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交迭的华丽与前卫

李志铭　张佳颖

近来埋首写作之余，经常会去台北松江路巷弄的信鸽法国书店闲逛，在这里除了找书之外，不时也能观察到当下欧陆图书业界最新流行的出版潮流。譬如某天我偶然从店员谈话中得知，最近有些法国出版的书籍封面似乎已有愈来愈多偏好于使用个别图像色块彼此交错重迭的方式来做装帧设计。

提及这般类似手法，不禁令人联想到早期无声电影里常出现的“迭画”（Superimposition）特效，意即剪接师把两个或两个以上内容迥异的画面影像迭合同时放映，一般往往用来表现人物内心潜藏的回忆、想象或梦境，有时也藉此交代时间的流逝和各种纷繁并陈的现象。此处由于画面屏幕的重迭显现，遂使得各个场景之间原本存在的对比关系更为强烈，且易于激起观众的各种延伸思索及联想。

同样参照于近代出版（印刷）设计的专业领域，像这样把个别色块反复迭加套印的特殊风格其实另有个专门术语，叫作迭印（Overprint），此一印刷方式的出现亦有其自身酝酿的历史渊源。

回顾欧洲二十世纪初期的平面设计史上，出身瑞士的马克斯·胡贝（Max Huber，1919～1992）可说是最早开始大量采用图像拼贴，并擅长搭配迭印色块构成整个版面视觉层次及动态感而著称的知名设计师。

从四十年代活跃至八十年代，马克斯·胡贝同时也是二次大战后欧洲设计界最重要、具有开创性的图像艺术家之一，当今位于瑞士南端的边陲小城基亚索（ChiaSSo）甚至为此创设了著名的马克斯博物馆（Max MuSeo）以纪念和展示他的生平成就。

1919年在瑞士出生的马克斯，十七岁那年（1936）进入苏黎世工艺美术学院（Zurich School of Arts and Crafts）就读，主修图案设计和影像艺术。在学期间马克斯一方面在广告公司兼差实习，另一方面则是经常流连于学校图书馆内阅览群书、拓宽眼界，在那里他首次接触到德国包浩斯（Bauhaus）平面设计大师奇霍尔德（Jan Tschichold，1902～1974），以及欧洲未来主义艺术家与俄国结构主义者的实验创作。

当时，尤其是苏黎世和巴塞尔这两个城市，在美术设计方面屡屡不乏各种外来刺激，包括有来自德国的流亡艺术家纷纷落脚定居于此，以及在地青年艺术工作者如瑞士籍设计师Ernst Keller、Theo Ballmer、Max Bill、Theo van Doesburg等人，共同为瑞士的学院设计教育奠定了专业基础，乃至后来还由此发展出五十年代广泛影响欧洲各国的“瑞士平面设计风格”（Swiss Design），且由于这种风格简洁明确，因而很快透过各类海报插图、书刊杂志传遍全世界，成为国际间最流行的平面设计风格，因此又称作国际主义平面设计风格“（The International Typographic Style）。

于是乎，就在这弥漫着一股象征前卫进步的环境氛围底下，马克斯·胡贝逐步展开了他日后探索设计领域的执业生涯。1940年底，二十岁的马克斯·胡贝前往米兰参观名设计师Antonio Bogger的私人工作室，据闻当时他说话结结巴巴连一句意大利语也不会讲，却无意间留下了一张细腻的手绘图画让Antonio Bogger对他作品产生深刻印象，Bogger二话不说便雇用了胡贝协助从事设计工作。

早昔从老家瑞士辗转来到意大利寻求发展，马克斯·胡贝此时仿佛进入了一处兼容着绘画、插画、摄影及印刷等各类艺术文化相互激荡并存的大镕炉，在这里不仅让他得以和当时引领世界潮流的创作者、知识分子以及前卫艺术家们彼此充分交流，同时也拥有不少机会与小说家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女作家娜塔丽亚·金兹伯（Natalia Ginzburg）、音乐学家马西莫·米拉（Massimo Mila）、诗人帕维瑟（Cesare Pavese）、小说家皮瓦诺（Fernanda Pivano）等意大利左翼文艺圈内人士往来。

二次大战初期，马克斯·胡贝被迫返回瑞士故乡避难，且从1942至1944年间，他开始和以Max Bill为首的苏黎世“当代瑞士艺术家联盟协会”（the Alliance Association of Modern Swiss Artists）成员频繁互动。待战争结束后，他随即下定决心要移民至意大利永久定居。

如是经历了数年的烽火浩劫洗礼，胡贝本人深信，他将会透过“设计”事业来重建人类因为战争而遭破坏殆尽、失落已久的文化价值，类似这番人文主义理念曾一度影响了当时整个欧洲。

这段期间，马克斯·胡贝也陆续替意大利的Einaudi与 Etas等出版社设计了许多展现迭印特色的书系装帧代表作，诸如俄国社会主义诗人Vladimir Mayakovsky的诗集《Lenin》（列宁）、俄国考古学家Nikolaj Voronin的《La ricostruzione edilizia nell'U.R.S.S.》（重建苏联的建筑）、意大利巴勒莫（Palermo）大学经济系教授Gabriele Morello的《Petrolio e Sud》（石油与南方）等。在这些封面里头，马克斯·胡贝巧妙地利用彩色油墨本身的透明性质，以及使之纵横交错的复迭、透迭技法，加上具有透视消点效果和富于张力的图案线条，使其产生了前所未有的丰富强烈的生命力与深度感。

除此之外，自从他开始踏入设计师这一行业多年以来，马克斯·胡贝始终对于爵士音乐怀有极大兴趣及热忱，连带也让他经常热衷于设计自己所喜爱的唱片封面、爵士演奏活动海报与相关出版品。比方他在五十年代所设计一系列音乐期刊《Jazz time》（爵士时光）的杂志封面，画面中融混了各个层次交迭的实验性摄影图像与大胆的基本造型原色，以及那些起伏跌宕宛如音符跳动般的简洁文字排比，乃将音乐中的韵律节奏融入转化成为另一种关乎形象与色彩的视觉语言，搭配着精致的印刷质感，每每教人一览马克斯·胡贝前卫锐利的设计风格——包括他最著名的Monza races（蒙扎摩托车比赛）海报设计。

毕生不囿于“平面”的框架，且偏爱明晰和韵律的异质结合，马克斯·胡贝的设计作品尽管经过了半世纪以上的岁月洗练，迄今仍留存在好几代人的记忆当中，历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