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无声处听惊雷

2013-04-29 00:44李金梅
大观周刊 2013年5期
关键词:咸亨百草园孔乙己

李金梅

初中语文教材中,鲁迅作品一直占有比较重要的地位。即使近年来对于鲁迅作品的争议不断,但是这并不影响“鲁迅的作品具有原创性,民族思想的源泉性”(钱理群)。他是一位现代白话文学语言的大师,他的作品是现代白话文学的典范,洋溢着崇高的精神,充满了语文的智慧。

鲁迅的文字是极富创作性和个性化的。钱理群先生说:“鲁迅的作品里往往有些‘神来之笔,这是作者创造力出人意料,甚至出乎自己预料的突然爆发,我们读和讲鲁迅作品就要抓住这些神来之笔。”

因此,作者以初中各版本教材普遍选入的几篇鲁迅作品为例,以几处神来之“闲笔”为突破,深入探求这位大师匠心独运的语言创造。

一、孔乙己与“咸亨酒店”

李伟在《故乡之于鲁迅:认识国家与国民的起点》一文中,对于鲁迅这篇小说的创作缘起有这样的叙述:“小船埠头还有一家咸亨酒店,是鲁迅的本家堂叔周仲翔等人合开的,光绪甲午年间开张后经营不善,一两年就关门了。咸亨酒店的主要顾客,多是在柜台外站着喝酒的锡箔师傅‘短衣帮。来咸亨喝酒的唯一的‘穿长衫的主顾,是一个人称‘孟夫子的读书人。他是鲁迅家的邻居,屡试不第,穷困潦倒,嗜酒如命,早年曾在新台门周氏私塾里帮忙抄写文牍。有一次‘孟夫子去偷书被抓,却辩解“窃书不能算偷”,结果被打断双腿。只能用蒲包垫着坐在地上,用手挪动身体。这就是孔乙己的原型。”

关于这篇小说塑造人物之鲜活、主题揭示之深刻,各种解读文章已然研究透彻。值得注意的是“咸亨酒店”这一真实店名被鲁迅先生保留到了小说的创作中,这有着怎样的用意呢?

“咸亨”二字源出于《易经.坤卦》: “品物咸亨”。 “咸”是都的意思,“亨”為顺利,“咸亨”即为“大家都顺利”“大家都发财”的祝福语。以此为店名,可见店主以及主顾对自己发家、发迹的殷切期望,足见这命名的大吉大利。而这一店名也恰恰反映了当时世人的价值观“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因此,在此间饮酒的“短衣帮”与“长衫派”无一例外地彰显出这样的精神特质。

“短衣帮”仇文、仇富而又畏惧强权,难以改变自身命运,只能在鄙薄孔乙己的过程中找到片刻的自我实现的满足。

“长衫派”鄙夷“短衣帮”,耻于与其为伍,“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一个“踱”、一个“坐”彰显了贫富差距、地位差距,人与人的不平等。

孔乙己对功名的追求如痴如醉,至死不悟。

掌柜的缺斤短两,以奸谋财……

因此,“名利”当头,人情冷漠。“咸亨酒店”表达了当时人们的人生诉求,也进一步为孔乙己的悲剧命运提供了背景。于是我们可以想象:当孔乙己坐着用满是泥的双手走出“咸亨酒店”,走向死亡的时候,这样一个店名具有多么强烈的反讽意味呀。

二、闰土·碗碟·母亲

每次读到《故乡》中“那豆腐西施的杨二嫂,自从我家收拾行李以来,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灰堆里,掏出十多个碗碟来,议论之后,便定说是闰土埋着的,他可以在运灰的时候,一齐搬回家里去”这一片段时,总会有学生问:闰土是不是真的想偷?

可以肯定地说,这些碗碟不是闰土“偷”的。因为,趁人不知时拿别人的东西方为“偷”,而闰土的这十多个碗碟实际上是“别人”送的。这“别人”非是旁人,正是母亲。

为何这样说呢?我们不妨找到前文,“母亲问他,知道他的家里事务忙,明天便得回去;又没有吃过午饭,便叫他自己到厨下炒饭吃去。”问题就在这里,母亲似乎并未展现出主人应有的热情,“叫他自己到厨下炒饭吃去”读来颇是令人生疑,再加上后面的文字“他出去了……母亲对我说,凡是不必搬走的东西,尽可以送他,可以听他自己去拣择。”直到此时,我们才恍然大悟,这其实是母亲的故意所为,是她早已授意给闰土将碗碟相送,但一方面顾及闰土的自尊,一方面又顾及他人尤其杨二嫂知道“相送”而导致的口舌是非,所以采用了这样不动声色的举动,彰显出了母亲作为传统的中国妇女的诚与爱。

其实,细心阅读本文我们不难发现,母亲是这篇小说中极富人格魅力的人物形象。

“我”辛苦辗转谋食异地,回乡变卖祖产,内心“本没有什么好心绪”。而母亲见到“我”后却“我的母亲很高兴,但也藏着许多凄凉的神情,教我坐下,歇息,喝茶,且不谈搬家的事。”这是一位充满关怀体贴、内心坚毅的母亲,她独自承受着种种家庭生活的困难,却不想让儿子操心,展现出了坚强而慈祥的精神品格。

“还有闰土,他每到我家来时,总问起你,很想见你一回面。我已经将你到家的大约日期通知他,他也许就要来了。”“阿,你怎的这样客气起来。你们先前不是哥弟称呼么?还是照旧:迅哥儿。”在母亲的思想里,从来没有什么嫌贫爱富、尊卑等级,她善解人意,她的内心里只有平等、博爱。

“他出去了;母亲和我都叹息他的景况: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如此悲天悯人的情怀,正是彰显了母亲的“诚、爱”。

因此,“母亲”是《故乡》这篇小说中极富温情的一笔,在这朴素的感动中,我们才会深刻地理解那句话——平凡而又伟大

三、“而他们也百分之九十九不识字”

平桥村是“我”的乐土,在那里“我”不但得到优待,而且“即使偶尔吵闹起来,打了太公,一村的老老少少,也决没有一个会想出‘犯上这两个字来,而他们也百分之九十九不识字。”

“而他们也百分之九十九不识字”该如何理解呢?是不是鲁迅先生在讽刺平桥村的“文盲”现象呢?

当然不是这样的,而且不但不是讽刺,恰恰还体现了鲁迅先生某种褒奖的味道。

平桥村真的是一块“乐土”,简直就是近代版的“世外桃源”。 这里有最原始、最真实的自然美,有最善良、最淳朴的人性美,有最自由、最惬意的生活美,正所谓“衣冠简朴古风存”。 王富仁先生说,《社戏》“它里面有着嘈杂的都市生活与恬静的农村生活的对立,有粗俗自私的城里人与亲切和善的农民的对立,有愚陋倨傲的成人与聪明天真的儿童的对立,有矫饰的贵族化的都市文艺与朴素的平民化的民间文艺的对立,有充满生存竞争的纷乱社会与优美宜人的大自然的对立。这些对立,说到底,实际便是社会与自然的对立。”

这与“不识字”有何直接的关联呢?

鲁迅先生对他的《狂人日记》的主题如是说:“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他在其中写道:“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书上写着这许多字,佃户说了这许多话,却都笑吟吟的睁着怪眼睛看我。”

鲁迅先生深知,这由“识字”所承载着的“吃人”的封建制度、封建思想、封建礼教,正是摧残人们善良本性的根源,“识字”必会被其毒害;“不识字”反而保存了人们的那份天性淳良。“所以觉醒的人,此后应将这天性的爱,更加扩张,更加醇化;用无我的爱,自己牺牲于后起新人。”

鲁迅先生自己更是践行“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四、恨屋及乌的“芋梗汤”

曾经读洪震宇在天下文化出版的繁体版《舌尖上的中国》所写的推荐文,文中对芋梗汤的“口感软烂,汤头清淡不油腻,我吃了好几碗”很是纳罕。在读过《藤野先生》的读者印象里,“芋梗汤”几乎是“难以下咽”的代名词,很多人都会认为:这种不曾接触过的食物一定是难吃的不得了。

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在《藤野先生》一文里这是一处很奇怪的文字“但一位先生却以为这客店也包办囚人的饭食,我住在那里不相宜,几次三番,几次三番地说。我虽然觉得客店兼办囚人的饭食和我不相干,然而好意难却,也只得别寻相宜的住处了。于是搬到别一家,离监狱也很远,可惜每天总要喝难以下咽的芋梗汤。”两个“几次三番”,写出了这位先生对鲁迅生活的殷切关怀,再加之鲁迅先生之前所获得的不收学费、有人为食宿操心等“优待”,我们不难看出日本友人善良的心地和友好的情谊。

然而,鲁迅先生却并未因此而感动,从大家熟知的“大概是物以稀为贵吧”的自我嘲解,再到“难以下咽的芋梗汤”。于是有人解读为:日本人此番举措乃是别有用心,是对中国人的欺侮。

笔者认为,日本友人的用意是好的,芋梗汤的滋味也许是好的,真正“难以下咽”的是鲁迅先生内心里对于国家、国人的失望、痛苦、厌恶、忿怼之情,是内心里感觉自己作为弱国国民的强烈菲薄之情,充满了脆弱、敏感的特质。所以,这是一种“恨”,是强烈的“自恨”。恨屋及乌,食不甘味,芋梗汤的滋味更像是卧薪尝胆的历练,在这种“自恨”中,鲁迅先生更坚定了强烈的“自省”与“自强”,而这也恰恰反映了鲁迅先生强烈的民族自尊心。

五、“美女蛇”的启示

读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读者无不为“美女蛇”的故事感到奇異、新鲜。插叙美女蛇的故事一方面增添文章的神秘色彩,更能说明百草园是我儿时的“乐园”,同时符合少年儿童的心理,也能吸引读者阅读的兴趣。

颇值得玩味的是,在这个故事后面作者写了这样一段话:“这故事很使我觉得做人之险,夏夜乘凉,往往有些担心,不敢去看墙上,而且极想得到一盒老和尚那样的飞蜈蚣。走到百草园的草丛旁边时,也常常这样想。但直到现在,总还没有得到,但也没有遇见过赤练蛇和美女蛇。叫我名字的陌生声音自然是常有的,然而都不是美女蛇。”这显然不是幼时的作者的口吻。

在鲁迅先生创作《从三味书屋到百草园》等10篇散文的一九二六年前后,指名道姓地公开造谣、陷害,暗中毁谤、中伤的声音,一直充塞在鲁迅先生的耳畔,从未间断过。

“ 叫我名字的陌生声音自然是常有的,然而都不是美女蛇。”这故事很使我觉得做人之险,夏夜乘凉,往往有些担心,不敢去看墙上,而且极想得到一盒老和尚那样的飞蜈 蚣。走到百草园的草丛旁边时,也常常这样想。但直到现在,总还是没有得到,但也没有遇见过赤练蛇和美女蛇。叫我名字的陌生声音自然是常有的,然而都不是美女蛇。

故事让幼时的作者即“觉得做人之险”,夏夜乘凉时竟不敢去看墙上,走到百草园的草丛旁边也常惴惴然。这故事在孩提时的鲁迅心目中,“鲜明”确是够“鲜明”的了,但能说是他“小时候最感兴趣的东西”,是他最希望了解的“知识”吗?故可断言,“美女蛇”故事的描写,另有深意在焉!

颇值得玩味的是,“叫我名字的”不是“美女蛇”,又是谁呢?亲朋好友吗?那声音该是亲切而熟悉的,不应该是“陌生”的。除此之外,那只能是现实斗争生活中来自各个方面敌对营垒里的声音。在鲁迅先生创作《从三味书屋到百草园》等10篇散文的一九二六年前后,指名道姓地公开造谣、陷害,暗中毁谤、中伤的声音,一直充塞在鲁迅先生的耳畔,从未间断过。“今年春间,又有一般人大用阴谋,想加谋害,但也没有什么效验。只是使我很觉得无聊,我虽然对于上等人向来并不十分尊敬,但尚不料其卑鄙阴险至于如此也”。(一九二六年六月十七日致李秉中信)“我在厦门时,很受几个‘现代派的人排挤,我离开的原因,一半也在此。……此辈的阴险性质是不会改变的,自然不久还是排挤,营私。我在此的教务,功课,已经够多的了,那可以再加上防暗箭,淘闲气”。(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日致李霁野信)而鲁迅先生的态度一贯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死》)这些能不在创作中有所反映么?微妙之处在于:既常有“陌生声音”“叫我名字”,答应了没有呢?文中却未明白地写出来,结合鲁迅先生当时所处的斗争环境揣摩文意,或许鲁迅先生还在继续寻找如“老和尚那样的飞蜈蚣”似的能一击致“美女蛇”之类敌人于死地的更为锐利的批判武器,(文中不是说“直到现在,总还是没有得到”吗?)故而有意含蓄其辞。至于为什么又说“都不是美女蛇”,那祗不过是鲁迅先生在许多作品中常用的“反其意而用之”的手法而已。“蛇首蛇身”容易识别,“人首蛇身”也还容易识别,“人首人身”但具“蛇蝎心”之流却不易辨识,因而鲁迅先生亦曾愤慨地说过:“不管是熟人,生人都不要随便理他!”——插叙“美女蛇”故事的真正意义恐怕正在这里!

因此,《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有关“美女蛇”故事的描写,决非闲笔,也不仅是批判封建迷信,这一描写,旁敲侧击的表明了鲁迅先生对形形色色的敌人的清醒认识和鲁迅先生深刻的为人经验,其批判的锋芒是不言而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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