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韦斯，两面大旗举一生

张卫中 姜璐璐

2013年3月5日，委内瑞拉总统查韦斯因盆腔癌逝世。连日来，委内瑞拉全国沉浸在一片哀痛中。8日，查韦斯的葬礼在他生前就学的军事学院隆重举行，近60位国家元首、政府首脑或特使出席，其中包括古巴领导人劳尔·卡斯特罗、伊朗总统内贾德、白俄罗斯总统卢卡申科等。查韦斯指定的接班人、副总统马杜罗在悼词中念道：“您，不败的、纯粹的、透明的、独特的、率真的您，永远活在人民心中。”劳尔则说，查韦斯以胜利者的姿态离去，“他不可战胜”。在查韦斯去世的军事医院门口，人们高呼查韦斯的名字，悲伤之情溢于言表。

查韦斯去世后，首都加拉加斯气氛平静。副总统马杜罗号召民众保持最大的平和，防止当前的困难局面被国内外反政府势力利用。反对派领导人卡普里莱斯也呼吁全国人民保持团结。他表示，他和查韦斯曾经是对手，但从未是敌人。马杜罗现已宣誓就职临时总统，按照宪法，查韦斯去世后，30天内将进行总统大选。然而，无论谁在大选中获胜，整个世界都承认，不会再有第二个查韦斯。

棒球迷的失败兵变

1954年7月28日，乌戈·拉斐尔·查韦斯·弗里亚斯出生于委内瑞拉巴里纳斯州小镇萨瓦内塔，家中有1个哥哥，后来又添了4个弟弟。查韦斯的父母都是镇上的小学老师，父亲后来当上了校长。少年时代，查韦斯极度迷恋棒球，一度幻想有朝一日能加入美国职业棒球联盟。读中学时，父亲建议他报考他哥哥阿丹上的大学，但查韦斯拒绝了，因为那所大学没有棒球队。一天，加拉加斯的军事学院来到查韦斯所在的中学做报告，从报告中，查韦斯得知军事学院有很好的棒球教练，于是，他决定毕业后报考军事学院。

在军事学院，查韦斯是风云人物。他学习用功，精力旺盛，多才多艺，爱开玩笑，颇具人缘。他大量阅读政治、军事类书籍，毛泽东的著作深深吸引了他，“一切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成了他日后经常引用的名言，南美解放者西蒙·玻利瓦尔则成了他毕生的偶像。他迷恋玻利瓦尔的思想，能够长篇幅背诵玻利瓦尔的演说。1975年，查韦斯以优异成绩从军事学院毕业，获陆军工程军事科学和艺术硕士学位。查韦斯毕业时，时任委内瑞拉总统的佩雷斯参加了结业典礼，并给每位学员颁发了一把军刀。而当时，佩雷斯怎么都不会想到，17年后，他面前的这位小伙子将发动一场旨在推翻他的兵变。

从军事学院毕业后，查韦斯进入军队服役。一次，他在值勤中接到命令，护送一批遭游击队袭击的士兵去医院治伤。当晚，查韦斯辗转难眠。他看到穿着军服的农民士兵拷打农民出身的游击队员，这些游击队员也毫无怜悯地袭击自己的同胞。严酷的现实让查韦斯的思想受到巨大的冲击。

1982年，查韦斯秘密创建了“玻利瓦尔革命运动—200”，因为那一年是玻利瓦尔诞辰200周年。“玻利瓦尔革命运动—200”旨在对社会进行变革，推翻现行政治制度，并建立“拉美国家联盟”。

1988年，委内瑞拉举行大选，当年授予查韦斯军刀的佩雷斯再度当选总统。佩雷斯也曾是拉美一代风云人物。他第一次当选总统时，实行了石油国有化，改善了人民生活，颇得拥戴。但上世纪80年代末，国际市场石油价格下跌，委内瑞拉经济衰退，佩雷斯采用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导致外国资本重新占领了本国石油业，国内通胀率一度高达31%。1989年2月，加拉加斯发生骚乱，虽然最终被镇压，但军队中下层对当局统治开始产生不满。

1992年2月3日午夜，谋划已久的查韦斯发动兵变，试图抓捕佩雷斯。由于走漏了风声，佩雷斯有所准备。当查韦斯带士兵前往总统官邸抓人时遭到抵抗，查韦斯也差点被子弹击中。佩雷斯逃出官邸，躲进一家电视台并发表了讲话，查韦斯立刻成了“叛军”，处于劣势，很快被包围。目睹大势已去，查韦斯接受了军方的劝降，还发表了一段电视讲话，让兵变士兵放下武器，避免不必要的流血，后果由他一个人承担。画面中，查韦斯穿着整齐，戴着一顶红色贝雷帽，表示“目标暂时没有实现”。查韦斯的理智、镇静让他虽败犹荣，以至于劝降的两位军方高官同意亲自送他，到他要求去的迪乌纳基地。据说，这段15分钟车程开了两个多小时，后来有人说他们在车上商量着销毁兵变证据。

或许查韦斯自己也没想到，失败反而让他一跃成为当时反政府的英雄。查韦斯被判30年监禁，但两年后就被大赦了。因为总统佩雷斯遭到了弹劾，1993年被赶下台，而新总统卡尔德拉赦免查韦斯，主要是因为“他在监狱里更危险，每天都有那么多人去朝拜他”。据说，当年到监狱探望查韦斯的人多到要排队，不少人还向他要签名。

最终坐上总统宝座

出狱后，查韦斯不能再穿军装。就在这时，一个机遇让他名扬世界。1994年12月，他受邀以“玻利瓦尔革命运动—200”最高领导人的身份访问古巴。飞机刚降落，他就被告知“一位古巴领导人”在等候他。令查韦斯大为感动的是，站在飞机舷梯旁的竟然是一身戎装的菲德尔·卡斯特罗。在古巴，查韦斯受到了国家元首般的接待，两天的访问中，卡斯特罗亲自陪同，两人还长谈到半夜。分手时，在国际上还名不见经传的查韦斯对卡斯特罗说了一句话：“我总有一天会报答你。”自那以后，查韦斯把卡斯特罗当成了老师、父亲。

回到委内瑞拉，查韦斯几经考虑，决定通过竞选再度参政。此前近40年的时间里，委内瑞拉一直由民主行动党和基督教社会党两个政党轮流执政。两党解决不了社会面临的问题，腐败丑闻又接连不断，令民众不满。

竞选一开始，查韦斯的民意支持率只有7%，但随着竞选进程的深入，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左翼人物开始赢得选民们的关注，他口才出众，提出的施政纲领让中下层民众深受鼓舞。1998年12月6日，查韦斯作为“第五共和国运动”和“争取社会主义运动”等政党组成的竞选联盟候选人在总统大选中获胜。1999年2月2日，查韦斯宣誓就职。

上任伊始，查韦斯便在委内瑞拉推行改革，并将国名改为“委内瑞拉玻利瓦尔共和国”。2000年10月，卡斯特罗访问委内瑞拉，专机降落后，查韦斯小声对卡斯特罗说：“1994年我曾说，我们会在委内瑞拉像您接待我一样接待您。现在我兑现了我的诺言，菲德尔！”

用“革命”改变国家

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曾在与查韦斯会面后写下过这样一段话：“我觉得我是在与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交谈，其中一个，命运的无常给了他机会，让他拯救了他的国家；而另一个，则是将以独裁者身份写入史册的空想家。”

查韦斯在委内瑞拉推动自己倡导的“玻利瓦尔革命”。他对委内瑞拉最大的改变，莫过于牢牢掌握住了石油这一经济命脉。“我们脚下的石油只能属于所有委内瑞拉人民，应该为所有委内瑞拉人谋利益，而不是为国际石油跨国公司。”手握石油这一重要资源，查韦斯的革命有了底气。他利用石油带来的收入，改善群众的医疗条件，从古巴引进2万名医生，向社区提供免费医疗，并对孤寡老人、家庭困难者、吸毒人员进行社会救助。此外，委内瑞拉的扫盲运动也颇具成效，已经实现了全国范围内消除文盲。在一些贫困社区，查韦斯命令建立平价市场，以平均低于市场价30%的价格出售食品及生活日用品，深受底层民众欢迎。

但与此同时，查韦斯表示，委内瑞拉“仍是一个资本主义国家”。与古巴革命不同，查韦斯并没有消灭私有财产，他要求大地主把无人耕种的土地分给无地农民，而不是将他们的全部土地收归国有。委内瑞拉大多数媒体也仍然掌握在私人手中。按查韦斯自己的说法，委内瑞拉寻求成为世界上一个小的强国，它不照搬大国的模式，而是确立自己的发展模式，有自己的政策。

但无论是支持他还是反对他的人都承认，查韦斯很具个人魅力。他性情张扬，热情活泼，多才多艺。去年参加竞选时，尽管身患癌症，他依然又唱又跳地拉选票。他爱好文学，写的剧本曾在1987年赢得过国家历史剧三等奖。他喜欢画画，曾经画过一幅阿根廷前总统基什内尔的画像，送给基什内尔夫人、阿现任总统克里斯蒂娜。执政14年间，查韦斯亲自主持过200多期“你好，总统”电视直播节目。在节目中，公众可与总统直接对话。查韦斯还是第一个开通推特账号的南美领导人，甚至建议卡斯特罗、玻利维亚总统莫拉莱斯也开通微博，反击西方舆论。他的亲民形象深入人心，2004年12月访华时，他在北京大学演讲，一名女生献花给他，他马上从花束中摘下一朵红玫瑰，送给献花的女生，引发全场喝彩。

查韦斯去世时是单身。他曾经结过两次婚，并有过一个保持多年关系的女友。他的第一任妻子文化水平不高，两人虽然生了3个孩子，但感情不深。查韦斯当年因发动兵变入狱后，两人离婚。在从事政治活动期间，查韦斯遇到比他大5岁的女历史学家赫尔曼，两人保持了多年的情人关系，在查韦斯入狱后，这段感情也宣告终结。如今，赫尔曼仍然居住在委内瑞拉，但她对查韦斯当上总统之后的作为并不支持。

1997年，查韦斯与金发碧眼的美女主播玛丽萨贝尔结婚，这位后来成为委内瑞拉第一夫人的女郎曾经获得过委内瑞拉世界小姐选拔赛冠军，并拥有一家化妆品公司。两个人的结合为查韦斯的形象加分不少，但查韦斯当上总统后忙于政事，玛丽萨贝尔不堪遭受冷落，2002年与他分居，两人在2004年离婚。此后，尽管委内瑞拉媒体热衷于“拉郎配”，但查韦斯一直没有再婚。两任妻子给他留下了三女一子。

内心复杂的反美旗手

查韦斯在拉美人缘不错。坐拥石油资源的查韦斯曾向拉美各国提供经济上的支持和保护。比如，在阿根廷遭遇经济危机时，他大量购买阿根廷国债帮助其渡过难关。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起，拉美地区刮起“左翼风暴”，出身左翼政党的领导人纷纷赢得竞选，其中一些领导人公开提出“反对帝国主义”的口号。查韦斯对这些“小兄弟”也照顾有加。近年来，在委内瑞拉对外援助中，玻利维亚是仅次于古巴的第二大受益者，而厄瓜多尔总统科雷亚则公开表示，他成功连任离不开查韦斯的帮助。

也正因如此，巴西总统罗塞芙在得知查韦斯逝世后，称拉美失去了最伟大的领袖，玻利维亚总统莫拉莱斯则忍不住悲痛落泪。阿根廷总统克里斯蒂娜在查韦斯去世后第一时间赶往委内瑞拉。哥伦比亚、秘鲁、墨西哥等国家总统也都表达了对查韦斯逝世的哀悼。

当然，查韦斯在国际社会出尽风头，很大程度上还在于他高擎反美大旗。其实，查韦斯上台时，委内瑞拉与美国依然保持着正常的关系，与西方各国的关系也较为平和。在克林顿执政时期，查韦斯曾两次访美。小布什就任美国总统后，查韦斯也曾与他会面，两人在加拿大魁北克的美洲首脑会议上有过交谈，关系尚属融洽。但“9·11”事件之后，查韦斯与美国的关系开始出现裂痕，他公开批评美国对伊拉克、阿富汗发动战争是“以恐制恐”，时任英国首相布莱尔因为支持美国也被查韦斯痛骂。

真正让查韦斯对美国恨之入骨的，是2002年的委内瑞拉国内政变。由于其一系列改革触动国内既得利益者的利益，2002年4月9日，反对派在全国组织大规模抗议活动，示威者与警方发生冲突，造成17人死亡。4月11日，部分军人发动政变。为避免大规模流血，查韦斯被迫离开总统府。以佩德罗·卡莫纳为临时总统的新政府随即成立。耐人寻味的是，美国迅速承认了这位临时总统。但局势在几天内风云突变，支持查韦斯的民众走上街头，部分忠于查韦斯的军人秘密开展解救行动。4月14日，查韦斯重新掌握政权。

查韦斯事后查清，这场政变的头目此前经常聚集在美国驻委大使馆附近，政变与美国的支持不无瓜葛。对此，美国当然极力否认。但事实上，就连美国前总统卡特也认为，查韦斯因此指责美国政府是“可以理解的”。

此后，美国将委内瑞拉和伊朗、古巴等国称为“邪恶轴心”，指责委内瑞拉为“支持恐怖主义的国家”，并时常攻击其人权状况。查韦斯也不甘示弱，在各个场合多次指责美国干涉委内瑞拉内政外交，并不断警告美国：“委内瑞拉不再是任何人的后院。”

不过，在高调反美的同时，查韦斯并不想与美国彻底搞僵。委美关系虽然在政治上处于历史上最艰难时期，但查韦斯生前还是留有余地，两国贸易关系并没有受到政治关系太大的影响。去年，委内瑞拉从美国的进口增加了45%，而委内瑞拉向美国出口的石油和石油产品价值更是达到每年300亿美元，非石油产品近30亿美元。查韦斯多次说过要停止对美国的石油供应，但实际上从没有停止过。自2005年9月以来，而委内瑞拉还向美国马萨诸塞州4.5万低收入人群以优惠价格提供燃料，价格比市场价低40%，以帮助他们冬天取暖。一位因此受益的美国居民说：“这是委内瑞拉玻利瓦尔共和国政府送给我们的一份礼物。”

查韦斯任总统14年，一共经历了美国3任总统。到了奥巴马时代，委美关系尽管矛盾仍然不断，但总体上略有好转。从国际政治格局上来看，查韦斯的高调反美也有“争取民心”的一面，身为世界公认的拉美左派的象征，反对美国这杆大旗，是他必须要举下去的。

“后查韦斯时代”到来

查韦斯病重期间，就推荐了现任副总统马杜罗竞选委内瑞拉下届总统，这一提议得到执政党统一社会主义党内部的广泛支持。马杜罗曾长期担任外交部长，忠实执行查韦斯的外交政策，如果他最终当选新总统，或许是美国政府最不想看到的。马杜罗将继续执行查韦斯的左翼执政思想，寻求民众的长期支持。而委反对派长期处于分裂状态，重新执政的可能性较小。当然，与查韦斯一样，马杜罗不会激化与美矛盾。目前，委内瑞拉每天仍向美国出口近百万桶石油。

有人说，查韦斯死后，拉美左派一时群龙无首。未来的领军人物是谁，现在很难说。巴西女总统罗塞芙不像查韦斯那样张扬，她只想把本国搞好，不想多出风头；厄瓜多尔的科雷亚虽然作风张扬，但国家太小，影响力有限。他们二人“一个是有力无心，一个是有心无力”。至于阿根廷女总统克里斯蒂娜，她正面临能否连任的问题，无心顾及外部事务。古巴的劳尔·卡斯特罗性格比较低调，而且也准备交班了。查韦斯的去世，形成了一个真空。但具体到每个国家，左翼力量的领导人都还在发挥影响力。

有人把查韦斯比作当代的堂吉诃德，“可以说，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曾经有人把切·格瓦拉比作堂吉诃德，查韦斯身上也有这种色彩。他虽然去世了，他的思想、理想还是会继续影响其他人。他死之后，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再出现像他这样的人。”

〔本刊责任编辑 柳婷婷〕

〔原载《环球人物》总第2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