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天空

2013-04-29 17:31赵宏军
延安文学 2013年6期
关键词:母亲

赵宏军,70年代生,安徽人,农民,本文为其处女作。

1

我决定不读书了。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其实这个决定由来已久,只是没有勇气说出而已。我也曾想过逃学,就是不辞而别的那种,毫无征兆地离开这个混乱的家庭,这个让我生厌让我窒息的组合单位。有时我也恨自己,恨自己的身世,恨自己在这个世上的存在,自卑,茫然,看不见未来。

我很累,学习成绩一直不好。虽然我相信妈妈那重复一万句的话“读书是走出农村惟一的出路”,但是我从学校一回到那个充满郁闷的家庭就感到天晕地转。我每次放學回家都尽可能一个人在路上漫无目的地游玩,河畔、山坡、蒿草丛生的小路。我回避着乡村每一位熟悉我的人,回避着白日时光里纷乱的思绪。我总是在太阳西下的时候回到家,一声不吭,再做一些简单的家务,吃饭、睡觉,然后像一只疲倦的鸟儿躲在一角梳理着受伤的羽毛。我的学习成绩开始下降,现在所有的同学都看不起我了,就连老师课堂提问,我也常常答非所问,引起同学们的哄笑。我甚至认为老师是故意刁难我。

我决定不读书了。

有了这个决定后,我又感到对不起我的母亲,自从母亲改嫁到现在的继父家里,我也没见过母亲过上什么好日子。我恨这个继父,事实上我也从来没有叫过他一声爸爸或者叔叔,我从小就有一种敌视继父的意味。现在我已是十七岁了,但我一直感觉是在歧视与被歧视的环境中成长的。

母亲孱弱的生命如秋野上孤立的蒲公英,风一吹便停不下自己的脚步,风一吹便滴滴答答满天空地流泪。在继父的专横跋扈面前,母亲的孱弱显得那么凄美,就连我小小的怒火也是那么的微不足道。母亲曾经也想离开继父,但她不敢,也丢不起这个脸。在这个远离文明的乡村,一个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结婚,是承受不起流言蜚语的打击,更何况是再婚而且拖油瓶的农村女人,她有什么力量与继父这个强大的氏族抗衡呢。因此,我憎恨我生父的同时又常常惦记着他。若不是他的出走与不归,我与母亲又如何能走到今天的地步。

生父只存在我瘦小的记忆里,精明、能干,常年在外打工。那仅有的小小时光可能是我童年最美好的幸福记忆,再后来我就越来越少见到他了,就是过年他也不回来了。每年的大年三十至正月,我母亲总是有意识无意识的向通往村外的大路上张望几眼,盼望那个被母亲称为“死鬼”的父亲出现。母亲总是在失望中叹息,以至喂猪或者打扫猪圈的时候,那只生产仔猪的老母猪总是倒了霉。母亲一边殴打一边咒骂着,什么“吹泡泡嫌料糠糙啦”“不睡一个窝点啦”“到处拉屎啦”,母猪便在圈中打着旋,嗷嗷乱叫。看着这一切我一声不吭,我也不敢吭声,我只能默默地看。母亲说什么一般我不会反驳,因为我在上学或者做家务有什么过错的行为,母亲并不打我,总是哭。母亲会说:“你们是不是都想逼死我?”我知道她的话里也包含对父亲的恨意,我只有不吭声。我那么小,但我懂得孤独与寂寞的滋味。母亲说出这样的话,事实上比打我更让人难受,母亲与我一样在生活中承受着孤独与寂寞的煎熬。她的一个‘死字会让我的思想充满恐惧,我曾随母亲参加过亲人的葬礼,白花花的一片人群,呼天抢地的悲怆,以及生死离别时那乱坟岗上新生的坟茔。

我不能惹母亲生气,我需要她,我惟命是从,尽管有些东西不是我真实的意愿表达,但我宁愿隐藏并且学会隐藏。只要看见母亲的笑靥,那便是我最开心的一天。

家中的境况随着生父的匿失也变得越来越窘迫,为了生计,母亲总是端着热脸去村里帮工,有天无日,起早贪黑。谁家红白喜事,谁家建房搬家。尤其是在农忙时节,母亲没有直起过腰,她得用两天换一天的用工代价,换取或者央求人家的壮力给自己的家里翻地或抽水灌溉。那时也有村里的好事者劝说母亲改嫁,但母亲拒绝了,母亲似乎死心塌地用那份“怨气”夹杂着一份“爱意”向大路上张望。

易暑寒来,一年一年。

2

我决定不读书了。

我试图想为自己或母亲改变着什么。我想去寻找我的生父,这是我内心的一种想法,我没有说出来,我也不会说出来。此时的母亲已完全没有一丁点对生父的留念了,我看得出来,母亲就像对待母猪那样时时咒骂着生父,尤其是在夜里,母亲絮絮叨叨让我心神不宁。我知道母亲最后的那点希望也随之熄灭了,像旷野里熄灭了最后的那点星火,随之而来的是无边的黑暗。

我说我不读书了,母亲没有像我想像中的那样大发雷霆。也许这是她早已意料之中的事了,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我们自己平日里做着一些自以为是的谎言,只是别人装作糊涂罢了。

一天,母亲责怪地问我:“你真的不读书了?”

我平静地说:“不读了。”

母亲说:“你才十几岁,下来能干啥?”

我说:“我读不下去了,我想帮帮你!”

“帮我?”母亲似是而非地理解着,然后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你读不上大学,妈心里清楚,妈只是想让你多读一年书多识一年字,别像妈一样斗大的字也不认识,出了门就像呆子一样。”

我不再吱语,我知道母亲的良苦用心。但我真的不想读了,我的成绩那么差,每次考试报分数的时候都感觉是一种羞辱,老师和同学们投射过来的眼光足以让我无地自容。

我旷课逃学时曾遇到过我的同学,茵子。这也是我不读书的另一种诱因。

那是一个冬日的早晨,夜里的一场大雪把晨光映印得分外刺眼,树上、房顶、地面全是一片白,偶有小兽的脚印杂乱无章着。快要考试了,但今天我的心情出奇的好,我的脑子却一片空白,像铺天盖地的雪一样纯洁。我喜欢这样的空白,所有的繁杂苦闷都在这一刻得以释放。

“素素。”谁在叫我?

“素素。”真的有人在叫我。

我很少与人来往,这种防范心理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我不喜欢群聚交流,我害怕别人对我造成伤害。

“我是茵子呀,咦!怎么不认识啦。”

我眼前的的确确是茵子,一身火红的毛衣裙子裹着凹凸有致的身材,胸前还挂着一团雪白的毛茸茸的羽毛,脚上那双又高又细的皮鞋像把她托举在空中,她每走一小步的脚印,就让我想起雪地里小兽的印迹。

茵子和我一样家境也不好,小时候她父亲就去世了,母亲也改嫁了,她随爷爷奶奶生活。两个同病相怜的孩子在一起读书,我们理所当然地成了好朋友。

可眼前的茵子我怎么敢相信呢,这很阳光很前卫的打扮,看不见茵子一丝丝昨日的影子,她与几年前的茵子形成巨大的反差,就像一只火红的狐狸站在我的面前,头发柔柔的顺顺的还染着一点黄,在清晨的阳光与皑皑的白雪中尽情地流淌着。

“你还在读书呀。”“成绩还好吧。”她每问一句关于读书的话题,我就像针扎一样难受,我害怕别人向我提问学习上的问题,刚出门时的那种自然与清凈被眼前的火狐狸给搅乱了。我甚至有一点点异常或愤怒,但心里又被她的那份奇异所淹没。

茵子说她在广州打工,叨叨地说着外面的精彩世界,又不停地诉斥着家乡的闭塞与窘迫。像电影中的叛徒来劝我变节一样,对,像极了。她有着物质与金钱的基础,在我的面前故意显摆着,金戒指、金耳环、还有脖子上闪闪发光的铂金项链。同样是不幸中的人,看看自己猥琐的样子,我渐渐地有了羡慕的感觉。

茵子的穿着与举止已不再像山里的村姑,她有着与家乡格格不入的美,在这穷山恶水的地方,茵子太过于异类。我就想广州一定是个人间天堂,要不然我的生父怎么忍心丢下我和母亲在这穷乡僻壤之中呢?茵子继续操着那非普通的普通话,让我的心情在自卑中产生着对她的厌恶。可茵子不在乎这些,她不在乎熟知或不熟知的人对她的异类指指点点,甚至不在乎到底是她抛弃了家乡还是家乡抛弃了她。反正她不在乎,她讽刺家乡的人们思想太“守旧”。

是的,“守旧。”我突然憎恨起它来。守旧所带来的恶果就像庄稼地里疯长的野草,使我们想得到的东西变得那么地艰难。

我又想起了我的母亲。

3

就在我与母亲生活日趋艰难的时候,母亲常常到一个叫丁大贵的家里帮工。丁大贵是个屠夫,就是我后来的继父。

在我们方圆几里地的地方,没有人不知道丁家村,没有人不知道丁家村的丁大贵。在一年之中的几个节气里,在村子与邻村的红白喜事里,都免不了请上丁大贵和他的父亲。请丁大贵是杀猪宰羊,请丁大贵的父亲是因为他是一村之长。这个年近六旬的老头,在丁家村的威信还是说一不二的。只要请到丁大贵,必定也要笑嘻嘻地随上他的父亲,自然,他也在半推半就中允诺成行,好像给了人家极大的脸面。

丁大贵的手艺不错。三四个村民逮猪那笨手笨脚的样子常常遭到他的笑话,有的被追急了的猪撞倒在地,他也不急,总是一边笑一边不紧不慢地磨着他的屠刀。他要让人们把猪撵的跑一阵子,猪的尿屎就会不断地排出,等这些人闹腾够了,猪似乎也倦了,他才像主角一样走出前台,嘴里叼着磨好的锃亮的尖刀,慢慢地靠近猪,看准时机,双腿一蹬,两手以极快的速度抓住猪的前蹄往天空上一扬,整个猪身就在失重与惯性的力量下轰然倒下,再以瞬间的速度跳至猪的后脊处,一只手死死地扳着前蹄,另一只手利索地拿起叼在嘴里的钢刀,“扑哧”一声捅进猪的脖颈处,然后手腕轻轻一摆,再拔出已是血红的钢刀。一头活蹦乱跳的猪就这样在哼哼唧唧、四肢乱颤中结束了生命。

我小的时候虽然很害怕,但是又渴望能遇见这种血腥的场面。因为这样我才能在众人“打愰”(方言,聚餐的意思)时获得一份丰盛的免费午餐,帮忙的或看热闹的都会随事主的吆喝声吃喝上一顿。

丁大贵和他的父亲在那一天当然是主角。花天酒地中,儿子吹嘘着杀猪的技巧。他父亲则绅士般地评论着张家与李家的纠纷以及处理事情的原则与技巧。

在外村我母亲一般是不会去的,人家没邀请,丁大贵也没有邀请。最忙要算春节的前几日,丁大贵一方面承接着村里村外杀年猪的活计,每天还要宰猪摆肉案做生意。这时节每家都会买上一些重量不等内容不同的猪肉,不管是贫穷还是富有。

这个时候我母亲就忙开了,丁大贵请我母亲帮忙,我母亲也乐意帮忙。不但我母亲不用拿钱买肉,每天还能得到额外的工资。工资虽然很少,母亲虽然很累,但我能看得出母亲的那一份需要和满足。

凭心而论,丁大贵也喜欢小时候的我,喜欢逗我,常常拿沾着血水的手,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往我脸上抹,也常常把拔下的猪蹄壳子塞满猪油,再埋上一根绳捻,做成一盏不伦不类的小灯让我玩。但我害怕他,讨厌他杀猪时麻木不仁的样子,讨厌他醉酒后疯狂失态的样子。我不愿接近他,不光是我,似乎所有和他有过纷争的人,都害怕他酒后拿刀叫嚣的样子,更不用说本村里的人了。用得上他帮忙时都对丁大贵笑容满面,恭维万分。一旦下了桌面,肯定有人会背地相骂:“长的像人,老酒一喝就变成猪了,有时候连猪都不如呢!”每次酒桌上喝到七八成的样子时,稍有头脑的人都一个个借口离开了,不再回到餐桌上来。只有请他帮忙的家主,万般小心地迎合着赔笑着。而丁大贵此时已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请他的帮忙家主还有一大堆的后事等着去做,忘记了家主的夫人一遍遍扫着满地的残羹骨头。他好像在酒中已离开了人间,半仙般地飘摇着。

倒是丁大贵的爹,稳稳重重地在村里干了几十年的村长。丁大贵怕他爹,全村的人是敬重他。丁大贵酒多闹事,自然,村子里的人让着他,让着丁家的氏族,给着他爹的脸面。当然,每次闹事都免不了他爹对他连骂带踢地收场。

事实上,丁大贵有一个男孩叫丁力,丁力跟着丁大贵的爹过。我从来不叫这个继父丁大贵为爹,也没有叫过丁力为哥。我不叫,从来不叫,我就是这般倔犟。以致于丁大贵以及丁大贵的族房都对我耿耿于怀。

丁大贵的老婆是喝药死的,这一点全村的人都知道。直到现在,丁大贵老婆的娘家人也不与丁大贵来往,他们见面犹如仇人一般。他们认为是丁大贵逼死自己老婆的,他们来到丁大贵家闹了一通后,事情便不了了之。

母亲是在哭泣中走入丁家大门的。我虽然知道母亲一百个不愿意,但孤男寡女在一起时间长了,再清白的身躯也避免不了村里村外的流言蜚语。我知道母亲的无奈,为了我,也为着生计。我怀疑就在母亲清白的时候,丁家人是不是有意在外面诋毁母亲的声誉,这样的话就会使母亲抗拒丁大贵的意志渐渐瓦解、麻木。这一定是个阴谋,我想。

事实上,如果以父亲在丁家村的单名小姓,以母亲的孤单无助,丁氏家族完全有力量要挟我的母亲续弦丁家。母亲反抗什么呢?母亲又拿什么反抗呢?千里之外的娘家?杳无音讯的父亲?谁能相信母亲的清白呢?谁会帮一个无亲无故的女子说话呢?

久了,母亲便不再辨白。母亲犹如一只沉默的羔羊风风雨雨地行走在丁家村的沟沟坎坎之上。

可是,有些沉默与忍让是要付出代价的……

那是一个冬夜的晚上,昏黄的月光把安静的村庄照映的支离破碎,夜是清冷的,没有风,偶尔的狗叫声时时惊醒着大地。

我与母亲早早地焐在被子里,母亲照例地纳着永远也纳不完的鞋底,而我却渐渐地进入了梦乡。

不知什么时候,我被一阵窸窸窣窣的争吵声惊醒,这种争吵声沉闷而焦灼。我惊恐地看见母亲在用力地推搡着一个人。母亲说:“你快走吧,快走,我要喊人了。”

“喊啥呢,村里村外谁不知道呢,还装那么纯。”

“那是造谣,你就别纠缠我了。”

我从床上站了起来,我发现这个魁梧的男人竟然是丁大贵。他嬉皮笑脸地对母亲说:“哎呀,都这些年了,你还甘愿为他守活寡呀,值得吗?”

丁大贵喷着满嘴的酒气,还东倒西歪地想往母亲的床上蹭。

我突然被吓得哭了起来,这一声哭叫似乎激发了母亲对丁大贵的怒气,她怪叫一声,拿起床上的簸箕朝丁大贵砸去,那簸箕里的针头线脑一下子滚满了整个房间。接着母亲又抓起放在桌上的镜框,高高地举过头顶,歇斯底里的吼道“滚,你给我滚。”此时母亲的疯狂是那么地震撼那么地强大。她的怪叫声似乎动荡着整个村庄,母亲不再像刚才那样急促地低语了。她瞪起的双眼充满了燃烧的怒火,她举起的双臂凝聚着千钧的力量。我眼里流淌着泪水,炙热的泪水,能将丁大贵融化的泪水。

丁大贵被母亲的疯狂举动吓醒了酒。我想,他来之前一定在得意地盘算着自己唾手可得的阴谋,他肯定认为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就是关在笼子里的一只小鸟信手拈来,他甚至认为母亲就像和他在一起帮工时的那样迁就着他。可他想错了,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反抗惊呆了,这个平日里肆无忌惮的男人思想被彻底打乱了,他灰溜溜地跑出了门。

母亲瞬时痛哭了起来,边哭边骂着镜框里还在微笑的父亲的照片,突然又“砰”地一声摔碎在地上,然后抱着我大声恸哭。这时,我们的泪水是苦的、咸的、凉的,像窗外的月色,幽幽的充满寒意。

这一夜,我恨透了丁大贵,也恨透了我多年不归的父亲。

这件事很快就在村子里沸沸扬扬地传开了,那些同情的人也是一些敢怒不敢言的弱势者,他们常常背地里对母亲说着一些安慰的话。而丁氏家族的人却讥笑母亲的假贞烈,对着母亲指指点点。

丁大贵的爹妈也来了,也是一个晚上,还是那个月亮,带了些水果之类的东西。母亲擦擦长凳上的灰尘说:“坐吧。”又赶忙到灶间去烧水。灶间与堂屋是相连的,所以他们也能说上话。

丁大贵的娘说:“真对不住你了,这件事若不是听村里的人说出来,我们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呢。”

“这个狗日的。”丁大贵的爹跟着骂了一句。

“你别和他一般见识。”丁大贵的娘说,“他一喝酒就成了酒疯子,再说他一个寡汉条子,有的时候在外骚夜我们真的不放心,但我总不能天天跟着他吧。”

母亲没有吱声,不知听没听见,她照着自己的思路忙活着。也许母亲真的没听见。对丁大贵爹妈的到来,母亲的头脑可能在想着那晚发生的事情,想着这件事情该如何提起。

灶膛里的火焰一闪一闪地映在母亲的脸上,母性而充满忧郁,母亲就是在这闪烁的时光中消怠着最美好的青春。母亲全神贯注地望着火苗,不时地添加着柴枝。

丁大贵的娘说:“平日里你和他在一起时,你别老是让着他,你越是让着,他的德性就越变坏了,唉。”

丁大贵的娘原则上说的是对的,但仔细想想就不是那么妥当了,言语中的意思好像在指责我的母亲平日里勾搭着丁大贵。

丁大贵的爹白了她一眼说:“这事等风声一过,我得好好训训他,你多担待一点啊。”

丁大贵的娘说:“下次我可不能再让他喝酒了,你也别太委屈了,他这样的货色我也没少省心。”

母亲倒了两杯茶水递过去。丁大贵的爹娘推辞着说:“别客气了,包涵一点啊,等风声一过,我们就叫他向你赔不是,啊,我们回去了。”

什么叫风声一过?风声一过就屁事也没有了,风声一过他丁大贵又是村里的狠人。

丁大贵虽然在丁家村一带是个土霸王,吵起嘴来拿刀弄枪杀这个杀那个的,但是,谁也没有亲眼看见他杀过谁或者说把谁打残了。他具有的都是一些无赖的模样,派出所也只是教育教育,最多罚罚款而已。

事后,我知道母亲为了这件事也偷偷去过派出所。提起丁大贵,派出所的人都熟悉,甚至都麻木了。

派出所公事公办地问我母亲:“丁大贵得逞了?”

我母亲说:“没有。”

派出所问:“丁大贵打你没有?”

我母亲仍然说:“没有。”

“那他喝酒了?”

我母亲说:“喝酒了,满屋子的酒气。”

派出所就说:“那你回去吧,情况我们都知道了。”

我母亲就回来了。切,知道了有个屁用,直到现在也没有看见派出所的影子。倒是丁大贵那几天显得老实得多,母亲也没有再追究此事,丁大贵杀猪摆摊也没再喊我母亲。

这样相安无事的日子过得很快,年后的一天,邻里的秀云阿姨来了。

秀云阿姨是出了名的媒婆,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多数都是经过她撮合而成的。除了丁大贵的爹,可能就是秀云在丁家村说话最有分量了。村里的大事小事都喜欢叫上她,她也是个热心肠的人,看见我与母亲生活艰辛,常常救济我们一点燃眉之急的东西。我和母亲都很感激她,我母亲就经常拿她范本来教育我。秀云从不趋炎附势,她敢于和强势对立,谁说秀云的不对那么这个人就一定是自己有问题。那些经她撮合成婚的家庭,谁不在心里存念一份感恩!就算是丁大贵的爹,也要给她三分颜面。得罪秀云,就是跟自己过不去,当然秀云还有一张巧舌如簧的嘴。

秀云的到来,彻底打乱了我与母亲相依为命的日子。

秀云说我的父亲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不会回来了。

秀云说我母亲这么多年还这样痴守着等他回来,是一种傻的表现,不值得的。

秀云说一个孤单的女人带着孩子独自生活是多么的艰难,搬头不动搬尾不动的,像什么家,看着让人可怜。

秀云说村里村外都说你和丁大贵这样那样的事,就我不信,但是谁能相信你和我呢,一百个人有九十九都这样在传言,你再争说自己的清白又有什么用呢。

秀云还说我母亲,你还不如就事论事,假事成真地和丁大贵联姻一家,只有这样那些狗嘴们就觉得正常了,就不会拿这件事情说笑了。

秀云竟然表扬起丁大贵来,她说丁大贵除了喝酒出乱子外,其实也挺能干的,谁家请他帮忙他从不说一个不字,他心眼还是不孬的,还是有热心肠的。

秀云最后说,我可都是为你好,素素还小,日子还长着呢,好话孬话你夜里摸着心想想我说的对不对,过日子是要有个男人当帮手的。

临告别时,秀云拉着母亲的手,诡秘地说我都是为你好,丁家的人目前还不知道这件事呢,这都是我自己的意思,并一再强调要我母亲好好想想。

这个秀云怎么能说丁家人不知道呢,我明明看见秀云从我家出门后,就朝着丁大贵家的方向走去的,一定是丁大贵家的人在玩居心叵测的伎俩。不管这件事的促成是好是坏,我对秀云突然就有了一种看法了。

这样,秀云又来过我家几次。每次她的相劝都几近雷同,不同的是秀云每次来都不用晚上了,有时白天也来。一边和母亲说话一边帮母亲收拾着屋里屋外。秀云就是这么热心,每一家都被这看似无意的举动感染着,秀云无非有两个目的,一是带着为人所托的期望;二是希望自己的目的最终圆满。

從母亲越来越安静的表情里,我看到了母亲的一份妥协。从最初的拒绝到现在的沉默,我能读出母亲所承受的那一份楚痛和决心,母亲常常在夜里搂着我,她搂的越紧我就越有一种失去的可能,母亲在叹息中总是有意无意地问我有什么看法?

我能有什么看法?我有一百万个不愿意。我能有什么看法,我那么小,懵懂的小——我看见的是无助的母亲,看见的是白天黑夜像个陀螺一样的女人,看见了丁家村的沟沟坎坎上奔走着一个黑点般的女人,也看见了忍耐一切生活之痛的伟大女人!

我能有什么看法?虽然我有一百万个不愿意,虽然我愿意活在母亲贫苦的庇护之下,但我这是多么的自私,多么的不仁道,她的苦难因我而存在,她的孤独因爱而生。只是她看不清方向,看不到漫长的未来。

我什么也没有说,母亲也知道我什么也不会说,她这样的提问有点像是自言自语。我不能给她幸福,但我不能束缚她追求幸福的权力。

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母亲真的走了。喜庆的鞭炮声中,我没有随她而去。母亲不用多久就会来看我的,我知道,母亲也交代过我。我静静地待在家里,孤独而惶恐,屋里巨大的安静像潮水一样压下来,感觉母亲突然被人抢走一样——

我不愿去丁大贵家。虽然我们同在一个村庄,虽然秀云一遍一遍地劝导着我。可我就是这样地倔,我宁愿丁家村的人都说我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我愿意。这样我就不会为我的倔犟担负什么名誉后果,就像丁大贵喝酒一样,只要一喝酒,丁大贵所有惹的祸端与责任都会归咎于酒之中,好像酒是宽恕他的代名词。

秀云提来的饭菜已凉透了,我就这样傻傻地坐着,傻傻地等。这一夜,我没有等到母亲,这一夜,我第一次与母亲近在咫尺却远隔万里。

丁家村再也没有人对母亲说三道四了,母亲和许多农妇一样平静地生活着,扳着手指过着一种等待死亡的日子。

事实上,母亲的幸福只不过从一个苦难跳入另一个苦难,重新开始着苦难的轮回。

是狗改不了吃屎,丁大贵又开始喝酒了,又在外面以酒装疯地耍起了他的舞马长枪,他忘了他对秀云戒酒的承诺,许多时候,母亲总是黯然神伤地回到我的身旁。

4

我决定不读书了,我感觉我长大了,起码我应该有独自生活的能力,我要离开丁家村,决定出去闯闯。

母亲一如既往地平静着,像一潭死水,更像一块被生活打磨的鹅卵石。是的,母亲就是鹅卵石。一潭静止的水受到冲击还能发出浪花与涟漪,母亲不,母亲只有圆润的外表和一颗坚硬的冰冷的内心。

相反,我的辍学却让丁大贵火一样地热情起来。他从没如此关心过我,他说读书没啥用,又比如说村里村外许多没读多少书而成功的事例,有些事例我也确实知道,他们没有多少文化和知识,却在外面闯荡成富甲一方,最起码在丁家村一带能抛头露脸,还有原本在丁家村混不下去的人,却能在外面显山露水地发起横财。倒是那些老老实实精耕细作的农民,永远生活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不变生活之中。他们成了生活的主流,也正是这样的主流,形成浩浩荡荡的生活海洋,囊括着生活中的贵与贱、美与丑。我的母亲就在这浩瀚的海水里沉没着、悄无声息地流淌着,还有一点想成为浪花的我。

丁大贵的怂恿正迎合着我的心情,我就觉得自己辍学没有什么不正常了。倒是觉得丁大贵这样的人也能说出一点人的思想来。我不用再去读书了,心里竟有一种小小的兴奋。

我想到了茵子,洁白的雪地里火狐狸一样的茵子,我又摸出了茵子留下的电话号码看了又看,其实不用看,我也能准确地把它背出来。

茵子小学毕业就辍学了,她还没有我文化高呢。切,高有屁用,瞧自己寒碜的样子,茵子不也混出个人模人样!每次茵子回到家乡,她前卫的时装都能遭到年长者的唾骂,尤其是在夏天,那只有死人时才穿一身素白的衣服,同样被茵子白纱般的连衣裙幸福地演绎着,仙女一样的飘逸着。当她走入山里的高粱地时,俨然就成了一只美丽的白狐了。她美的让我心动,更不用说那些贼眉鼠眼的未婚青年了。

我给茵子打电话,是在丁大贵的爹家打的。这是村里唯一的电话,也是村里唯一向外界联络的方式。虽然他们让我打电话,但我还是用偷偷的方式钻进去,然后再偷偷的钻出来,贼一样悄无声息,贼一样刺激和满足,因为我不想我的电话有人听到。

茵子答应会帮助我的,她会到广州火车站接我。

这让我相当感动。我对茵子曾经的嫉妒突然就有了小小的惭愧。我心胸怎么那么狭隘呢,怎么那么庸俗世故呢。长期下去,我也会被潜移默化成“守旧”的一员,随着滚滚的生活之水,波澜不惊地向前流淌。我突然就有了一种后怕,我要学会宽恕,学会容纳。想着想着我就发现天地是那么广阔,万物生存是那么美好,我的眼前似乎就有了一条平坦的光明大道。

母亲帮我收拾着行李,虽然都是学生时穿的,但干净,朴素,母亲从来没让它们落上一点尘埃。

丁大贵也来了,他拉起我的手,朝我的手心里塞了一卷钱,说是给我的路费,我想推脱,但母亲碰了碰我,我明白母亲暗示的意思,就收了下来。其实母亲早就给过我钱了,这也许是母亲攒之不易的私房钱。

秀云也来了,这个热心的女人竟偷偷地告诉我,说我父亲也在广州,并且和一个四川的女人生活在一起。

这个眼睛犀利的女人怎么看出我到广州就一定会找我的父亲呢?

母亲已经不再提及父亲了,她绝口不提。她不再向大路上张望了,我知道,我的离去,她再次张望的人一定是我。

母亲说着一些注意安全的话,她一辈子都在丁家村,又能知道外面什么呢。她唯一害怕的是我和父亲一样一去不返。

乡村的客车一阵风般地开来了,又一阵风般地开走了。我看见母亲站在薄薄的尘雾里又溶成了旷野里的一个点,像我眼角里的一滴泪珠,咸咸的从我的眼里滑落。

火车同样也变得沉重起来,“轰轰隆隆”的铁轮很费力地搬运着我,搬运着一车厢的陌生与好奇。车窗掠过的树木像一根不知疲倦的大刷子,一片片洗涮着我矛盾的内心,我不能丢下我苦难的母亲,但我又不能让世俗的尘埃淹没我火红的青春。

我是随着洪水一样的人流走出站口的,又像是洪水里夹杂的一颗小草被冲上堤岸。我没见过这么多的人拥挤在一起,整个台阶与地下通道都是人头,都是呼啦啦的拉着箱包的声音,播音员用温柔而磁性的声音传达着列车的讯息。

我看到了茵子,终于看到了来接我的茵子,忐忑的心一下放了下来。在这万头攒动的陌生环境里,只有茵子的这张脸是熟悉的。她成了我最最亲的人了,成了我最最安全的依靠。

眼前的广州喧嚣而繁华,它一下子让我带来的乡土气息无所适从。它强大、震撼,让我目不暇接。也正是眼前的城市,眼前这个叫广州的城市,吞噬着芸芸众生。我又一下子想到了我的父亲,想到了我的父亲就被生活埋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

茵子带着我在迷宫一样的城市里辗转着,我就像一只小鸟飞入这茫茫的林海,迷失了自己。

茵子的栖息地租住在城郊的一间楼房里,楼道的上上下下挂满了衣服、被褥,很像电视上联合国开会的旗帜,花花绿绿地摆开着,展示着。

这条小巷白日里是安静的,但我能感觉这样的安静会在某一个时间点里爆发着能量,熙熙攘攘,像乡下赶集一样热闹。茵子说我猜得对极了,所有的人都是外来的,四川的,湖北的,山东的,安徽的,几乎每个省份都有。茵子说她接我是请了事假的。

我再一次对茵子说着感谢的话。

茵子租的房子不大,十来个平方的样子,凌而不乱,充满了淡淡的玫瑰花香。房间里拉起的一根铁丝上挂着几件镶有蕾丝边的胸罩、内裤,让我看了脸色绯红。要知道,我带上胸罩还不到一年呢,就一块布料的那种,每次洗涤之后总是晾晒在一个僻静的地方。这种羞涩的感觉在广州,在茵子的租住地,显得多么的愚昧,整个小巷和过道随处可见,它们在微风与阳光下尽情地飘摇着。

我摸了摸,羡慕地说:“很贵吧。”茵子笑了笑,这一笑,似乎是对我从乡村带来的新鲜与单纯的一种鄙薄。唉,我天生就有一种对人的芥蒂。

茵子说:“什么这贵那贵的,房租才贵呢。”

我说:“有多贵?”

茵子说:“八百。”

我说:“八百一年吗?”

茵子说:“美死你了,八百一个月。”

我想我是听错了,八百是多少?是我母亲帮丁大贵杀八十头猪的工钱,可是丁大贵一年也杀不到八十头的猪呀。再想想母亲那一双布满老茧的手……

茵子递来泡好的茶水,看我若有所思的样子说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到处都一样的贵。

茵子晚上要带我去玩,我说我累了,困了,想休息,茵子没再勉强。茵子说那就安心地睡吧,我还要上班呢。

茵子走了,我躺在充满花香的床上,沁心极了,很快地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发现茵子还没有回来,小巷里的人像乡村里的麻雀一样,白天呼呼啦啦地飞出去觅食,晚上又叽叽喳喳地飞了回来。

楼下的小超市里就有一部收费的公用电话。我给茵子打了三个电话,那边才传来茵子懒散的声音,估计还在睡梦之中。

茵子说不回来吃早饭了,叫我自己买点早餐吃,还说她床头柜的包里就有零钱。她这么说,我又怎么好意思拿她的呢。茵子说有什么话等他回来再说,中午一定回来吃饭,并嘱咐我用电饭锅闷点饭,菜她回来时会带的。

中午我向窗外张望好几回,茵子终于回来了,她现在是我唯一说话的亲人,就像母亲张望父亲的归来,心情肯定是一样的。

茵子打开一个个装满熟食的塑料袋,摆放在凳子上,像几朵盛开的花蕾。

茵子说:“喝点酒吧。”

我说:“不会喝酒。”

茵子就说:“什么会喝不会喝,又不是毒药,少喝一点。”说完就往我的玻璃杯里倒酒。

我说:“我真的不会喝酒,从来没有喝过酒。”

茵子就把斟好的白酒自己端了去,换了啤酒斟在另外一个玻璃杯里说:“那就喝啤酒吧。”

茵子说话不容我辩解,我只好慢慢地啧着,品酒师一样。

茵子真能喝,至少喝了三两白酒,这让我颇感意外。

我说:“昨夜你一直在加班吗?”

茵子说:“一直在加班。”

我说:“茵子你可问我工作的事了?”

茵子笑笑说:“正问着呢,不要急。”

我说:“我当然急了,我不能在你这儿白吃白住呀。”

茵子说:“要是急了,路口那里有一个网吧,你可以去上上网。”

我在上学的时候就听说网络是毒瘤,会成瘾的,但我没有上过,很好奇。

茵子告诉我,网里什么都有,电影、游戏、打牌、购物,还可以谈情说爱呢。好玩又不贵。

我说我不懂。

茵子就说我是土老帽,什么都不懂,下午就带我去网吧,教教我。

吃过饭,茵子真的带我来到网吧。这么多的电脑聚集在一起闪闪烁烁,鼠标声、敲击键盘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他们的神情认真而专注。整个大厅的顶部都涂成了黑色,显得安静而庄重,墙面贴满了一块一块的菱形黑镜,所有进来的人都被切割成无数个同样的模块,我与茵子也不例外。

茵子好像与网吧里的人很熟,我看到网吧的门口写着提示,“禁止未成年人”“禁止吸烟”等语言。茵子付了钱直接要了两张卡座的位子。卡座有什么不同呢,茵子说卡座就是类似于包厢,带有一点隐蔽性,困了可以躺在沙发上小睡,还可以吸吸烟。

我就问茵子:“你会不会吸烟?”

茵子说:“什么叫会什么叫不会,在外面什么都得学着点。”

茵子熟稔地打开电脑,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又用鼠标在屏幕上指指点点,电脑的画面就像翻书一样翻个不停。我坐在茵子的身边边看边学。

我说茵子:“你懂得真多。”

茵子就用手指点了一下我的头说:“小声点,现在年轻人谁不会电脑?我还准备买一台呢。”

我说:“电脑很贵吧。”

茵子说:“也不是很贵,也就三四千的样子。”

天哪,我发现自己与茵子在交流经济时总能出现障碍,她不着边际的数字总把我噎得瞠目结舌。我的眼光总是喜欢用丁家村的标准来衡量一切,看来我是落伍了。也许广州真的是人间天堂,要不,我的父亲怎么就不回去了呢。

茵子说我给你申请个QQ号码,这样就能加入很多的朋友,可以聊天了,什么都可以聊,烦躁苦闷,喜怒哀乐。

我说那就申请吧,茵子就给我申请了一个号码,还自作主张地起了一个网名:“流浪的树”。

5

这几天茵子天天上夜班,有时凌晨三四点钟才回来。我白天无所事事,上上网,晚上睡睡觉。我有时真想问问茵子工作的事,看她睡得太香和走得太匆忙,我又没好意思问。但我相信茵子一定会帮我。

楼下的商户们虽然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但是通过白天无所事事的闲逛,大都混成了一张熟脸孔。这样的小商户大多数也是外来人员,他们很留意小巷里多出的陌生面孔,他们也会尽量和你套近乎,目的是希望你能在这条小巷里照顾他们的生意。

小超市离茵子最近也是我经常出没的地方,我不仅仅是买一些榨菜卫生巾之类的东西,更主要是这里有一部公用电话,我用着也方便。

我曾读过一篇叫《贝尔定理》的调侃文章,说小孩子“老师教的都不会,老师不教的都会。”也真是这样的,我的电脑学得很快,有一位叫“我心飞翔”的网友经常加我聊天,很阳光的网名,让人一看就有一种积极向上的灿烂味道。我也查过他的资料,和我同一个省份,年龄也差不多,还是个男孩呢。

无聊的时候我曾想去茵子的单位玩,也问茵子那里要不要人。茵子说不要人,再说哪有上班还带人去玩的。

茵子说得对,我就不吱声了。

我真的需要一份工作,我有点急躁了,我口袋里的钱越来越少。尽管茵子说没有钱可以向她开口,我又怎么好意思呢。我是来找工作的,又不是来旅游的。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和足够的钱,我还想找一找我的父亲呢。

小超市里的安徽佬告诉我,没事做的话可以去站马路试试。那里有一个民工自发形成的劳动力市场,招工的、应急打短工的时常到那里找人。还说他们刚来广州的时候也在那里站过马路,是过渡时期的最好选择,又告诉我乘车的路线地点。

末了,他又很慎重地告诉我一定要起早哦,那是露水一样的市场,太阳一出来,招工的就很少了,因为广州人很会掐算时间的。他还嘱咐我说如果用工只收一个人的,最好别跟去,那样是不安全的。

这个安徽佬的话,我听得很认真,也很感谢他。

我打电话向茵子求证了一下,茵子说是有这样一个劳务市场,不过很吃苦的,而且不安全。你想,如果用人单位的待遇都很好,还用去那样的劳务市场临时急聘么?茵子叫我不要急,说寻思着为我找个轻省一点的活。

茵子说什么都有道理,说什么都是对的,但这次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决定试试。

三点多的光景,我就起了床,茵子还没有回来,我留下字条,锁好门,匆匆赶车去了。

城市和乡村就是不一样,都四点了,路灯还在一排排地亮着,高楼上的霓虹灯还在不停地闪烁着,路上的车子还在不断地流淌着。

这是我第一次带着某种目的独自前进,像在完成一种使命。我必须勇敢面对社会,面对社会中一切无所依托的生存。在清晨的凉风里,我昂着头,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正行走在自力更生的路上,为了自己也为了母亲。

当我到达这个叫站塘的位置时,发现这里已是人头攒动,像火车站的广场一样混乱繁杂。他们身着破旧的衣服,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燃烧的烟头在他们的手指间明明灭灭。他们操着各地的方言,等待着雇主的出现。我感觉这不是一群人了,是堆积在一起的机器,等待着买主的出现,又像是乡村集市里的牛市交易场,等待着驾驭人的出现。

我就像一头失散的牛犊,学着他们的样子,孤独地混在人群之中,同样焦灼不安地等待着。

每当来了一位雇主,这些人就“轰”地围了上去,苍蝇叮屎一样。

一拨一拨的人都被雇主带走了,看来这里还是有一定市场的,我在想。

我也和几名四川女人被拉到一个建筑工地收拾钢模,捡拾遗落在地上的卡扣,然后又把满地的木料按长短大小拣叠好、堆放好。

有一个戴着白色安全帽的广东佬,叉着腰,骂骂咧咧地在我们的面前转来转去,我听不懂,但肯定是在骂。

整个上午,我和几位四川女子马不停蹄地穿梭在这个阴森的楼群里,楼的钢架外罩着一层灰色的网,不时有东西从高楼上落下来,让人心生畏惧。我想和同来的几名女子搭搭话,但我不敢,没有时间也没有那么近的距离。我的耳朵只能听见工地里发出的沉重的轰鸣,还有那个戴着白帽子的广东佬的叫骂声。

我们真的成了不停运转的机器,成了脖子上套着枷锁耕作的古代农奴。

午饭的时候,我才和几个四川女人聚在一起,灰尘和汗水涂得她们满脸都是。不用照镜子,我的脸肯定和她们是一样的,就在我取下安全帽的时候,她们都惊愕地望着我,望着尘埃和汗水也掩盖不了的一脸稚气,和跳动的火红的青春。

她们说我这么小怎么来干这样的生活。

她们说我姣好的颜容会被钢筋混凝土埋葬的。

她们说我的父母怎么忍得下心来……

她们心怀怜悯地看着我,说着一些心怀慈悲的话,但她们就是不说自己的苦难,就是看不见自己的可怜,好像与生俱来就在苦难中恕赎着自己的罪行。我被她们忘我的精神与关怀打动着,也正是这种坚韧的生存方式,组成了这个城市坚不可摧的发展基石。

这是一天一结算的短工,晚上我们结了一天所得的工资,整整四十元,这可是我母亲帮丁大贵杀四头猪的工钱。我满足极了,这是我第一次用自己的汗水收获的成果,开心而且心安理得。我的心在天空中飞翔了,我要告诉所有我认识和不认识的人,我能挣到钱了。

那个广东佬说还有几天事情要做,如果我们愿意做的话明天早上就直接来这个工地等他。我们当然愿意。

我也与几个四川女子互相留了电话。当然,我留的电话是楼下小卖部的。后来,我们从来没有联络过。

接连几天,我都能在站街的时候被用工者接走,茵子说我是幸运的,我真的很累,我都有点受不了了,每次带着满是尘埃的衣服回到茵子充满花香的小屋时,我都不好意思,我尽可能地保持着这间小屋原有的完整性,不能让我的到来而破坏茵子原有的生活空间。

我小心地积攒着我的成果,我知道它们来得干净、光明。我将这份喜悦的心情告诉我的网友“我心飞翔”,“我心飞翔”在电脑里说着一些恭贺的话,还送上一朵火红的玫瑰花。

楼下的安徽佬仰着脖子朝楼上喊我接电话,我问是谁的,他说是茵子的,我咚咚地跑下楼。

茵子叫我明天早晨不用去站街了,她要带我到一家销售部去应聘。我当然高兴了,早就憧憬着有这么一天,穿着干净漂亮的衣服,拿着工资过日子的情景。

茵子没有食言,她准时回来了。我迫不及待地问茵子是做什么销售的,多少钱一个月。茵子说就是售货员,卖卖东西而已,一个月一千二百元,卖的好还有提成奖金呢。

一千二百元,就等于我每天站街都能被雇用的工资数,也就是我母亲要帮丁大贵杀一百二十头猪的工资。切,我怎么这样俗呢,我发现我干什么都喜欢和丁大贵作比较,我想停止这样的比较,但我无法抑制自己。

我说等我有了工作一定会给你房租费的。这样的话我不知向茵子说了多少遍,这次又提出来,一方面说明我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一方面又表示对茵子帮我找工作的感激。

茵子又埋怨我说见外的话了,她说她又不是经常回来,房子空着也是空着。茵子说如果我上了班,也是有夜班的,也不见得常能回来呢。

茵子说得对,她说什么都对。我只能听她的,她是我身边唯一的亲人,唯一见过世面的人,对于茵子的帮助,我一定会涌泉相报的,我这样想着。

茵子望了望我,要我换件衣服,说着便从她的衣柜里拿出几件衣服来。茵子说:如果不嫌是穿过的,这几件衣服就给你了。我说这怎么好意思。

我越推辞,茵子就越有一种成就感。茵子说这都是一些不穿的了,叫我试试,去人家公司面试总得穿得体面一点嘛。

其实,我一个人的时候,早就打开过这个衣柜,里面的衣服真的很時髦,很漂亮。还有几件我甚至认为不能在公共场合穿,我曾经偷偷地试了试,新鲜而刺激,一下子,镜里的人感觉就不是我了。

茵子虽然给了几件都是她认为普通的生活装,但是,我穿上后仍然不能相信镜里的自己,我甚至认为我比茵子还美。

公司就在市区一幢高楼里,外面的玻璃幕墙把这幢高楼修饰得更加伟岸更加高贵,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和茵子就像蚂蚁一样钻了进去,这幢高楼的内脏同样雍容华贵,我被这样的气派击打着,我有点紧张。

茵子按了28楼的指示,电梯瞬间把我们带入另外一个时空。茵子特意把我带到一扇窗前,眼前错落有致的城市不见边缘,路上的车流也悄无声息,整个城市显得异常浩大、安静。就是在这样的楼群之间的缝隙里,埋藏着多少个欲望的灵魂,种下了多少个梦一样的向往。我的父亲也一定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里,为了生存不停地蠕动着。

2808号的门口挂着一个铜质的牌匾,上面写着“广州市益康保健品有限公司”,茵子敲敲门,我的心忐忑起来。

接待我们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的瘦高男子,茵子叫他吴总,我也跟着这样叫他。我能看出他与茵子认识,但不是很熟,茵子一口一个吴总地恭维着。

吴总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对我说:“是你来应聘的?”

我说:“是的。”

吴总的眼光让我看到镜片后面的一丝神秘。

吴总对茵子说:“张总已经给我打过电话,情况我都知道了。”说着又从桌上拿出一张表格让我填写,年龄栏内,茵子让我填上十八岁,事实上我与十八岁还差几个月呢。

一切填妥后,吴总说后天就可以上班了,并告诉我店面的地址。地址我是陌生的,我望着茵子,茵子说知道知道。

吴总说前一个月是实习期,实习期工资是六百元,一个月后才能拿合同上的工资以及营业提成。合同我也看了,工资一千二百元,营业提成10%。吴总鼓励地说,他们有的营业员每个月的提成比工资还高。我虽然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但我确实心潮澎湃。吴总还说,别人的试用期是三个月呢,说我是个例外。

当吴总说要一千元押金时我傻眼了,我上哪去拿一千元呀。茵子也急了,茵子说:“张总没向我提这件事儿。”

吴总说:“都是一样的,每个员工都收押金的,在新人员不确定的情况下,一千元押金是代表一种诚信,代表公司对产品的一种风险意识。”

茵子说:“我身上没有带那么多的钱,不过你就放心吧,我给张总介绍的人都是踏踏实实做事的人,你看她的样子像是不安分守己的人吗。”说着,茵子指了指我。

吴总说:“我不是不相信你的人,而是不能违反公司的规章。”

茵子说:“那我今天就担保一下,明天给你送钱来,还不行吗?”

吴总揶揄地一笑说:“你,就你,那就明天来签合同好啦。”

茵子显然感觉到失去一点颜面,脸色有些发紫。我拉了拉茵子说算了。茵子愤愤地说,我给张总打个电话。说完掏出手机走出房间,又像在自言自语“我还就不信了”。一会儿,茵子又走了进来,她把手机递向吴总说:“张总让你接个电话。”

我听见吴总在电话里一声一个“好好”,一口一个“知道,知道”。

说完,吴总并没有把手机直接递还给茵子,而是往桌子上一放,显然他也有点情绪了。我能猜到,这个张总一定是他的上司,茵子一定在拿这个张总在压制他。吴总头也不抬地对我们说:“你们可以走了,押金不用交了。”

我们拉开门正要出去,吴总突然提醒般地说:“是张总帮你垫上的。”

这句话好像是临时的补充,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

茵子带上房门的声音,可比敲门的时候要响得多。

茵子在回程的路上愤愤地骂着吴总不识抬举、算个毛之类的语言,我也跟在后面应和着,我的应和是迷茫的,理不出头绪的。

我问茵子,张总是谁,茵子说是她很熟的一个顾客,又醒悟似地说是一个朋友,一个很要好的朋友。我又问这个吴总呢,茵子说,毛的吴总,称他为吴总是在抬举他,他也是张总聘请的打工仔,都不知道自己姓啥叫啥了,切。

我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我问茵子公司都卖一些什么样的产品,茵子说是成人用品。我就问什么叫成人用品。茵子突然搂着我笑了起来。

“就是夫妻用品的那类东西。”茵子揶揄的语调拉得很长,有一种玩世不恭的样子。

我的脸霎时绯红起来。在广州的大街小巷,我经常见过,就是有一小片不大的空间里,摆放着男女性玩具、兴奋剂、避孕药的那种小店,通宵达旦地经营。我们租住的马路边,就有这样的一个店,上面贴着电脑刻出的方正汉字:成人用品店。下面还附上一副对联:提高夫妻性趣,享受生活质量。

我虽然没有进去过,但我认为那是一个肮脏的地方。我有点后悔了,我还是个小女孩,我怎么能去卖这种东西?要是碰上老家的人或者我熟悉的人,我以后还怎么见人呢?我真的有点后悔了,后悔自己没有问清情况就草率行事,后悔自己太相信茵子了。

茵子事先怎么没向我讲明白呢?

茵子见我不说话了,她似乎明白我的内心在想些什么,早就预料我会有这样的反应。她单刀直入地说,你不要有什么思想包袱,不能有“守旧”的思想,这是广州,不是丁家村,没有人认出你的,也没有人会在乎你在做什么。再说,卖这样产品的人可多了,有什么不好,买的人都不害羞,倒是你卖的人怕丑了,真没出息。

茵子又用力拍了拍我的肩,似乎在鼓励我,茵子说人生最大的对手就是自己,要战胜自己,只有你自己在乎自己的行为,其实没有人会关注你的。茵子居然能说出这样富有哲理的话,与刚才的谩骂一下子判若俩人。茵子说如果你想走出丁家村,就要学会接纳另一个世界带给你的不适。没有钱,你睁开的眼睛看到的世界也是黑暗的,你跳动的心脏其实也是死亡的,你会干不成任何你想要做的事。那些说着温暖的人其实一定是得到某种恩惠与施舍,那些自命清高的人一定是在无助的感叹中自怜自慰,那些说着幸福的人一定失去了生活的动力与激情的幻想。

一路上,茵子滔滔不絕地说着;一路上,我沉默着;一路上,我的思想在斗争着。

夜里,茵子又走了,她没有和往常一样和我打招呼。也许这是对我态度的一种胁迫,也许是对我顽固思想的不满和鄙视。茵子走了,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我一个人辗转反侧地想着白天应聘的事,反反复复回味着茵子对我说的话,一遍遍地审视着自己的生活环境与人生价值。我豁然发现,我其实就是田野上的一株小草,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了,没有人会在乎我的存在。即便是一株小草,也要顽强地生长,否则,就会被身边其它的野草覆盖,直至颜容枯槁,甚至死亡。

我又想起茵子说的话来,茵子说的也许是对的。

为了这份工作,茵子为我付出那么多,她一定在张总面前委曲求全过,还有那份不菲的押金,我怎么仅仅为了一文不值的脸面,就辜负了自己出门前的那份勇气,辜负了茵子这么多的努力。换句话说,在远离丁家村十万八千里的广州,除了茵子,谁还能认出我,我这是在出售商品,又不是在犯罪。

我决定去试试。

这个店面开在一条并不繁华的路上,但毗邻着繁华。往十字路口走约三十米,就是一条主要道路了。白天这些摩肩接踵的高楼排着长长的队伍伸向远方,晚上高楼上的霓虹灯闪着五颜六色的光,像聚集在一起的孔雀相互争奇斗艳,尽情地展示着自己的美丽。大街上有好几座几近相连的豪华大酒店、KTV、宾馆、会所,一到晚上,楼下的一条路面都密密麻麻地停满了各种小车。那些穿着长长尾翼的服务生便忙忙碌碌地穿梭在这些车群之中,点头哈腰地开车门,引路。若碰上不好的雨雪天,他们会献媚般地为客人撑开雨伞。大厅的两边站着几位穿旗袍的妖娆迎宾,婀娜多姿的身材让人浮想翩翩,每来一位客人,她们都会把身子曲成九十度的样子,异口同声地说着千篇一律的话:晚上好,欢迎光临。

看着他们趋炎附势的样子,我又给了自己增长了一股动力。我有点嗤笑自己。其实,为了生存或者为了心中的某种目标,我们都是一棵顽强生长的小草,真的没人在乎你,真的。

店里也有一个女人,尽管浓妆淡抹,穿着相宜,但我一眼就能看出她是个已婚的女人。她问过我的姓名后,便从柜台下面拿出一张挂着蓝带的小卡片,填上我的名字。职务栏中,她给我填上“店员”二字。完了,她叫我挂在脖子上。

她说她姓胡,叫胡洁。

其实,我已经知道了她的名字,从她挂在胸前的工作卡上。我还知道她的职务是店长。后来我知道所谓的店长只不过管我一个人而已,和我一样,都是应聘招来的,只不过她的资历要老得多。

所谓的培训,就是了解产品的用途、价格,再把销售的每一件产品与价格,登记在前台的一台电脑上。胡洁说这个很重要,这将作为你的收入提成和产品核对之用,如果多发产品少收钱的情况下,这亏出的部分则由当日当班的赔偿,当然,如果人道一点是按产品的最低限价赔偿。

胡洁对我的到来一点也不意外。

她像个老大姐一样地亲善。当她向我介绍产品的性能和作用时,她一定是把我当成了顾客。她说的很内行,也很煽火。但我还是对她介绍男女自慰器具时感到心慌心跳,面红耳赤。

胡洁似乎也看出我的窘境来,她说这其实没什么,这是人类对性释放的一种需求,对性孤独者是一种关爱,这是一个时代发展的科技产物,是性文明的一种进步。每一位身心健康的人都会面对这个问题,只有心里阴暗或者性缺陷的人才会刻意躲避。性是人类繁衍的基础,没有性爱,就没有社会,没有社会,就不存在我们遵循的生活法则。

胡洁滔滔不绝地说着,完全忽视了我的反应,或者说根本不在乎我的表情。她好像在对我上一堂关于性知识的课题,好像我的羞涩与惶恐也是一种生理缺陷,就像在暗示我一样。

我若有所悟地点着头,似是而非地理解着。

胡洁说,其实不必要过于担心别人的提问,绝大多数进来的顾客是不会问多少关于功能的问题。他们都是有备而来,早就知道自己所需要的产品性能和作用。他们往往比我们卖产品的都懂得多。

胡洁只带我十来天,我基本上对顾客就能应付自如了,胡洁夸我聪明进步快,说有些才进来的女孩子像个木头人,半天都没有反应。

我问:“保健品公司应聘的都是女孩子吗?”

胡洁说:“都是女孩子。”

我问为什么?

胡洁就笑开了,胡洁对我说,刚说你聪明吧你又糊涂了,一个大老爷们守着这样一个店面,你来啊。我们就不一样了,我们女人营业,一般男女都能接受,都能感受到女人的亲切随和,这也算是我们弱女人立世生存的一种强项吧。

胡洁说得也对。

渐渐的,我已经没有了原来的紧张和羞赧了。人做什么事都是第一次艰难,一旦跨入,就渐渐地被自然磨合了。这里工作很轻松,店里装着一台冬暖夏凉的空调,比起茵子租房附近的那家私营店面要规范得多、亮堂得多。白天顾客相对较少,晚上则有点忙碌,尤其在夜里十一、二点的光景。

我得感谢茵子,提起她,我竟然有点想她了。我对以前的认识和态度充满了歉意,我差一点误解了茵子的好意。我虽然也去过几次茵子的租住地,但我很少碰见她,我们通过几次电话,也都是茵子打到店里来的。一开始茵子怕我思想有什么包袱,说着一些鼓励的话,当她知道我已经适应了环境后,茵子说我一定会成功的。

我决定请茵子吃顿饭,表示我内心的感谢,同时也表示我内心的一点歉意。

茵子说咱俩客气个啥,等你发工资了,再来祝贺。

我一再坚持,说自己打临工时还攒了几个小钱呢,吃点便饭还是绰绰有余的。

茵子想了想说,那好吧,晚上你就在店里等我吧。

6

晚上八点多的样子,茵子果然来了。她是从一辆轿车上跳下来的,车子就停在店门口。我看见茵子修长的双腿被黑色的蕾丝花袜裹着,裹得老高老高,若不是屁股上包裹着一小块粉红色的豹纹迷你裙,我会顺着那透着肉色斑点的腿一直看到她的内心。她不像是走进来的,而是被一双三寸高的皮鞋托举着蹦进来的。鱼鳞般的上衣在灯光的照耀下闪着金晃晃的光。

开车的人也有四十多岁的样子,光亮的腦袋随着茵子一前一后走进店里。胡洁见了他,赶紧迎了上去说张总好。

眼前就是张总,我的上司老板。身材魁梧高大,说话嗡嗡地响亮,有磁性,有张力,有男人的味道。

茵子对我说这就是张总,真正的老板。

茵子介绍他的时候带上“真正”二字,我能感觉茵子一定向这个张老板告过吴总的状。茵子一定也在他的面前提起过我。

我说老板好。

老板点点头,问我这段时间是不是适应了的话,然后老板嘱咐我要好好干。

坐了一会儿,老板说吃饭吧,并嘱咐胡洁继续值班。

我随他们钻进车里,车子悄无声息地发动着。张老板望了望副驾驶位置上的茵子说,去哪里?

茵子想了想,说了好几个地方,都是大酒店大饭店的名字,最后又被茵子和老板在讨论中一个个否定了。

我心里又暗暗地怪罪起茵子来,我请你吃饭只是一个简单的过程,两个人聊聊天而已。我准备只是到夜市的露天排挡里,你倒好,不仅带上老板,还一口一个大饭店大酒店的,你叫我今夜如何下得了这个台阶。

两人为吃饭的事商讨了半天,我真好奇,吃一顿饭能有那么难?!还值得动用脑筋去思考?

最后,张老板似乎想起什么来,说,蜀山脚下有一个“蜀峰农家珍品屋”,菜肴都是正宗的农村土特品,味道好。和朋友去过几次,不错,还有许多新鲜的野味呢。张老板说话的时候似乎充满了无限的回味。

茵子说,蜀山还在郊外呢,是不是远了点。

老板看了看车里正在闪烁的时间,说还早呢,走高架个把小时就到了。

哎呀,要驾车一个小时去吃饭,我有点不可思议。我都想下车了,但我说过晚上我请茵子吃饭的,何况茵子还带来了老板,我不便吱声。我想暗中捣捣茵子,但她坐在前排,我又怕被老板发现我的举止带有某种不情愿,所以我一直沉默着,像被放置在车上的一个木偶。倒是说去吃农家饭菜,我的心里稍稍平静了一下,农家饭菜肯定要便宜的多,就像在丁家村集市上的餐馆,一般二三百元就能搞定,而且数量也相当地不错。这样的价位,我还是能承受的。

茵子说那就去吧,听张总的。说着抛给张老板一个看似暧昧的眼神,小鸟依人般的感觉。

车子一下子就弹了出去。

一路上他们说说笑笑,说到风趣处茵子竟和老板在车里嘻嘻哈哈用手打闹着,完全忽视了我的存在,我真的成了他们放在后座上的木偶。我能感觉到他们非同寻常的关系。

车子在高架上急速地行驶着,浩瀚无边的灯光也随着车速旋转着、奔跑着。渐渐的,那些灯火在奔跑中倦了、累了,便稀稀疏疏地停了下来。世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我们的车径直开进了魅影重重的丛林中,一个黑白相间的院落里,同样也停着许许多多的车辆。

我们走进了一排连体的房子,后来知道这叫联排别墅。里面同样人声鼎沸,尤其一进门的大厅里,十几张桌子都围满了人,乱哄哄的,每个人说话时都尽量提高嗓门,否则你根本听不见,哪怕坐在一起的两个人也要相互倾向在一起。

我们要了个包间,前台的接待翻了翻登记的一个本子,很有礼貌地对我们说不好意思,包间没有了,要等一会儿,让我们先点菜,马上八号包厢就翻台了。

这个点菜的方式不是看菜单子,一排长长的透明的冷柜台,里面盛着切好的配制好的菜肴,再写上价格。服务生就拿着登记的笔和单子跟在我们的身后,记录着我们的需求。

张老板说茵子想吃什么随便点。茵子看了看我,问我想吃什么就点什么。我说什么都可以。其实心里告诫自己别出洋相了,虽然说名词是农家菜,可许多菜连我这个土生土长的村姑也认不出的,再说那个价位,高的让我咋舌。比如一盘“地龙炒肉丝”就是三十八元,我认识这个地龙,也就是乡村田埂上长的毛草根,雪白的,嫩嫩的,甜丝丝的,我小时候就喜欢挖着吃。

茵子挎着包,老板夹着包。两人一前一后边走边指点着。

八号包厢的客人出来了,在二楼。下楼的人打着酒嗝,操着抑扬顿挫的语调,一副酒足饭饱的样子。上楼的人前赴后继地招呼着,像在进攻着一个顽固的堡垒,不能落下一个战士。

一大桌的菜,看得我目瞪口呆。三个人吃得了吗?炒的、煨的、煲的,我心乱如麻,心仿佛游离了我的体内;我可付不起这笔账了,我乱哄哄地想着,一下子没有了食欲。

茵子见我有点发痴的样子,不停地催我多吃点,说都已经烧出来了,不吃会浪费的。张老板也用筷子指点着每个菜肴的特色与味道,像一个美食家。

可我真的没有食欲了,像一个挑食的孩子,这里拣拣那里看看。

老板不时地夹着菜往茵子的碗里送,像一位父亲在关照一个女儿。

他们喝着吃着,我不时地也站起来敬酒。我喝的可是白酒,第一次。我曾说我喝饮料,可老板不同意。茵子也帮我解围说我不会喝酒,老板说那就少喝也得喝,喝饮料哪算吃饭喝酒,没啥意思。还说茵子的酒量不也是慢慢锻炼出来的!

我再次成了一个木偶,会动的木偶,只是没有了思想。

这顿饭吃得我很被动,也异常地尴尬。当然,关于我是不是结账的想法完全是多余的,我能预感到这顿晚餐是不需要我出钱的,但在没有明朗化之前,我只是一种猜测,一种自我的预见。

茵子娇滴的样子有点发狂,老板发狂的样子有点娇滴。我不敢对视老板的眼睛,那是一团喷放的火焰,我怕灼伤自己。

饭后,茵子摇摇晃晃地下了楼,摇摇晃晃地迈着凌乱的步伐,她也成了一个木偶,会兴奋的木偶。我也头晕脑胀的,随着茵子也有了一点小小的兴奋。这小小的兴奋一半是酒的作用,一半是我没有付账对困窘的解脱。

茵子说回去吧。我就说回去吧。

老板说茵子,你真喝多了,怎么回去呢,回什么回,我可是喝了酒的,晚上查酒驾的更多,逮着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茵子说对对对。我也说对对对。

茵子说,那我们唱歌去吧,好玩又能醒酒。

老板又说茵子在说疯话了,在这市郊野外的,哪有KTV。

茵子似乎带着一种失望安静下来。我就说那怎么办呢,这么晚了,公交车也没有了,更别说的士往这里跑了,我明天还要当班呢。

老板似乎很善解人意,说对对,那就早点休息吧。让我去开个房间,说隔壁就有旅馆,并叫我留着发票,明天到胡洁那儿报销。

我看了看茵子,意思是说茵子那你呢,是不是也要去休息,喝那么多的酒,也好有个照应。茵子若有所悟,说让我先去吧,一会再来找我。

直到第二天,我被山林里的鸟鸣声惊醒,老板的车还在院子里,却没看见老板和茵子的影子。

我开始怀疑起茵子与老板的关系,但又觉得不可能,老板都能做茵子的爹了。但是,越是怀疑就越有一种想解析的欲望。这种欲望带有一份对茵子的好奇,对茵子工作单位的好奇。

我决定寻找一个机会跟踪她。

7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我拿到了600元的实习工资,我现在拿到工资的情绪比以前要平静多了。我天天与人民币打交道,司空见惯地觉得这些花花绿绿的纸钞像人一样在世界的每个角落里忙来忙去,我甚至觉得我的工资有一种少得可怜的感觉。

我一般不回茵子的租住地了,我的店里就有一张折叠床,平时放在暗角的旮旯里。这是为员工凌晨交接班而准备的临时休憩地,回家也行留下休息也行。

我干嘛回去呢,那么远来回坐车奔跑,也不过是睡睡觉而已,店里还能享受到不花钱的空调,免费的电脑上网。我越来越离不开电脑了,一有空闲,我就趴在上面点击、聊天。胡洁遇见了也不好说我,我们都熟了,她也上网,我们平时也议论着网上的热门话题。

我现在更加自由了,没有了实习期,我和胡洁便单独倒班了,我一个人守着店面时,除了上网,我有时对这些产品包装上男女赤裸拥抱的图片有一种懵懂的幻想和冲动,这产品的介绍和说明书也充满了对性的挑衅和引诱,尤其是那些摆着琳琅满目用硅胶制造的硕大的男女生殖器,也常常会让我在安静与孤独中意乱情迷浮想联翩。毕竟我是一个情窦未开的青春少女,像一朵待放的花蕾,等待着春天的到来。

我又想到了“我心飞翔”,我有时觉得自己离不开他了,我一停下来,我就会在网上等待着他的到来。每次电脑的提示音响起,感觉他就坐在我的身边。我对这个陌生者毫无戒心,无话不谈,我甚至已经把他当成未来男友的化身。我与他视频过,看他英俊帅气的模样,我仿佛找到了我心中的白马王子,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依靠。当然,我一直没有告诉他我工作的性质,也怪,他也从未问过我,这倒让我很安全很自在,也包括我的母亲,虽然我与母亲通过几次电话,大都是一些报平安的语言。我不想过多地打电话回去,主要是电话要经过丁大贵他爹家,而我又与丁家格格不入,仿佛母亲的续嫁就是丁家连哄带讹的结果,就连我与母亲相依为命的一点点温暖也是被丁家无情地剥夺的。

“我心飞翔”也会对我说一些安慰的话,还对我诉说一些相思之苦,末了总是忘不了为我送上一株盛放的玫瑰花。

好几天没有联系茵子了,这天我轮休。我给茵子打电话,想让她陪我去选一部手机,这样我与外面联系方便,也算有一个小小的私密空间。在丁家村,手机算是一种成功的象征,有些回乡的人腰里揣着一部手机,总喜欢在人多热闹的地方打电话,一边转悠一边对着手机哇哇乱叫,引得村里的老头老太太惊奇不已。我知道自己口袋里的钱只能购买一部杂牌而且功能相对简单的手机,但我还是要买。还是要显摆一下虚荣的内心,尤其是在公共场合,在丁家村。

茵子爽快地答应了,只要一提到逛街购物,茵子就有一股兴奋的劲儿,这似乎成了她的嗜好。有时我好生羡慕茵子,工作清闲,能有那么空闲的时间留给自己。

茵子时髦的装扮就是大街上一道靓丽的风景,她细长的高跟鞋把满大街的青石地踩得咚咚地响,一耸一耸影姿的很有节奏感。

茵子建议我买一个二手手机,虽然旧了点,但是也挺好用的,一般都是城里人追求时髦更替下来的产品,也有回收小偷窃取的。所以就价位低,这样还能省下一点钱买点衣服。

自从到广州异乡以来,除了茵子给我几件衣服外,我还没有买过一件衣服呢。看着街上美丽的女孩,犹如一株株移动的花,开放在广州漫长的夏季里,开放在广州的大街小巷里。

从正午一直逛到傍晚,我发现茵子的电话越来越多,每接一个电话,茵子都刻意对我回避着。以前茵子在我面前有这样的举止我都习以为常了,但这次不同,虽然茵子与我保持着几步距离,我的耳朵像有一根长长的线波在认真地窃听着,自从对茵子产生好奇之后。

我能看出茵子表情的不满,不知是对我还是对电话里的那个人。她嘴里咿呀咿呀地应诺着,说七点准时到。

茵子看看表,神色匆匆地对我说不能陪我了,并叫了辆摩的绝尘而去,把我孤零零地丢在步行街上。与其说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不如说茵子的行为再次勾起了我好奇的欲望。我也叫了輛摩的,暗暗地尾随而去。

也正是这次跟踪,打乱了我平静而积极向上的生活渴望,粉碎了我对人世间美好的态度,也让茵子的形象从我示范榜样一下子跌入万丈深渊。我坚守女人的那一点可怜的自尊如母亲一样,也被他人无情地剥夺。也正是这次跟踪,让我与茵子的感情彻底决裂。

六点半的光景,我看见茵子进入一个叫皇家会所的楼下。当然,茵子没有发现我的跟踪,我也从来没有进过什么会所,我跨进这宫殿一样的大厅,迎宾的男男女女一齐弯着腰,异口同声地说:晚上好,欢迎光临。我这才恍然大悟自己所处的境地。

茵子已不知所踪。

这时,走过来一位身着藏青色套装的青年,看样子也就二十多岁,头发用保湿霜梳得锃亮,手里拿着对讲机,里面不时传来哇哩哇啦的声音。

他走到我的跟前,礼貌地问我有几位客人,是不是有预约。

我很唐突,第一次进入这样的场所,我一下子慌了神,结结巴巴地说我等人。他同样很绅士地指指大厅一角的沙发,说,请您到等待区域休憩一会,我们随时会为您提供服务,请。说完,做了一个很规范很职业化的引领。

当我一屁股深陷这柔软而高大的沙发里,我的瘦小的身躯一下子就被淹没了,这让我心里稍稍有了一点安稳。我成了一个观众,一个位置绝佳的观众,间谍一样。

这个会所装修得极其奢华,整个大厅的顶面都随着弧形的地面一圈圈镶嵌着金色的镜子,一盏硕大的椭圆形水晶灯就安装在圆点之中,像一串巨大的会发光的葡萄,灯的周边一圈圈也围绕着变换色彩的光纤,闪闪烁烁像灿烂的星空。地面同样铺着镜面一样的玻璃砖,它倒影着顶面,顶面映印着地面,天地浑然一体,五彩斑斓,让人眼花缭乱。若不是来来往往的服务生与顾客,很难分清那是顶棚那是地面。

一拨一拨的人往里进,“欢迎光临”的说辞此起彼伏。Dj公主穿着惊艳的开放的旗袍穿梭在大厅两边的通道里,通道里闪着蓝莹莹的光,幽深诱人。我知道这个通道的两边就是包厢了,里面隐隐传来歌曲与音乐亢奋的声响。

没有人在乎我了,他们的忙碌似乎忘了我的存在。

但我是清醒的,我知道我的清醒是在好奇的驱使下充满刺激,就像即将揭开的迷一样新鲜。我睁大眼睛,来来回回地扫视每一个经过的人。

我希望茵子能出现。

我不希望茵子能认出我。

如果茵子认出我,我想她一定非常痛恨我的行为,痛恨我这不友善的行为。我自己也感觉到自己阴暗的一面,并有点龌龊。我尽量让自己隐蔽一些,黑暗一些。我甚至编好了一系列应对突发情况的谎言,包括怎么应对会所值班经理的提问。这样我的心便稍稍安定了下来。

许久,茵子也没有出现,我怀疑茵子是不是夹杂在众多妖姬一样的公主中,我认不出来了。

我不能老是这样干巴巴地等下去,守株待兔一样。我要么变通一下寻找的方法,要么就悄无声息地离开。

这时,走过来一位浓妆艳抹的女子,盘着发髻,很高挑的样子,穿一身黑色的西装套裙,内置白色的衬衣,很高贵,很有气质。她就坐在我的不远处,随手把手中的对讲机往面前的茶几上一放,里面传来哇哩哇啦清晰的对话。

她掏出香烟点燃起来,她抽烟的样子同样显示着一种惊艳的美。此刻,她独自一人的坐姿,让人想起这是一位沦落风尘的贵族女子。

看着进出的人搂搂抱抱,其实我已经确信了几分对茵子的猜疑。

茶几上的对讲机传出呼叫王总的声音,坐在我身边的女人拿起对讲机应答道:“收到,收到,请讲。”

“十二号包厢的客人要求外带。”对讲机里传出回应。

“这才几点就外带,我现在dj很紧张,恐怕翻台时都不够用,不行,你去告诉客人,留下地址和联系方式,选好dj的工牌号,到时我再安排上门服务。”

“明白,明白。”

末了,这个女人愤愤地骂了一句“骚B”,又自言自语地嘟哝,“都在这个时候出台,他妈的我还吃什么?”

她出口的语言像一团自燃的火,一下子吞噬了她的安静、她的高贵、她的气质。她就是一堆枯草,在我的眼中突然没有了汁液。我知道了眼前的女人叫王总。

“王总,王总。”对讲机里又传出呼叫。

“收到,请讲。”

“十二号的客人喝多了,非闹着要外带,茵子也喝多了,也说要出台。”

“死B!”王总对着对讲机骂,“你进去通知茵子,叫她到我这儿来一趟,我在休息区等她。”

“明白,明白。”

我一下子紧张起来,我听见了茵子的名字,而且茵子还会到我这儿来,我心里突然就有了恐慌,我害怕茵子会认出我。我想逃离,但我的身子像被点了穴道僵硬着,一动不动。此刻,我又不想惊动任何人。

我悄悄地改变着坐姿,尽量利用沙发的高背遮挡自己,然后把脑后扎着马尾的长发松开,又一股脑儿把长发挪到脸颊两边,伪装着潜伏着自己。

一会儿,茵子踉踉跄跄地从大厅一侧的通道里走了出来,向我和王总的方向走来。

王总也看见了茵子,并不做声。

茵子叼着烟,若不是离得那么近,我一定不敢相信眼前的就是茵子,穿着性感暴露的茵子。

茵子嗲声嗲气地叫开了:“妈咪,您在叫我。”

王总指指沙发,茵子就坐下了。

王总说:“这么早就答应出台了。”

茵子说:“哎呦,妈咪,您不知道呦,这是我的常客,酒又喝多了,我和他解释有什么用。”

“我看你是喝多了,想出去疯了。”

“哟,妈咪,”茵子突然搂着王总,一边摇晃一边娇滴滴地说,“我哪次出台给您带来损失哟,人家可是出双倍的钱噢。”茵子说着伸出两个指头。

王总忽然又改变了语气对茵子说:“宝贝,妈咪是关心你,你们姐妹中你最小,我最疼你,怕你不安全。”说着也搂着茵子的颈脖,“都是常客,那我就放心了,去吧,好好干,媽咪不会亏你的。”

茵子在王总的脸上亲了一口,说:“妈咪,我会好好干的,我知道这些臭男人都想要什么,也很清楚我们自己想得到什么。”说完,茵子掐灭了指间的烟火,婀娜多姿地走了。

“就你聪明。”王总对着茵子的背影赞许了一句,站起身向大厅的吧台走去。

我明白了茵子的职业,心里一阵颤抖。但我又有点不相信,茵子还小,怎么可能干这种作践自己的事呢?我不能相信。我一遍遍地为茵子的职业否定着,为茵子的清白据理力争着。

接下来的一切彻底粉碎了我对茵子心存的那点美好的想法。

茵子和几位男男女女走了出来,她架着一位看似醉酒的男子,这个男子用搂着茵子后腰的手不停地摩挲着茵子微翘的臀部,下流的动作,下流的面容,下流的语言,而茵子还在嬉笑疯癫地打俏着,没有一点抗拒的意思。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苦楚的泪水中,映印一个熟悉的男子,我的老板,他殷勤地在吧台前忙碌着,那一定是在为今晚的场费买单。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会所的大门的,门童的“欢迎下次光临”让我愤懑不已。这个肮脏的场所不知埋藏了多少像茵子一样的青春,尽管愿意或者不愿意,我都感觉到这种不带感情的交易是多么的肮脏。滚你妈的蛋,我还会再来吗。我心里恨恨地骂着,为自己,也为茵子。

8

我想阻止茵子的这种行为,这在丁家村将是天翻地覆人人唾之的事。但我有什么能力呢?茵子的一切都对我做得那么隐秘,她刻意隐瞒着我,我又怎么能向她开口呢。

我痛苦极了,这么好的姐妹,我不能看她这样一直滑落下去,但我的确束手无策。我又想离开茵子,感觉她的一切来的那么肮脏,包括她给我的衣服,我也不愿意再穿了,就连茵子打来的电话我也觉得那么地虚伪,甚至也是肮脏的。

我又开始复苏了内心深处对人的戒备的思想,开始疏远茵子并歧视起茵子了。

现在我唯一可倾诉的就是网络了,这份虚拟的感情可以直言自己内心的想法,而且不会给自己的生活带来什么直接的影响。我把苦恼告诉了“我心飞翔”。

“我心飞翔”说,那么好的姐妹你就舍得放弃?

我说我心里出问题了,我看到她的一切都是脏的。

“我心飞翔”说我,你有什么说服力的证据吗?

我突然就在网上骂开了,你妈的蛋,难道非得捉奸在床,再说我值得这样去做吗?我第一次这样粗俗地骂“我心飞翔”,我也不知道自己乱糟糟的心里突然就有了怒火。

“我心飞翔”回应我,对对对,你没有必要这样做,但是人家的社会观和生活观也许和你不一样呢。

再不一样也不能出卖自己的灵魂吧,她拿着自己的肉体在黑暗的地方做着见不得人的交易。

“我心飞翔”说,难道你一定要绑架别人的思想和你生活在同一道轨迹上吗,人各有志的。

“我心飞翔”今天是怎么了,总是偏袒着茵子,还说我不应该自作主张地跟踪茵子,那样很危险的。还告诫我说,知道一个人过多的秘密同样存在危险。

“我心飞翔”下线了,这是他第一次和我网聊中提前向我告别。

一整天的当班,我的心像丢了魂一样无精打采,虽然不关我的事,但茵子是我投奔的唯一依靠。我害怕自己有一天也会不知不觉地陷入茵子的泥潭中,更害怕知道茵子底细的人一定会把我牵扯成同流合污的人,随之而来的是性病、艾滋病……我都不敢往下想了,我穿过茵子的衣服上是否也带着某种潜在的病菌。

夜里,店里来了两名青年顾客,他们看看我,让我拿了一个女用自慰器,并问我怎么用,我很奇怪他们的举止,男人身上的东西自己却不知道怎么用,这不是挑衅与不怀好意吗。

我说你们看看说明书呗。

两个男青年不依不饶地闹着;看不懂啦,不认字啦。还小妹妹长小妹妹短地乱叫。

我知道自己遇上了街痞流氓一类的人了,我不再搭理他们。也许他们把我的沉默当成了一种懦弱,就更加肆无忌惮,甚至对我动手动脚起来,我大声嚷嚷你们想干什么,再这样我可报警了。

没想到我说报警不但没有吓着他们,反而激怒了他们,其中一个抓起我的头发,朝我的脸上就是一巴掌,说:“看来,还真不是个省油的灯,你注意一点口舌,否则早晚会敲掉你的门牙。”说完,两人骑着摩托扬长而去。

我呼啦一下关上店门,哭了好久,委屈、伤心。

第二天我将这件事告诉胡洁,胡洁问我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我说没有,我除了在店里上班,很少与外面接触。胡洁帮我分析了一会,当然也理不出个头绪来。胡洁便安慰我,说遇到这样的事也很正常,她也曾经碰到过,说广州这么大,啥鸟人都有。我将这件事反映给老板,老板反倒让我以后注意点营销技巧,人家的提问你要耐心回答,要知道顾客是上帝嘛。

呸呸,流氓也能做上帝。我在电话里委屈地吼道。

流氓与上帝在长相上说又没有什么区别,你总不能说买单的就是上帝,不买的就是流氓吧。显然老板也对我的吼叫有了一点不愉快,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拿着听筒,怔怔地站在那儿,再一次流下了委屈的泪水。我没有将这件事告诉茵子,第一次向茵子隐匿了委屈的心事。

我想到了辞职,决定干满这个月就辞职。辞职后我又能上哪儿去呢,茵子那里我是再也不想去了,我不想和一个我自认为有污点的“坏人”搅和在一起,就像我对丁家村的丁大贵一样,我的骨子里总透视着一种鄙薄,永远的,我就是那么地倔犟。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我心飞翔”,“我心飞翔”没有像往常一样劝我珍惜机会努力工作,一反常态地说好啊,相信你的决定是对的。

我也将我辞职的想法在电话里告诉了茵子。茵子说辞就辞吧,我可再也帮不了你什么了。

我说不管怎样我会感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帮助。

茵子沉默了一会儿,问我:“你还回丁家村?”

我说:“不知道,還没有考虑好呢。”

这几个月,我几乎没有积蓄,除了买一部旧手机,两件即将入秋的衣服,剩下的只能算是路费了,我想到了那些回到丁家村的打工仔,他们衣着光鲜派头十足,也许都是一种假象,为着某种不能言传的虚荣伪装着自己。

茵子来看我了,一如既往地与我寒暄着。我也当作没有发现茵子的秘密一样,只是我的眼光不再像从前那样淡定自若了,我躲闪的目光游离不定,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茵子的目光却透着犀利,有一种逼迫人心的冷,尽管她的脸上挂着笑意。

茵子问我:“你真的要辞职了。”

我说:“是的,我想辞职,我一个小女孩做这种营销总感觉不太合适。”

“看来你还没有完全适应。”茵子说。

“我受不了骚扰,受不了骚扰时的那份侮辱。”我向茵子说了几天前受到骚扰而无处申诉的事。

茵子说:“你还有羞辱感?”

“当然有,每一个人都应该有,尤其是女人。”我这样回答茵子,作为对茵子生活方式的一种提示。

茵子说:“你会让这种感觉束缚住你的生活,你会为这种感觉付出代价的。”

茵子今天说话怪怪的,我能感觉这友善的外表暗藏着讥讽,茵子说,“假如我让你撕下这张羞涩的面具,你一定会活得自在从容。”

我笑了笑说:“我宁愿不要这种自在从容。”

茵子也笑了,茵子说:“有些清高不是自己所能左右的,清高只是个人不切实现的一种理想主义,他会随着人际的生存环境而改变的。”

以前茵子说什么我都认为是对的,她有时说的话的确让我对她刮目相看。但是今天不同了,自从知道她的私密后,她说什么都被我的内心一一否定着,虽然她的私生活与我毫不相干,但我就是排斥着她,带着一颗逃离的心。

茵子说我:“你以后好自为之吧。”

茵子走了,走的有点突然。我愣愣地也有点莫名其妙。

辞职那天,茵子和老板都来了。

张老板分文不少地把我的工资和提成结了。我心里想广州老板就是好,也许是有茵子的面子。张老板说我可不愿你辞职啦,刚刚培养一个熟悉的营销不容易啦等等。钱已经结了,说这些屁话有什么用。我心想。

茵子说自己其实干了一件傻事。

我一惊,认为茵子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正要向我忏悔什么呢。我问茵子什么傻事。

茵子说:“我一开始就不该容纳你的到来。”

我说:“不管怎样我还是感激你的呀。”

茵子叹了口气说:“什么感激不感激的,我当时只不过对你的境遇心存一点善念罢了,我们都是有苦难经历的人,曾经都惜惜相怜过,我认为苦难中成长的人都不会有太强的自尊,生存能力必定旺盛,容易随波逐流,看来,这个症结你我都错了。”

茵子还问我打算去哪里。

其实,我打算辞职后去“我心飞翔”那里,但我没有告诉她,我说我暂时想回丁家村。

茵子说:“你还留恋丁家村?”

我说:“不是留恋,那里生活着我的母亲。”

茵子想了想说:“那我们吃顿饭吧,算是告别,也算是为你饯行。”

我没有一点思索,说行,这次我真诚地请你们,就算我来广州对你们的答谢宴,你们可不能付账呦。我说得那么诚恳,的的确确带着诚意的。

我还是没敢找那些豪华的酒店,一是底气不足,二是装饰越豪华我就越心生敬畏。茵子还是那么能喝,这次我不再像以前那么好奇了,茵子还在我的面前抽起烟来,这可是第一次,我就装作很好奇地问茵子,你还抽烟?我问得很虚伪,内心很不自在。

茵子说我很早就吸烟了,但我一直想隐瞒着你,只是有些秘密总有被窥破的一天。

我心里一惊,难道茵子另有所指?我可是对茵子的秘密只字未提呀。

我说其实你不必瞒我什么的,我们是这么好的姐妹,即使有什么隐私,我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我这一语双关的意思不知茵子听懂没有,我是想告诉茵子我会守着我所知道的东西,不仅仅是吸烟的问题。

茵子笑了笑,说每个人的隐私只能自己坚守,一旦被别人获知那就不是隐私了,那叫把柄了,尤其是身边熟悉你的人,能让别人对自己的把柄守口如瓶,除非你也能抓住他的软肋,这叫等量代换,关系平衡。

说内心话,我虽然比茵子文化高,但每次与她对白我都有失语的可能。我想,茵子如果读书时能一直续学的话,我相信她的聪明一定会带着她走向另一个天地的。我就说,我会为你保守的,你要相信我。

茵子猛吸了一口烟说,我既然在你的面前完全展示了自己,所以我会相信你的,来、来,喝酒,喝酒。

我这才想起身边还有老板在,也许他也插不上话,这次他变得寡言起来,真正像个局外人了。

我开始怀疑茵子是否知道了什么,她是否和我心照不宣地暗战着,是否和我一样借着吸烟的话题发挥着内心的思想。

我赶紧岔开话题问茵子,你什么时候回家?

茵子苦笑了一下反问我,你认为我目前的处境还能回去吗?

我说请假呗。

茵子仰着头看着天花板,眼眶里似乎噙着泪水,她说,我现在好像是被人发现证据的罪犯,我回去无异于是接受审判,那样的话我不是被逼疯狂就是自杀。

茵子的直白突然让我的内心惶恐起来,茵子说得对,在一个思想完全闭塞的地方,如果有人知道你是一个娼妓,那你不自杀也会被唾液淹死的。一个女孩哪怕穿着稍稍前卫的衣服也会招来怪异的目光,就像我第一次见茵子从广州回来一样,虽然羡慕,但却有一种抵触。

这又是一次无谓的聚餐,话里藏话的对白让我很累。我想告诉茵子洗心革面,浪子回头也是做人的一种方法,但我始终没有张开嘴。

我喝多了,我知道自己怀着忧闷的心情喝多了。我眼中的茵子一定也喝多了,一个、两个、三个,许许多多的茵子在我的眼中晃荡。我又扫到坐在一边的张老板一脸狡黠的坏笑,茵子也在笑,我想说什么,但我的身子是软的,连同我的内心轰然倒了下去。

9

怎么会是这样的呢。我醒来时发现我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这一定是宾馆了,雪白的墙壁,雪白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处挤了进来。

茵子不见了,张老板也不见了。

我一下子从床上翻了下来,我的身体有着异样的胀痛感,我坐起时,看到屁股下面白色的床单上有着梅花瓣状的血迹,我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我大声恸哭起来,惊恐万状。我恨茵子恨老板,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我想到了死,但我不能便宜了他们,一定是他们干的。

茵子打来了电话,问我现在怎么样。我说我被强暴了,我正要报警呢。茵子直言不讳地说是她干的,手里还有用手机拍的照片,劝我不要报警,否则,她将照片在网上发布。她现在似乎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毫无疑问,我选择了报警,警察很快就抓住了老板和茵子。

老板很快就被释放了。监控显示,老板当晚送我进入宾馆后不久便匆匆离开了现场,没有足够的时间涉及犯罪的可能,而现场也没有提取到任何精液。

但我的确被人强奸了。

警察事后通知我,是茵子亵渎了我。

我一脸茫然,这怎么可能?

警察说茵子和老板把我灌醉后,是茵子用男性的阳具进行亵渎的。

我愤恨地在拘留所里质问茵子,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茵子说:“你对我了解的太多了,我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要跟踪我,调查我?”

我惊讶得张大了嘴巴,问:“你怎么知道的?”

茵子侧背着我,抽泣着说:“你对我的一切我都清楚,我就是你的网友‘我心飞翔。”

我说:“‘我心飞翔怎么可能是你,我与他视屏聊过天,他是个男的。”

“那是我找朋友代聊的,”茵子说。“本来我想告诉你‘我心飞翔是我的网名,但我又没有告诉你,这样我在平常就可以窥到你内心的世界以及你对我的态度了。”

茵子真聪明,又真正的糊涂。

我说:“你这样做也算是对我的一种跟踪,也是对我个人隐私的侵犯。”

茵子说:“我可没逼你,那都是你自愿向我爆料的。”

我叫道:“你的行为很无耻!”

茵子反问我:“你呢?不无耻吗?”

我不再吱声,不再和茵子辨白什么。沉默一会儿,我问茵子,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茵子转过身来正视着我,说:“其实那天晚上是有预谋的,我一定在你身上也留下一块污点,这样你对我就有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资本,我便相邀了张老板,想让张老板要了你,其实,张老板早就对你垂涎三尺了,只是我一直没有同意。那天晚上也是如此,开始是我谋划的,后来在宾馆里看见你醉烂如泥的样子,我突然就有了一种天生的怜悯,同是悲苦的女孩,何必让人践踏于你,我就警告张老板,如果敢侵害素素,我就报警。张老板说我神经病,让他来又反悔了,拿他开刷是不是?说着甩我一巴掌便气冲冲地走了。他走了以后,看着熟睡中的你,我越想越气,便返回店中要了一个阳具,扒了你的衣服……我没有想到这也算是犯法的呀。”

茵子的话让我听得目瞪口呆,如果我的青春栽在一个男人手里,我想那夜的情景将更为可怕,如果她说的都是真的,那么眼前的茵子真的让我又爱又恨。

我说你用这种方式让我失身于你,你不觉得是一种变态?

变态,哈哈,变态。茵子突然笑了起来,如果我这算是变态,那么我工作的地方就是培养变态的温床,我工作的性质你更无法想象。还有千千万万个夜总会,千千万万个KTV,里面还生活着千千万万个与我一样的姐妹,有几个被当作不正常不规范的营业而被取缔了,查获了?

我没再和她说什么,走了,没有和她打招呼。

第二天,我便撤了案,我想每一个人在行恶之前,其实内心肯定都有一份闪过的善念,只不过有些善念在恶的面前太过于弱小了。我在茵子的租住地留下一张字条,我告诉茵子,我会为她保守过去的秘密,希望茵子以后不要到那种地方上班,我们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姐妹。

现在我该去哪儿呢,“我心飞翔”是不存在了,就连这份虚拟的爱情也充满欺诈和谎言。我想到了我的母亲,伟大的母亲,她用弱者的坚强守护着我,温暖着我,我的眼泪便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

我又回到丁家村看到我的母亲了,夜里母亲摸着我的脸泪水涟涟。

母亲说:“我家素素长大了。”

我应和着说:“我长大了。”

母亲心痛地说:“在外面苦吗?”

我流着泪抖动着身子说:“不苦,快乐着呢。”

母亲悄悄地问:“见到你爸了吗?”

我突然抖动得更厉害:“娘,不是有我吗!”

母亲暗暗告诉我:“丁大贵想让你和丁力成一家子呢。”

呸呸呸,我暗暗地骂着。

呸呸呸,母亲也暗暗地骂着。这次母亲不再对我依依不舍了,不再留恋我守在她的身边了。母亲说,鸟儿大了,终究会有一双自由飞翔的翅膀,希望菩萨保佑素素能在外面有一个良好的归宿,不要回来。

我再一次离开了丁家村,我坚信这个拥挤的世界一定有一片天空是我的,我一定要找到它。

责任编辑:张天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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