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尤之
引子
黄鼠狼下老鼠,一代不如一代了。我母亲坐在灯晕里,唉声叹气地说。
灯晕里,还有我和我父亲。我们坐在一盏昏暗的洋油灯下,听我母亲说过去的事情。
我母亲是在讲我们何家的历史,主要是讲我爷爷的往事。于是,与我爷爷相关的人,也一一从我母亲嘴里蹦到了灯晕里。
按理说,对家史最有发言权的是我父亲。但我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虽然家史了然于胸,但他却和我一样,默默地做了我母亲的听众。偶尔,也会插上一两句。我母亲不时看我父亲一眼,笑容挂在嘴角。
你爷爷浓眉大眼,阔嘴厚唇,一米七八的个子,脊梁直得跟铁板似的。过去的话口,叫风流倜傥,一表人才。我说现在改叫帅哥了。鸟美在羽毛,人美在心灵。我父亲嘿嘿地笑,像背戏里的台词。我父亲喜欢唱淮戏。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我引用了一句伟大领袖的诗词。
依我看,我父亲也够得上一表人才,大眼睛,双眼皮,身高一米七四,比我高一个头项呢。我的话还没落地,我父亲给了我一个轻轻的耳刮子,带着暖暖的风。
我母亲撇撇嘴,显然不以为然。其实我母亲嫁我父亲的时候,我爷爷也就刚过四十。但我母亲说第一眼看到你爷爷时,就觉得他很像个成熟的男人,英姿勃发,潇洒飘逸,非常有魅力。
岁月带走的往事,如碧波深处的水草,被我母亲一点点儿打捞起来,依然散发着新鲜的草香。接下来,我母亲对我爷爷的评价,让我大吃一惊。我母亲说,可惜你爷爷是个绣花枕头,不学无术的败家子,否则何家不知有多风光呢。父亲和我都翻起了白眼。
我母亲是个有一说一的人,像庖丁解牛似的,把我爷爷的骨骼经脉都打开了,不时用刀子剔来剔去,剔得我都疼了,还有羞。我父亲更不自在了,像看电视看到了广告,暂且离开了。三五分钟后,他又坐回来,湮没于旧事中。
这是在我爷爷百年之后的晚上。冥冥之中我和我爷爷邂逅了,身边还站着我的两个奶奶。
一、苦恋
早年,何家在英华县是个大户,家境殷实,良田百顷。那时当家的是我太爷。我太爷帅不帅,我母亲未作描述。我母亲是孙辈媳妇,未能赶上见过我太爷。而我太爷的赫赫威名,我母亲是听说过的。在英华,我太爷是个响当当的人物,人脉广,有钱势,出门以轿代步,前呼后拥。然而我太爷并不倨傲,与人甚和,英华人都知道,何爷是好人,三岁小孩都不曾得罪过。那时兵荒马乱,饥馁遍野,与我太爷熟识的,带上条米袋,叫声何爷,麦子玉米便可借上一升半斗,缓解一家老小的饥荒。
何家当时雇了八九个佣工,一年到头吃住在何家,何家百亩良田全扔给了他们。过年了,佣工们的一家老小都来何家,热热闹闹,团团圆圆。何家顿顿大鱼大肉,餐餐鸡鸭鹅蛋,舍得给佣工们吃。佣工们都是乡下的,一家人来了县城,有吃有住有玩的,不用花一分钱。那时上一趟英华,好比现在去趟港澳台,能引起全村的轰动。英华城热闹,卖灯笼卖对联的,卖年货卖鞭炮的,卖新衣卖新帽的,一派繁荣。
我爷爷就在这热热闹闹的日子里,渐渐长大了。
何家有个叫夏志伟的管家,深得我太爷欢心。他为人诚实,做事稳重,视我太爷为亲生父亲。除了拿点工钱外,从不往外拿东西。相反,一草一苗都往何家带,像自个儿家似的。何家有账房先生,本来是不用管家的,我太爷念他忠心耿耿,就让他做了管家。夏志伟更忠诚了,每天到地里走走,看庄稼有没有生虫,有没有干旱水淹,长势如何,收成如何,分了我太爷一半的担子。我太爷轻松了,极少操心地里的事。
可惜四五年后,夏志伟却离开了何家。据说夏志伟离开时,我太爷难过得三天没说一句话。
夏志伟离开何家,是不得已的事情。事情由我爷爷而起。
夏志伟有个姑娘,叫芬芳,十五六岁的样子,恬淡文静,雅言少语。过年来何家,都是一色的打扮,上穿一身浅绿底绣着白牡丹的绸缎大襟,下穿粉色绸裤。这大概是芬芳最高档的礼服了。土气了点,穿在芬芳身上却也合身受看。见我太爷,芬芳羞赧一笑,老爷好!轻声慢语,像蚊子掠过。我太爷笑得满脸像葵花饼。芬芳这伢子,像个小家碧玉。听得芬芳脸飞红霞,面若芙蓉,一溜烟跑了。承蒙何爷夸奖,乡下丫头,怎及大少爷风度翩翩,端庄洒脱。夏管家嘴上这么说,眼梢却藏着笑。
我爷爷正在苦读寒窗,青春年少,意气风发。书读得怎么样,我母亲省略没提。想我爷爷一生不曾博得功名,我估摸他的书读得也不咋的,或许还不及我,我读过大学呢。
芬芳我爷爷见过不止一次了。芬芳十三四岁起,每年都来何家过年。我爷爷起先对芬芳不会有什么深刻印象,芬芳还只是个花骨朵儿,尚未出彩。我爷爷也才十五六岁,未长熟的梨子。我爷爷什么时候注意上了芬芳,无从考证。大约在芬芳十六岁那年的正月,这朵含苞的花儿,在何家大院嫣然开放了。粉白的小脸蛋,柔软的小蛮腰,像一幅仕女图,国色天香地开在我爷爷的眼里。
我太爷没有发现我爷爷的变化。事实上我爷爷的变化明摆着呢。今儿个一袭灰色长衫,围着雪白的围巾,儒雅飘逸,玉树临风,像《城南旧事》里的学生模样。明儿又换一身绸缎,雍容华贵,光彩照人,一副公子哥的派头。
芬芳不敢直视我爷爷,脸总是红红的,低眉一笑,连声招呼都不打,就逃之夭夭了。
就是那低眉间的含羞一笑,在我爷爷青涩的梦里泛起了涟漪。我爷爷踯躅在芬芳经过的小径,捕捉缕缕余香。
我爷爷的书房在后院,偏僻清静,书房的后面是一小片竹林,青枝绿叶,幽深静谧。微风吹荡,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鸟儿扑翅,叶儿颤摆。我爷爷常坐在这片竹林里,听鸟语鸣啭,看花谢叶飞。
后院是闲人免进的地方。我太爷吩咐了夏管家,家人别到后院去,更不要去书房,怕打扰我爷爷的学业。
芬芳自然不懂这个规矩。芬芳正是梦幻天真的年龄,一见这片竹林,就像鸟儿飞进了林子,和我爷爷一样,听鸟语鸣啭,看花谢花飞。
这片竹林或许就是我爷爷和芬芳相恋的场景了。事实是怎样的情况,我母亲说不明白,谁也说不明白。爱情这玩意儿,像捉迷藏,躲躲闪闪的。要是不躲不闪,我太爷就知道了。那么我爷爷和芬芳的人生,或许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这段爱情故事留下了一些谜。是谁先主动的?在什么时候?如何做出了男女之事?在什么地方?以我的推测,应该是我爷爷主动的,他是男人,男人都好色。那年芬芳呆得最久,有大半个月吧,正月里反正没什么事,夏管家随女儿的意,让芬芳多玩了些日子。这正合了我爷爷的意。我爷爷和芬芳酿出了甜蜜,也酿出了苦果。两个懵懂无知的男女,对能否走到一起双宿双飞,那么遥远的事,或许想过,或许想都没想过。
事情败露已是三月之后,败在了芬芳的肚子上。芬芳从英华回到了新康邑。新康邑是夏管家的老家,离英华有五十来里地。情窦初开的芬芳对我爷爷日思夜想,望眼欲穿了。我爷爷仍在后院苦读寒窗,或许也没了读书的心思,坐在那片竹林里睹物思人,浮想翩翩了。那时唯一能传情的便是邮差,我爷爷没给芬芳写过信。也许想过,但芬芳扁担倒下来也认不出一字来,写信也是白搭,只好任思念在心底疯长了。
一起疯长的,还有爱情的萌芽。
两月后,春意盎然,生机勃勃,满目花红柳绿,处处万物萌动。芬芳忽然有了妊娠反应。芬芳不晓得自己怀孕了,芬芳母亲更不会这么想,以为芬芳病了,遂请了一位老中医。老中医给芬芳把了把脉,望问闻切了一番,脸色微变,话在喉咙里打着咕噜。于是芬芳母亲的脸色也变了,以为是重病,支开芬芳,请老中医明示。老中医是个胡须虬曲的老者,斟酌半天,竟不知如何开口,半晌,才颤颤悠悠地问,姑娘可曾许配?芬芳母亲说,年方十六,待字闺中。老中医哑了语,不知如何往下说了。老中医又颤悠了一会儿,才字斟句酌,如实相告。芬芳母亲惊得差点晕倒。稍稍平静后,芬芳母亲央求老中医千万守密,女儿家的面子要紧,顺手多给了老中医一些银票。
女儿在自己眼皮底下,怎么就出了这等丑事?芬芳母亲摸不着头脑,逼问芬芳,芬芳不答。逼急了,芬芳就捶自己的肚子。芬芳母亲怕弄出事来,便换了一种方式。
告诉娘,娘请人帮你去提亲。
芬芳不语。
你要是不说,我就把你胡乱许个人家了。你现在这样子,只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娘!芬芳一急,说了实话:我想嫁……嫁……何大少爷。
芬芳母亲吃惊不小。心里明白了几分,仍不敢断定。继续套芬芳的话,故意叹气,说傻丫头,你哪有那个命啊,何家少爷怎么会看上你呢?何况你有了身子……
他是喜欢我的,我已是他的人了……芬芳的眼梢掠过一丝喜色。
证实之后,芬芳母亲更加手足无措了。
这么大的事,女人是做不了主的,要与男人合计。夏管家三月半载才能回来一趟,芬芳的肚子却不能等。那时出行都靠两条腿,芬芳母亲抓了空,一早上了路,走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早上到了英华,去了何家,悄悄和男人说了。
夏管家像火烧屁股似的跳了起来,幸好芬芳没跟来,否则他能扒了芬芳的皮!夏管家破口大骂,被婆娘一把捂了嘴。
因为是何大少爷,夏管家奈何不得,要是换了别人,夏管家会和他拼老命!
夏管家慢慢降了温,冷静下来,越发感到此事棘手。何家高宅深院,夏家攀不上啊。弄得不好,僵了两家关系不说,夏家还会落下个贪图富贵的名声。
生米做成熟饭了,必须快刀出鞘。经过几个不眠之夜,夏管家想到了我爷爷这个祸根。解铃还须系铃人,处理这件事,得从我爷爷这儿下手。
二、闹婚
初恋像一株嫩绿的苗,从荒芜的原野里破土而出,生机勃勃。我爷爷已不听鸟啁啾,无心花飞谢了,或低头扶竹踱步,或仰头望云飞渡。手中的书成了摆设,常在不经意间滑落。我爷爷的心底如一锅沸腾的水。
我爷爷在寻思什么,除了夏管家,谁都不知道。我爷爷独自坐在竹林中,坐在夕阳下,坐在夏管家紧密的视线里。夏管家拿了一把大剪,给竹子剪枝蔓。
夏管家观察我爷爷有些日子了,一直在寻找合适的机会。我爷爷不去看夏管家,他的心思被一个人抓走了,成天恍恍惚惚的。
少爷,你瘦了。夏管家这样开了口。我爷爷没有反应,或者没听到。停了一会儿,夏管家又木讷地开了口,说,芬芳——
像被蜜蜂蜇了一口,我爷爷的眼珠突然惊动了,炯炯地盯着夏管家。芬芳?芬芳她……怎么了?
我爷爷表现得紧张而又渴望,像长久的呼唤终于有了回音。夏管家没有直奔主题,兜了一个圈子,说芬芳说她喜欢这片林子,在家里常提起这片竹林。
我爷爷哦了一声,眼帘耷拉了一下。
她还说……夏管家欲言又止。
还说什么?
她说大少爷您是个好人,很有才华。
芬芳!我,我也喜欢芬芳,她也……我爷爷语无伦次了,说,夏伯,您能带她来玩么?
夏管家吸了一口气,可是……可是芬芳……忽然吞吞吐吐了。
我爷爷急了,芬芳她怎么啦?
夏管家的眼神闪烁不定,说芬芳……芬芳的身子有些不便。夏管家往关键的话题靠了一步。
芬芳到底怎么啦?我爷爷急不可耐了。她病了?
夏管家点点头,用手擦眼睛。我爷爷急得心都要跳出来了,问芬芳什么病,夏管家却不说话,只顾擦眼睛。我爷爷摇着夏管家的肩膀追问。夏管家才说,芬芳有身孕了!夏管家捂着脸,泪水在皱纹沟壑间肆意爬行。
我爷爷像根竹子,插在了竹林里。书落了,被风翻得哗哗响。鸟儿喳喳叫了起来。我爷爷的身体慢慢软了,在风中摇晃了几下,倒在竹竿上。夏管家拍拍我爷爷,说少爷保重。然后如释重负地出了竹林。
竹林里起了大风,在何家大院里呼啸不止。风像发了疯似的,撞击着每一堵墙。
这阵风把我爷爷吹醒了。我爷爷去找了我太爷爷,说他想结婚。我太爷说你还小,好好读书。我爷爷说,我长大了,我要娶夏管家的女儿为妻。
我太爷的眼睛睁得如两枚铜钱。娶芬芳?这怎么可能?我太爷以为是年轻人相互爱慕而已,淡然地说,你还没到谈婚论嫁的时候。
我要结婚。我爷爷重复着这句话,我不想读书了。
不行。我太爷一挥手,你要以读书为重,其他的事不用你考虑。
我爷爷说我喜欢芬芳,芬芳也喜欢我。
我太爷说,你们都还小,没到岁数呢。
我爷爷不拐弯抹角了,将他和芬芳的事和盘托出。
像是一声惊雷,震撼了我太爷。你怎么能做出这等出格的事来?!你……你这个畜牲!
这事由不得你!我太爷发了狠话,我决不答应!
我太爷不怒自威。我爷爷不敢公然咆哮,唯一抗争的办法,就是折磨自己。愤然之下,三天没碰书本,没动碗筷。夏管家将饭菜端来端去,诚惶诚恐。我爷爷坐在椅上,木然地望着飞檐画栋,不言不语。夏管家心虚不安,生怕事态进一步扩大而不可收拾。
终于,我太爷找了夏管家。
夏管家像做错了事,一直低着头,毕恭毕敬地站着,泪像一串线。何爷,志伟教女无方,害了大少爷,给何爷添乱了。
你这么说,让老夫无地自容了。我太爷内疚地说。夏管家说,不,老爷,是我的错,恳请何爷谅解。夏管家的双目像一口井,泪珠不停地落。我太爷不做声,轻轻摆手让夏管家先退了下去。
我爷爷闹了些日子,就蔫了。娶芬芳是不可能的,我太爷这一关根本过不去。我太爷在想些什么,我爷爷当然不知道。
我太爷说话的鼻音很重,声音不大,沉实,每个字吐出来,像钉子钉在地上。讲话的节奏比较慢,字与字透着气儿,拉开了距离,听起来字字入耳。我太爷说,你这样子,能成啥气候?何家将来要靠你撑门面的!芬芳是个好孩子,但她不适合你,更不适合何家。我爷爷的耳朵垂了下去。
怕我爷爷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太爷进一步地说,芬芳是个乡下人,不能识文断字,又没有家庭地位,她做不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内当家。我太爷托出了自己的心思。
这些重要吗?我爷爷反击道,女人不就是传宗接代的么?
你懂个逑!我太爷骂了一句。娶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能权势互通,生意场上相互照应,家业才能兴旺,才能立足一方。为父一生单闯独斗,吃尽了苦头。
我爷爷沉默了,像一座埋在水底的冰山,表面风平浪静,骨子里硬着呢。这为何家日后之没落,埋下了隐患。
接下来,事情发生了急剧变化。我太爷安排的第一场戏是如何处理好何夏两家的关系。我太爷费了不少脑筋。他要断了我爷爷的痴情,让我爷爷得不到芬芳的半点消息。
一月后,夏管家要走了。我太爷忍痛割爱,将夏管家送了一程又一程。夏管家的泪水一路滴了过去,主仆关系就此终结。夏管家离开何家时,路边的麦子正在抽穗,麦秸开始泛黄。
我太爷像大病一场,不言不语了整整三天。
我爷爷是没有勇气以死抗争的。饥肠辘辘的他熬不住,就不玩绝食了,大开吃戒,一下长了好几斤。我太爷捻着胡须,眼睛眯成了缝。
像一只蝴蝶,芬芳的影子总在那片竹林中飞舞。想起芬芳漂亮的脸蛋,缠绵的情愫,婀娜的身姿,曼妙的身体,我爷爷浑身像爬满了虱子,坐立不安,把书本撕得丁丁烂烂。有时像一个充足了气的皮球,一拍即跳。一通疯癫后,又像泄气的皮球,蔫蔫地倒在床上。芬芳又像一根银针,见缝就钻进他脑子里。
我太爷不理我爷爷。他像个成熟的驯兽师,以静制动,静观其变。果然,我爷爷不再躁动了,变得形容枯槁,面黄肌瘦,像霜打的茄子,心思无法停留在书桌上了。这时,我太爷打开了笼门,让没了兽性的我爷爷出去透透气。我爷爷开始频繁外出,我太爷不干涉。让他从牛角尖里钻出来,散散心,才能淡忘芬芳。
然而这次,我太爷失算了。我爷爷竟去了青楼!我爷爷正是荷尔蒙厚积薄发的年龄,又从芬芳那里找到了突破口,对女人便有了无穷无尽的向往。
在英华,有一家青楼,叫忘情楼。忘情楼在英华县城的东头,何家住在县城的西郊。忘情楼里的女子如烟如云,一笑百媚生。我爷爷不是刻意找乐去的,他顺着大街走,走到天暗了,还没有返回的意思。忘情楼的红窗率先在整条街上亮了起来,照亮了我爷爷的眼睛。我爷爷朝光亮的地方望了一眼,望到了一个依窗而立的水灵女子。水灵女子突然发现了猎物,对着蔫了巴叽的我爷爷笑了笑。这笑是带钩的,带有苟合之意的,我爷爷不懂,嘴角也挤出了一丝笑,算是回应。这一回应,如何能脱钩?水灵女子笑得更加妩媚迷人了。笑容里流露出我爷爷似曾相识的风情。谁的笑容这般相似?我爷爷搔搔头,想起来了,芬芳!芬芳摆弄风情时也是这般的笑。我爷爷的心被扎了一下,又去看那张笑脸。水灵女子却不见了。我爷爷怅然若失,悻悻而行。忽然左手被软软地勾住了,肩上又搭了一只红酥手。我爷爷想拿开红酥手,反而被红酥手捉住,手心脚心都酥了。半依半就的,被那红酥手牵引着,进了门,上了楼,拐进了房间。
第一次去青楼,我爷爷是后悔的,觉得对不起芬芳。
我爷爷告诫自己,不能再去忘情楼了。就把自己锁在书房里,再捧起书本。书本上没了孔子曰孟子云,一片芬芳在字里行间绰约飘舞,对着我爷爷甜甜地笑,温柔如丝,亮丽如绸。芬芳说,少爷不记得芬芳了?你的花轿何时来新康邑?我爷爷忽然哭了。我爷爷吟不出“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的诗句来,只能变本加厉地忧郁烦躁,心慌意乱。那些书成了他发泄的对象,被扔得遍地都是,老夫子们在字里行间气得胡须抖擞。
忘情楼不是容易忘记的。我爷爷脑子一片空白时,水灵女子又跳了出来。丰饶,灵动,细腻,缠绵,水灵女子的衣袖间,藏着我爷爷渴望不尽的风景。我爷爷再去忘情楼,便是下意识的了。为了解闷,为了忘却,为了找乐,我爷爷找到了光顾忘情楼的一千个理由,自此便成了忘情楼的常客。
我爷爷上了瘾,上了花瘾。
水灵女子的身上乐趣无穷,芬芳就淡出了。
英华人都知道我太爷,却少有知道我爷爷的。我爷爷一直在读书,没一点名气,加之我爷爷去青楼时从不暴露身份,所以我爷爷的丑事,我太爷一直无从知晓。
青楼本是逢场作戏的地方,动不得真格。我爷爷不懂,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对水灵女子动起情来。水灵女子叫小仙桃——自然,这是艺名。我爷爷喜欢上了小仙桃,就把芬芳搁下了。小仙桃姿色怜人,也看出我爷爷是个有钱的主子,略施了些伎俩,展露几手床上功夫,丰乳肥臀都活了起来,就将我爷爷轻易地俘获了。我爷爷认准了小仙桃,每次都点她的台,让小仙桃赚了个金银满钵。
那天我爷爷和小仙桃欲死欲仙地完事后,小仙桃给我爷爷点了一筒烟。我爷爷没抽过烟,被呛了几口,再抽,感觉就不同了,从口到心,非常的爽。以后每次完事后,小仙桃都会给我爷爷点上一筒烟。
我爷爷不但染上了花瘾,还染上了大烟瘾!
渐渐地,抽烟成了我爷爷和小仙桃完事后必不可少的一道菜了。就是说,我爷爷离不开烟了。离不开烟,就离不开小仙桃。那天小仙桃忽然断了我爷爷的烟。我爷爷伸过手来,被小仙桃推开了。贵人,我供不起您了。我爷爷眼皮都没抬,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票子,扔在小仙桃恣意摇晃的奶子上。小仙桃急忙从奶子上捡起票子,蘸着吐沫,点了两遍,然后光着屁股下床,从墙角拿出烟筒,点上后塞进我爷爷的嘴里。
慢慢地,我爷爷的烟瘾超过了花瘾。可以几天不玩女人,不可以一日无烟。英华县城有好几家大烟馆,我爷爷不去,我爷爷只和小仙桃在忘情楼里抽。我爷爷给钱,小仙桃去买。小仙桃也不知道我爷爷是做什么的,只知道我爷爷是一棵摇钱树,便开始不择手段地掏我爷爷的腰包。她给我爷爷买烟要赚钱,耍弄风骚后要添金加银,不时还梨花带雨,今儿个说老父病了,明儿又说老妈死了,变着法子要钱。我爷爷每次从小仙桃身上爬起来,都有不少的票子要塞进小仙桃的奶兜里。
三、婚娶
我爷爷的丑事,还是被我太爷发现了。账簿上留下了他的蛛丝马迹。
我太爷从来不管账,全交了账房先生。账房先生六十来岁,戴个深度近视眼镜,算盘拨得啪啦响,隔两三间厢房都能听见。老先生说话走路都很小心,特别是有了夏管家后,一心管起账簿来,分文不差,滴水不漏。账房先生在何家打工二十来年,没有我爷爷的时候,他就来了,忠心耿耿。每个月底,账房先生将账目报我太爷过目。以前我太爷还看看,自打夏管家走后,我太爷受了创,集中不了精力,何况,以前很多事夏管家管了过去,现在我太爷要亲自管理,事情也多了起来。我太爷便懒得看账了。他相信老先生的账和老先生的人品一样,不会出一点差错。
只有一次,我太爷主动要看账,看看家底还有多少。我爷爷的劣迹都在账上写着呢,每次拿钱,老先生都要他签个名。他拿钱干什么?老先生答不上来。
我爷爷以前从来不拿钱,现在勾搭上小仙桃了,不能没有钱。侯伯,给我点钱。账房先生姓侯。老先生感到突然,突然得他想不出对策来。少爷自然不能得罪,就说你在这儿签个名吧。我爷爷画了个狗尾巴圈,钱就到手了。
花多少钱我太爷都不在乎,问题是花在了哪儿。
我太爷叫来了我爷爷。我爷爷不回答。我太爷动了火,不许我爷爷出门。
开始几天,我爷爷尚能坚持,后来烟瘾发作了,躺在地上打滚,像杀猪一样嚎叫。我太爷明白了,小子染上了烟瘾。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孽种!我太爷患有严重的气管炎,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咳喘了好些日子。
我爷爷被送去戒烟。戒了三个月,戒不了。
我太爷很痛心,跪在何家祠堂里,对着列祖列宗忏悔,求取谅解和保佑。偌大的家业交给这个花花公子,无论如何是放心不下的。
我爷爷是我太爷唯一的儿子,不是一件衣服,脱了就能扔了。我太爷费了不少脑神,想扶正这棵歪脖子树,可惜我爷爷不是树苗了,扶正很难。
后来,我太爷拿定了主意,我太爷要给我爷爷找个女人,把歪脖子树绑在木桩上,也许能扶正。这木桩,就是我未来的奶奶。
何家是大户,亲事不能草率。何家门前的草都让媒婆们踏秃了。媒婆们像潮水一样,一波退去,一波又来。我爷爷仪表堂堂,气宇轩昂,至于那些丑事,尚未败露。
我太爷对我爷爷的婚事大体定了调。首先当然是门当户对,女方家庭必须有一点实力。这句话有点儿软——只要女方家有点实力,不被人笑话了就成。自家没有金刚钻,还能要求人家是真的青花瓷么?其他的条件也不苛刻,是针对我爷爷量体裁衣的。我太爷说,女方须会持家,有主见。
媒婆们像采花的蝶儿,为讨杯喜酒,竞相飞了出去,为我爷爷寻花问朵去了。
花儿采了不少,可谓千姿百态,靓丽如丛。豪门闺秀,娇若樱桃;商贾千金,灿若桃花;大家小姐,冷若梅花;小家碧玉,羞若昙花。
而我太爷挑不出完全中意的。我爷爷倒是看上了几个,被我太爷骂了个狗血喷头。最后,我太爷选中了羊寨王老板的千金丽绚。
丽绚不是花儿,是一朵经风历雨的野百合。
王家是盐商,从扬州运盐来羊寨出售,生意不大也不小。谁能不吃盐呢?羊寨是个集镇,离英华四十来里地。王家在羊寨有些名气,在英华则小了点,但也是商贾之家。王家知道何家,但对何家少爷并不了解。我太爷舍近求远,也有这方面的顾虑。近来臭,远来香。
买猪不买圈。我太爷看好的,其实是丽绚本人。媒婆讲,丽绚活脱脱像她父亲王老板,一把算盘甚是了得,王家没有账房先生,全由丽绚掌握。我太爷拍着大腿,如此甚好,甚好!
婚姻是大事,我爷爷却没有发言权。我太爷拍板定了。
我爷爷稀里糊涂地入了洞房。相亲时,我爷爷看花了眼,压根不记得丽绚是谁。花烛之夜,烛光婆娑,我爷爷始见得新娘的真面目。体态还可以,长相也有几份妩媚,只是肤色稍黑,脸上还有点点斑影,不能与芬芳与小仙桃相匹敌。
我爷爷没看上丽绚,新婚的喜悦像浓浓的墨夜,被即将到来的黎明,一点点冲淡了。我爷爷在椅子上坐到天明。丽绚见我爷爷长得浓眉大眼,高大挺拔,满心欢喜。只是我爷爷连她的手都不曾牵,委屈得垂了一夜的泪。
丽绚是商贾之女,既会做生意,也会做人。她以贤惠能干,殷勤细致,先博取了我太爷的欢心。在我太爷和我爷爷之间,架起了一座无形的桥。我太爷很欣慰。然后,丽绚像一床棉被,慢慢温暖了婚床的温度。一年后,我父亲出世了。
你得改口叫丽绚奶奶了!我母亲在我后背上轻轻来了一掌。
夫妻自有夫妻乐。我爷爷娶了我奶奶后,过了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烟瘾实在憋不住了,才偷偷摸摸跑到小仙桃处吸一筒。我奶奶进门后,我太爷的政策放宽了,给我爷爷一些钱。我奶奶一直不知道我爷爷抽大烟。我爷爷伪装得很本分,整天衣冠楚楚,一副公子哥的派头。
我太爷的气管炎越来越重了,像一只抽丝快尽的春蚕,一天不如一天地老了。他开始考虑身后之事了。我爷爷不理家政,游手好闲,指望不上了,只有指望我奶奶。
面条不是饭,媳妇不是人。我太爷也不能全指望我奶奶。何家虽不是江山伟业,也是家大业大,交给一个外姓掌管,虽不至于大权旁落,怕的是肥水外流。
我太爷先让我爷爷奶奶共同接管那百来亩地,安排佣工干活,什么地种什么庄稼,什么季节收什么果实。至于钱财账目,我太爷仍紧紧攥着。
我爷爷甩惯大袖了,哪有心思理那百来亩地?事实上是我奶奶在掌控。我太爷一声叹息,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么过了两年,整日无所事事的我爷爷又来歪事了。小仙桃知道了我爷爷的身份,死缠了这棵摇钱树。小仙桃人老珠黄,就给我爷爷介绍雏妓。我爷爷抵不住嫩滑鲜活的美妙,离不开腾云驾雾的仙飘,被小仙桃俘获了。
但我爷爷现在有了双重管制。我太爷管制得松了点,偶尔收下紧。我奶奶就不同了,像一根绳索套在我爷爷的脖子上。
偷吃鱼的猫,连尾巴毛上都腥臭。我爷爷的丑事,我奶奶到底知道了,一哭二闹,大打出手。我爷爷摆出大少爷的威风,不许我奶奶管他的事。我奶奶便断了他的财路。我爷爷火了,按住我奶奶的头往墙上撞,把家里的东西摔个稀巴烂。
有了初一就有十五,小夫妻争吵打斗,成了家常便饭。
我太爷病得不轻,每天咳嗽一长串,满院子都能听到,如机关枪扫了过来。机关枪里没子弹,扫不着我爷爷了。他实在听不得我奶奶的惨叫,便叫过我爷爷,给他些钱。
这年,我父亲四岁了。我奶奶哭,他也跟着哭,用小脚踢我爷爷。我爷爷甩手将我父亲扔到了床上。我奶奶抱着我父亲,哭自己命苦,嫁了这样一个男人。要不是放不下我父亲,我奶奶就想离开这个家了。
唉,罢了,由他去吧!
我奶奶一门心思管理那百来亩地,那是一家人的命根子。我奶奶亲自监管佣工们干活,管庄稼的长势。到了秋天,收成大增,粮囤子一层层增高,我太爷笑得喘上了。
我太爷逐渐下放了权力,放粮和卖粮这些事,也交给了我奶奶。我奶奶得了她父亲的真传,对买卖有着天生的禀赋,讨价还价,斤斤计较,算盘打得噼叭响,赚了别人的钱,还能让人家揣着满意而去。人家对我太爷竖起了拇指,少奶奶不简单,会当家!何爷的眼光没错!人家独独不提我爷爷。我爷爷的名声这时有点臭了。
我奶奶的另一精明之处,是我爷爷没想到的,我太爷可能想到了,也可能没想到。我奶奶悄悄积攒了私房钱。我爷爷是靠不住的主子,以后做了大当家的,家道弄得不好就败落了。我奶奶出此下策,也是情非得已。每次放粮卖粮时,都留些钱放在衣柜的隔层里。
说到这儿,我母亲又打住了,转过脸笑嘻嘻地看我父亲,说你妈教你这招了吧?我父亲笑笑,又到广告时间了。我母亲对我说,多亏你奶奶攒了点私房钱,要不你父亲早就饿死了,也没你小子什么事了。
四、当家
我父亲十三岁那年,我太爷去世了。我太爷是操心过度,忧郁成疾,致使气管炎日渐加重,伴着一声声咳嗽,走到了日子的尽头。一盏油灯枯竭了,带走了何家几十年的光环,何家从此黯然失色。
我太爷临终前,把我爷爷奶奶一并叫到床前。我爷爷的手插在裤兜里,心不在焉的。我奶奶知道老爷子要吩咐后事了,眼睛耳朵都留神。我太爷哆嗦着拿出账本,说账房侯先生人老了,干不了了,这些账就交给丽绚吧。我爷爷先接过账本,翻了翻,没看出名堂来,转手交给我奶奶。我奶奶翻到最后,说,哎呀老爷,咱们家就剩这点积蓄了?我太爷没吱声,剧烈咳嗽了起来。
过了几分钟,我太爷平定了喘息,说,丽绚,你先忙去吧。我奶奶明白了意思,退了出去。我太爷用嘴努了努房门的上方,说看到那块匾了?那是何家的镇家之宝,祖上传下来的,千万保管好,不能有任何闪失。我爷爷抬头看了,我太爷房门上方挂着一块木匾,一幅山水画,绿水环抱,炊烟袅袅,未见特别之处。这块匾啥时挂这儿的,我爷爷不知道。我爷爷很少进我太爷的房间,以前进来过,也没留意。记住了,一定要保管好!我太爷又叮嘱一句。
我爷爷没当回事,倒是我奶奶牢牢记住了。我奶奶并未走远,站在房门外听密了。
我太爷去世的那天,天上下起了暴雨,泥泞的路上刺溜地滑,站不住脚。我爷爷主持葬礼,具体事情我奶奶操办。葬礼很隆重,英华县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十里八村受过我太爷恩惠的人也来了。
有一个人,大家都忘了他,他却默默地来了。他就是当年的管家,夏志伟。夏志伟满头白霜,风尘仆仆,扑通跪在我太爷的床头,号啕大哭,声音沙沙啦啦的,像荒野的夜风。我奶奶正哭得天昏地暗,让夏志伟这么一嚎,反倒过来劝他。夏志伟盯着我奶奶看了一会儿,又扑通一跪,少奶奶吧?志伟给您请安了。
事后,我奶奶说,夏管家这么忠心,老爷为什么把他辞了呢?
我爷爷做了大当家。
起初,我爷爷也花了些时日来操持家务,把账簿翻得哗哗响,却怎么也弄不懂来龙去脉。去地里走走,走得腰酸背痛,也看不出麦子长得饱不饱,蚕豆长得好不好。而我奶奶说得头头是道,件件明了。我爷爷干脆做起了甩手掌柜,交我奶奶管。
我爷爷又游手好闲了。游手好闲了,就来事了。
我爷爷做了当家人,比过去收敛了一些。而且我父亲渐渐长大了。我爷爷甩了小仙桃的纠缠,但烟戒不了,就去烟馆。
烟馆里整日香烟缭绕,云弥雾漫。我爷爷泡上一杯茶,抽上一筒烟,与人拉个闲呱。倘若不去搭理别的事,何家是不会败落的,上百亩的地足够我爷爷喝茶抽烟嫖妓的那点开销。
谁知我爷爷沾上了赌博。事情就坏在这儿了。
我爷爷是烟馆的常客,也是贵客,大家都认识我爷爷,开口便是何爷。何爷豪爽大方,花钱如水,不抠屁眼门儿。有几个家伙瞄准了何爷的腰包,何爷,玩两把!过回手瘾吧!一起哄我爷爷。我爷爷摆手,这玩意,没学上。有个叫二锅的,也是烟馆常客。二锅说,何爷您智慧过人,见多识广,哪有您学不成的?我们一点,您准透。二锅给我爷爷戴高帽,备好轿子,单等我爷爷上轿。我爷爷不知深浅,就上了。玩两把?好,就玩两把。别人一抬轿子,我爷爷就飘飘然了,忍不住摸了两把。不用说,这两把准是我爷爷赢。一来二去,我爷爷上瘾了。
二锅他们设了个圈套,让我爷爷往里钻。我爷爷开始背牌了,越玩越背,后来几乎每赌必输,输了就掏钱,掏了钱二锅就请我爷爷去喝酒,抽烟,嫖妓。我爷爷与这帮烟筒赌棍们成了狐朋狗党,玩得乐不思蜀。人家串通一气整我爷爷,我爷爷却浑然不觉。
我爷爷像只蛀虫,蛀噬着何家基业。家里的钱物像竹筒里的豆子,从我爷爷的手里欢蹦了出去。我爷爷离不开赌场,又不听我奶奶的劝说,火了脾气拳脚相向,闹得一家人鸡犬不宁。
我父亲十四五岁了,只会陪着我奶奶哭。我父亲天生懦弱,身体也瘦弱,小时还敢踢我爷爷一脚,现在连嘴都不敢顶了。一见我爷爷发火,腿都打颤,尽管我爷爷从没动手打过他。
赌注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积蓄全部输光了,我爷爷仍不罢手,企图有一日能将输出去的票子赢回来。却不知,二锅他们桌上说暗语,桌下勾脚趾,连看闲的都眉目传情。
家里的积蓄输光了,就输粮食。何家底子厚,十几个粮仓,囤满了大麦小麦黄豆玉米,还有春播的种子。我爷爷要是就此打住,何家仍能富甲一方,可我爷爷已上了贼船,逼迫我奶奶开仓卖粮,后来干脆拿粮食做赌资,将赌徒带到家里来扛麻袋。
这个家我奶奶当不了了。何家粮仓大开,赌徒们胃口大开,十几个粮仓都告罄了。
粮仓里连墙角都输得颗粒不剩,我爷爷仍欠着二锅一屁股的赌债。还赌么?二锅问。我爷爷梗着脖子,赌!
先把欠债还上!
开玩笑,我何爷什么时候欠过别人的债!
少奶奶年轻漂亮,不如抵债——
我爷爷的指关节响了,一把掐死了那人的脖子,差点要了那人的小命。
何家只剩最后的财产:房子和地。房子不能卖,卖地吧。我爷爷带二锅他们去了地里。二锅一看乐了,多么肥沃的庄稼地啊!黄灿灿的庄稼长势很好,稻穗饱鼓鼓的。我爷爷拿着长尺和弓开始丈量。我奶奶闻讯而来,哭天抹泪地夺我爷爷的弓和长尺。我爷爷啪啪抽了我奶奶几记耳光,又踹了两脚。二锅他们假心假意地拉开了。
我奶奶跌跌撞撞跑回了家。
有个佣工,叫陈非。陈非见我奶奶跑回了家,心里咯噔一下,也跟了回去。陈非进了院子,一眼瞥见我奶奶昏倒在地,地上倒着农药瓶,急忙禀报我爷爷,然后飞跑去请大夫。我爷爷吓得丢了魂魄,奔回了家。三天后,我奶奶从死神手里被夺了回来。
我爷爷几个月没去烟馆,烟瘾上来了,又去求小仙桃赏一口。
二锅他们不愿便宜了我爷爷,他们托小仙桃传话,若再不还钱,他们要下手了。怎么个下手,二锅没说,小仙桃照原话传了过来。
我爷爷不怕横的,就怕软的。二锅的话他当成了耳边风。除了地,何家确实无力还债,一家人的生计靠的是我奶奶的私房钱,要等秋后粮食进仓了才能缓解。我爷爷吃粮不管事,一直以为我奶奶是从她娘家借的钱。其时我奶奶家的境况也大不如前了,父母都老了,两个哥哥分了家,在羊寨只能算个中户了。
二锅他们说话算数,真的下手了。
马上秋收了,地里的稻子垂下沉沉的头,脆黄的稻秆鲜亮鲜亮的。再过半月就可以收割了。我奶奶看着稻粒饱饱的,稻穗满满的,笑容慢慢舒展了。
这天早上,天麻麻亮,陈非大呼小叫地跑到了我爷爷的卧室外。当家的,不好了,出大事了!我爷爷漫不经心地翻了个身,说,大清早的,嚷嚷什么?我奶奶知道一定出事了,一骨碌坐了起来。陈非说,稻子被烧光了。
几十亩的稻子一夜之间化成了灰烬,地里黑糊糊的,散发着糊焦味,还有烤熟的米香味。野火未烬,青烟袅袅。我奶奶以为是天灾人祸呢,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我爷爷安顿好我奶奶,叫陈非带上五六个佣工,去烟馆了。进了烟馆,二锅他们正乐呢,像一群捡了玉米的猴子。
我爷爷二话不说,像旋风一样抡拳就打。我爷爷高大壮实,拳头呼呼生风,一扫腿就撂倒了一个。几个家伙被打得东躲西窜。陈非他们心里都憋着火,见谁打谁,烟馆被砸得一塌糊涂,赌桌、麻将、凳子、杯子,扔得满地皆是。
这种优势没持续多久,我爷爷他们就处于下风了。二锅他们搬来了援兵,扛刀舞棒地冲了进来。佣工被打倒了几个,伤的伤,残的残,陈非的腿部重重地挨了一铁棍。我爷爷还在挥拳踢脚,体力也不支了。
停!二锅一纵身坐到了桌上。何爷,咱不是练家子的,有种,赌桌上见分晓!我输了,你欠我的债,一分不要!你输了,何家的地全归我!我爷爷斗志犹酣,锐气不减,擂得胸脯咚咚响:老子今儿个和你赌!
一场旷世之赌拉开了。
这场赌持续了三天两夜,据说是英华有史以来最大的赌局。赌注之大,时间之长,场面之壮烈,惊动了整座县城。后来我翻阅了《英华县志》,寥寥数语,记载了这场赌事。
这场赌是在完全封闭的状态下进行的。烟馆大门上加了把大铜锁,任何人不得出入。我爷爷和另三人坐在赌桌旁,三天两夜没有离开,饭菜由烟馆从窗口送进来,就在赌桌旁用餐。我爷爷和二锅玩的是掷骰子,一对一,另两人做公证。我爷爷不怎么会玩掷骰子,但掷骰子是一对一的单挑,骰子在碗里怎么跳,谁也无可奈何,输赢全靠运气,做不了手脚。碗和骰子是我爷爷亲手挑的。
三天两夜。场内不动声色,鸦雀无声。场外,暴雨如注,哗啦啦下个没完。老天像被撕了一道口子,雷闪电鸣,狂风肆虐。那些等待进仓的粮食被狂风糟蹋了,成片成片地倒在地里。
到了第三天晚上,吱呀一声,烟馆的门开了。外面骤雨初歇,风静树止,几颗星星从夜幕中探出头来。先走出来的是二锅。二锅出了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打了个响指,转过身来一拱手,何爷,得罪了。然后,消失在夜色中。
另两个也说,何爷,告辞了。嘀嘀咕咕走了。
大门敞着,半天没动静,馆内黑糊糊的。到了夜半,我爷爷才颤悠悠地从赌桌旁站了起来,双腿像抽了骨头,软绵绵的。出了烟馆,我爷爷在大门外驻足了足足一刻钟,四周看了看,像是辨别一下方向,才蹒跚着回了家。
完了!完了!我爷爷跪在我太爷的牌位前。
我奶奶哭得捶胸顿足。这场豪赌,以我爷爷将百来亩地输个精光而告终。
家里的光景一天不如一天了,生活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
我爷爷在床上昏睡了三天,醒来后,走进我太爷的那间房,搬个凳子,站了上去,取下房门上的木匾,翻来覆去地看,没什么特别之处,气得把木匾全拆了,拆成了一堆木料,和一张皱皱巴巴的山水画。什么镇家之宝?屁!随手扔出了院子。我奶奶又悄悄捡了回来。
就这样,何家败落了,从此被挤出了英华的豪门望族之列,庭院冷落,门可罗雀。
五、母亲
何家最风光的时候,我母亲没赶上,何家最落魄的时候,也没赶上。她进何家,是在何家败落了三年之后。
败落的那一年,我父亲十六岁,一小伙子了。我奶奶暗自发愁,何家成了普通人家,地没了,佣工解散了,我爷爷也改过自新了。我爷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全靠我奶奶撑起这个家。我奶奶亲自动手,做起了针线活,绣花鞋,裁衣服,偶尔让娘家兄弟从扬州捎些丝缎绸布什么的。英华县城扩大了,扩到了西郊,何家大院临街而居。我奶奶就在自家门口摆了个铺子,日子倒也过得去。
我奶奶攒下的私房钱收得很紧,留着给我父亲张罗媳妇。
我父亲羞答答的,性格内向,既不像我爷爷,也不像我奶奶,在家里几乎没什么声音。他生活在我爷爷和我奶奶强强联合的夹缝中,从小就学会沉默。
或许是面相俊俏的缘故,我父亲自小就迷上了戏,就像现在的年轻人喜欢流行歌曲一样。我父亲迷上了淮剧,得了闲空就去茶楼听戏,自己也唱,背地里哼哼。
那时我母亲十七岁了。十七岁的我母亲长什么样子,我母亲没有讲。依我看,一定很漂亮。我母亲现在看上去都不错,个高,貌好,比同龄的老太太们好看多了。我母亲轻轻地给了我一耳刮子,说,少拍马屁!
我母亲的家在乡下。我母亲是我奶奶相中的,跟我太爷一样,我奶奶相中了我母亲勤快能干。我外婆看好何家的,除了我父亲的厚道本分外,还因为何家曾是大户,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外婆这样说。
我母亲进门不久,英华解放了。第二年,我出生了。我父亲进了县淮剧团。淮剧团刚组建,我父亲唱了两段,就被招了进去。我母亲进了县服装厂。
解放了,土地收归公有。接着划分成分,何家被划为中农。我爷爷庆幸地说,这叫因祸得福。百余亩地要是没出手,肯定划为地主。
二锅就倒霉了,土地充了公不说,还被定了地主,每次游街都少不了他。穷人刚翻身,苦大仇深,逮住地富反坏右,生吞活剥了才解恨。二锅遭殃了,灌卤水,跪搓衣板,脱了衣服荆条抽,抽得二锅遍体鳞伤。
活该!我爷爷幸灾乐祸。
我爷爷幸灾乐祸没多久,灾难降临了。二锅咬出了我爷爷。政府一调查,情况属实,何家中农改成了地主。二锅的帽子没摘,还是地主,和我爷爷一起拉出去批斗。我奶奶成了地主婆子,偶尔要陪斗。我父亲被淮剧团除了名,我母亲刚做了一年的制衣工人,就丢了工作。
我爷爷是个没落地主,没干过欺乡霸邻的事,挨批斗时,并没像二锅那样被贫下中农为难过。贫下中农的眼睛是雪亮的,只斗二锅,不斗我爷爷。
二锅心理又不平衡了,继续揭发我爷爷。那时兴揭发,揭发有理,揭发就是革命,揭发能将功补过。二锅说,何家藏有宝贝,没交给政府。二锅是瞎扯的,他是想让我爷爷多受点罪。政府却信以为真了,要我爷爷交出宝贝来。我爷爷想了半天,想起了被他扔了的镇家之宝。政府当即找我奶奶让她交出那块匾,我奶奶说早被老头扔了。政府如何肯信,三天两头派人来索要,一定要我奶奶交出来。你是地主婆子,是人民专政的对象,你不交出宝贝,就是拒绝改造,与人民为敌,限三天内交出镇家之宝,否则抄家!
如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架在我奶奶的脖子上。
晚上,我奶奶把我父亲叫进了里屋,严严实实地关上门窗,说,我出去躲些日子,过了风头再回来,你一定要照顾好这个家。
我奶奶是当天夜里离开的,我奶奶带走了那块木匾。谁都不会想到,我奶奶出了这个家,就再没回来。
政府再来索宝时,我父亲按照我奶奶交代的说法,说我奶奶失踪了。我父亲也确实不知道我奶奶去了哪里。政府的人开始不信,熬了几个月也没见我奶奶的影子,问又问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只得作罢。
我爷爷被批斗些日子后,回家了,问我父亲我奶奶去了哪里,我父亲说不上来,我爷爷就不再问了。或许他们本来就没什么感情,针尖对麦芒地过了这么多年,都累了,现在走了一个,落个清静。
你奶奶可怜呀,为何家操碌了二十年,一大活人失踪了,竟无人去找。我母亲说她曾去了两趟羊寨外公家,都没找到。
我奶奶走了,家里生活又紧张了,一家人因成分问题,没有工作,生活这副担子落到了我母亲的肩上。
比起我奶奶,我母亲又胜了一筹。我母亲在服装厂干了一年,学会了裁缝。我母亲托人买了台缝纫机,在家里做起了裁缝。
我母亲能说会道,心灵手巧,衣服做得好看、时尚,街坊邻居都找她做衣服,生意相当不错。看起来做裁缝似乎不赚什么钱,不如在国营企业拿工资自豪,有保障。其实不然,我母亲每天得得得地踩着缝纫机,赚的钱不但能养家糊口,还存下了一笔钱。后来,我母亲不满足小作坊了,想开个裁缝店,这当然是行不通的。刚刚实行了互助组合作化人民公社,焉能让个体户这条资本主义的尾巴翘起来?
我母亲不甘心,绞尽脑汁想法子。
我母亲做裁缝,在英华有些名声,一些机关干部的家属也找上门来缝缝补补。混熟了,我母亲无偿给他们做,借机套点近乎,结识了几个县里的人物。有了这些关系,变通一下,裁缝店挂靠在供销社的名下,以公私合营的方式,做个体经营。这种做法在当时是绝无仅有的。裁缝店开了起来。
裁缝店挂靠集体,还有个好处,信誉好,招揽生意容易。英华没有服装厂,人们穿衣服都是自己做,有了裁缝店,条件好的人家自己就不做了,直接来裁缝店。我母亲拿起卷尺,给来人上下身量一量,再量一下三围,几天后衣服做好了。裁缝店里天天挂满了成衣布料。
母亲一人忙不过来了,招了几个学徒,学徒本来是要交学费的,我母亲免了。增加了几台缝纫机,生意红火起来,何家的日子又有滋有味了。
我父亲只对淮剧如痴如醉,一天到晚咿咿呀呀地,对我母亲的生意不感兴趣。有一天,我母亲说,咱们条件好了,我想做点善事。我父亲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我母亲想好了,办个剧团,让我父亲做团长。这回我父亲乐了,颠颠活活地帮着张罗。我母亲出钱,我父亲买锣鼓乐器。我母亲动手做各式演出服装,我父亲招募演职员,把戏迷票友们组织起来,自编自导自演,把剧团开到英华的城里城外。淮剧团对外称是国营的,隶属于供销社,其实是私营的。但剧团不售门票,不赚钱,经费由我母亲掏。剧团演出后,反响强烈,很受欢迎。那时没有自由竞争,否则县淮剧团准被挤垮了。我母亲因此多次受到县政府的鼓励和表彰,我父亲也跟着沾光,出了点名。
六、芬芳
淮剧团演遍了英华的大小乡镇。剧团每到一处,都受到欢迎,邻近大队的群众跑了几里地来看戏。乡下演出的条件简陋,不比县里的剧场,每个大队都有社场,在社场上拉一块大幕布隔开,后面是后台,供演员换服装,前面是舞台,舞台垒得稍高点,舞台三面挖一排深坑,与观众隔开。最前面的是小孩,坐在地下,后面是妇女老人,坐在凳子上,再后面,小伙子们站着看。
这天,剧团到青柘街演出,演出剧目是《杨六郎》,我父亲扮演主角杨六郎。有一段剧情是,杨六郎即将出征,临别前与佘老太君有一段对唱。唱腔沉稳低回,凄婉深情,用的是淮剧中最动听的悲调。我父亲唱得投入,很动情,额头上青筋暴突,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唱得演佘老太君的演员都热泪滚滚,台下不少观众也哭了。唱完了,是对白,观众们才从伤心中走出来。
台下仍有人在哭,止也止不住。那声音像是要呐喊,又被人掐了脖子,断断续续地尖锐着。我父亲正在和佘老太君对白,不能停下来,用眼睛往台下瞄了一眼,是一位老妇人,坐在观众中间,掩着面。
我父亲退场后,将老妇人请到了后台,聊了起来。作为团长,我父亲希望每一场演出都能感动观众,观众的眼泪和叫好,是对演出的肯定。
大娘,看过我们演出吗?
第一次看,演得真好。老妇人说。
不少人听那段悲调都想哭,您也是吧?
老妇人摇摇头,不是。
那您为什么哭呢?我父亲奇怪了。
老妇人说,是看到了你。
我父亲明白了,您是说我演得好?
老妇人说,不是的。是你长得像一个人。
像一个人?我父亲诧异了,像谁?
老妇人沉默着,似乎不想说,又像在回忆什么。
长得像一个人,就至于哭了?我父亲越发迷糊了。
那妇人忽然说,团长,你在英华,认识一个人吗?那女人嘴唇嗫嚅了几下,竟说出了我爷爷的名字。
那是家父。我父亲吃惊了,您是?
您是他儿子?老妇人足足吃了一惊,半晌才说,我叫夏芬芳,我父亲当年在你家做管家。
姓夏,做过管家,我父亲马上对号入座了。在我太爷的葬礼上,我父亲见过夏志伟,但芬芳这个名字,我父亲第一次听说。不管怎么说,两家是旧交,我父亲对芬芳很亲切,无论如何请芬芳有空去英华,到家里坐坐。这回我父亲不迂了,用心记住了夏芬芳这个名字,却忘了问她家的具体位置。
回家后,我父亲对我爷爷说了,我爷爷像被拍了一砖头,蒙了。慢慢地,我爷爷眼睛湿润了,如从沉沉的梦中醒来,喃喃自语,芬芳,芬芳,她终于出现了。我,我找她好久了。我爷爷这副落魄的样子,差点把父亲吓坏。
我爷爷一拍大腿,明儿个我去青柘,去找她。
第二天一早,我爷爷去了青柘。县城没有直达青柘的车,我爷爷骑单车去了,二十来里地,骑得我爷爷气喘吁吁,中途还停下歇了三次。到了青柘,已是午饭后了,我爷爷顾不上吃饭,买了个烧饼边吃边打听。打听芬芳太难了,像打听一件古董。我爷爷问遍了,就差问狗问猫了,没人知道夏芬芳。事实上这个名字早就不存在了,被姚夏氏取代了,青柘人叫夏芬芳姚二娘。我爷爷心情急躁,忽略了这一点,挨家挨户问过去。青柘街不大,从头到尾不过里把路,我爷爷一路打听,反复描述芬芳年轻时的样子,老家是新康邑的,大约五十来岁,把太阳问落山了,也没问出来。
里把路问到头,我爷爷又返回走,期望能拾遗补缺,有所发现。走到一家猪圈旁,听到猪在哼哼,却四下无人,正要扭头离去,一个老妇人从猪圈里冒出了头,把我爷爷吓了一跳。老妇人在猪圈里铲猪粪,我爷爷刚才经过时没瞧着,这次要不是老妇人伸出头来,差点又错过了。
老妇人也吓了一跳,掸掸头上身上的灰,指着我爷爷,刚要开口,忽然说不出话来。
快六十的人,都老了,芬芳还是一眼认出了我爷爷。她认出了我爷爷的眼睛。后来芬芳说,三十多年来,我一直记着你的眼睛,多少回梦到了这双眼睛。一句话,说得两人心里都酸酸的。
芬芳完全变了个人,当年苗条漂亮、青枝绿叶的姑娘,现在变成了满头银发、体态圆润的老妇。
这么多年,你怎么熬过来的?坐在猪圈上,两人打开了话闸,四目相对,泪水奔涌而出。
还得从我太爷说起。
我太爷硬生生地拆了这对鸳鸯,受打击最重的是芬芳。芬芳盼着我爷爷能将花轿抬到新康邑,眼都望酸了,还是成了泡影。我太爷一直很愧疚,夏管家离开时,送了一个沉实的灰布袋,夏管家谢绝了。
芬芳和父母犟着劲儿,怎么也不肯打掉孩子。三口人哭得呜呜滔滔,陷入了绝境。夏管家劝闺女,你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你让我们这老脸往哪儿搁啊?正是春夏之交,衣着单薄,芬芳的肚子显山露水了。芬芳等不来我爷爷的一点消息,最后才打掉了孩子。
我爷爷在和小仙桃鬼混的时候,芬芳嫁到了青柘,许给了姚二。姚二是个厚道人,娶了如花似玉的芬芳,疼爱有加。芬芳破了身子,只能降低门槛了。芬芳哭天抹泪地进了姚家,为姚家生了一儿一女。
我太爷此后几次去新康邑看望夏志伟,得知芬芳嫁到了青柘,又悄悄去了几趟,送些钱物。这事除了芬芳,无人知晓,我太爷也从不向我爷爷透露芬芳的事。
芬芳四十一岁那年,姚二生了肺病,撇下芬芳和儿女,撒手归西。芬芳认命了,将一双儿女抚育成人,相继成家,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份埋藏心底的情思才会活泛起来。
时光不能倒流,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两人从往事和感慨中清醒了过来。芬芳说何爷,你儿子长得真像你,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芬芳说何爷,孩子他娘好吧?
我爷爷一笑,和你一样,我也是孤家寡人。
两人一下沉默了。
从青柘回来,我爷爷像吃了兴奋剂,做事都带着精神。当时正在公演一部电影,叫《枯木逢春》。我母亲和我父亲打趣,说老头子枯木逢春了。
我母亲说中了。我爷爷埋藏了几十年的初恋,像一坛陈年佳酿,去了一趟青柘后,香气溢出来了。我爷爷几个晚上没合眼,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后来实在憋不住,找了我母亲,话在舌头上滚了老半天。我母亲说,您老有话照直说,一家人好商量嘛。我爷爷才含糊不清地说,想把芬芳接过来。我母亲是个开明的人,说我没意见,您再和您儿子商量商量。我爷爷的心落了地,说你没意见就行,找他顶屁用!
这边没问题了,那边却出了问题。那边的儿女不同意,说这么大岁数再改嫁,我们做儿女的怎么见人?芬芳不敢提了。
眼看没戏了,我爷爷又找我母亲。我母亲去了一趟青柘,就把事情谈妥了。
我爷爷和芬芳终于修成了正果,芬芳成了我第二任奶奶。
我爷爷和芬芳奶奶在一起生活了八年。后来我爷爷犯了哮喘病猝逝。我爷爷死后,芬芳奶奶受了打击,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想回青柘去。我母亲说,你是何家明媒正娶的,再回青柘,别人要说闲话了。芬芳奶奶便没有搬回去。又过了两年,芬芳奶奶随我爷爷去了,我父母把她葬在了我爷爷的坟旁。
七、丽绚
交代了我爷爷和芬芳奶奶,回过头来再说说我奶奶,我那失踪了十年的丽绚奶奶。
我奶奶去了哪里,我爷爷至死也没弄明白。随着时间的流逝,家庭的重新组合,我父母也不便追究了,直至我芬芳奶奶殒故后,丽绚奶奶像一只失散了的鸽子,又传来了咕咕的声音。
当初我奶奶离家时,心里大体是有谱的。她没对我父亲说,自有她的考虑。一是怕我父亲被政府诈了出来——我父亲有点迂腐;二是我奶奶不能确定人家会不会收留她——她的身份不是少奶奶,是地主婆了。还有一点,我奶奶想避了风头就回来。我奶奶没有选择去娘家,一来是容易顺藤摸瓜被政府找到;二来不想让娘家受牵连。
交代好我父亲后,当天夜里,我奶奶上路了。夜色如铁,漆黑漆黑的,只见风吹草动,影影绰绰。池塘里,泉水叮咚,蛙鸣虫叫。远处,传来一声声犬吠。我奶奶胆儿大,也是给逼出来的,背着黑布裹起来的木匾,用娇小的金莲丈量着看不见尽头的大路,一直往前量。天亮时,已量了五六十里,到了邻县。
我奶奶要投奔一个人——当年的佣工陈非。陈非在何家一干二十多年,直至何家败落,才依依惜别。陈非忠厚,那次与赌徒拼命时,腿部落了残疾。我奶奶对陈非的印象不错,有时在我爷爷那里受了委屈,还和陈非诉诉苦衷。佣工解散时,我奶奶让佣工都留了住址,以便日后酬谢,不曾想,未及酬谢,先避难而来。
乡下不比城里,找个人容易,只要说出名和姓,知道大体方位,多费点口舌,多走两步路,一般都能找到。我奶奶一路打听,就找到了陈非家。
陈非做梦都没想到少奶奶能来看他,喜出望外。我奶奶不想连累陈非,说了真相。陈非却不避嫌,泪花在眼里打转,说少奶奶,您尽管住下。
别叫少奶奶了,现在我是落难之人。看着空落落的院子,我奶奶说,你的家眷呢?
少奶奶见笑了。陈非说,我是赤条条的光棍,腿上又有残疾,哪来家眷?
陈非父母都不在了,也没兄弟姐妹,连亲戚都没几个,这样一来,我奶奶就显得特别惹眼。左邻右舍不时过来探头探脑的,猜是陈非的什么人。
这样容易暴露身份,也会给陈非带来麻烦,弄得不好就成了反革命。我奶奶和陈非商量,不如说,我是你新找的媳妇吧。我奶奶比陈非大两岁。陈非吓得头上冒冷汗。我奶奶说,我让你说,便不怪你。
光棍陈非忽然娶了个媳妇,村里人嘻嘻哈哈闹开了,争着要吃喜糖喝喜酒。我奶奶想了一整夜,想跟着我爷爷受的苦,想陈非的厚道,想如何才能省了麻烦,第二天就对陈非说,摆酒席吧。在稀稀拉拉的鞭炮声中,两张简单的床合成了一张婚床。
我奶奶和陈非结婚了,日子是苦了点,却幸福恩爱。我奶奶在我爷爷那里没得到的,陈非都给补上了。
其时,我奶奶的心里是矛盾的。我奶奶身在曹营心在汉,仍牵挂着何家,惦记着儿子儿媳,不时向跑码头的人打听何家的情况。听说我母亲开了裁缝店,她高兴得哭了。她对陈非说,这儿媳是我相中的,就像我闺女一样。后来我爷爷娶了芬芳奶奶,她心里舒坦了很多。再后来,我爷爷去世了,我奶奶想回去奔丧,又碍于芬芳奶奶,自己没了合适身份,再想自己这辈子还是恨我爷爷的,就作罢了。
芬芳奶奶去世后,我奶奶才托人叫我父亲去一趟,我父母才知道我奶奶还活着,而且嫁了人。母子相见,先是痛哭了一场。我奶奶小心翼翼地说,还认我这个娘么?我父亲抬头看我奶奶白发如霜,怆然泪下,说不管何时,你都是儿的娘,儿这就接你回家。唉——我奶奶叹了口气,我好想回家啊,多少回梦里回了家。我奶奶抹着眼睛。娘老了,回不去了,当年幸亏你陈叔收留,现在不能丢下你陈叔不管呀。我奶奶呜呜咽咽,如严冬的寒风。
哭一段,说一段。之后,我奶奶取出那块木匾,颤巍巍地交给我父亲说把它还给你,也算是向何家列祖列宗赎罪了。
那究竟是啥玩意?我问我父亲,害得我奶奶为了它离乡背井?我父亲没吱声,进房间拿出了那块匾。我细细打量,就是一块普通的匾。木框有些年代了,仍然锃亮,估摸是红木做的。那山水画也普通,崇山峻岭中雾岚弥散,小桥伴流水,枯树落昏鸦。画上覆盖着一层塑料薄膜,落满了岁月的尘埃。
这是镇家之宝?嗨,我奶奶真傻。
你小子才傻呢。我母亲又给了我一个耳刮子。你奶奶当然不懂这块匾,可它是你太爷传下来的,想必是个宝。你太爷看得多远啊,他料到何家大业会败在你爷爷手里,就在交权之前,将家里几十年的积蓄换成了这块匾,期望何家后人在落难之时,能把这块匾换成银两,以渡难关。你爷爷那个公子哥,他领悟不了呀。
这匾真值钱?我问。
上次你母亲找了博物馆的一个朋友做了鉴定,说这幅画出自宋代名家之手,失传多年了,价值不菲,少说也要几十万呢。惊得我眼珠差点飞了出来。
不久,我奶奶也驾鹤仙逝,安葬在杂草丛生的坟场里。我奶奶流离失所了十多年,到老了尸骨还流落他乡。
奔丧回来,我母亲两夜没合眼,想我的丽绚奶奶。那天夜里,我母亲睡不着,从床上坐起来,对我父亲说,不把母亲接回家,我这心里不是个滋味。
我父亲也坐了起来,闷声闷气地说,你说咋办?
我母亲说,将她的坟迁回来,葬在何家坟茔地里。
我父亲说,恐怕陈叔不答应。
果然,陈非断然拒绝了。我们是十来年的夫妻,等我死了,也要葬在一起。
我母亲去找陈非,各摆各的理,谁也说服不了谁,陈非死活不同意。我母亲又找了县里的干部,拐了几个弯,找人去调解,最后陈非勉强答应了。
迁坟那天,怕陈家再生悔意,何家去了几十口人。迁坟时,陈非果然变卦了,叫来了几十口人,不让迁。陈非哭得像个泪人,喊着我奶奶的名字,骂我父母是不孝子孙,忤逆子!
陈非嚎了一阵,才渐渐平静下来。我母亲拉起睡倒在坟前的陈叔,抹着泪说,陈叔您听我说,我母亲是何家的少奶奶,落难时多亏您老收留,她流浪了这么多年,现在过世了,难道还能让她继续流浪吗?俗话说,落叶归根,我母亲她想回家啊!在我们儿女的心中,她这个母亲的位置无人能替代。如果您老还念及何家的恩,念及夫妻的情,您就点个头,成全我母亲,成全何家吧。
陈非听得心酸,放声恸哭,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我奶奶的名字。
最后,陈非擦了一把鼻涕,说,好吧,让丽绚回家吧。不过,我有一个请求。
我父亲赶紧扶起陈非,说,您老尽管说。
我在何家做了半辈子的佣工,也算半个何家人了,我求求你们,在我死后,将我葬在何家的坟地里,永远给何家当佣工。陈非一抖擞,跪了下去。
陈叔——!我父母双双跪在陈非的面前。
我奶奶的坟终于迁了回来,也葬在我爷爷的坟旁。
我母亲笑着说,老头子活着风流,死了也风流啊。我父亲低头抽烟,一声没吭,大概是想我爷爷奶奶了。
尾声
到了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了,英华县城向西扩展,大量土地被征用,盖起了现代化的厂房。何家坟地被政府征用了,我太爷、我爷爷、我奶奶、芬芳奶奶,还有陈非的坟茔,被一一平去,上面盖了一座服装厂。想必您猜到了,服装厂是何家的,老板是我母亲。
千禧之年,我母亲交出了服装厂的大印,接印的不是我,是我媳妇,我媳妇是我母亲相中的。
责任编辑 纪科佳
插 图 王明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