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季然:在黑暗里传递烛光

2013-04-29 00:44Gina侯季然罗毅
书香两岸 2013年5期
关键词:小羊

Gina 侯季然 罗毅

侯季然会让我想起孔子的一句话:如得其情,哀矜而勿喜。

春雨沥沥的晚上,侯季然在厦门的唱片行二楼咖啡馆里,讲述即将上映的电影作品《南方小羊牧场》(大陆上映时改名为“大野狼和小绵羊的爱情”)的背景——位处台北车站后方、不过百余米却有着近百家补习班和K书中心、每天有五万名学生涌入的南阳街。19岁时为了考插大,他在那里度过了一整年;“南阳街看似热闹,但没有人想要留在南阳街”,而这个85分钟的故事却是关于留在南阳街的人——影印店的店员、补习班的助教、深夜才出现的小贩……侯季然说,他写的故事都是关于困在一个地方工作的人,因为从10岁开始,他就得帮家里顾店,把皮箱卖给那些要去纽约、巴黎或是东京留学或旅行的人,自己却只能守在忠孝东路的临街店铺里,看着刚开发的东区和捷运工地,城市日新月异,更多的物事来去凋零。

10岁时失去父亲,让侯季然一下子意识到,原来世间一切,可能说不见就不见,所以他常常玩一个“备忘游戏”,就像在仓库里盘点一般,问自己:记得吗?那些记得,就化作文字或光影;《太少的备忘录》如是,影像作品亦然。他说:“如果50年后没有南阳街了,至少它在我的电影和书里留下来了。”

两小时的逃离和救赎

如同私人包厢电影院的MTV在1980年代于台湾崛起,有很多家以丰富的艺术电影收藏而闻名,许多人与电影大师的第一次相遇,就是在MTV。国中时期的侯季然,在看店做生意的日子里,每天只有下午三点到五点的空档可以离开,电影开演时间可以由自己掌握的MTV,成了他国中毕业前经常流连的地方:忠孝东路的“快乐时光”、复兴南路的“吸引力”、南京东路的“影庐”、西门町的“疯马”、重庆南路的“北极光”、信义路的“太阳系”……

后来读世新五专时,由于校风自由,侯季然在无拘束的求学环境下看了大量电影,也慢慢理解了人生与电影的差别。“然而我仍然迷恋着电影结束后,从黑暗走回到现实人生的那几分钟。在那几分钟里,残留在心中的音乐与颜色,足以克服人生的任何无意义。那是十五年前在‘快乐时光看完《灯红酒绿》,以为自己独自走在纽约夜街上,青春与惆怅混合的那几分钟;是十年前在‘太阳系看完《纽约纽约》,滂沱大雨中,压抑不住心里的激动,一路奔跑与歌唱,回到家全身湿透把妈妈吓到的那几分钟;也是两年前在‘巴塞隆纳刚看完《鬼店》,发着抖扶着墙壁走出来,心中的彷徨与焦躁都被恐惧洗涤干净的那几分钟。”(《寂寞的场所》)

侯季然说:“它们在不同的人生阶段里帮助过我。无论是开心的电影还是悲惨的电影,都是对于现实的救赎和净化,这就是艺术的功能。”

那时候的他,只是一个单纯爱看电影的人,距离电影圈还十分遥远。

怀旧的浪漫也许来自现实的缺乏

MTV后来因美国301条款的贸易制裁而没落,侯季然密集看电影的时代也结束了。在南阳街补习一年后,他如愿考上了政治大学广播电视学系,原以为跟电影比较相关,但其实并没有。“政大的学习让我知道,拍片很辛苦,你愈辛苦它就会愈好。一个片子如果很轻松去做它,最后就是不痛不痒;但是如果很痛苦地去做它,你很不放过自己,去坚持某一种东西,片子就会愈好。”

大学毕业服完兵役后,不知道能做什么的侯季然,被政大的卢非易老师“收留”,担任“台湾电影资料库”的研究助理,工作内容是把光复以来所有台湾电影的片目、每一天报纸影剧版上的电影新闻和有记录以来(1977年后)的电影院票房数字敲进电脑里。听上去很枯燥的工作,对侯季然来说却有着引人入胜之处。

十几二十岁时看到1980年代初侯孝贤所拍的爱情文艺片,如凤飞飞主演的《就是溜溜的她》、《风儿踢踏踩》,电影中的场景让侯季然回想起小时候街道的样子、时兴的服装、生活中的小细节。而“台湾电影资料库”的工作更让他上溯至记忆以前的年代,特别是父亲高中毕业后从嘉义独自到台北的1970年代。“当我看着这些旧时胶卷的同时,我开始能够想象二十几年前,父亲看着这些影像的情景。……这样的想象似乎真的让我闻到了爸爸当年呼吸过的空气,深夜的放映室里,我忽然理解了搭着火车北上的父亲,心里想的是什么。他一定是怀抱着对远方、对未来的憧憬,相信着即将到达的那个大城市,有着如同林青霞与她所主演的电影般洁白、青春、现代的理想生活,那里有自由的爱情、光明的前途和三房两厅的公寓。”(《林青霞与美好的70年代》)

侯季然说,这样的怀旧对他来说分几个阶段。“刚开始,可能从电影或者歌曲出发,对那个年代会有比较浪漫的想象。譬如说,1970年代琼瑶三厅爱情片、凤飞飞的歌,会让你觉得那是一个很浪漫的年代。但当你真的去收集或者看大量那个时代的资料时,慢慢地那个浪漫会落实,你会发现,它也许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出路。因为整个社会并不是那么自由,有很多禁忌跟压抑,所以只能选择这样一种做梦的方式去纾解。但为什么我们现在回头去怀旧,会感觉以前的东西特别浪漫?那是因为拉出了距离,它某种程度是一种‘异国风情。与其说怀旧,不如说是一种想象,不只是我站在这个时代对于那个时代的想象,我特别感兴趣的是,那个时代的人怎么想象他们自己的梦,跟想象他们的世界。”

想象与现实之间的落差,是侯季然很喜欢琢磨的现象。后来有机会拍自己的电影,他常常就用光影魔术复刻那些已经走远的旧时代。那是《该死的茱丽叶》里,肃杀年代中患小儿麻痹症的印刷厂女工,遇上充满理想的大学生时,被开启的渴望;是《小夜曲》里隔着电波的歌者与听者,一边是美好意象的传递,另一边却是月夜下新公园里没有目的的盼望、寻找、等待。“就是因为这个落差,它才会迷人。在复古或怀旧的时候,那个东西之所以会让你陶醉,绝对都是因为你自己这个状态的缺乏。”

卢非易老师常对学生说:“人生里没有白做的事。今天觉得白做的工,在未来的某一天会忽然知道它的用处。”当侯季然每天单调地把二十几年的票房记录输入电脑时,他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原来一些我们觉得好像很重要的电影,其实在那时候的票房很差;而一些我们听都没听过的电影,票房却非常好。有了这样的经验,所以在几年之后,我拍了一部纪录片叫《台湾黑电影》。”

1979年,号称以真人真事改编的电影《错误的第一步》,上映后造成轰动,开启了台湾“社会写实片”的风潮。短短五年间,这些以黑社会、女性复仇、赌博为主题的电影,产量达到117部之多。它们在当年都非常受欢迎,但是在台湾电影史的书写里,评论者都跳过这一段不谈,或寥寥数语带过;而这些当年以商业为目的的影片,因为不被认为具有艺术文化收藏价值,以致于不过二十几年的时间,就皆以散佚。

侯季然花了一年七个月,透过各种管道探寻这些影片的下落,最后也只找到8部有代表性的作品;同时藉由访问当时的黑电影创作者、电影史学者、电影保存专家以及台湾史学者,填补上台湾电影研究里没有人想提的一段,也让这些影片与当时的社会情境重逢,重新定义这种类型电影的社会价值。“每一个时代都有它的类型电影,它的特点是:第一,很卖座;第二,大量复制。类型电影的理论讨论的是这些电影与群众的关系。凡是被最多人消费的电影,它必定反映了那时的社会心理现象,展现了大多数人的欲望。”

“小清新”可能只是时代演变的物极必反

侯季然曾说,拍完《台湾黑电影》之后很想拍一部《台湾梦电影》,讨论三厅爱情片。甜美与黑暗,看似两个极端,但在他看来,它们都源自同样的时代氛围和社会背景。“在戒严的年代,不能讲真实的事情,就只能尽量往假的方向走,所以才会有武侠片、三厅爱情片、黑电影。”有评论者说,“社会写实片”是台湾新电影“黎明前的黑暗期”。这句话如果放回现实环境中,或许会更准确。“台湾新电影的创作者拍了很多他们成长时候的历史,因为在他们成长的年代,这些是不被允许描写的。等到解严之后,这些曾经被压抑的创作者就会反弹,开始大量地写。但是70或80年代出生的小孩,我们的成长过程中并没有感觉到它是被禁止的,而且我们看到前辈都在写,所以当我们长大之后,下一个趋势就变成回到说故事本身。台湾新电影之所以不那么重视故事性,是因为60、70年代太重视戏剧性了,到了80、90年代就会反弹;进入2000年之后,一定就是对80、90年代的再度反弹。创作者永远都在寻找跟前人不一样的路。”

侯季然他们这一代的导演,即使同样描写历史,但已经不像前辈的角度那么沉重了,无论是《海角七号》还是《南方小羊牧场》,基调都是轻盈的,也更关乎年轻人的个人情感和生活。这个世代的风貌,被大陆媒体和观众称为“小清新”,对此,侯季然认为这只是目前的看法。“也许过五年、十年后看,这种‘小清新是一种反叛,是对某种大命题或某种集体主义的反叛,所以会走向这种比较耽溺的个人主义,走向绝对的个人。这在以后一定会有所演变,就跟黑电影一样,如果没有人用类型电影的角度去解释这些作品,它们就不会被认知成这样。这是需要经过诠释的。诠释或评论也需要创造性,这种创造性根植于你对现实社会的了解。评论这件事情可以很简单,也可以很费神。你的眼光到底可以看到多远?是只看到目前的一个现象?还是把它跟过去、跟现在整个社会的文化发展联系起来,看出什么样的创作在什么样的潮流里面处于什么样的位置?”

在媒体多元的时代,电影行业因其高投入低消费的结构,依然较其它媒体更容易反映出集体心理。“因为一个题材能够获得资金的支持被拍出来,某种程度上就是被认为会被多一点的人所喜欢,拍出来之后在市场上的影响力多多少少就会触及到更普罗的民众,就绝对不仅限于文艺小圈子而已。这就会反映比较真实的社会面貌,但它需要被诠释出来。它不是创作者也不是消费者自觉的东西,正如当初拍黑电影的人,也不认为那是在反映那个时代。但正因为它是不自觉的,所以才真。”作为创作者的侯季然认为,创作者还是应该去做自己相信或想要做的事情,所有的诠释都是在作品完成以后别人的论说。

造梦者的甜美与黑暗

《太少的备忘录》交代了侯季然大部分影像作品的创作起点或蓝图,但对照公映的版本,可以发现都已大不一样。“一个故事能够最终发展成电影,中间有很多环节,有很多因素不断地影响进来,也会改变这个故事的体质。”

侯季然说,在拍摄现场就是单纯地在解决问题跟抒发自己的想法,现场的状况、演员的即兴演出,是坐在电脑前想不到的,这种探索和发现的过程,就是创作最好玩的地方。往往是在片子完成以后,才知道自己的故事长这样子,还有,原来自己是这样的人。

侯季然的两部剧情长片,一部魔幻如诗,一部轻快温暖。

《有一天》设定人与人的梦会重叠在一起,但不是在同一个晚上,所以梦境就如同预言:如果注定分离,你还愿意和他在一起吗?“我还是会耶。因为,在一起的时候很幸福啊。不用为了以后的事情,放弃眼前的幸福。”梦境是相遇的开始,思念的延续,也是再度追寻的契约。

《南方小羊牧场》里,失恋的阿东为了找不告而别的女友来到南阳街,成为影印店店员,遇到了每天在考卷上画小绵羊的补习班助教小羊,阴差阳错之下,他开始以大野狼的形象和小羊对话。阿东把被留在置物柜的物品一一送回给它们的主人,却始终找不到油饭摊阿姨走失的狗。失去与找寻,是一种诘问。

我始终相信,故事本身就反映着作者的价值观,而侯季然的故事,即便以忧伤为底色,还是有着青春的单纯美好和义无反顾,而且总是结束在希望的那一边。我从他的一次对谈中捡起一句话抛给他:“为什么你会说自己对黑暗、堕落的东西特别有兴趣,但这个部分在你的剧情片里不太看得出来,虚构的故事不是最适合处理吗?”

“我觉得这也是诠释的问题。从我个人来说,《有一天》或《南方小羊牧场》的故事其实都蛮黑暗的。《南方小羊牧场》里面所有的人都是失意的人,都是被抛弃的人,所有的关系都是无可奈何的,然后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好自己重新找到一个出口,只能试着爱自己。你不觉得这非常黑暗吗?《有一天》也是。为什么爱情的发生不是在日常生活里面很简单就可以遇到,而必须在一个机率这么低,这么虚无缥缈、不可掌握的状况下,才会发生那么一点点的爱情?但是它发生之后就是稍纵即逝。所以你得要武装自己,得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去追求那一点点可能的火花,但是那就是你生命的全部。这不是非常黑暗吗?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生命里面,永远不可能有人给我们源源不断的火花。都是得要死心了,怎么样地努力了,怎么样地扭曲了,怎么样地追寻了,怎么样地奋不顾身了,最后才能够得到那么一点点的火花。这不是非常黑暗吗?这是非常非常世故的。”

在南阳街的一年,侯季然一个人去补习,一个人去K书中心,在拥挤的环境里一个人来来去去,特别感觉到孤绝。空气中满布着大家的愿望,“只要你有想要一个东西,接下来很可能就是悲剧”,考试的幸运者始终是少数,南阳街是一个愿望大规模破灭的地方。

“我要用想象力把那些悲伤消灭,这是电影独有的特权。”侯季然说,《南方小羊牧场》是一个祝福,送给所有在现实里面无可奈何的、得不到爱的人,所以电影要拍得甜美,用色彩缤纷作为对灰暗现实的补偿;所以失去了狗的阿姨捡到了小猫;所以在最后,他让南阳街所有的考卷都变成纸飞机,通通飞出了窗外,被限制住的补习学生于是有了片刻的解放。

“因为现实是这么黑暗,因为这个创作者是这么黑暗,所以他才要做漂亮的东西给你,因为他认为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是在黑暗里面。我们必须传递这个蜡烛。以前我从电影里面获得很多帮助,所以我现在希望透过我的电影去帮助别人。”

在某些瞬间,我觉得我好像在跟侯季然谈论着一个叫侯季然的人的事情。

如果创作中是那么不自觉的过程,那在作品完成后,作为创作者要怎样跟别人讨论自己的作品呢,变身为影评人吗?“有可能。譬如像这样在谈我的作品,我可能就需要找一些原因或理论去解释。但是真的在创作的时候是不会想到这些东西的。”针对一个故事或情节,侯季然可以说出好几种诠释。例如,“《南方小羊牧场》刚开始是很写实的,在阿东看到女友留的纸条后,经过一个Stop Motion的动画效果,他开始了在南阳街的奇幻旅程。我都认为这很有可能解释成:阿东其实根本没有走出那个屋子,在南阳街发生的一切都是他的幻想。”说着这些的侯季然,是客观的,旁观者的那种客观;你听不出来这是他原本的设定,还是目前的他(或变身影评人的他)对自己作品的看法。

我在脑海里搜索可以解释这件事的线索,最先跑出来的却不是关于“诠释”,而是“叛逆”。在还没有进入团队合作的阶段前,侯季然都是一个人、一台DV,独立完成自己的作品。那部最终获得台北电影节百万首奖而让他得以进入电影圈的《星尘15749001》,就是一部以DV拍摄空房子的实验片——没有人物的纪录片;其后他又拍了《我的747》——关于他的摩托车、他和台北的故事。这两部最初以“纪录片”为要求的作品,完成后都受到质疑:这是纪录片吗?侯季然说:“台湾1990年代以来的纪录片革命,带来很多影像美学上的革命,包括影像的制作方式和伦理问题。”拍纪录片被说像剧情片,拍剧情片被说像纪录片,就干脆都说是实验片好了。显然,侯季然不会囿于定义和传统这类事情。

《太少的备忘录》记录了侯季然从台北“这个城市”到世界上许多“那个城市”的故事和心情。即使已经有了这许多的移动,但他说,直到现在都还是觉得被困在一个地方。唯有已经离开但尚未抵达的旅途中,他才感觉完全自由。“我很喜欢坐飞机,坐越久越高兴。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在地面上的时候,有很多责任;但在飞机上,反正什么事也不能做。在自己很小的经济舱的座位里很不舒服,但是心里面觉得很轻松。在那个时候可以完全跟自己相处,不会有任何来自于我之外的要求。坐飞机也好,坐火车也好,坐汽车也好,我都很享受。”他是真正懂得自由的人。

诠释某种程度上就像记忆,总是不断被修改,甚至被时间整个翻转,这是意识底层的真实情况。在众声喧哗以外,可以再多一种诠释的可能性,离开固定的判断和单一追求,也许会对自己更诚实,可能也更接近真实。

确实,我们在现实生活里,都只能碰到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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