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健民 我提倡新的北进精神

2013-04-29 00:44宋志标
中国财富 2013年5期
关键词:公民年轻人公益

宋志标

香港中文大学的教授陈健民多年来以公民社会研究者的身份,持续向内地输入现代公益理念,积极研讨公益方法论,在学术和行动层面贡献了丰富的见解与资源。此次对话,陈健民坦率地评价了现时期公益及公民社会。他不讳言对前途的乐观,而这份信心源于他的学术视野。

“我可能是一个过度的乐观主义者”

很想知道,你来到内地,对自己的定位是什么?

不同的阶段,我的定位可能不同。在这个阶段,我觉得我最重要的是解释理念,比如什么叫公民社会。很多人不理解,特别是政府对它有很多误解。一定要有第三方站出来启蒙。另外,虽然传统里也有民间社会的概念,可是它和公民社会有很大差距,对人的权利不一定很尊重。对民众而言,也需要长期的介绍过程。未来二十年很重要,如果能铺垫公民社会这个基础,将来会有一个民主、文明的国家。

我理解就是一个现代公益的启蒙者。当你向政府或民众阐释理念时,困难在哪?

政府希望什么东西都要在它的掌控里。超出掌控范围,政府都非常没有安全感,觉得是一种敌对势力,可能造成社会不稳,这个是最基本的难处。但现在的社会治理,单靠政府是根本处理不了这么多问题的,需要有一个独立于政府的部门跟你合作,才能做好。怎么让他们理解,难度很高。

2008年汶川地震是一个很重要的分界点,被认为是大陆公益元年。你也去震区实地观察,写了文章。回顾这五年来的内地公益,你最乐观和最悲观的各是什么?

最乐观的,政府对这个领域已经有相当多的改变。政府还在不断调整对这个领域的看法,所以我觉得不完全是那么悲观。当然,这领域最大的发展动力不是来源于政府,而是民间及海外公益领域的参与。我从1996年开始做这方面研究,当时在广州很难找到一家真正草根的公益组织,现在各种公益组织都在发展中。我觉得这领域要走30年才能成熟,带着这种眼光,我觉得近年的发展还是不错。我可能是一个过度的乐观主义者。

就没有一点悲观的情绪吗?

总的来讲,还在往前走。走得太慢了,可是还在往前走。可有时候,也感到非常气愤。为什么很气愤?举个例子,就慈善捐款占GDP比例来说,中国差不多是全球最低的国家。中国不应该是这样的!

“草根NGO要坚持在一个边缘位置”

从2009年到现在,每年的捐款总额也有波折。主因是官办慈善的公信力出了问题。你生气吗?

生气,这块我真的很生气。他们把公益垄断起来,却做成全球捐款水平最低的公益。垄断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政治原因,就是很怕独立的基金会出来以后,这种钱国家没法控制了;第二个原因,是利益原因,垄断集团不用做什么,动员单位就来捐款了,没有挑战。人大康晓光教授曾说,世界上有不同的恶,但有一种恶是最坏的,就是不给人家做好事的恶。我现在讲的,就是犯了民生里头最坏的恶了,当然会生气。

这两年提“社会建设”,用“社会组织”来代替“NGO”,用“社会建设”来代替“公民社会”。你怎么看?

政府对这个领域采取比較正面的态度,但我们最担心的是第三部门越来越大,公民社会却越来越小。什么意思?第三部门的传统概念是说提供服务,可是公民社会它不单单是提供服务的,它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功能,就是监督政府。如果只是提供服务,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事业单位,根本就没有完成公民社会的使命。现在要警惕这个过程。

如何做才能不被吞并?

一定要做两个事情,一是在政府资源之外,另一件事是开拓民间资源。如果NGO只能靠政府购买服务的话,它会完全变成一种附庸。另一个方面固守公民社会理念,NGO培训很看重财务管理、市场推广等,反而忽略了最重要的理念。我觉得这两件事情一定要做,你不打破这个垄断,你不做这种培训的话,它就会变成“二政府”,最后没办法完成社会改革。

就你近距离的观察,社会建设的“顶层设计”给公益界带来了什么?

简化登记、枢纽型组织、政府购买服务等是顶层设计很重要的内涵。它如果有正面意义,就是赋予这个领域以正当性,承认需要公益领域,跟政府一块来解决社会问题。可是,在这个过程中,我看见很多地方很快扭曲了。

在这样的环境下,草根NGO要怎么办,才能不被边缘化?

我觉得一定要面对现实,在比较长的时间里,要坚持在一个边缘的位置。现在比较焦急的,是需要打破筹款方面的垄断,不在政府的拨款范围内,它还能走下去,这个是很重要的。

今年有人提到,说要从每个人的工资当中,收取定额做慈善税。我想问的是,慈善行业的“国进民退”究竟是一个真问题还是一个伪命题?

现在是很乱的一个时期。这个时期,我认为很重要的是媒体。做媒体的,一定要把这套理论体系讲得很清楚。政府不单不应垄断一切,还要找一个很健康的对手来监督自己。譬如香港的审计局和香港电台就是政府出钱来批评政府的。我觉得内地开始有这个要求监督权力的氛围了。举个例子,郭美美事件以后,假如捐款没有减低,反倒让人害怕。既然民众有反应,对监督权力是有要求的。所以去年我就说,感谢郭美美,她一个人的透明,就说明整个领域不透明。

“对青年人抱着非常大的期待”

内地把公益的含义及功能进行级化,把它从好人好事变为公民建设的途径。这反映了内地怎样的趋势?

如果慢慢看这个问题你知道,传统的慈善概念是很不够的。我过得好,你可怜,所以我来帮助你。可为什么他这么可怜?他可怜是没有一个平等的机会,跟你一样接受教育,变成一个教授,变成一个做生意的人,所以你真的要解决他的问题,真的要关注他的话,是你要把他背后不平等的状态要改变,要给他一个平等的机会发展起来。所以,真正做公益的人,不可能不碰到一个体系的问题。我是乐施会的成员,乐施会的这个概念是很好的。它以前的公益就是我给你一条鱼,后来我教你打鱼,让你有能力自己去解决问题。可是后来也觉得不够,为什么?因为遇到河污染了,你学懂打鱼也没有鱼给你打,所以一定要解决污染的问题他才可以打鱼。所以,你一定要去到问题的核心,也就是背后的社会结构。

2011年的时候,公益传播中提出“跨界联合”,你如何看待?其品质如何?

要促进改变,往往要整合各类资源包括跨界合作。我觉得企业界人应该参与到公益,但目前企业的公益理解仍然是非常传统,停留于捐款。一个好的企业社会责任,是从它采购、生产到销售,对环境与社会的影响都是要关注的。至于政府的参与方面,长远有许多角色要扮演,但目前,政府能明确往后退就够了,目前它管太多事情了。

政府会不放心。

所以它要学着放心。有时候,独立的力量才能真的帮助它,因为现在的问题是太严重,是不能让政府包起来做的。

内地公益界在转型中出现了很多人物,比如说徐永光、杨团、梁晓燕等,还有一些80、90后的年轻人。这是一个显著变化,你有何看法?

我佩服年龄大的这群人,因为他们从体制内走出来的,能够对体制内不恰当的一些事情进行抵抗,呼吁改变,比如对基金抽税不合理、捐款要汇总给政府捐款等等。他们是推动我们改革的非常重要的力量。可是也有限制,有些问题可能不会碰的。

那些年轻人呢?

我非常欣赏在广东地区这群年轻人做的事情。保护恩宁路、举牌青少年、女权运动等等。我觉得他们很懂在一个安全的领域里行动。每个人都有很多恐惧,以前以为站出来会有很大的后果,可走出来也没有什么后果,我觉得这个过程是个非常重要的启蒙过程。我对这群人抱有挺大的希望。

“使命,就是使用生命的感觉”

谈到改革,你认为内地公益界能在中国改革的进程中,发挥它应有的作用吗?

如果希望影响政策的话,基本上很难产生影响力。我觉得还是有挺长的路。我经常说,中国头30年是单靠政府,后来30年是市场,未来30年一定是发展公民社会。连香港那么自由的地方,也大概走了20年、30年才慢慢成熟,就是比较多元化,而且社会上有独立的力量可以跟政府做伙伴关系。中国有这么多的限制,更是一个困难的过程。

如果要比较香港和内地两地青年人,比如动员或组织能力,他们有怎样的差异?

他们处在不同阶段。香港做公益已经变成很多年轻人生活的一部分,从幼儿园开始,差不多每个小孩都尝试过,星期六跟着家长也好,跟着学校也好,去卖旗、去筹款。我们去年的调研,有40%的人在过去12月做过志愿者,中国内地大概是15%。在今年香港年轻的社运界朋友中,有两个主要的议题很重要,一个就是政治参与,另一个是环境保育。手法超越以前,可能会更激进一点。从现在看,我也很理解他们要这样去做。

内地的年轻人现在很习惯在网上发泄,但也许网络恰恰阻碍了他们的行动力。

在香港,我们觉得单靠网络上是不够的,网上网下要互动。可持续的运动基本上都是需要组织,碰面,要规划等等。邓飞他们也不单单靠网络上面的事情,线下有相当多的公益组织碰面,在不同的地方。我很看重他们现在的工作,能够有组织地用这个网络平台,通过做传统的公益项目,如免费午餐和大病問题等,推动社会进步。

刚才我们提内地公益界世代分野问题,您怎么看?

记得香港争论“反高铁运动”的时候,有年轻人用所谓暴力,不是真的暴力,就是跟警察有点推撞。老一辈的认为,需要有基本社运伦理,我们香港坚持非暴力,到了某一个点要停下来。年轻人觉得你们这些人老了。当时,我强烈地感觉到我老了。我想每一代都会面对这个情况,我也经常检讨:是不是我们这一代有一点落后了?也不是说两代人完全对立。我们最近构思那个“占领中环”行动还是用我们老的概念,非暴力的,完全不跟警察冲突的。你可以说我们比他们更“激进”,因为我们不单不与警察有肢体冲突,还会自己投案,甚至到法庭是不抗辩的,你就判我刑啊。我们希望带着爱与和平去占领,把两代人的风格糅合起来。

我觉得有些事情要向年轻人学,敢于打破常规;可是我觉得我们老的伦理也有它的价值。我觉得我们这个做法,主流的港人会信我们、接受我们的诉求。新一辈的平面化网络动员力量很大,对引起话题很有作用。但去中心化的结果有时令议题没法进深,也没法形成组织的力量去跟人家谈判。改革过程中,有很多问题不是非黑即白的,要寻找中间点。我相信中国也会出现类似问题,如何避免大规模的动乱却又维持改革的进程是一个更迫切、更重要的课题。

谈到资助年轻人,南都基金设有银杏计划。就公益整体环境而言,对年轻人的资助是否还是很少?

这类计划有点像一个国际民间组识Asoka(阿育王)的做法。希望支持两三年的生活费,让他们不用愁,集中做社会创新,我觉得这个做法在圈里面都是很正面的,需要支持。但这种项目很少很少,大部分基金会连项目行政费都不给,更不要说特别资助年轻人,根本不会关注这一点。

年轻人会在现实与理想间饱受折磨。你作为过来人,在对待这种冲突方面,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心安顿下来?

当年大学毕业,我去到一个社会服务中心工作,90%的同事都是拿政府资助的,我那个项目做社区的,没有的。我的工资比他们低三分之一,可是我觉得生活还过得去。我上了业绩之后,服务中心每个人都尊重我。因为我能力不比同事低,而且我拿低工资(笑)。我对很多年轻人讲,重要的是工作有意义。要很懂得把生命跟机构的使命连接起来。我很喜欢台湾慈济证严法师的话:什么是使命?使命就是使用生命的感觉。不要抬得太高,其实就是把我们生命里头美好的东西用起来。

“我很怕极右极左的东西”

1997年之后,你选择留下来,并在文章里认为自己做了人生当中最正确的选择。现在,这个话还成立吗?

成立。1992我从耶鲁大学回来之前,教授说:留下来吧,你应该可以找到教职。那日子是香港移民高潮,人家往外面走,我往里面来。但现在证实,我当时所学的东西正是当代要思考的问题。过去10多年,我在内地主要推动公民社会,在香港推动民主化。我每天都在运用我的知识推动转变,令我觉得生活很充实、很有意义,所以我很感恩。

在你个人网站里有一个签名:以理论政,以心观照世情。很想知道,这个理性跟感性怎么融通?

这个正是双鱼座经常面对的问题。香港社运中人,有时候觉得我太冷静了,还要思考对手怎么想等等。在我自己做一个运动之前,我要思考到通透。为什么我争取的方向是对的?当然,我愿意花精力去研究一件事情,是因为我有强烈的关怀。若没有感情的推动,不会坚持很久。但如何不让这种感情影响我理性的判断,是我要经常提自己的事。我虽然相信民主,但很怕将民主教条化。我关注基层百姓困境,但很怕给群众“绑住走”。

我很珍惜自己做学者之前,从事了三年社区工作经验,令我不会对群众太迷信。我发现很多年轻人,听到“群众”、“基层”这些字眼就头脑发热,好像他们永远是神圣的。我也为他们争取过权利,可我也不会觉得他们的想法一定是对的。你可能说我是精英心态,作为一个学者,我经常把自己抽离出来,在投身于群众运动时保持清醒的头脑,理性地判断世界。

你选择了非左非右的中间路线。这样会不会很辛苦?

两边都骂你的。我觉得没有人绝对掌握真理的。我们都在摸这个“大象”,每个人都是有限的。所以这也给我带来一个影响,就是比较宽容。我对于保守和激进都能够理解,我能够站在中间的位置。我觉得不是那么绝对的,所以我很怕极右极左的东西。可是,坏处就是两边儿都不讨好,激进的人说你挡住我们,没有你们,我们改革更快。而保守的人从来不相信你,觉得你跟激进的人是一样的,你是捣乱的。有时候是非常孤独的。

“我提倡新的北进精神”

在内地看来,尤其在珠三角地区,会面临“香港内地化”的判断题,你如何看?

香港跟内地交往越来越深,一定会产生内地化;倒过来讲,香港对内地也有很多影响,内地也可以香港化。现在很多人会怕香港内地化,就说要支持反蝗虫什么等等一大堆。我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这个问题。我觉得两方的交往一定是互相影响的,看谁影响谁更快。我提倡新的北进精神,在经济发展以外,香港可促进中国社会的发展。

这种影响从我个人经验可以见到,我在内地教学比在香港教学更开心,我在中山大学看到学生对公民社会理论有很高的热情,锲而不舍地发问。我看到在内地这种环境下,也有一群有理想的年轻人起来参与社会行动,很是鼓舞。

你说你不是绝对的和平主义者,可是你花了30年时间做温和改良,这样一个转变的时间点,对其他人有参考价值吗?换言之,什么时候可以放弃和平主义?

很多国家的经验,看不出暴力是最好的。对我来讲,尽量用改良方法,用温和的方法。特别我相信在香港用温和方法是有效的,因为主体的人群是非常温和的人。在香港这个环境里,我觉得走得太激进是脱离群众的。主体既然是温和的,你以为你很激进是进步,可是却脱离群众了。当然,如果长时间用了温和方法还是没有用的话,就要思考转换手法,就像当年曼德拉在南非反对种族歧视运中亦转换策略数次。不过,我觉得在香港还没有到这点,要放弃非暴力运动。现在的问题是,在内地根本没有开始去尝试,那种和平的、非暴力的、不合作的,却可以产生影响力的表达和参与,我觉得人们还不太认识。

改良和革命的关系你怎么想?

我经常思考这个问题。谈国家的进步,其实有不同的实现路径。有革命的,也有从官方体系内改革出来的,也有互动的,即民间力量在体制外推、改革派在体制内作出回应。从上世纪70年代中到90年代中,全球民主化过程里比较多的是从上至下和互动为主,革命的极少。所以,如果谈当代民主化过程,革命不是主流,可以有很多其他方法。通过革命產生的民主,如果它之前没有做很好的准备,崩溃的可能性很高。如果通过改革铺垫好社会基础,如公民社会、法治等等,民主建立起来以后,崩溃的机会就减少。从这种经验看,我们要尽量思考,通过改良方法实现改变转型,那种代价比较小。

一个国家那么大,谁也不知道下一分钟走向哪里。电影《三峡好人》的最后一幕,一个人在高空走钢线。我觉得这就是中国的隐喻。风往哪边吹,平衡杆要是不摆动,人就会掉下来。那个人真是很厉害,一直往前走,可是在下面看着也很恐惧。中国每天往前走,但还没有稳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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