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矛盾复合体

龙彼德

很久以前，我的父亲端着俄制冲锋枪朝天扫射，进入我们的镇子，与在那一年只能举起花束的人们一起庆祝胜利。“胜利，胜利……”我的父亲叫喊，瘦得如同装饰着散发出硝烟味的花朵的死神。因为爱国的缘故，他此后再也不曾出国，一道墓地栅栏是他将不得不越过的边界。

那就是我从市场上带着空袋子归来时不喜欢遇见他的原因。他从走廊上大声叫喊：“我并非为此而战，他们在欺骗人民！”我的母亲把他拖进厨房，给他灌下一杯白兰地。而我犯人一样从房子中溜走，惟恐我高声自问：难道那就是我在照片上见到的那个进入镇子、叫喊着那些再也没有什么意义的话语的人吗？

当年黑龙江省大兴安岭的那场森林大火，曾经烧得全国大小媒体一片糊焦味，烤得城乡亿万双眼睛因失血而战栗。过了这么长时间，重读吴亿林的《致大兴安岭》，仍然摆脱不了那纠结与义愤，仍然抑止不住那倾诉与呐喊。

作者从大兴安岭联想到中国，其情感是相当复杂的。

开头就是否定：“中国正用树枝打火”“火箭呢灭火灵呢人工降雨呢”，不是弃置不用，而是当时的经济还没有发展到现在的水平。

继之亦是否定：“火之劫烈烈的五千年”，从现实进入历史；“纵火者总是坐在陶罐最高处，啜吮烈火馏出的圣水”，这是对封建专制主义的有力批判。

最后则是肯定：“砰！中国终于举臂摔破茶杯还是黑陶罐了”，冲破了旧制度的束缚，摆脱了因袭的重负，中国在烈火中重生，如凤凰之涅槃。

这里有恨：“舔你被死神放逐成黑蝴蝶的阔叶松之魂，舔你五亿元镍币的国徽，舔你百年后仍发烫的中国那块血痂。”

这里更有爱：“我寄去的两条江你收到了吗？”“大兴安岭。你耳膜痛饮了这砰的一声吗？”

以及出于爱的倾诉与呐喊：“火之灾还未够吗？中国！中国那些云呢雨呢。那些不发高烧的脑髓呢？”

正是这些矛盾对立的情感组成了一个复合体。将社会评价、道德评价、审美评价镕于一炉，多向、立体、交叉地表现了一个赤子对祖国、对环境、对生命的深情。

作者在语言上下的功夫也不容忽视。他运用了通感、隐喻、跳跃、变形等多种修辞手段，形成了似乎只有诗才具有的高度抽象，显示了散文诗语言的另一种探索与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