入手,通过对那些生长在皇城根下的“老北京人”生活状态的分析,来透视他们形成的文化特征:重讲究的礼仪文化、官样文化,及其背后所隐含的作家对于国民性的思考和分析。

关键词: “老北京人”;礼仪文化;官样文化;国民性

中图分类号:I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1502(2013)05-0084-04

老舍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其创作从1924年发表《老张的哲学》开始,一直持续到建国后20世纪五六十年代。老舍作品中所描写的 “老北京人”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人物画廊贡献了一系列性格鲜明独特的人物形象。如果说《老张的哲学》、《赵子曰》是老舍在英国伦敦大学任教期间的不经之作,那么《二马》则是作家在艺术道路上开始自觉探索的标志。用老舍自己的话说就是,此后的艺术创作不再耽于对过去生活经验和灰色人生的回忆,而是“伸出笑骂的手,揭露老国民的癞疮疤和新人物的痒痒肉”。 [1]此后则一发而不可收,从20世纪30年代前期表现“新的思想和新的生活”的《小坡的生日》到表现“社会问题”的《大明湖》和《猫城记》,从追求“文学个性”的《离婚》、《牛天赐传》、《新韩穆烈德》、《月牙儿》、《我这一辈子》等到现代文学史上的杰作《骆驼祥子》,从“抗战文学”《残雾》、《国家至上》、《四世同堂》到新中国成立后表现“社会主义高歌猛进”的《龙须沟》、《正红旗下》以及《茶馆》等,老舍一生的文学创作,不管是长篇小说、短篇小说还是话剧,大部分是写北京的,这让我们看到老舍对这座城市的钟爱。正如舒乙所说,“老舍生在北京,长在北京,一生六十七年中在北京度过四十二年,最后在北京去世。不过在他从事写作的四十一年里,大部分时间却并不十分在北京,只有解放后十七年是真正在北京度过的。不论是在伦敦,在济南,在青岛,在重庆,在纽约,他都在写北京。他想北京,他的心始终在北京。”[2]老舍笔下的北京以及生活在这个古城中的人们引起研究者的广泛关注,目前对老舍作品研究也多是着眼于其京味文化特色,对老舍作品中人物的研究则多是着重于老派市民、新派市民和城市贫民等北京市民类型研究,但是对于老舍笔下的“老北京人”这一系列人物形象的深入探讨则较少。本文试从“老北京人”这一系列人物形象入手,通过对那些生长在皇城根下的“老北京人”生活状态的分析,来透视他们形成的文化意蕴,以及老舍对于国民性的独特思考。

一、重讲究的礼仪文化

提到礼仪文化,我们首先想到的是汉族文化。其实,满清旗人在入主中原建立起统一王朝后,形成的皇城根儿的文化也是很重讲究的。形成这种现象的主要原因有二:一是清朝实行的是八旗军事制度,八旗官兵发的是粮饷,并且规定旗人不许从事其他行业,不可以种地经商,不可以从事手艺劳动。这样,在和平年代,如何消磨大量的闲暇时间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二是,在汉文化的熏染下,这些北京皇城的主人们也意识到自己民族的文明比不上汉文化,因此自觉地学习汉文化。例如《正红旗下》中大姐夫等旗人们都会附庸风雅地给自己取个字号。他们“讲究”生活,讲究吃穿玩乐。仿佛只有讲究这些小的细节才是真正的生活。《正红旗下》中写大姐的婆婆尽管已是家道中落,得靠赊欠和到当铺典当过活,但打扮起来,仍细致到“该穿亮纱,她万不能穿实地纱;该戴翡翠簪子,决不能戴金的。”而大姐的公公,作为四品顶戴的佐领,整日不谈带兵打仗,而是沉迷于养鸟中。作品中说,“是的,他似乎已经忘了自己是个武官,而把毕生的精力都花费在如何使小罐小铲,咳嗽与发笑都含有高度的艺术性,从而随时沉醉在小刺激与小趣味里”。这种过于沉醉于生活的细琐处,并且在整个社会形成一种生活方式,毫无疑问,使人玩物丧志。作品中老舍对此有比较清晰的认识和评价,他说:“我们创造了一种独具风格的生活方式,有钱的真讲究,没钱的穷讲究。生命就这么浮沉在有讲究的一汪死水里。”

但同时,我们也不难看到,作家老舍对于这种生活的艺术,在批判它导致民众不思进取、国家闭塞腐朽的同时,也有着难以释怀的眷恋。正如有学者说:“这分明是一种精神的退化,但退化的如此精致,又不能不赞叹它的漂亮。”[3] 我想,这其中不仅有对于生活的艺术美的认同,更是源于老舍本人的宽厚,他能理解一切人,能理解生活本身的不易和乏味,所以,对于人们在死水般的生活中寻找一些小乐子,他能够持比较宽厚甚至欣赏的态度。

这种讲究,于个人而言,只是生活方式或生活艺术;然而,当它扩展开来并形成规范时,就形成了一种文化,即注重礼仪的文化。而且这种礼仪,不仅超出了文明所需要的界限,而且必然的,和中国封建制度的渣滓挂上了钩,成为一些鲁迅笔下的“吃人”的繁文缛节。像小说《正红旗下》中大姐的婆婆对于大姐的严苛要求,再如小说中“我”的姑母孀居后不仅白住在家里而且让母亲做义务女奴,闹起脾气更是鬼神难测,而这一切,只是因为满人都尊敬姑奶奶。这些分明带着封建家族制的影子。小说中还具体地描写了婚庆大典等重要场合的那些繁文缛节,以及在这些应酬背后贫苦人家辛酸的日子,一方面讲究礼仪,但是这些应酬的花销又经常是他们所承受不起的。而他们就这样使自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如《牛天赐传》中写为了庆祝天赐的满三,牛老太太的穷苦亲戚们“无论怎样为难,他们今天也穿得怪干净,多少也带些礼物……王二妈的袍子,闻也闻得出,是刚从当铺里取出来的;当然别的物件及时的入了当铺”。正如有学者所说:“这繁文缛节,于阔人或许不失为填补精神空虚的‘艺术享受,而对于常年挣扎在贫困线上的穷旗人,不啻是条可怕的绳索。” [4]

如果说《正红旗下》非常具体地写出了老北京人的许多礼仪,那么在《离婚》中则描写了他们的后辈在这种礼仪文化下的一些生活。小说中描写了这样一种看似矛盾的境况:大家处处讲究礼仪,但实际上人际关系非常冷漠。小说写了许多人的送礼请客,尤其以张大哥这个典型的老北京人最为突出。他为去衙门工作请客送礼,为儿子读书请客送礼,在他眼里,什么事情没办成,只能是因为礼数没到家。让人哭笑不得的是,他的宝贝儿子张天真释放出狱了,他还是请客。而他的同事们也是如此。他们对于张大哥的儿子莫名其妙地被人绑去,实则是非常冷漠的,除了老李,没有人肯真切地同情帮助他营救。小说中评价这群人,“这群人们的送礼出份资是人情的最高点,送礼请客便是人道”。在这种氛围的熏染下,连乡下人李太太也是如此,小说中写“她心中的天真被捕和家里有个三天满月是一样,去看看——至多不过给买点东西——也就够了”。

小说中比较有象征意味的是,把张天真五花大绑绑走了的那个机关没人知道他在哪里,“张大哥在什么机关都有熟人,除了在这个神秘得像是地府的地方”。也正是因为这个地方无处可觅,意味着这个地方脱离了张大哥们的生活范围,他没有地方再请客送礼疏通关系了,所以尽管凭着张大哥的人缘和能力,仍是没有任何办法。

这种重讲究的礼仪文化使得老北京人过分关注于日常生活的琐碎处,在那个本该奋起反抗的年代却失去了对于不公正的反抗的本能,并且使得整个社会非常重视人情。在小说《二马》中老舍通过中外文化对比分析指出,西方人按法律、契约办事,严肃认真,而中国人按人情、面子办事,敷衍马虎。即使到了今天,我们的社会仍然是非常重人情重礼仪的,这从“老北京人”身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文化承继的脉络。

二、“老北京人”官样文化

在老舍写北京的众多作品中,作家不仅写了北京城中一些官吏的生活,更是写出了“老北京人”深入骨髓的“官样文化”。

这种“官样文化”首先体现在“老北京人”为官和日常处事中无原则的“和稀泥”。比如,《离婚》中的张大哥是“以婚治国”,他一生的使命是“作媒人和反对离婚”。对于他来说,“哪一届的事情,他都知道。哪一部的小官,他都作过。哪一党的职员,他都认识;可是永不关心党里的宗旨和主义”。而在《我这一辈子》里,当巡警的“我”,一生遭遇可以说写出了当巡警的处事方式。一句话,当巡警就是“和稀泥”,就是“汤儿事”。小说中有一段,写当巡警的“我”巡夜时遇到贼的处理办法——“把佩刀攥在手里,省得有响声;他爬他的墙,我走我的路,各不相扰”。而在日常处事中,“老北京人”更是秉承这种“官样文化”,一切讲究折中、无原则地“和稀泥”,小说《离婚》中的张大哥正是这方面的典型。张大哥信奉“世界上没有不可以做的事,除了得罪人”。小说中写张大哥二妹妹的丈夫作为一个庸医医死了人,张大哥为了不得罪人,而为他四处活动免去了他的罪名。这种看似一团和气的背后,隐藏的却是自私、狭隘和麻木不仁。小说中的老李对此有着痛切的体会,他有着比较强烈的自我意识,痛恨张大哥这种灰色的处事原则,并且从整个社会进步的高度来批判这种处世哲学,认为“这种敷衍目下的办法——虽然是善意的——似乎只能继续保持社会的黑暗;而使人人乐意生活在黑暗里”。但小说中更深刻的地方在于,老李这个清醒的批判者有着强烈的自我意识,在反观自身时却惊恐地发现其实自己“根本是和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处于这种灰色的大环境中,同样地不敢反抗、妥协。可以说,这种文化心理已经渗入每个“老北京人”的骨髓。

同时,这种官样文化不只是他们的为官技巧,更体现在老北京人的心理状态中。这些皇城根儿下的北京人似乎天生有一种优越感。学者刘勇认为,平民精神是北京文化的底蕴。“这种平民精神有一种宽容性和亲和力,它随意自然,淳朴实在,大大咧咧,对谁都一团和气,但骨子里又有一种自尊刚毅和高傲”。[5]这种自尊和高傲才是北京文化的底子。像《离婚》中所叙说的,“据张大哥看,除了北平人都是乡下佬。天津,汉口,上海,连巴黎,伦敦,都算在内,通通是乡下人……世界的中心是北平”。虽然以张大哥为代表的老北京人对小说中老李这样的外地人表示友好并提供帮助,但不难看出,其中有着怜悯的成分,而这种怜悯正是基于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可以说,这种优越感和盲目的自大,正是造成 “老北京人”固步自封的深层原因。

三、 “老北京人”形象背后的国民性反思

正如一个人有自己的习惯和性格,一个民族也有自己的国民性。生活于民族共同体中的个人,有着相通或相近的思维方式、情感态度和行为模式,显示着这个民族在道德、政治和文化等方面所达到的文明程度。而其中文化尤其是伦理道德对国民性形成的影响是最直接、最深刻的。正如殷海光所说:“伦理道德是文化的核心价值,伦理道德的价值是其他文化价值的总裁官,也是文化价值的中心堡垒。如果一个文化的伦理道德价值解体了,那么这个文化便有解体之虞。所以,谈挽救文化的人,常从挽救伦理道德开始。” [6]以胡适和鲁迅为代表的五四时期一代知识分子正是从反省和批判传统文化,尤其是通过批判传统伦理道德举起新文学运动大旗的。论及老舍笔下“老北京人”形象,我们不可避免地要涉及五四时期以来鲁迅提出的改造国民性的问题。鲁迅以他那犀利的笔锋和敏锐的目光,毫不留情地揭露出我们民族精神领域的落后腐朽的阴暗面,如看客心理、自欺欺人、愚昧顽固、庸俗麻木等。鲁迅说,他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者的注意。鲁迅他们这一代正是把改造国民性看作救国救民的重要途径;而改造国民性,首先要把国民的弱点揭露出来。对于老舍来说,尽管他的创作目的不像鲁迅那样明确,但是我们可以看到,老舍正是以他自己的方式,通过发掘“老北京人”这一系列人物形象背后的文化意蕴,来剖析民族心理。如上文所分析的,老舍揭示了“老北京人”的两种文化心理,即重讲究的礼仪文化和官样文化心理,进而挖掘出这两种文化所包含的一些消极因素:不思进取,和封建制度紧密结合的繁文缛节,重人情往来但是人际关系又出奇得冷漠,“和稀泥”、自私、狭隘、妥协的处事态度,盲目自大、固步自封的国民性格等等。

五四运动以来对“国民性问题”的关注与反思是中国新文学艺术表现的最重要主题。五四时期新文学所具有的思想深度和广度正是文学创作对国民性问题的关注、思考与艺术表现。老舍在其一系列小说中塑造的“老北京人”形象,从“老北京人”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和生活图景向我们展示了他们的礼仪文化和官样文化心理,所有这些令人沉思的国民性问题,正是老舍文学作品之所以能够保持长久魅力的一个重要的原因。

参考文献:

[1]陈震文,石兴泽.老舍创作论[M].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90.5-6.

[2]舒乙.老舍作品中的北京人[A].孟广来,等.老舍研究论文集[C].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3.150.

[3] 张书杰.老舍小说的文化意蕴[A].李润新,等.老舍研究论文集[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288.

[4] 关纪新.当代满族文学的瑰丽珍宝[A].孟广来,等.老舍研究论文集[C].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3.190.

[5]刘勇.“京派”文学的文化底蕴——从老舍创作的文化品格说起[J].北京师范大学学报,2005,(4):114.

[6] 殷海光.中国文化的展望[M].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1988.94.

Analysis on the Cultural Connotation of Lao She's Old Peking Man Image

Wang Jiyuan

Abstract: This paper starts with characters of old Peking man. Through the analysis of those people born and brought up in Beijing and their living conditions, we can look into their cultural identity formation, in particular, pay attention to their ritual culture, official-like culture and Lao She's thought of the nationality.

Keywords: Lao She; Ritual Culture; Officials-like Culture; National Charac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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