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方
太岁,又称“视肉”、“土肉”。唐虞世南《北堂书抄》谓之“大如小儿,臂长五寸,中有腹,无口目”。晋郭璞注《山海经》时,谓之“食之无尽,寻复更生如故”。
时尚变化往往出人意料,今年突然流行在小区草坪上种菜。
眼看早已退化得如同斑秃头顶的草坪长出一畦畦绿油油的小菜,倒也别致。只是当年小区开发商苦心编织的“欧陆风情”、“都市花园”之类神话,便随着那小菜的生长,彻底被埋入地下,再无半点踪迹了。
亓副教授向来对流行时髦不大感兴趣,他常对学生讲的一句话就是:“流行皆是病,时尚不久长。”
这倒不是因为亓副教授信息闭塞,或者泥古守旧,而是他觉得眼下世道中,所谓“流行”、“时尚”,无非是人的尊严一点点剥落,犹如古老建筑的墙皮被风雨侵蚀,渐渐裸露自己。不同的是,古老建筑脱去外墙皮,裸露出坚石砌就的内里结构,沧桑而优美,可现今由一波波时尚剥落的人性,裸露出的却只有低能、丑陋,甚至是邪恶。
当这些东西借着商家的阴谋、媒体的鼓噪,堂而皇之地冲击人们的瞳孔和耳鼓时,亓副教授总感到一种莫名的屈辱。
为此,亓副教授夜深人静之时,时常反省自己,是不是无意间,或者潜意识中,自己真的落后于时代,变成“半个化石人”了?
找来找去,亓副教授终于找到问题的根源,那不是别的,就是自己与生俱来、融化在血液里、沉淀在骨头中的羞耻感。
亓副教授有时很为自己的这种羞耻感苦恼,他会突然在种种重压下,喟叹为什么五千年的民族香火,会炼就这种“无羞非人”(《孟子·公孙丑上》:“无羞恶之心,非人也。”)的元意识,致使当下正直之人——亓副教授相信自己位列其中,时不时会遭受意外祸殃。眼下,就有三件事叫他为难:
一呢,多年的副教授,似乎该升正教授了。为什么是“似乎”?其实,以亓副教授的智商和学识,他明白,按正理,并不是所有的副教授一生中都必须升上正教授。可是,如今的世道却偏偏要一律变副为正,自己许多未见高明的同学同事都纷纷脱蛹化蝶,满天振翅,自己却还披着“副”字袈裟,苦修苦炼。毛病在于,自己要有学术专著,却碍于内心的羞耻,不肯像那些未见高明的同学同事一样,在网上东挪西抄,剽掠成书。要想独创,又非己之所能。于是,蹇偃至今。
二呢,说来是件小事,可也缠人。他带了一男一女两位硕士生,男生也就罢了,女生论文光提纲就改了五次,拖了半年之久,无法成形。那女生于是常来家中,帮自己妻子做家务,做饭刷碗、洗衣熨烫,无所不为。按现今说法,这也算一种交易,自己该通过她的提纲。但是,为受这种根本别有用心的小恩惠,就放弃起码的学术底线,他还是觉得这是一种羞耻,于是,延宕至今。
三呢,是件家事,不过也不全是家事。那就是妻子正闹着要和自己办离婚。
说是离婚,其实不是真离婚,只是为了多报销一点热费,将来再领一份无房户货币补贴之类。明显是变着法儿诓国家钱,说小了叫坑骗,说大了叫欺诈。这本来是作奸犯科、丢失脸面的事,然而竟演为一时风尚,连自己的妻子也卷入其中。亓副教授对此更感屈辱。自己一向以夫妇相濡以沫、白头偕老为人生最高圭臬,“离婚”二字不啻是“羞耻”的别称,他怎么能跨得过心头隐隐作痛的羞耻感这一关呢?于是,纠结至今。
一想到这三件事,亓副教授就难免长吁短叹,其实这三件事都被一把锁锁着,只要挣开“羞耻心”这把锁,一切难处就会烟消云散。然而,他挣不开。
亓副教授名叫亓遇歧,出身边远乡村。由于求学,他结婚晚,今年五十四岁了,儿子苏苏刚二十三岁。由于溺爱,加之智商平平,所以,苏苏连考两年也没考上大学。没办法,只好凭自己的关系,让儿子上了自己大学办的自费大专班。三年过去,总算拿了个大专证。但是,眼下二十一世纪都过完十年了,哪像他当年毕业那会儿,大学生是稀罕物,处处抢着要。现在,真是本科家家有,硕士遍地走,只有博士才能抖一抖。就凭儿子的大专文凭,要想找份好工作,那是难上加难。就这么高不成低不就,只好在家中赋闲。好在孩子性格极好,家庭生活优越,他本人没什么野心,很是乖巧,深得父母喜爱。偶尔看到他优哉游哉的样子,亓副教授心里就会涌上无限感慨。
大抵上,人生就是一个能穿透地壳的自由落体,孩童时是在天堂,少年时是在地面,青年时是在炼狱,而中年就恰好坠入地狱。至于将来到了老年,可能根本就无处安身,只能做一个游魂,四处飘荡。如果到那时,想起平生尚留得几分脸面,存得一点尊严,或者还能安心作古。否则,就凭自己做过的那些寡廉鲜耻之事,恐怕化成烟灰,也会超过环保标准的碳排放量,惹世人厌恶。
不过呢,炼狱也好,地狱也罢,人只要活着,就得吃喝拉撒睡,为了儿子,亓副教授百般无奈,只好自掏腰包给他开了间复印社,外带打字业务。尽管打字这活儿多半是老两口起早贪黑忙乎干的,但只要老婆儿子没啥说的,日子顺顺当当,也算过得去了。偏偏三件难心事凑一块儿搅和,这叫亓副教授觉得“中年地狱”的滋味儿,实在苦不堪言。
正在亓副教授为解这三难徒劳地与内心羞耻感搏斗得精疲力竭时,一件意外的事发生了。
这天清早,他刚刚起床,妻子邱桐娟就开始追问他:
“老公,考虑得怎么样啦?”
“不行。为了那么几个小钱,丢脸,犯不上。”
“哪几个小钱?一年报销的热费,顶你一个月工资,将来货币分房,顶我十年工资,你狠狠心,厚厚脸,就到手了,咋就这么作难?看我们学校,女老师十有八九都办了……”
“不办就不能报吗?咱们每年不都是我们单位报吗?”
“那不是只能报一份吗!儿子都这么大了,他不着急,咱们能不想着吗?他买房结婚,也没个正经单位,上哪儿报热费去?离婚,我就能给他报。”
“唉,算那么远干什么。”
“那货币分房,可就迫在眉睫了,眼下就在填表测算呢。这房是你大学分的,不离,咱俩都是有房户,一分钱也分不到。离了,房归你,我就是无房户,能发十八九万补贴……钱还怕多呀!这些年你还没品出来吗?有钱多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孩子这会儿挺好,不声不响,保不准哪天朝你要汽车,看你咋办?!”
“可这假离婚……我总觉得不把握。”
“嗨!咱们都二十多年的夫妻啦,从结婚到现在,也算是同甘共苦,感情深厚哇。我的同事们都羡慕呢,还怕我真的把你扔了呀……要不,钱到手,过个三两年再复婚,谁敢不让?法律规定,婚姻自由。”
桐娟口齿伶俐,说话一贯到底,充满自信。但亓副教授凭多年的课堂经验,听得出妻子的话,并非是她思考的结果,只是把她同事们的台词再背诵一遍罢了。
“嗨呀,为了几个钱,就连羞臊也不顾了,不行,不行!”
“人人都干的事儿,还有啥羞臊?法不责众,羞不辱群。”
桐娟瞪着眼睛等回音儿,见半晌没答复,眼睛一转,心生一计:
“算啦、算啦,这事再说。说点别的。你看咱小区草坪,不少人家都挖起土来种菜,你也到咱家楼下挖一块,种点东西,行不?”
其实家里不缺这点菜吃,桐娟的本意是想借此打压打压丈夫那知识分子的敏感神经,叫太阳晒晒他那碍事的羞耻心,早点答应假离婚。
亓副教授是为人师表的体面人,而私挖公共草坪种自家小菜是不大光彩的事,按他的逻辑,也不能答应。但是,看桐娟今天的样子,什么都不答应,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行吧,反正地上种菜总比网上偷菜强。再说,装样子都装不像的草坪,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种点菜,大家看着还舒心。
就这样,亓副教授不情愿地加入了流行时潮一族。
他在自家楼下的草坪靠墙处,选了十多平方米地方,准备种点菠菜、油菜、苦苣、小葱之类。但是,毕竟还是硬不起脸来装作理直气壮。所以,白天小区里人多时,他不挖不种,总是起大早,趁小区无人时铲草翻地、打埂起垄。这些活计,他从小在家干惯了,虽说有二十多年未干了,但总还算轻车熟路,无须作难。
这个时节,正是仲春,土地已经融透,变得柔软疏松,挖起来并不算很费力。
挖到两米见方时,亓副教授觉得手中的小军锹突然在土里碰上了什么硬东西,挖不下去了。不向下挖吧,松土层太浅什么也长不好,只好把土向四外铲一铲,发现下面是一块不大不小扁平的花岗石。
准是建筑楼房时打地基剩下的,搬开它吧。他用小军锹挖挖石块四周,然后将锹锋插到石块下面,用力一撬。
“吁——”
亓副教授似乎听到一声奇怪的叹息,发自地下。他心一震,赶忙停手细听。
土壤、石块安然不动,半点声音也没有。
亓副教授放大胆子继续撬石头,一切正常,石块被顺利挪走了。
亓副教授想把石块留下的凹坑填平,以便播种,可就在他向凹坑撒了第一锹土时,怪事出现了。
凹坑里的松土,突然动起来,开始好像地下有什么东西钻来钻去,后来就像地下有野猪撒欢,抖得土末儿四散。
亓副教授惊得停住了手,难道下面有什么活物吗?
究竟是什么东西,能长久埋在土地下一米深,常年不见天日,又顶着硕大沉重的石块,却还活着呢?
当亓副教授蹲下身,弯着腰,想仔细看看时,一切又纹丝不动了。
再扬锹土,坑里又抖个不停。
三番两次,勾起了亓副教授强烈的好奇心,他决心弄清地下到底是什么。
凹坑被铲开了,一个从未见过的东西渐渐露了出来。
那东西高有二尺,粗有半尺,上下浑隆,沾着褐黑的土末儿,像一截在土中埋了多年已经半朽的木桩,看去并没有生命的迹象。
亓副教授想起刚才的声响,试探着用手指去碰碰那东西。
那东西软软的,弹弹的,还随着手指的摁动,轻轻摇晃了几下,但声音是丝毫没有。亓副教授作难了,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拿它怎么办呢?
亓副教授想了一会儿,终于决定了。
也好,就把它搬回家去,养起来,好好看看,也算开开眼,长长见识。
亓副教授用上衣包裹着周岁孩童般大小的出土怪物,抱在怀里,往自家走去。那东西给他的感觉也和孩童差不多,胖墩墩,沉甸甸,抱了一会儿,竟暖乎乎的,好像有活人的体温一样。
亓副教授家住在三楼,二室一厅,厨房澡间都挺宽大。
进入房门,屋内静静的。
妻子桐娟肯定是和苏苏一起去复印社了,看看有什么打字的活儿,顺便带到学校,抽空就打出来。亓遇歧在大学工作,不必坐班,而妻子在中学教学,又要关照苏苏,是天天早出晚归的。他早已习惯一人在家。
这正好,这么个说不明道不清的怪东西,也许桐娟会大惊小怪,不许弄进屋里来呢。
亓副教授把怀里的东西一直抱进澡间,放在浴盆里,他要先洗去那东西外面的泥土杂物,看看它的真面目。
冷水从龙头中喷出来,直接淋到那东西上面。厚厚的深暗的泥土慢慢随水褪去了,那东西渐渐露出白皙的外表和整体的形状。
它的外皮与人类婴孩的皮肤非常相似,白玉般细腻紧致,且柔嫩爽滑,看着有点半透明的感觉。而形状呢,洗去泥土杂物后,可就再也不像半截腐朽的树干,变得好像故宫中汉白玉雕琢的栏杆立柱,十分华美。
不过,它却没有满足亓副教授想看看它“真面目”的愿望,因为,它有根部,腹部,顶部,却没有脸部。因而,也就无“面目”可言。对此,亓副教授略微有点遗憾。
“嗨、嗨,难不成,你竟是个无脸的东西吗?!”
“吁——”
恍惚间,亓副教授似乎又听见了轻轻的叹息。
管它呢,先养起来再说吧。亓副教授找来家中最大最深的塑料盆,放了大半盆清水,把洗净的怪物,横平着放了进去。
他在水龙头下洗好手,回过身来,想离开浴室,忍不住又瞥了一眼自己挖回来的东西。不想这一瞥,叫他大吃一惊——刚才明明横平着放进水盆里的怪物,此时竟直直地立在水中央,半尺左右浑圆的白白的顶部,露出水面,就像一个剃去头发的婴孩的头。
就在目光停留在那顶部的一瞬间,亓副教授很清楚地看见,那露出水面的、平滑无痕的侧面外皮上,突然掠过几道皱纹,恰似婴孩脸上不经意间绽开的笑容。
哇——这家伙没有面目,竟然会笑!
一时间,亓副教授想起了一件往事:大约十四五岁时,有次读德国大诗人海涅的诗集,在一首幻想鬼魂宫廷景象的诗中,读到“宫女们生前全被斩首,没了脑袋,此时,便都用屁股露出笑容”时。他大惑不解。此后多年,一直在心里捉摸,宫女们用屁股是怎么露出笑容的?其实,一直到现在,他也没弄明白,只不过此问题太那个,一直羞于动问罢了。
这回,他仿佛明白了大半,不禁破颜一笑。
不知不觉间,他觉得自己与它亲近了许多。
中午,妻子照例没回来,自己所带的女研究生薛丽俐倒来了。
“亓导,吃过饭了么?”
“吃过了。你有什么事吗?”
“啊,没有,没有。只是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丽俐,我这里没什么要做的。你还是回去安心想想论文的事,时间已很紧迫了。”
“是,是。”
薛丽俐答应着,却不肯走,一直用眼睛四外搜寻。
“哎,亓导,还跟我客气!看,衣架上这件衬衣,不是该洗了么?”
薛丽俐说着,抄起那件亓副教授早上换下的衬衣,往澡间走去。亓遇歧并不大愿意让一个年轻女孩接触自己贴身的衣服,但看丽俐那理所当然的样子,也只好随她去。
“呦——天啊,这,这是什么?”
澡间传出丽俐惊恐的尖叫声。
亓遇歧听得出,这声音有一半是真的,还有一半是女孩子故作娇态。但既然人家喊都喊了,自家屋里出事,不能不过去看看。
“怎么啦,把你吓成这样?”
“这,盆里这东西,怪模怪样的,到底是什么呀?”
“哦,你说它呀?我也不知它到底是什么。”
“那,它是从哪儿来的?”
“早上,在前面草坪里挖出来的。”
“是草坪,地下,那、那、那……”
丽俐飞快地眨眨眼,晃晃头,突然大叫一声:
“那是太岁呦——”
“你怎么知道?”
“网上正盛传呢,一会儿这儿挖出太岁,一会儿那儿太岁出土,还有人在网上征求合伙人,出资入股,开什么太岁食品有限公司哩……”
亓副教授当然经常上网,但只注意大事要闻和与自己专业相关的东西,对这类耸人听闻、故意夺人眼球的无聊传闻从来不屑一顾。没想到,今天却在女学生面前露了怯。
“那,这东西是能吃的喽?”
亓副教授自我解嘲,无心地应付了一句。
“当然,网上说,味道极美,吃了强身健体!亓导,这回你可神啦!”丽俐眉飞色舞地说着,还破天荒地飞过来一个媚眼。
丽俐一个人在澡间洗好衬衣,晾到阳台上,然后略显神秘地冲亓副教授笑笑,告辞走了。
不知为什么,亓副教授有些心神不安,无法像往日那样专心看书,他老惦记着澡间水盆里的东西。
它真的是太岁吗?那别处发现的太岁跟这个是不是一样?自己又如何养好它呢?
心烦意乱之下,他打开电脑搜索起来。果然和丽俐说的差不多,网络上不但有不少发现太岁的报道,还有许多照片,那上面的太岁,都和自己这个很相像。只是自己这个更白皙更细腻。更有趣的是,有的帖子,还煞费苦心地挖出了古文献的记载。李时珍《本草纲目》当然是他最信赖的,网上说其上把太岁列为“本经上品”,谓“久食,轻身不老,延年益寿”。而且,还说纯白太岁是“奇珍极品”,最不易得。
亓副教授听丽俐说时,还将信将疑,看到这儿时,就有点飘飘然了。莫非,自己真得了宝贝么?
何不先试试呢?
人们常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但照亓副教授的观点,眼见也不准是实,人的五官,五种感觉,嗅、味、触三种全集中于口腔,因此,什么东西,只有吃到嘴里,才算真正确实无误了。
这么想着,亓副教授立即找来一把水果刀,在那太岁顶上削割起来。
太岁随着刀削动作,左摇右晃,刀口处还渗出了几滴淡粉色的液体。
终于割下了巴掌大小、手指般厚的一片太岁肉。
用水冲净后,这片肉完全透明了,犹如常吃的水晶粉皮,在手中“突突”地抖着,颤着,十分诱人。
亓副教授再没什么犹豫了,用刀轻轻把手里的“粉皮”划成几条,瞬间都吞进了肚中。
他咂了咂嘴,嘴里什么滋味也没有,那感觉就像猪八戒吃人参果。
亓副教授多少有点失望,不免看看水中的太岁。
奇怪——
太岁头上刚刚削割过的地方,一点痕迹都没有了,完全平复如初。
“吁——”
仿佛间,又有几条得意的纹路,掠过它那白白平平的侧面表皮。
吃了几条太岁肉后,亓遇歧感到有点昏昏欲睡,便走入卧室,倒在床上酣睡起来。
睡梦中,他觉得自己浑身僵硬,沉重而又冰冷,想活动一下,却只有手脚、脖颈能略微动动,就像有厚厚的硬硬的石头外壳,禁锢着自己的全身。他猛然想起以往给自己起的绰号,难道所谓的“半个化石人”,就是这个样子,就是这种感觉吗?哦,实在是太痛苦喽!
正在苦恼时,忽然觉得胸中燃起了一团火,那火开始时只是小小的火苗,后来一点点变大,终于变成熊熊烈火。大火灼烤着他的躯体,渐渐烤透全身内外,他快忍不住了。
他集聚全身气力,拼命一挣,刹那间,好像裹着他身体的石头外壳“轰——”地一声崩裂开来,化成许多碎石块,“噼噼啪啪”落在脚下。
亓遇歧顿时感觉到从没有过的轻松,从没有过的透爽,从没有过的畅快……
傍晚,亓副教授照例去复印社,快下班了,看看有没有什么没干完的活儿,自己也帮把手。
推门进入复印社,见满屋顾客,亓遇歧不由得叫出了声:
“嚯——今天的生意不错呀!”
周围的顾客全被喊声惊动,转头向发出声音的亓副教授望去。
声音之大,旁若无人的气势,把亓副教授自己也吓了一跳。过去,他行事可一直是低调的,别说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中,就是堂上讲课,他都是温文尔雅、轻声细语的。按说这样当众大呼小叫,平时他一定会感到羞惭,可这会儿心中竟毫无感觉,脸上也毫不发烧。
“来,让爸爸我看看成果。”
亓副教授说着走过去,用胳膊揽住苏苏的肩膀,弯腰去看复印机上显示的数据。说来,平时父子关系就亲密,父慈子爱的,犹如亲兄弟,可今天表现得太过分,又引来不少异样的目光。
大概,爸爸的“大无畏”引发了儿子的表演欲,苏苏也学着他的样儿大声叫起来:
“哎呦,老爸,你看,登峰造极,无可匹敌——”
这本是重复一句不咸不淡的电视广告语,要在平时,学说这些流俗的玩艺儿,亓遇歧会不以为然的,可这会儿听了却惊喜不禁。
“好、好、好,你太聪明啦,太聪明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声音简直就是京剧架子花脸的忘形狂笑,太夸张,太做作,可亓副教授竟一点觉不出有什么异样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回想起刚才复印社里的一幕,亓遇歧不禁大为惊诧,平日自己的自尊心和羞耻感,为什么不见了,竟这么放肆无羁?
亓遇歧想到太岁,想到自己的白日梦,好像明白了点东西。
莫不是太岁肉在作怪,那没脸的怪物,把自己的羞耻感也抹去了。
唉,也好,也好,要那烦人的劳什子有什么用?!
回到家中,亓遇歧进入浴室,偷偷地把装着太岁的水盆搬进杂物储藏室,放在最里面、最黑暗也最不易被发现的角落处。
既然它能使人变得没脸没皮,亓遇歧可不愿老婆孩子接触它,一大一小两个人若吃了这东西,不知会闹出什么麻烦来呢。
晚上,妻子桐娟回来,亓遇歧颇有些惴惴不安,等着她发现自己的异常。
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那躲在储藏室黑暗角落里的怪物施展了什么魔力,桐娟毫无察觉,顺顺当当地吃了饭,上了床。
而且,例外地没提离婚的事。
就这样,三天过去了。
第四天,午饭过后,亓遇歧又割了几条太岁肉吞了下去。
正春困难耐时,门铃响了。预感告诉他,这是丽俐。
亓遇歧突然心跳加快,隐约间,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打开房门,果然是丽俐站在门外。奇怪的是,无风无雨,她竟穿着一件摆长过膝的粉红色风衣。
“进来吧。”
亓遇歧一边让她进屋,一边关上房门。
“今天来,有什么事情?”
亓遇歧毫不掩饰地注视着丽俐,丽俐也毫不回避地注视着他。这种与师生身份完全不相称的对视,以前可是从未有过。
“我来看看,我的论文提纲怎样了。”
“啊,论文提纲……”
亓遇歧这些天根本没想这事,一下子有点迟疑。
“哦,知道了。亓导,那个提纲不用看了,我又准备了一个。”
“是吗,那太好了!”
“你看——”
说着话,丽俐快速解开风衣纽扣,两手把左右衣襟用力向外一敞。
一个完完全全的青春女性裸体,展现在亓副教授面前。
哇——太完美、太诱人啦!
连半点犹豫也没有,亓遇歧抱起丽俐就冲进了卧室……
事情很快就做完了。
亓遇歧躺在床上,慢慢恢复了平静,而身边的丽俐却仍轻轻喘息,好像还没有从猛烈的激情燃烧中醒过来。难怪,她这是第一次品尝禁果。丽俐是处女,刚才亓遇歧已是完全领教了。
“丽俐,谢谢你!”
“唔,该谢谢你,给了我这么美好的第一次……”
亓遇歧心里一阵快慰,脱口问道:“丽俐,小姑娘,这么全裸着,只披件风衣,穿过校园,走过人群,没害羞吗?”
“没有,完全没有。”
“那是为什么,平时你是很好害羞的呀?”
“不知怎么回事。那天,你给我看太岁,在浴室洗衣时,我偷偷割了几片太岁肉吃。这几天就一直想这样,忍了三天,没办法再忍啦!我挺痛快的,真的,挺痛快的……”
唉,是太岁,都是太岁,都是太岁啊——
此后,一连半个多月,每到下午,丽俐都会准时到来。
二人除了温存缱绻一番,还没忘了“正事”,那就是亓遇歧的专著和薛丽俐的论文。
没费什么周折,二人便达成了共识,亓遇歧的专著由薛丽俐从互联网上下载内容文字,再由亓遇歧编排组合,而薛丽俐的论文,便由亓遇歧代笔。
这位亓导,虽说学问有限,才华短缺,不过,代硕士生弄篇不大讲究创意的学位论文,那还是绰绰有余的。
正当二人床上床下忙得不亦乐乎时,原本叫亓副教授发愁的三件大事中的最后一件,突然迫在眉睫了。
一天晚上,妻子早早地回来了。
进屋坐定,妻子便急匆匆地开了口:
“遇歧,都是你,拖着,拖着,不行,不行,看这回咋办?!”
“什么事,这么急?”
“上边传来精神,将来货币分房的统计,到明天下班结束。从后天起,再离婚,没判给房的,也不再按无房职工发购房补贴了。唉……”
“哎、哎,你说什么?”
“说什么?我说,二十来万啊,就这么没啦!”
“别、别、别,别忙。不是到明天下班才截止吗?”
“是啊。”
“那咱们明天早早去办!”
一句话出来,妻子桐娟不由得瞪大眼睛,上下打量起亓副教授来。
“怎么,你改变主意了,同意去办啦?”
“不错。”
“嗨,早想通,早好了。不过……”
桐娟好像突然想起什么,盯着亓副教授,叮咛了一句:
“咱可说好啦,是假离婚,不是真离婚,你可别使坏心眼儿!”
“那当然,你只管放心。”
第二天,夫妻果然早早起床,早早吃了饭。临出屋前,借找钥匙扣,亓遇歧还到储藏间偷吃了几片太岁肉。他害怕到民政部门办离婚时,在工作人员反复盘问和一再说和下,自己会顶不住。有太岁支撑着,那肯定万无一失的。
来到婚姻登记处,夫妻二人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平时门庭冷落车马稀的婚姻登记处,今早简直比大市场还热闹。
还没到办公时间,许许多多男女已经围绕在门口,排起了如今罕见的长队。队伍在大厅里左绕右拐,一直排出门外,延伸到大街上。
奇怪的是,队伍中老年人居多。一个老妇坐在轮椅上,旁边站着一个老头,看上去二人都近八十了。
人们嘻嘻哈哈、吵吵嚷嚷,互相打着招呼,仿佛正在过什么重大节日似的。
“王老,你们也来啦……”
轮椅边的老头高声搭言:
“来了,来了,为啥不来呢!”
“这么大岁数啦,何必呀!”
轮椅上的老妇往后摆摆头,示意人们注意推轮椅的女子:“还不是为她的包烧费……”
“刘姐,你们排在前面,一定来得很早吧?”
“可不,早上三点就到啦!”
“离了有处住吗?”
“嗨,管它呢!非法同居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随着诡秘而无奈的笑声,人群忽然起了一阵骚动。原来,不知何时,门外来了几对三四十岁的男女,见排队人多,一时半刻进不了屋,竟打开窗户,往屋子里面跳。
屋里的人自然不肯让这些僭越者轻易得逞,就拥在窗边阻拦。双方你拥我挤,推来搡去。
突然,“哗啦”一声巨响,窗玻璃被挤碎,玻璃碴儿落得满地。
“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不要命啦——”
几个穿着黑色保安服的人分开人群,来到窗户边……
亓副教授看着,听着,不由得纳起闷儿来。
自己吃了太岁肉,自然没脸没皮,无羞无臊,可是,这些人,难道都吃了太岁肉吗?
然而,天底下,真有那许多太岁肉可吃么?
还是根本无须什么太岁,而是国人在金钱面前早就放弃了廉价的自尊心和幼稚的羞耻感?
那天一直排到下午两点,总算办妥了离婚手续。
与亓遇歧始料相反,办事人员根本不问情由,更不作说和,“刷刷刷”,填表盖章发证,不到十分钟,一个家庭解体了,一对夫妻变成陌路人。苏苏自然归给桐娟,房子当然划在亓遇歧名下。不过呢,为了方便母子二人在家居住,在桐娟名下保留了六平方米房权。
桐娟如愿填了单身职工无房户货币分房调查表,在调查截止前最后五分钟,报了上去。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区区六平方米的房权,竟没能留得住母子二人。原因是,他们夫妻刚刚领得了离婚证,不知什么风吹到上级领导部门,一纸公文下来,对新近因离婚造成的无房户要调查甄别,凡离婚仍同居的,视为假离婚,退回货币分房表,还要处分哩。
无奈之下,桐娟领着苏苏离家,搬到苏苏的小复印社去住。
这倒方便了亓遇歧和薛丽俐,二人不但白天在一起,连晚上也连轴转了。
那水盆里的太岁也不必再躲在储藏室黑暗角落里,亓遇歧把它重新搬到浴室。每逢二人做事感到有点不自在,心上隐隐约约有些愧疚,便双双到浴室,削上几片太岁肉吃。反正那东西边吃边长,永吃不绝,白留着干吗呢!
三个月匆匆而过,专著、论文都接近尾声了。
一天,缱绻完了,丽俐突然正色说出一句话,令亓副教授吃惊不小。
“遇歧,咱们结婚吧!”
“这,这……这怎么行?”
“为什么不行?咱们都这样了,再说你已离婚,我是未婚,两厢情愿,谁能说不行?”
“丽俐,我们不是真离婚呀!”
“法制社会,有法必依呀!办了法律手续,还谈什么真假!”
“不行,还有苏苏呢!”
“……”
丽俐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跳下床,在自己的上衣兜里掏出手机,掂了掂,递给亓遇歧。
亓遇歧一看,小屏幕上竟然是自己和丽俐光身纠缠在一起的视频。
“你、你、你……什么时候,拍了这个?”
“这你就别管啦!视频我已存在别处,现在删也没用。你答应我的要求,结了婚,我全删掉。要不,我就发到网上去!”
就这样,亓遇歧再次来到结婚登记处,与上次和桐娟一起来那次,恰好相隔一百天。
与桐娟离婚,又与丽俐结婚,正像网上炒的那样,是“闪离闪婚”。而这正是亓副教授过去最不屑的时潮。
几天后,中午时分,亓遇歧正和丽俐吃饭,门铃响了。
“我去开。”
丽俐自告奋勇,自从办了结婚证,她就当起了名副其实的主妇。
“哎呀,邱老师,是你呀!”
“我来和你亓导商量点事。”
“那……什么事,你就先和我商量吧。”
“和你?为什么?”
“我是他老婆呀!没听说吗,我们登记结婚啦!”
静默,难堪的静默,好半晌,门突然“嘭——”地一声被摔上了。
亓遇歧在饭厅待不住,偷偷溜进浴室,削了几片太岁肉,狼吞虎咽地吞下肚。
不知不觉,漫长的夏天过完了,萧瑟的秋风带来几许凉意。
亓遇歧的专著已正式出版,作为他申报正教授的主要成果,报给了高级职称评委会。
薛丽俐的论文顺利通过评审、答辩,硕士学位证书拿到了手。
一切都顺利极了,当然,亓遇歧心里明白,这其中,太岁是功不可没,起了大作用的。
当初,叫亓副教授百般为难的三件大事,似乎就这样解决了。
但是,凡事就怕“但是”,在“但是”的后面,却又是谁也逃避不了的命运。
一天清晨,丽俐到人才中心参加招聘会去了,家里只有亓遇歧一个人,电话铃响了。
准是丽俐,莫不是找到了什么好工作,忙着报喜吧?
亓遇歧兴冲冲接起了电话,话筒中传出了陌生的男低音:
“亓遇歧副教授吗?”
“是我。”
“你是邱桐娟的家属吗?”
“是啊,”话出口,又赶紧加了一句,“前夫,是前夫……”
“前夫也行,因为还有个儿子呢。快到公安医院来。”
“怎么啦?”
“两人被车撞了,已经不行了……”
当亓遇歧来到公安医院大厅,手机又响了几下。
亓遇歧掏出手机,是一条短信。
“亓导,我找到工作了,要去南方一城市就职喽。咱们离婚吧,我可要一半存款,有二十多万吧,哦,对了,还有一半房产。这样,我在那里的购房首付、安家费就全够了。记着,别忘了我,也别耍什么花招呦……”
再往下,是那段熟悉的视频。
亓遇歧刚想关闭手机,另一条短信,幽灵般的短信,又挤了进来。
“亓遇歧先生:您申报的专著,有人在网上举报纯属抄袭。经查,属实。现撤消您的参评资格,且五年内不得再行申报。高级职称评委会。”
以后是亓遇歧最难熬的三天,当一切在浑浑噩噩中办理完毕后,他回到空荡荡的家。
他走进浴室,洗了洗脸,想清醒清醒。就在他拿起毛巾,准备将脸擦干时,无意中,瞥见墙上镜子中自己的影像。
不错,身体还是自己的身体,可是,肩膀以上,却将他吓得差点叫出声来。
在原本生长着眼耳鼻唇舌的面部,此时竟是白白平平一片,什么也没有……
他的脸,彻底消失了。
虽说没脸,但照样看得见,听得见。
他一下想到,这不是和那个该死的太岁一模一样吗?
三天来的痛楚涌上心头,亓遇歧冲出浴室,跑到厨房,抄起了一把最大的菜刀。
回到浴室不由分说,对准太岁就砍。左左右右,上上下下,不知砍了几十刀。太岁应声碎成许许多多条条片片,散摊在塑料盆内。
亓遇歧砍得力气尽了,停住手,喘喘气。
再看盆中,那条条片片的太岁肉,觳觫抖动,相互聚拢,眨眼又变成了原来的太岁。那露出水面的顶部,侧面还掠过几条纹路,看去十分得意。
亓遇歧再次扬起菜刀。
“吁——”
一声怪怪的叹息。
眼见着,那太岁“砰——”地一声跳出水盆,一颠一跳地往外蹦去,还在地面留下一行圆圆的水渍。
不用开门,太岁就到了屋外,接着下了楼梯。
亓遇歧追在后面,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太岁蹦出楼房,很快来到挖出它的那一小片草坪前。
有那么一小会儿,亓遇歧仿佛看见,太岁停住动作,好像在等他。
当他赶到草坪跟前,那太岁表皮波浪般地掠过重重纹路,似乎是在与他恋恋不舍地道别,又似乎是那无头宫女,用屁股露出笑容,在无情地嘲笑他。
然后,猛地一跳,太岁跃入那片亓遇歧亲手翻起的松土。
在它出土的地方,太岁晃动了几下,终于“倏”地一下,钻入地下,没了踪影。
亓遇歧呆呆地站立在草坪外,看着光天化日下发生的这不可思议的一切……
责任编辑 成 林
插 图 高兴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