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宁
老蔡坐在我的左手边,他的右手腕上拴着一块表。我猜这样的座次是他刻意安排的,他夹菜时那块表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晃,连表针、表盘上的字都看得一清二楚。阳光白花花的,像他炒的芹菜里提味的肥肉块,又亮又腻。
他还是那副吃相,扒米饭时那张脸快要伸进碗里了。嘴里呼噜呼噜的,下巴上的肉跟着颤,像那什么把食槽子拱了一样;甚至嚼起来,嘴里还发出“吧唧”的声音,使他和那什么更多了几分相似。
我敲敲盛芹菜的盘子,他抬头看我一眼,嘴里嘿嘿笑着,把嘴角的油摸净,腕上的表闪闪发光,表盘那一面他是故意朝向我的。
“表不错呀,蔡老师”。我首先提起这一茬,我猜他会很高兴和我详述这表的价格、功能,甚至寄托了什么什么美好的念想,也会同我说一说。
他却只顾吃,他炒的芹菜那么难吃他却吃得津津有味。他把半盘芹菜拨到自己的米饭上,把几块花白的肥肉夹进我碗里。催我快吃,催说吃好了送我回家。
这当儿,我开始想念我妈做的口水鸭。我一边数筷子上的米粒一边想,老蔡每次留我吃了他炒得烂乎乎的菜,开车送我回去的时候都要在我妈的铺子里顺两只鸭。这老头,肚子里的算盘拨拉得真响。
他忽而问我:“你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上次你说写一半了,长篇,写到啥时候是个头呀。”
我心头一凛,“我不会因为写东西耽误学习的”。我知道他想听的是这个。
“不不”,他慌忙辩解,“我的意思是你写好了给我看,我想看”。
我用筷子把几块肥肉埋进米饭堆里,“我吃好了”。我站起来把座椅推进饭桌底下,这是老蔡的规矩。老蔡的单身宿舍二十平米见方,太阳从窗户边露一点头就把房间照得一片敞亮。他解释到一半不说话了,嘴巴依着惯性嚼了两下,两撇八字眉拧巴在一起。
“嘿,我是老师你小子是老师呀”。
我踱到床边坐下,床板同学生睡的一样,木板拼在一起中间还插着缝隙,不牢稳,躺上去“嘎吱嘎吱”地摇。
我说这茬您不提我也忘了。
“臭小子”。他嘴里骂着,把一摞碟碗码成一堆,拿脏兮兮的抹布把油脂麻花的桌子一抹,推搡着叫我去开车门。
他的眼睛迷成一条线,嘴是笑的。
柏油马路和土路连成一条线,中间杵着杏溪的地标。老蔡的破车驶出了城门,周遭的环境立马变得大不一样。杏溪的确遗世独立,四块墙顶缀成高低起伏的一线的石墙就把县城从一片黄土地里托举起来。
夏天还没到,黄土带给人的是视觉上的热量。我靠在破车的革制沙发上,汗涔涔的,衬衣紧紧贴在我的背上。
迎面从漫天黄沙里冲出一辆吉普,一路呼啸与老蔡的破车擦肩而过,我注意到老蔡的双手搁在方向盘上明显一哆嗦。他冲我说话,可发动机轰轰的声音充斥我的耳朵,我只能看到他的嘴唇一张一合。
“你说什么?”我张大口型对他喊。
“我说你把车窗户给我关上!”他喊,这回我听见了。我把车窗户“咯吱咯吱”地摇上去,可时候太晚了,沙子和土伸着胳膊蹬着腿的从慢慢缩小的缝隙间往车里挤。它们落在我的头发上,从老蔡锃亮的头顶落到他的大腿上。我的眼睛迷了,车窗闭紧了我的眼睛睁不开了。
老蔡“哎哟”一声,汽车在沙子上滑了两米远,一个刹车停在路边。
我透过眼睫毛上的泪看着他,“你怎么了?”
他双手揉着眼睛,“沙子进到眼睛里去了”。他的声音被手心挡住,含混不清。
汽车发动机似乎也出了故障,老蔡对着油门使劲,一只脚快把踏板蹬下来了,发动机嗡嗡响着,从后视镜看到车尾扬起半米高的尘土。
老蔡下车查看,顷刻间返回,开得是副驾的门,“后车轮陷到坑里了,下来吧,推”。
我和老蔡忙活完,灰头土脸的在车座上绑紧安全带时,他的脸是青的。我咕嘟一声“老蔡你到底行不行啊?”声音和蚊子哼哼一般大,况且车开起来,满车厢都是发动机的响声和让人气恼的汽油味。
“你说我行不行,臭小子?”他居然听见了,密集的黄沙拍打着车窗。我认真想了一会儿,“除了讲课其他都不怎么行”。
他嘿嘿直笑,仿佛我在夸奖他一般。
越往荒处开,路上的车越少。老蔡的车虽破,架不住油门带劲,一路绝尘而来、绝尘而去,路人看来不定也同刚才那辆吉普忽然从满天黄沙里冒出来的场景一样惊心动魄。
老蔡教育我一定要考出去,杏溪虽比黄沙地好,却也不是人待的地方。考出去,外边的水比杏溪的甜,外面的天比杏溪的高,总之外面的一切都是好的。
我忙不迭地点头。
车驶上坚实的泥板路,一径通向村里浮着阳光的道上。我看到我们家屋顶上探出来高高的烟囱,形状和云团一样的烟从烟囱里冒出来往高处飘;我还看到我们家大大的招牌,白底红字,“米家口水鸭”几个字分外显眼;如果我的眼睛不近视的话,我肯定会看到我妈站在门口,满眼期待地冲着老蔡的破车招手。
我妈大包小包地揽,我抢先一步把所有行李一股脑抱在怀里,撒开腿走进我屋子。
我从屋子的小窗户里看到我妈给老蔡倒茶,老蔡掀开茶盖,细细地吹了一口,撅着嘴灌进一大口茶,这情景有些滑稽。
老蔡坐不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我妈照例拿出包好的口水鸭给老蔡做谢礼,它们刚刚出炉,往往带着热乎气,油水把包装的纸都浸透了。
他们在客厅里的对话我听得一清二楚。
我妈感谢了他一通,叫我出来和老蔡道别。老蔡说不必了,反正过两天开学又能和我见面。随后是开关门的声音,老蔡拎着鸭子走到墙根,拐弯之前还向我的屋子看了看。我一时兴起向他挥手,他没看到。转过墙根,胖乎乎的身影我就看不见了。
我妈问我在老蔡那吃好了吗,还饿不饿。
我笑,“他炒得那叫菜吗?我几乎没怎么下筷子”。
我妈一拍我的后脑勺,“臭小子!”她和老蔡商量好一般,默契一致地称呼我臭小子。“柜子里有新烤好的鸭子”。
我一溜小跑向厨房冲过去。
食堂的白菜炒成了一团糊饼,所谓的蛋花汤只是漂着两片菜叶的热白开。
那天天沉得很厉害。安明看到食堂长桌的另一端有个女生在碗里吃出了蟑螂,大呼小叫地说要给校领导反映,恶心死了恶心死了,一定要给校领导反映。
女生的周围围了一大帮人。
安明把手上的关节捏得咔咔响。他想反映个屁呀,直接抄家伙把卖出蟑螂的窗口砸个稀烂。
我的长篇写到了跌宕处,正缺几碗食堂的菜做铺垫,一场恶斗蓄势待发,接下来就是主角吃出蟑螂和食堂里掌勺的大师傅打得天昏地暗的戏码。
男主角和我一样,是高三的,高三谁不带点小情绪。
“剧情接下来急转直下,安明一战成名,食堂里的蟑螂销声匿迹,卖菜的见他就会后退三分,隔着玻璃窗捏着长勺的柄尖给他盛饭,哆哆嗦嗦卖给他的菜,番茄炒蛋只有蛋没有番茄,青椒炒肉丝只有肉丝没有青椒。可备不住那食堂的大师傅上面有人,后台硬一切都硬嘛。安明呀,也就让派出所给抓了”。
“那后来呢?”赵小桑显然听得入了神,仰起头一双大眼睛睫毛呼扇着望着我的侧脸,“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嘿嘿”,我挠挠头,“后来我还没构思好呢”。
“你真讨厌!”她娇声嚷,一巴掌拍在我的后背上。那声音软绵绵的,和她的马尾辫一样软,和她的手心一样软,我心里痒得不行。
“等我构思好了,第一个告诉你”。路灯底下,我们的影子忽长忽短。她的头顶抵我的耳垂,我一伸手,就能把她搂在怀里。
我这么想,真这么做了。周围人来人往,保不准会遇到校长、教导主任之类的大人物。我想我是疯了。
赵小桑一愣,继而用力推开我,跳到离我两步远的地方。“你有病呀,叫老蔡看到还了得?”
“看到就看到呗”。我摆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得寸进尺向她走过去。
“你给我打住!”她伸手阻止我,“在没人的地方这样那样也就得了,现在身边的人呼啦呼啦的,我还要脸呐”。
显然赵小桑动了气,把稿子往我手里一摔,甩着马尾辫加快脚步往教室走,脚步快得和跑一个样。
我在她身后咕嘟:“怎么又生气了?不是说好放假回来不生气的吗?”
我尾随她往教学楼跑过去。一边跑一边懊恼,我该多和她谈谈我的小说,她最感兴趣的不是这个吗?我该和她聊聊,小说里描绘的食堂的饭呀,其实原形都出自老蔡的炒勺。
三天的假期我一点没荒废。我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奋笔疾书,长篇的后半部分跌宕起伏,我常常写到忘了吃饭睡觉。
我坐在自己的桌子前,看到厨房的烟囱里冒出来一团团白色的烟,棉花一样。
我妈来查房的时候,我把事先准备的试卷压到稿纸上。她以为我一直在学习,心满意足地离开,留下满屋烤鸭的香气。
我在远离杏溪一中的家里,几乎忘了还有高考等着我。
返校前一天老蔡来电话问需不需要来接我。我冲我妈摆摆手,我妈客客气气地对听筒说:“不麻烦您了蔡老师,阿生是大人了,自己回去没问题。”
话头在电话线上抛了几个来回。我妈挂断电话,“正好你蔡老师忙,好像在写什么文章”。
他能写出什么东西呢?我想起他锃亮的脑门和炒得一团糊的芹菜,烤鸭的香味轻轻地抚摸着我的鼻子。
我后悔没坚持让老蔡来接我,返校的当天我恍然明白自己一直以来都低估了黄沙地的能量。我怀抱着大兜行李在沙子堆里走了半晌才摸到长途汽车站的大门。坐上汽车抖净衣服上的沙子,我在人挨人的缝隙间挤出一点空给自己呼吸。
我想老蔡的破车。
至少现在,他对我是顶重要一人,没他不行。
返校的当晚,我和赵小桑去操场散步。我给她看我的书稿,交谈十分愉快,没有出现卡壳也没有冷场。
只是搂一下肩而已,这并不是什么出格的动作。况且我们在一起大半年了,她柔软的声音在这个晚上直达我心底,前所未有的。
可是她却生气了。她气鼓鼓地往教室跑,我在后面一边追一边解释。我看到日落时分被太阳晒成红色的鼓鼓囊囊的云朵,和从我家烤鸭店的烟囱里飘出来的白烟一个模子。
教室里人来全了,老蔡在讲台上盛气凌人地俯视教室。赵小桑喊了一声报告就进去了,老蔡意味深长地和我对望了一眼。他是纸老虎,徒有虚表,直觉告诉我,他有事,一定有事要对我说。我熟悉他的目光。
所以我回望着他,不卑不亢。我尽量叫自己的眼里填满光彩,有那种蓬勃欲出的、希冀与他交流的欲望。他的神色瞬间变柔和了,我心里一凉,低下头去。
我知道我眼里的光彩消失了。
赵小桑坐在我前面,和我隔着一排。整整两节自习课,她闷声不响地伏在桌子上看书,下课女生约她出去也被她摆手拒绝了。这不正常,照往常每节自习课她与我至少有三次眼神交流,下课她邀着女生出去玩,乌泱乌泱一大帮人。
这回她是真的生气了。
第二节自习课我实在憋不住,传纸条给她,上面写着几个字:你还好吧小桑?她接了、看了,看了也就看了,没给我回,连个眼神都不给我。我叫前面的女生给她递第二张纸条,上面写了百八十个字,道歉的态度绝对诚恳。可那女生不干了,小声吵吵:“快高考了嘿,你俩别折腾了行不?”
她这一嗓子又尖又细,班里一大票人都听见了,几个男生嘿嘿笑起来没完。赵小桑把头压得更低了。
教室窗户那有个人影一闪,我心里咯噔一下,我太清楚那是谁了,锃光的额头反射的灯光直逼我的眼球。
果然,第三节的班会老蔡就大谈特谈交朋友,他说:“不是我不让你们谈,是上面不允许你们谈,我的话你们不当回事可以,上面的话你们敢不听吗?”他接着话茬说,“你说谈就谈吧,谈了我也不反对,可你们好好谈,别闹矛盾呀,闹矛盾多影响心情,心情一受影响,那学习不也跟着受影响吗?”
他的话前后两个意思,教室里先后笑了两次。三句话不离本行,绕来绕去还是停在那个点上。我不知他是责备我还是什么,因为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压根不看我,他看的是最后面那块黑板,上面画着花花绿绿的板报。
“当然,今天的班会主题不是我的意思,上头有指示”。他伸出一根手指往天花板一指,教室里起哄一样“哦”着,调子拖得很长。
我在列小说提纲的本子上划拉出灵光一闪的情节:安明因情与前排女生有隙,同时导致了他与班主任的关系恶化。
我琢磨着老蔡那几句话,忽然感觉到赵小桑投过来的目光。她的双眼黑亮,眼神像浸过水一样,湿淋淋的,总之她在富有感情地望着我。
我的心像一把炭,重又冒出了熊熊的火焰。
安明初中时每周都打群架,最严重的一次把隔壁班的男孩打出了轻微脑震荡,爹妈求爷爷告奶奶的,给了被伤的男孩他家里一点钱了事。从医院探访回来后爹妈合力把他绑在门前的槐树上,像教训不听话的牛犊一样用牛鞭子抽。除了脖子以上完好,其余地方鞭痕横七竖八的叠着压着,连衣服都被抽破了,白花花的皮肉顺着鞭痕渗血水。
爹妈的意思是让安明记教训,只要他喊疼就停手。可他眉头锁着眼睛闭着汗水顺着槐树淌,嘴巴愣是封得严严实实,半晌一声不吭。爹想好小子有尿性,不怕疼老子就抽。于是手里的鞭子就撒了欢,妈拦都拦不住。
爹打累了,揉着腕子想不能耽误下午干活呀,于是叫妈松绑。
妈方把草绳子解开,安明闷哼一声,直截了当,仰面晕过去了。
我写的长篇的主角是个有血性的人,活了小二十年,坚如磐石韧如蒲苇。平凡如我,满心羡慕这种抛弃七情六欲的日子。
返校的第三天,也就是距离高考还有六十八天的日子,老蔡派他的课代表叫我去办公室。我有预感,我早有预感,老蔡看着闷心里的算盘珠子拨拉的明快着呢。
我重新往眼里灌满光彩,一双眼睛瞪得溜圆。我希望用我的眼神告诉他,我渴望与他交谈。深处的意思就是伸手不打笑脸人。
我大概猜出他要找我说什么事,我走进办公室,心里发空。
他往办公桌前的平板凳一指:“坐”。我老老实实坐下了。
“你的长篇写得怎么样了?”他忽然问这个问题,我不知他是否话里有话,几个字后面是否藏着玄机,只得诚实回答:“过半了,六月中旬收尾。”
想了想,忙不迭地加上一句:“我不会影响高考的。”
他呵呵笑着说我多虑了,他说:“喜欢就写咯,你说我一教语文的,你搞文学创作我还能不支持你吗?就是啊……”他从一堆教案试卷底下抽出一沓稿纸,“看你写我这手也犯痒痒,前几天你们放假我开始动笔,现在也完成几千字了,你平时完成了作业啊什么的,帮老师看看吧,多提意见。”
他这话诚恳万分,我受宠若惊地接过来,装模作样地来回扫视了几眼。约摸看了十分钟,我还给他连声夸好。其实那题目就俗得扎眼,稿纸上的内容我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可我只能说好,他左手右手掌握着生杀大权,虽然我每次放假前都去他的单身宿舍吃烂乎乎的炒菜,虽然每次他都开着小破车穿过几十里的黄沙地把我送回家,且全班只有我一个人享受这待遇,偶尔他也不顾及形象同我插科打诨,我没心没肺的同他笑,可其实我是怕他的,有的人能够不怒自威,老蔡就有这样的能力。我的心里一直给他留着个位置,高高在上,像我家檀木桌上摆的关公大老爷一样,日日上香,逢年过节还需进贡,好吃好喝的伺候着生怕他生气。
我静候他的吩咐。“赵小桑”这三字像针一样,老蔡只要吐出它们哪怕一次,我肯定感觉脚底板给扎了似的,整个天灵盖都不舒畅。
“还愣着干吗?快上课了呀”。他吩咐我走。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里怔了一怔,野马一样撒缰,两步跨到办公室门口。
“等等”。他忽然叫住我,“周末去我那吃顿饭吧,我做”。
上课铃响了。
“还有,叫着赵小桑,就你俩,别叫别人了”。
这话说的,轻描淡写不着痕迹。我两只脚都走出办公室了才发觉老蔡说了那三个字,我脚底板的穴位像被一排针反复扎着,跑了几跑,跳了几跳,就差在地上打个滚了。
我在走廊上飞快地跑,上课铃声紧紧追在我身后。与此同时我心底开始尖叫,音量一点也不亚于上课铃声。
我跑到教室门口,心脏跳个不停。脑袋里像被安了蝴蝶的翅膀,忽闪忽闪地闪回我看到的老蔡的手稿的名字。
我喉咙深处喘出来的粗气简直要把我吞没了。
安明打人,也被打,可他没进过局子,可以这样说,安明是没有前科的人。
没进去之前他想局子里怎么怎么可怕,会被掌嘴、从鼻孔里灌辣椒油、坐老虎凳,反正渣滓洞里有的局子里一应俱全。
头次进局子他没告诉爹妈,他知道那已经是俩老人了,打他打不动,上头也没人。局子里能怎么可怕还能把他治死不成?
安明摸着自己的脉搏,他想我的血性在这儿呢。他这么想,心里敞亮了许多。派出所是玻璃大门,里面极干净。
“千斤的重担我一个人扛吧”。他这么想着,大义凛然地和带他来的警察走进了派出所。
这周我的心里惴惴不安,毕竟在高三谈朋友是比写小说更大逆不到的事。写小说分散一个人的精力,谈朋友分得是两个人的心。
高考的倒计牌翻得很快,直到周五我也没敢告诉赵小桑周末去老蔡那的事。她的心小,小指甲盖一样,担不起重量。
周五这天忽然出了差错。这差错影响了老蔡相当久的一段时间。
差错还是胖子引起的。
这不新鲜,胖子从省城转到我们学校是导火索一样的人物。来的第一天还没和我们混熟就加入了年级里的团伙,隔几天就听说了他抢初中小孩子的钱。胖子这根导火索只要一引爆,牵连的绝不只是一个两个人。
索性各科老师对他不再管束,他上课的时候再怎么睡觉再怎么接话茬再怎么煲电话粥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胖子的错误出在不该在老蔡的课上耍宝;老蔡的差错更加显而易见:他打了胖子。
总复习到了第二轮,但轮到这个作家的文章,老蔡还是额外挑出来再讲一遍。他对这个作家的崇拜是显而易见的,可以看出他为这节课下了不少工夫,哪哪引经据典,哪哪声情并茂,把平平的一篇散文讲得高潮迭起,同小说一样。
胖子的手机偏偏在这个时候响起来,胖子识相,按了。拨胖子手机的是一执着的主,锲而不舍地打着他的号码,我们听到手机的铃声在教室里一遍一遍响。
老蔡的脸上挂不住了。
老蔡说李庆同学,请你出去打电话,别影响同学们上课。
胖子没二话,走起路来浑身的肉像水一样晃。他在走廊里打电话疯狂地笑着,老蔡把教室门关上仍旧能听到动静。老蔡以前就说过,“我讲课是讲究气场的,你们都别打破我的气场,打破了我这课就说不下去了”。
如今胖子当真打破了老蔡的气场,他的气场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向外呼呼地冒气,老蔡原本激昂的情绪通红的脸瞬间变得铁青。他努力让自己的精力集中起来,却是徒劳。我注意到粉笔被他捏在右手里,都捏成粉了。
胖子和那边聊够了,老蔡堵在门口不让他进门。老蔡以前不这样,他对谁都松宽,尤其是胖子。
这次他当真动了气。
老蔡说:“你想进来也可以,但你要给我道歉,站在讲台上给同学们道歉,因为你打扰他们学习了,否则从此以后你别进我蔡某人的班。”
胖子几年如一日的蛮横惯了,他不吃老蔡这一套。他硬往里闯,胖乎乎的身子和老蔡的啤酒肚抵着,门在两个人的推拥下晃来晃去。
老蔡急了,伸手给了胖子的后背一巴掌。这一巴掌力道不大,胖子肉厚的缘故,声音格外脆格外响。
胖子愣住了,老蔡也愣住了。胖子被额头上的肉压成一条缝的眼睛骤然睁圆,“你敢打我?!”
“不是……我……”老蔡是读书人,估计年轻时也没怎么和人动过手,这阵势他哪见过,一下子支吾起来,反像个犯了错的学生。
我和后排几个男生都站起来了,生怕老蔡吃亏。
出乎我们意料,那胖小子居然撒开俩大粗腿,从走廊里跑了。老蔡的情绪很激动,手控制不住地抖。
他拿起语文书试图继续讲课,整个班寂静无声地盯着书皮。过了一会儿,他把语文书搁在讲台上,俩手一摊,“算了,你们上自习吧”。
老蔡在讲台旁找了个板凳坐下,恰好阳光照在他身上,从远处看他像发光体一样,整个人是白亮的一团。
老蔡一个上午再没有说一个字。
显然胖子不是轻易善罢甘休的主,这点班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就老蔡不知道。特别是下午的语文课,他一进教室门发现胖子的位子空着,立马咧开嘴角笑了。
他顺着上午的内容讲,哪哪引经据典,哪哪声情并茂,高潮还是一环套着一环。
教室门猛然被踹开了,“嘭”的一声响,老蔡一个哆嗦。来人膀大腰圆,裤腰用背带系着。胖子跟在他身后,脸缩成一团。胖子的后面还跟着四五个大男人,膘肥体壮的样子。
胖子和领头的男人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叫一个丑。以前我们以为胖人长得都是一个样,见到胖子和他爸才知道终于遇到两个活生生的例外。
那男人问胖子:“这就是你的班主任?”他的手指指向老蔡的鼻尖。
胖子一点头,那男人一步跨上前,巴掌“啪”地一声抽在老蔡的脸上,“叫你他妈的打我儿子!”
那巴掌叫老蔡一个趔趄,他的眼镜歪到一边,左边脸立刻泛起红色的掌印。
班里男生呼啦一下全站起来了,胖子身后的几个男人摆出架势。“别别……”老蔡劝阻,这劝阻更像哼哼。老蔡再怎么劝阻也不能阻止一本英语书干脆利落的扔在胖子他爸脸上,班里几十个男生一股脑冲上来。
女生们尖叫着排在教室后面,胆子大的举着辞海来支援,更有甚者不管三七二十一高举拖把柄直接往群架堆里捅。
我的眼眶被其中一个男人的巴掌擦到,火辣辣的疼。
教室外面围满一圈看热闹的学生。我突出重围,叫赵小桑指挥几个女生把胖子的课桌抬过来。这课桌起码有两袋大米重,我不知力气从哪来的,单手就把它举起来,大喊一声:“给我滚吧!”我把它扔出了窗户。
我们的教室在五楼,那巨响震耳欲聋,仿若地震一样。全校所有学生同一时间从窗户里探出头往下看,我拍拍手,心满意足地看着胖子的课桌摔成一堆碎的木棍和木板。
人群里有人高呼:“报警了报警了,警察一会儿就来。”
胖子他爸住了手,胖子和几个鼻青脸肿的男人也住了手。他们在来闹事之前似乎就演练过,胖子他爸一挥手,几个男人利落干脆地从人群中挤出去,往停在校门口的轿车撒丫子跑。
老蔡坐在讲台上,眼镜还是歪的,他盯着满地狼藉,不可置信地张着嘴。
“蔡老师,起来吧,地上凉”。我扶他起来,他顺从地和我走到教室外面。班长指挥学生收拾残局。他忽然倒吸一口凉气,“警察呢?不是警察要来吗?”
我笑着说:“骗他们的,把他们吓跑不就得啦,没有人报警。”
他应了一声,把头抵在走廊的墙上,他的眼镜仍是歪的。
我拍了拍他的肩,他忽然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派出所里没有杀猪似的哭号,没有幽闭的让人喘不过气的暗室和满地鲜血。和安明谈话的是所长,因为安明听到所有的小警察都一口一个“李所长”叫得那叫一个亲热。
所长说:“你去和受害人道个歉,再回来签个字这事就过去了。受害人宽宏大量不打算追究你的责任,看在你要高考的份上,暂且放你一马吧。”
安明尾随所长到二楼的房间,大师傅却不想见他,没绑绷带的右手不耐烦地向门外拨拉,那意思是叫安明快走,眼不见心不烦。
安明回派出所大厅签字,顺带还要按手印。安明想怎么和旧社会卖身画押一样,想着想着就笑了。
安明脸上的笑容挂到走出派出所的大门,抬头就看见李倩蓉在马路对面的红绿灯下向他招手。他笑容一顿,脸上的表情被吃惊填满。
他向李倩蓉跑过去,“你怎么在这儿?”
“我爸在这儿工作啊”。
“你是说……李所长?”安明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
“你打伤的人呢,是我大伯”。李倩蓉笑着:“你得感谢我啊,不然你可要被拘留了。”
安明嘴里说谢你谢你。路转了个弯,在一堵围墙后,安明确信从派出所的玻璃门里看不见他们了,他把李倩蓉的手抓在手里。
“从此以后,我安明也是有后台的人了”。他喜滋滋地想。
直到星期天早上我才告诉赵小桑老蔡邀我们中午去他那吃饭的消息。我发现经过和胖子的那一战班里的许多女生胆子都大了,特别是赵小桑,这可是指挥一票女生把胖子的课桌搬给我的主。
所以——当她一脸随遇而安的表情对我说:“去就去呗,小事一桩。”我恍然发现,这真的是很小的小事。
临近中午,我拉着赵小桑摸到老蔡的门。敲门没人应,我扒着门往里张望,门是反锁的。给他打电话,关机。
“走吧”。我对她说,“不用发愁怎么下咽他的芹菜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这是周日正午,阳光泛滥。杏溪没有春天,几场雪过去短袖就上身。我和赵小桑去食堂吃好饭,打算去学校旁边的奶茶店度过下午的时光,她复习她的数学,我继续我的长篇小说。她把头伸过来要看我的小说,我说安明正沉浸在高三的爱情里,又惶恐又甜蜜。她觉得这是她喜欢的戏码,就开始心满意足的做题。
休息的间隙,她问我,“如果以后我们考不上一所大学怎么办?”
“那就去一座城市”。这不需要思考,“你学习好,你上本科,我学习不好就上专科呗,反正我要离你近一些”。
她嘿嘿傻笑,我点着她的额头。
赵小桑忽然“哎呀”小声叫起来,同时身子缩成一团,尽量叫我的身体遮住她。我问她怎么了。她含混不清地说:“老蔡……老蔡……”我向身后望去,老蔡光秃秃的头顶果然隔着一个女人的头发像灯泡一样兀自闪光。两人一人一杯奶茶,交谈热烈,老蔡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我们。
而那个女人的身材、衣服、发型竟是这样眼熟。
在赵小桑拼命往我身后躲的时候,我必须用力掐住自己的喉咙,以备我依着惯性,对那女人喊出“妈妈”两个字。
这个阳光灿烂的周日,距离高考只有六十天。
从那天以后,老蔡没再对我提过邀请我和赵小桑去他的宿舍吃饭的事。事实上,老蔡开始注重打扮了,衬衣皮鞋领带一应俱全,他是我们学校鲜有的西装革履来上班的男老师,走在教学楼里简直成了一道风景。
我听过男同事揶揄他:“哟,老蔡,春天又来了呀?”
他这时就像领导人一样摆摆手,不明着否认,人家就当他默认了。
老蔡离婚这么多年,现在终于要告别单身宿舍了,我真心为他高兴。
胖子又回来了。胖子他爸上头有人且级别比校长高。胖子那天属于带头打群架,却没被通知批评。他坚持留在老蔡的班,目的就是怄气。他回来那天以一副胜利者凯旋的姿态,晃着满身水一样的肥肉,走向给他新做的课桌。
老蔡不再是见到胖子着急忙慌的老蔡,甚至——他看着胖子的大脸嘴上也会涌出笑模样。这笑让胖子心里发虚,逢老蔡的语文课就逃出去玩,倒让老蔡省了不少心。
四月底进行的二次模拟考试,我在班里的成绩仍杵在中游,比上次退了三名。赵小桑的成绩比我好很多,她是稍微努力一下就能和班里顶尖的学生争争前三的潜力股。
我拿着我的成绩单去找老蔡,他分析了半天扔给我一句:“依你的水平来看,考这个名次是不应该的。”
我不知他这话是夸我是损我,说我的水平高于这个分数还是低于它。“别紧张小伙子”。他用力拍拍我的背,递给我一块糖。
“你看你能不能少写点小说,到这个时候了,你也知道……”
我忙不迭地答应下来。他嘿嘿一笑,“小子,我的小说可是完稿了,你别急,高考完再写,你写的比我强”。
听了一堆鼓励的话,临走时他对我说:“赵小桑有希望考上一本。”
这话里有话,我听懂了,字字后面都有玄机。
“我知道”。我对他说,特真诚的对他一笑。
有些话我不能对赵小桑明说,我只能在和她交往时故意保持一点距离。幸好她每天在题海里浮沉难以抽身,我的疏远啊视而不见啊对她没有太大的影响。
我告诉自己这样的日子再过三十天就结束了。
是的,还有三十天就高考了。时间是越过越快的,不止我这么认为。我懊恼我再怎么拼命跑也追不上它的脚步。我的小说被我压在被褥底下快一个月了,有时我会想安明的故事写到哪了。哦,写到他认为自己是一个有后台的人了。
前面落下的东西太多,我常常是我们班最后一个走的,有几次我离开的时候整座教学楼的灯都灭了。校园里的照明灯藏在暗处,一大部分坏了,另一部分半明半暗。走到完全黑暗的地方要凭白天的记忆摸索着向前走。
学校的小树林是叫女生胆寒的地方,别说女生了,我走夜路每次经过这里心脏一直跳。小树林仿佛被雾笼着,阳光月光终年投不进去。
这天晚上月亮的光特别淡,大团云彩在月亮下方飘,地面不能朗照。
我走到树林处忽然蹿出一只手抓住我的衣领。撞鬼了!我惨叫一声,浑身筛糠一样抖个不停。
冰凉的金属抵着我的喉咙,是刀,月光照下来我看得一清二楚。
随后树后面又蹿出四个人,身形高大,其中一个胖得要命,周身的肥肉像水一样晃。我看清了,“胖子!”我下意识大喊,抓住我的人紧紧捂住我的嘴,胖子和其他男生按住我的身体。
胖子在我脸上细细打量了一番,“那天就是你把我的课桌扔到楼底下的吧”。他说着迎面给我一拳,我的鼻子又酥又疼,鼻血黏了我一脸。
“搜!”胖子招呼余下男生搜我的身。那天我的口袋是空的,他们摸索半天摸出几枚钢镚,对我又是一阵拳打脚踢。我被捂住嘴,仍痛得直哼哼,我感觉肋骨要断了,他们打累了,我躺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一阵恐惧的念头忽然攫住我的心脏:今天晚上,我不会死在这里吧?
我挣扎着站起来,并且用力呼喊。他们惊慌失措,一个人用手捂我的嘴,我的牙齿毫不含糊地还给他一口,被咬的人杀猪一样惨叫起来。
“谁啊?”那边传来声音,并且有手电筒的光照过来,“谁在那边?”我听出是老蔡的声音,眼泪霎时涌满眼眶,我有救了。
胖子听出了老蔡的声音,招呼两个男生叫他们不要跑,当他看清老蔡是孤身一人后,五个人撇下我迅速把他包围起来。
“哦?是蔡老师呀”。胖子阴阳怪调地叫着。
“李庆,你……”我肯定老蔡一点不害怕,他只是生气,“你真是混账!”
“我混账?啊?”胖子他们几个扭住老蔡的身子,老蔡死命挣扎,我从地上爬起来。老蔡忽然用力对我呼喊:“臭小子快跑!!!”
我怎么就跑了呢?当我意识到我的双脚带着我的身体朝与他们相反的方向没命奔跑时,我恨死我自己了。老蔡的手电筒掉在地上,它发出的光正好为我照亮逃跑的路。我没有因为身上疼痛而跌倒,连趔趄都没有。鼻血流进我的嘴里,腥甜腥甜的。我一边骂自己该死,一边努力往安全的地方跑。我越跑越远,我越跑越快。
当我终于跑到看不见老蔡和他发光的手电筒时,一声惨叫划破夜空,是老蔡的。
在我眼眶里翻滚许久的热泪终于迸溅出来。
走到病房门前,我反倒不好意思了。我妈拎着老蔡爱吃的口水鸭,命令我第一个进去。她说老蔡对我的意义不一样,他不仅是我的班主任,更是我的救命恩人。
老蔡见我们来,挣扎着坐起来。我妈说:“哟哟,可使不得。”一面扶他躺下。
老蔡看见口水鸭,眼睛眯起来了:“哎哟,我说什么来着,就是脱臼就是脱臼,小毛病,你们这样宠我,真让我把自己当病人了。”
我替老蔡掖好被角,“蔡老师您是我的恩人啊”。
老蔡长叹一声:“那天晚上呀,多亏有值班的保安,他们在我腿上来了一下子,我一叫一屋子保安给引过来了,那帮小子吓的哟,钻进树林一会儿就跑没了。可惜了,当时一个也没抓住,以后他们不还得祸害咱们学校的学生吗?”
“这您不用担心”,我笑,“胖子那帮人昨个被校长开了”。
“你说给我听听”,老蔡来了兴致,“不是胖子他爸后面有关系吗?”
“后面再有关系也备不住当面犯事呀。那几个小子,把校长家的狗逮住杀了。校长亲眼所见,当场人赃俱获,当时校长就说了‘要不他们走,要不我走!'第二天他们就收拾铺盖卷滚蛋了”。
老蔡听后哈哈大笑,一不小心触及伤口,嘴里叫疼。我妈嗔怪:“你瞧你,不小心。”
老蔡床头的日历标明今天是五月二十号,离高考还有十五天。六月的那三天被他用红笔画了圈。
我推说回去看书,掩上病房门离开。病房里只有他俩,窗户开着,我能听见他们的谈话。
老蔡说:“这臭小子,个子刚长到我膝头我就认识他了。我和他爸爸同事那么多年了,学校派我去西藏那边支教,我不乐意去,推给他爸,嘿,谁知道还真去了。你说他去的第二年就遇上泥石流谁能想到呢?”
我妈说:“这都过去多少年了,都过去了啊,别再想了。阿生不和你亲儿子一样吗,这些年你照顾他够多了。”
我从门缝里看,老蔡躺着,我妈坐着,他们距离很远,手却握在一起。
安明在高考的前三天鏖战了三天,最后一晚上睡了长长的一觉。考试当天醒来眼珠乌黑发亮,他走进考场对在校门外等候的爹妈比画“OK”的手势。
我在高考前为我的长篇加了最后一笔。高考了,我走进考场仿佛踩着棉花。
两天半的时间过得很快,我拼命地跑啊跑最终还是抓住了时间的尾巴。
高考结束后我大睡了三天三夜,三天后我在一个傍晚醒来。天空响晴,成群结队的归鸟在太阳脸前掠过。
我坐在我的桌子前给我的长篇缝缝补补。我听到老蔡的破车的声音,我妈招呼我出去。
老蔡按照约定,带来他写好的小说。他说他等着看我的小说,眼巴巴地等得心急。他还说他思来想去给小说换了个题目,那个《人民教师的生活》实在俗不可耐。
我笑:“您老人家终于意识到啦。”
他把茶碗里的茶叶吹开,撅着嘴唇往嘴里灌了几口茶水,照例起身告辞,我妈把两包口水鸭放在他手上。
“对了”,他忽然凑近我小声问,“你志愿填的大学是哪个城市的?”
“本市的呀,我爱黄土地”。我插科打诨,他拂乱我的头发,“赵小桑也是报的本市”。他冲我眨了一下眼,故作神秘。
我发现老蔡把他买了没几个月的表放在桌角了,我冲他喊:“蔡老师,你的表落下了。”
“送你了”,他的声音喊回来:“庆祝你高考结束。”
老蔡顺着墙根走,拐个弯就没了影子。我望着墙上的枝枝蔓蔓,情不自禁地对我妈说:“老蔡是个好人,考验的差不多就嫁了吧。”
“臭小子,怎么跟你妈说话的,没大没小”。她一边笑一边狠狠地骂,面颊上飞着两朵红云,表情是少女样的羞涩。
我打开老蔡的小说,他修改的题目在涂黑的原题目的正上方,用大号的黑体字写着——《美丽人生》。
我抬头望去,老蔡的破车正消失在夕阳辉煌的光芒中。
傍晚时我家的口水鸭店又开炉了,屋顶上高高的烟囱里冒出一团团白色的烟,它们飘到了天上,飘进了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