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
我来华东师大读书是1981年,那时的校园空旷寂寥,远没有后来那般喧嚣。
刚一进校,我们即被高年级的同学告知:成为一个好学生的首要前提就是不上课。他们的理由是,有学问的老先生平常根本见不着,而负责开课的多为工农兵学员,那些课程听了不仅无益,反而有害。这种说法当然是荒谬绝伦,且有辱师辈,但我们当时少不更事,玩性未泯,不知学术为何物,自然喜出望外,奉为金科玉律。当时校园中“60分万岁”的口号甚嚣尘上。这一口号中还暗含着一种特别的荣辱观:考试成绩太好的同学,往往被人看不起。好在老师们大都宅心仁厚,从不与学生为难,我们即便不去听课,考前突击两周,考个七八十分也并非难事。
既然我们都养成了逃课的恶习,并视为理所当然,有时闲极无聊,免不了在校园四处闲逛。我和几个喜欢植物的同学一起,竟然以一个月之力,将校园里所有奇花异草逐一登记在册。我们的辅导员是过来人,眼看着我们游手好闲虚掷了大好光阴,虽然忧心如焚却苦无良策。他倒没有采取什么强制性的措施让学生重新回到课堂,只是嘱咐我们假如玩累了,不妨读些课外书籍而已。正好系里给我们印发了课外阅读书单,我记得在一百多本的书目中竟没有一本是中国人写的。好在鲁迅先生“中国的书一本也不要读”、吴稚晖“把線装书全都扔到茅厕坑里”之类的告诫我们早已铭记在心,自然不觉有任何不当。
有了这个书单,我们倒是没日没夜地读过一阵子。等到心里有了一些底气之后,便迫不及待地去找人论道去了。那个年代的读书和言谈的风气,似乎人人羞于谈论常识,我们去跟人家讨论《浮士德》《伊利亚特》和《神曲》,对方露出鄙夷的神色是十分自然的;而为别人所津津乐道的拉格洛芙和太宰治,我们则是闻所未闻,只有自惭形秽的份儿。一位著名作家来学校开讲座,题目是“列夫·托尔斯泰”,可这人讲了三小时,对我们烂熟于心的三大名著竟然只字未提,而他所提到的《谢尔盖神父》《哈吉穆拉特》《克莱采奏鸣曲》,我们的书单上根本没有。最后,一位同学提问,请他谈谈对《复活》的看法,这位作家略一皱眉,便替托翁惋惜道:“写得不好,基本上是一部失败的作品。”
我们班有一个来自湖北的瘦高个,言必称《瘦子麦麦德》,显得高深莫测。通常他一提起这本书,我们就只能缴械投降了,因为全班除了他之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那是一本什么样的书。直到大学三年级,我在图书馆阅览室的书架上竟然一下发现了三本,可见这并不是什么冷门书。
即便是在那些令我们仰慕不已的青年教师中间,也是同样的风气。有专攻“中国文化全息图像”的,有专攻“双向同构”的,还有专攻什么“永恒金带”的,等等,不一而足,基本上只有他们自己才会明白他们的理论从何而来。研究弗洛伊德的,“性冲动”三个字总是挂在嘴边;研究克尔凯戈尔的,自然不把卡夫卡放在眼里;而研究“第三次浪潮”的,言谈举止之中仿佛就是中国改革蓝图的制定者。最奇妙的一位学者,是研究“否定本体论”的。因为他天生拥有否定别人的专利,但凡别人与他争论什么问题而相持不下,他总是大手一挥,喝道:否定!此利器一出,人人望风而逃。我们最喜欢的当然是研究神秘主义术数的学者,根据这位仁兄的研究,不仅鸡可有三足,飞矢可以不动,石头最终可以抽象出“坚白”这种玩意儿,而且据他考证,李白的《蜀道难》本来就是一部剑谱,起首的“噫吁嚱”就是一出怪招……
我们在狂读威尔斯的《世界史纲》之余,也曾去历史系旁听青年史学会的新史学沙龙,不料,人家研究的学术水平已经发展到了曾国藩身上有没有牛皮癣这样高深的程度,我们自然无权置喙。中文系学生成天将《万历十五年》挂在嘴上,而历史系的名门正派根本不屑一顾。其他的学科也是如此,你只读了一本《重返英伦》,就想跟人家去讨论什么社会学的研究方法;读了一本《新唯识论》,就想去讨论佛教,其结果自然是自取其辱。哲学系的那个圈子更为混乱,搞胡塞尔的瞧不起维特根斯坦,研究阿多尔诺的往往指责海德格尔不过是一个纳粹,我们只懂一点儿可怜的萨特,可人家认为萨特根本不能算作哲学家……
由于特殊的政治和社会氛围,那时的很多书籍和影视作品都属奢侈品,全本的《金瓶梅》自然就不必说了,就连齐鲁书社的节本也很难弄到。我为了阅读刚出版的《柳如是别传》,几次到上海图书馆寻访,最后还是一无所获。而为了看安东尼奥尼的《放大》,两百多人围在电教中心的大教室里,14英寸的电视屏幕雪花飘飞,一片模糊。也有许多书籍在邮寄中传递流转,我记得台湾版安德烈·纪德的《窄门》传递到我手中时,同时有六七个人在等着阅读,而分配给我的时间只有两个小时。
回想80年代的读书经历,本科阶段未有名师指点,学业谈不上根基,缺乏系统,流于浮杂,浪费了太多大好光阴,每思及此,莫不深惜三叹。可看看如今的大学校园诸学科各立壁垒,功利性和工具理性都已登峰造极,又颇为今天的学生担忧。古人说,“一物不知士之耻”。80年代的读书风习固然有值得批评和检讨的地方,但那种“一书不知,深以为耻”的迂阔之气,也有其天真烂漫的可爱之处。
(摘自《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