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危机

2013-04-29 00:44黎宇琳谭楚丹
中国财富 2013年5期
关键词:狮子会刘明菩提

黎宇琳 谭楚丹

慈善百年老店狮子会遭遇信任危机。一名深圳会员所带领的服务队被指有“借公益行文化传销”之嫌。面对媒体批判、官方严打,深圳狮子会如何接招?经此变故,这个以企业会员为独特构成的民间组织,能否在商业与公益的模糊地带找寻到一条相对清晰的界线?

2月28日,深圳多云。

上午9时许,刘明正想驾车到深圳福田CBD商业区上班,突然接到了一个“十万火急”电话:“出大事了!狮子会紧急召开会议。你只要还在深圳,怎么都要过去一趟!”

刘明是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电话中提到的狮子会,指的是深圳狮子会(以下简称“深狮会”),这是一个具有独立社团法人资格的志愿者组织,多年来在医疗、赈灾、助学、助残、助孤、扶贫等领域出力。刘明于2009年慕名加入,现任深狮会第十三分区主席。

给刘明打电话的是深狮会现任法律委员会主席。28日清晨,他接到了深狮会总部的紧急召集令,但他出差在外,赶不回来,遂向刘明求助。

舆情来袭

刘明急匆匆地赶回总部,一进门,他就发觉气氛不对,“有好多记者围在总监办公室,好几台摄像机都架起来了,都是电视台的。”刘明问:“总监呢?”记者们齐声反问:“哪位是总监?”

包括总监、副总监、秘书长在内的所有深狮会高层都在隔壁的会议室里。“你先看看报纸。”一位“狮友”给刘明递过一张报纸,刘明一眼看到了那个醒目的大标题:“深圳狮子会菩提服务队借公益传销吸金?”

刘明暗吃一惊:“传销,轻则违法,重则要判刑。”

深狮会菩提服务队队长裴玉明是新闻报道的主要质疑对象。一位化名为“张凡”的“内部人员”向媒体爆料,指裴玉明“用传销手法吸收人员、筹集资金,筹集15万元仅1万元发到资助者手上”。

爆料人指出,裴玉明不光是菩提服务队的队长,还是一家名叫“菩提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的培训机构的老板。这家机构的教练会反复建议学员打电话“感召”自己朋友来上课。被老学员带过来的新学员被称为“海星”,而“感召者”则被称为“义母”。在爆料人看来,这属于“文化传销”。

菩提公司一个学员班通过劝募,筹集了15万善款,并前往广西贵港地区做公益,但善款的流向却遭到质疑。要命的是,这次广西贵港的公益活动打的是深狮会的旗号,裴玉明出席并身穿狮子会的会服,多名的义工在活动中身穿印有狮子会LOGO的衣服,爆料人还向媒体出示了深狮会对此次公益活动的“不持异议”的复函。

爆料人虽未直指深狮会,但据其提供的蛛丝马迹,一向名声不错的狮子会这回有点“水洗不清”了。

“与我无关”

“这事究竟跟我们有没有关系?”当天,深狮会总监苏泽然在刘明看完报纸后第一时间问道。

刘明反问:“活动是不是我们批准的?”苏答道:“确实有个批复,但他没有(提供)活动方案,没有最终批准。”

按深狮会惯例,会员若要以深狮会的名义外出活动,须提交《活动申请表》与《活动策划书》。两个文件都批复了,才算是正式批准活动执行。今年1月,秘书处批了裴玉明提交的活动申请,但认为活动策划不合规,退而让其修改。但裴玉明团队的人不管那么多,直接就拉着狮子会的横幅上阵了。

刘明略一沉吟,说:“裴玉明人呢?”裴玉明当天也被“召回”了。这名甘肃男子长着一张方正的国字脸,浓眉大眼,皮肤黝黑。他早年当过农民,打过零工,但如今已是至少两家公司的老板。他于2002年加入深狮会。

当天,刘明没有客气,上来就质问裴玉明:“这个活动是谁主办的?”裴说,是其一个学员班。刘追问:“那为什么要写上菩提服务队,写上深圳狮子会?” 裴的回答是“想为狮子会做做宣传”。

刘明查问细节,逐渐听出了一点眉目:此事有三个主体,一是深狮会菩提服务队,二是菩提公司,第三个是菩提公司所办的一个学员班,而媒体锋芒所指的,是这个学员班所举办的一次公益活动。

但令刘明头痛的是,三者间的关系牵扯不清。首先,菩提服务队与菩提公司的负责人均为裴玉明,服务队中的狮子会成员大多出自菩提公司的培训班。其次,裴的身份是狮子会的队长,他们在活动中还打上了深狮会的旗号。

裴玉明也不想深狮会受到牵连,他主动写了一个书面的情况介绍,签上名字,说明自己是与“个别狮友”应学员班的邀请以义工身份出席了广西贵港的公益活动。

由于深狮会没公关部门,更没新闻发言人。身为律师,被认为“会说话”的刘明只得硬着头皮上阵。他迎着众多麦克风与摄像头,首先强调:“此事与深圳狮子会无关。”

有记者逼问:“既然不是你们深圳狮子会主办的,为什么背景板上会有狮子会的LOGO和名称?”刘明中规中矩地答道:“这家公司或团队,对深圳狮子会名称的不当使用,我们保留追究责任的权利。”

记者换了个角度再问:“那狮子会在监管层面有没有什么问题?”刘明的回答依旧四平八稳:“监管层面究竟有什么问题,以及裴玉明在这个事件中有什么问题,我们正在组成调查组。”

深狮会的危机公关处子秀,效果并不太好。当日一名曾围堵深狮会总部采访的媒体人在私下与本刊记者交流时表示:“这样的解释显然并不能消解媒体的质疑。他们之间的关系很混乱,我怀疑狮子会在这中间有利益纠葛。”尤其让现场记者深感“不满”的是,明明总监就在场,却“躲在办公室内不敢面对媒体”。

次日,有媒体撰文指深狮会逃避监管、切割责任。“火势”非但未被控制,反有蔓延的趋势。有评论者认为,深狮会在危机公关中不直接回应问题,也未承诺公开真相,更多地只是想撇清关系,其危机应对能力,甚至还不如一些官办慈善组织。

深狮会有高层事后也向本刊记者坦承,在当日“媒体堵门”的形势下,管理层个个都有“火烧眉毛”之感,更何况,他们此前行事相对封闭,少与媒体接触,更没有公关危机的处理经验,迫切希望尽快脱身,不被火势殃及。

自证“清白”

另一方面,深狮会的高层也道出了他们的“苦衷”。事发时正值全国两会期间,新闻舆论场的声音比往常来得更响。质疑报道出街之后,中国狮子联会、深圳民政局等“上级主管部门”纷纷来电问询,当时,不明就里的深狮会倍感“压力山大”。在深狮会高层看来,当务之急,是“搞清楚情况并向上级汇报”。

3月1日上午,深狮会兵分4路开展调查,其中,刘明远赴广西进行调查。在这一波的舆情中,裴玉明团队在广西贵港组织的公益活动乃关键所在。裴玉明团队有无传销行为、有无“诈捐”、狮子会卷入的程度有多深等核心问题都有望在贵港得到解答。

广西贵港荷城中学校长严郁富的指控对狮子会最为不利。在此前的报道中,严郁富对记者说,菩提公司原本承诺给学校捐10万元,但最后给到的只有1万元。严还很不满地说:“没那么大的头就不要戴那么大的帽子,弄得别人怀疑我拿了钱。”若此言属实,至少是一个“诈捐门”。

刘明的调查结果是,严校长确实说过这话,但10万元的捐款承诺,他并非亲耳从裴玉明团队处听来,而是“听一位老师说的”。而主管当天活动的副校长覃某说,他对10万元的捐款承诺不知情。与此同时,在深狮会另一路调查中,涉事的学员班代表刘洋坚称,从没承诺给学校捐10万元。

这10万元的捐款承诺忽而有些扑朔迷离了。但刘明更关心的却是这个承诺是不是由狮子会成员做出的。覃校长给了他想要的答案:捐钱、主办活动的是裴玉明的学员班。在刘明看来,裴玉明的学员班可不能算狮子会的一分子,他们即便惹了麻烦,也不该由狮子会埋单。

刘明在广西了解到,今年1月12日,裴玉明以及他的菩提团队在荷城中学举行了一场免费的“心灵培训”,主要向师生、家长们传播“感恩”、“奉献”等理念。至少有5名深狮会的成员到场,现场大量使用了深狮会的名称与标志,裴玉明本人身着狮子会会服,而主办学员的“小马甲”上,也佩上了狮子会的标志。

在刘明与覃校长看来,当天的活动是一场“没有问题”的公益活动,但从内部流传出来的照片观之,当天活动出现一些疑似宗教仪式的场景,不少学生、家长跪地哭泣,场面煽情,气氛狂热。

这算不算所谓的“文化传销”、“精神传销”?这个问题引发了争议,刘明认为不算,因为“这与一般传销明显不同,而法律没对‘文化传销做出定义,这不是一个罪名。”但在一位参与报道的记者看来,这就是传销,他的理由是“上海一家名为‘汇才的培训机构已经因为涉嫌‘精神传销被关闭了,而裴玉明曾在汇才学习,目前用的还是汇才那一套。”

关于与“汇才”的瓜葛,裴玉明回应道:“我的确在汇才学习过,但我还在很多其他的培训机构学习过,不能因为我的课程借鉴了汇才一些东西,就说我是传销。”

身份之虑

本刊记者见到裴玉明时,这名高大的北方男子看上去有点憔悴。裴说,在报道出街后,他睡不着觉,陌生电话不敢接,短信不敢回,“生怕讲错什么,会发生更不好的事。”

裴承认,菩提团队在从事公益活动当中,他“犯了一些错误”,但他强调,那些只是“小错”,比如,不正当使用狮子会名号、菩提服务队与菩提公司重名等。对于“侵吞善款”、“涉嫌传销”等严厉指控,他则以一种严肃的沉默与凌厉的眼神予以否定。

裴玉明的团队与狮子会的部分会员一度对媒体的指责不满,他们试图组建律师团,与媒体对簿公堂,但在这个火花四溅的关口上,深狮会高层传出了“低调、克制,不与媒体搞对抗”的声音。

为何?深狮会高层有着难言的顾虑。

狮子会源于美国,它早在1926年就已进入中国,但其“海外势力”的身份深为当局所忌,一直未能获得合法身份。直到2000年前后,国际狮子会与中国政府才逐渐达成共识,让狮子会在中国完成“本土化”,并挂靠在官办组织中国残联之下。

但是,狮子会的部分管理人员依然对自己“出身”抱有浓重的不安全感。

“两会期间,曝出狮子会这么大的负面新闻,我当时最担心的是,会不会影响到狮子会生存。”吴晓明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语调低沉,情绪不高,“但我托人打听,又发觉政策似乎并没有变。”

深狮会高层吃不准形势,又没有危机公关的处理经验,就干脆以“不应对”的方式应对此次的舆论危机,事发之后,深狮会高层,包括裴玉明都几乎对媒体封口。有一家香港媒体希望“为狮子会说话”,但吴晓明一口回绝:“我以个人名义以及深圳狮子会名义郑重声明,我们不接受‘境外媒体的采访。”

对于内部的“主战派”,吴晓明则尽力去安抚。

“危难时刻”

3月4日深夜,深狮会汇总4路调查结果,写成《菩提事件调查报告》,次日,他们将此报告上交中国狮子联会、深圳市民政局、深圳市残联等主管部门,但是,这份报告并未向公众公开,只是作为“内部材料”。

在自查报告中,深狮会对“善款流向”的问题做出回应:15万元的善款主要由菩提公司的学员班筹措,本次活动直接捐赠1万元,活动费用支出8万余元,现余5万多元,现由数位学员共同保管。报告还写下深狮会在本次事件中的教训:“服务项目管理中存在制度性缺失”、“对新服务队的监督和指导不够”、“应对在新服务队创立和新会员准入上进一步严格把控”。

深圳壹基金公益基金会秘书长杨鹏认可深狮会的自查,但杨鹏认为,这种自查不太讨好:“出了问题最好请第三方做调查报告。自己做,别人不一定信。”

而一位NGO观察员则认为,深狮会“向上负责”的思维尚需打破。“一个独立的社会组织,特别是出事之后,应该对公众负责,而不应只想着向自己的上级部门负责,那是第一部门(政府)和第二部门(企业)的思维。”

深狮会寄望于上级部门,希望政府能为自己说话,但在3月9日,他们等来的是主管部门“责令限期整改”的公开处理。处理意见共有6条,主要包括“撤销菩提服务队”、“对裴玉明进行严肃处理”、“撤换分管菩提服务队分区主席”、“查明1月12日广西活动款项的去向,对承诺的捐助事项要落实到位”等。

从处罚意见上看,主管部门似乎对深狮会的“自证”不太认可,在此次事件中,政府与媒体的论调一致,那就是:“深狮会有错,须改。”

此次舆论风波对深狮会打击非小。“深圳狮子会是一个很脆弱的机构。”刘明无奈地说,“我们本来想做点好人好事,但现在出了钱出了力,还落个不好的名声,很多会员受打击了。”

吴晓明在发愁。这位儒雅的小企业主近几年把大部分的休息时间都献给了狮子会,按照原计划,他会是下一届的总监。如今,他必须先想办法安抚一大批有退会想法的会员。“狮子会是个很松散的组织,下一年的会费不交,活动不来,就算是退会了。”刘明担忧,下一年度,深狮会将遭遇大面积的会员流失。

日后之计

3月23日,一场名为“跨界大换位”的公益研讨会把深圳狮子会事件当作议题进行讨论,其中不乏新鲜独到的建议。有NGO代表认为,公关危机发生后,及时回应与坦诚沟通很重要,在他们看来,出现危机不必慌,“危机”可拆分为危险与机遇,若能借此增强与公众的沟通,说不定能强化NGO品牌的认知与认同。

公众代表则认为,声称要改变世界的NGO组织应主动做到“让公众放心”,他们建议,NGO组织要把与公众的沟通制度化,不仅应有危机时的新闻发布会,例行的新闻发布会也不可少。

而在一位媒体从业者看来,“公信力”不仅是媒体的立身之本,也是NGO组织的立身之本。他建议,NGO在遭遇公关危机时,不要把媒体视为对手,不要用“搞定”思维来应付,应该做的是及时回应公众关切。“媒体是代表公众在质疑你。”

一个关键的问题是,仍然稚嫩的社会组织是否经得起公众严苛的审视?

“我们都希望公益能很纯粹,但公益需要社会的宽容。” 中国狮子联会副会长刘小钢说,“他做错了,你就把他打死,这就没希望了。要培育社会组织,培育公民的公共精神,给他们平台犯错、让他们成长。”

清华大学NGO所所长王名有不同的观点。王名认为,社会组织的体制、制度与治理结构上都存在很多问题,如果外部没有一种强烈的推动,社会组织很可能止步不前。“媒体的关注与监督会促使社会组织做出调整,让他们更开放,更透明。”

关于社会组织的未来,受访的公益界大佬们依然抱有信心。

中山大学公益慈善研究中心秘书长朱健刚说,一个社会组织的发展,是价值观引导的结果。社会组织的价值观好,就能把事情做好,就能吸引更多的人,就可以实现持续的发展。“我们总是以为社会很脆弱,其实根本不是这样,我们的社会组织非常强大,强大到你不可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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