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未长穗的芦苇。葭,初生的芦苇。简单而言,蒹葭就是芦苇。
《诗经》里有:“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苍苍二字,最适合蒹葭。芦苇青嫩,白露凝结成霜。多么纯美的画面!让人心驰神往。
蒹葭两个字也是美的。古典,朦胧,纯洁。两个字皆是一声,读起来舒缓,轻柔,薄凉。听人念到,也总是美到心惊。它比芦苇二字好听。意蕴上,芦苇总显得有点轻飘飘的,没有蒹葭能入心,入魂。
家乡有条河,肆无忌惮地穿过村子。河两岸长满了蒹葭。
喜欢看蒹葭生长的模样。它比河更肆无忌惮。在春天的风里,在夏天的光里,自顾自地生长。长成少女的模样,清纯丽质;长成熟女的身姿,风情万种。风与光,都是为它而生,为它而来。在水与水相连,山与山相对的光阴里,它尽情地享受着上帝的恩赐,一点也不拘束。
风一吹,叶便绿了;
光一照,籽就结了。
蒹葭就是这样——
孤傲,冷峻,惊艳。谁也不放在眼里。那些浅水嬉戏的鸭子,那些跃出水面的鱼儿,那些低空飞翔的白鹤,它都不予理会。总是低低地埋着头,奋力地生长。偶尔风来,才抬头看一看天。
大多数蒹葭会开花。大概发生在八九月。
蒹葭连开花的时间也是孤傲的。它没有选择百花泛滥的春天。它不屑与那些艳在表面的春花争奇斗妍。这种不屑总会让人惊讶——
呀,多么艳的花儿呀!
是的,蒹葭的花是艳的。它的艳,艳得内敛,艳得让人一见便再也忘不了。
它的花色简单。没有春花的千颜万色,只白中透着一点绿。看似平常无奇,却在水天之间有意无意地昭示着自我独特的品格。那些花,在风中摇曳,但它们只摇曳给自己看。我们能够看到,都是沾了蒹葭的光。它仿佛永远在对自己说——
我就是我。
与谁都无关。
喜欢看巩俐主演的电影《摇啊摇,摇到外婆桥》。看了一遍还不够。要看两遍,三遍,四遍……怎么看也看不够。
电影中有个画面,静谧到纯美,纯美到惊艳。
那是一个小岛,岛上绕着流水,流水周围长满蒹葭。应该是深秋了。天色有些黯淡。一阵风接着一阵风吹过。从新绿,到墨绿,再到深黄,那些蒹葭都苍老了。
尽管苍老,可它们绝不会等死。
它们在风中起舞。舞姿极其简单,或朝东,或朝西,抑或朝南,朝北。可简单而不乏味。每一个动作都尽显妖娆与妩媚。暗天色,冷风,流水。都心甘情愿做了点缀。
连巩俐也甘心做陪衬。
蒹葭丛中,藏有一小木屋。章子怡一身旗袍,抹着口红,叼一根烟,婀娜地倚靠在柱上。妩媚,妖娆,丽质,冷艳。女人的味道几乎被她演绎尽了。这是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美。男人见了,没有不醉心的。
烟熄了,天越来越暗。看过蒹葭起舞,章子怡也一定心惊了。她明白了,无论如何浓妆艳抹,也比不过这一丛丛蒹葭。于是,她也认命了,换上了农家衣衫。
我在想,她会不会也在心里嘀咕——
惊艳莫过于蒹葭。
蒹葭离不开水,是水生植物。
《诗经》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下一句便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水绕着蒹葭,蒹葭绕着水,伊人宛在水中央。
邓丽君演唱的《在水一方》,也是这一篇章的改编。邓丽娟演唱此曲,总深情款款,无比陶醉。在她的歌声里,一定有一个画面——流水静深,蒹葭苍苍,应风而舞,有一美人,丽质气佳,衣袂飘飘,在水一方。在水另一方的是——一俊俏的男子,唱着温婉动人的情歌。
这便是最早的爱情!
这便是最美的爱情!
蒹葭苍苍,从来都不缺爱情。上一段时光的爱苍老了,下一段时光自有伊人来。爱了几千年,最美的爱也还在这里,陪着白露一起凝结成霜。
白露霜里,我看见年少的自己——那个为一袭白衣裙摆迷醉的少年。
爱,是什么?
我和她都不知道。懵懵懂懂,就想在蒹葭苍苍的季节里,彼此相视,彼此微笑,彼此拥抱。连言语都不用。情歌尽在心里吟唱。彼此的心,在风吹皱的河水里,比万里无云的天更透明。
我们都倔强得要命。像蒹葭一样倔强。就是要在一起,谁都劝不了。即便后来,天涯茫茫,也无怨无悔。
她比我更喜欢蒹葭。有事没事便提起画笔画上一幅多年前的苍苍蒹葭。多年后,她送过我一幅。每次看都像第一次,惊艳到良久沉默,痴痴呆呆。每次节日发祝福的短信,她的总是最特别——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我明白其中意,便回——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多年来一直如此,从未改变。
蒹葭苍苍,苍老了我,苍老了她,也终将苍老了所有人。
可我们都还活在苍苍的蒹葭里。
那些苍苍的蒹葭呀!
——是回忆,亦是我们每一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