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航奇遇

北董

作为教师，我一直觉得我的职业是非常安全的，不会遇上什么凶险。然而有一次，我遭遇了鳄鱼，那真是让人刻骨铭心啊，而更让人刻骨铭心的，还不仅仅是鳄鱼。

那是一个周六的黄昏，我和我的两个学生驾着一条小船，在穆凌那河上逆流而上。我们没有别的目的，刘华廷和苏湘闹了点小矛盾，我这个当班主任的，有责任进行调解，跟他们出来玩一玩。

刘华廷是班长，责任心和工作能力都很强，可是难免犯点“颐指气使”“脱离群众”的毛病。苏湘是学习委员，比刘华廷功课还要好，在人家麾下做事就感觉有点别扭。他们这次闹矛盾的原因是班里举办的“指点大自然”作文比赛，前三名里有苏湘而没有刘华廷，苏湘有意夸张地沾沾自喜，刺伤了刘华廷的自尊心。

正是雨水丰沛的季节，穆凌那河波涛及岸。草丛中蛙声此起彼伏，十分动听。右前方是一片不大的红树林，远处是一望无际的草原。没有城市，没有乡村，当然背后是我们小小的镇子，镇子上有我们的学校。

清风徐徐，桨声欸乃，却没有人说话。我当然明白，两个男孩的心语可不会少。

我打破僵局说：“刘华廷，苏湘，你们现在仍然可以指点大自然啊。”

沉默了几秒钟，刘华廷开了口，说：“大自然好啊，大自然比人类和谐多啦！”

谁都能听出这是弦外有音。果然，苏湘就接得紧了，他说：“和谐，永远是相对的，不和谐才是绝对的。”

“咳……咳……”刘华廷清了几下嗓子。

我看了他们一眼，目光难免有些沉重。

他们倒还懂事，都闭上了嘴。这毕竟是两个知趣的善解人意的孩子。

我说：“听说我们这里要建一座化工厂，是中外合资的大项目，投资过亿，怕是要对环境产生影响了……”

我没说完，刘华廷忽然大声说：“呀，已经建成了吧！”

刘华廷指着左前方，那里真的有好大一片建筑物。可是那不像是新的建筑，而是一条楼宇林立、行人如水的大街。大街上，有许多小轿车在飞驰，有几辆双层汽车缓缓开动。可能是什么商家开业吧，一阵噼噼啪啪的爆竹声之后，无数彩色气球冉冉升起，点缀着那不甚清澈的天空。这是不可能的呀，我们不是外来户，对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这里根本没有城市，也没有化工厂，这里有的就是一片连着一片的大草原啊。

大家都激动起来。刘华廷说：“我还没坐过双层汽车呢。”

苏湘说：“街上一定有书店吧，我正想买一本正版的最新版的英汉词典。”

我说：“今天好好逛逛吧，老师请客，让你们吃点我们镇上没有的好东西。知道吗，这个月老师涨工资啦！”

两个孩子都加了劲，桨起桨落，小船推开波浪，快速向前驶去。

我们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我们都知道，穆凌那河是分岔的，我们不能到左边的河道中行驶，因为那里有出没无常的鳄鱼。大自然中有些事是不好解释的，为什么左边的河道中有鳄鱼，右边的没有呢？是的，右边的河道中一条鳄鱼也没有。是水中含了什么不讨鳄鱼喜欢的矿物质吗？是岸上有什么让鳄鱼不愿接近的植物吗？我们不止一次地向许多上了年纪的人询问，他们说：“以前可不是这样，现在的事……种植什么的，养殖什么的，那就说不清了。”

在我们的镇子上，流传着数十件关于小孩子和马、牛、羊被鳄鱼吃掉的故事。

我们的注意力集中在陌生的城市上了。

刘华廷看着那飘至云端、小如粟米的气球，苏湘看着那不断有人上上下下的双层汽车。好奇心驱使我们向着陌生的城市划去。不知不觉，我们已经划了很久。

忽然，我们想到了河流的分岔口，那里应当有一块刻着醒目的大箭头和“警惕河里有鳄鱼”七个大字的水泥牌。可是，没有！

鬼使神差。我们迷航了！

城市风景招引着我们。我们的小船渐渐划进了城市的边缘。

原来，穆凌那河穿城而过了，很像我们没有到过却从小就听说过的匈牙利的布达佩斯被多瑙河穿过一样。

令人不解的是，一辆下红上蓝的双层汽车朝我们开过来，蹩脚的司机竟忘记了打方向盘，也忘记了刹车，而且连喇叭都没按一下。

汽车飞驰着冲向我们的小船。

我在最后的时刻——我想，我的生命注定走到了最后的时刻，我完了——我看见，汽车上座无虚席，是清一色的白种人。而车上的人，还不知道他们即将大祸临头，成为鳄鱼的美餐，仍旧谈笑风生。

我们三个人下意识地发出呼喊声，奋力一跃，几乎同时离船，扑通扑通跌入水中。

奇怪的是，汽车从我们小船上一闪而过，竟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几乎是等待着那吓人的车翻船沉的结果，可是没有，连一点碰撞的声响都没有，更没有乘客们的大呼小叫。

第一辆车从我们头上过去，第二辆又开过来。同样，什么都没有发生。

正当我一头雾水的时候，突然，我前方十米之外的地方出现了一段粗糙的黑黑的“木头”。

“老师！有鳄鱼！”刘华廷大叫一声，声音都变了。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我看见了鳄鱼的那一双突起的、恶毒的、不怀好意的眼睛。

在我们镇子上，人们都把鳄鱼叫做“穆凌那河里的阎王”，《动物世界》里的解说词还夸奖它进化得多么完美。唉，到这时候，我可没有那位西班牙斗牛士那样的境界，被一头凶猛的公牛挑断了股动脉，停止呼吸之前，他还夸奖“真是一头好牛啊”。现在，我恨不得把这条鳄鱼撕成两半！

莫非鳄鱼听到了刘华廷的呼叫？莫非鳄鱼恨他多嘴了？它拐了个弯，放弃了我，朝他逼过去。

我大叫道：“华廷，鳄鱼！小心啊！”

刘华廷赶紧扭头往回游。

完啦，我在心里叹道。人在水中，想逃出鳄鱼之口，徒劳啊！

突然间，就像我们走出了一个繁华的梦境，大街没有了，车辆没有了，行人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鳄鱼可没有消失，它倒显得更真切了。它的尖牙利齿白森森的，在晚霞里是那么刺眼。

这时，苏湘举起一条木桨，拼尽全力朝着鳄鱼脑袋打去。

鳄鱼轻松一摆，木桨打空了，苏湘可就更加挨近它了。

在水里，鳄鱼是绝对的强者，我们陷入了绝境。

就在鳄鱼极度兴奋，放弃了刘华廷朝着苏湘扑去的时候，刘华廷猛力将小船一推，横在了鳄鱼和苏湘之间。鳄鱼收不住，嘴巴撞在船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我大喊：“快逃！快分开！我们朝三个方向游！分开逃生！”

可是两个学生没有听从我的命令，他们以船为掩护，跟那水中的阎王搏斗起来。

我心里很清楚，人的力量很快就会用完的，而鳄鱼会越战越勇，还会招来同伴。到水边解渴的水牛只要被潜伏的鳄鱼咬住一只蹄子，就注定要被拖入水中成为鳄鱼的口中之食。我后悔今天的决定，去哪儿不好呀，却偏偏来到了这里。我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死不足惜，可是刘华廷和苏湘都是未绽放的花蕾，我这不是作孽吗！

我本想逃掉，而且趁着他们跟鳄鱼搏斗的机会，我已经接近了河岸。可是，我游回来了，鳄鱼是不会空腹而去的，让我去吧，刘华廷和苏湘还年轻。一个让学生葬身鳄鱼口而自己逃生的老师，没有脸走进校园，更没有脸面对家长，也没有脸去天国的。

这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河岸上出现了一群羊。

那是一群绵羊，在咩咩地叫。

鳄鱼愣了一下，掉过头去。

看吧，它向羊群游过去了。

它一摆一摆地上岸了。

谢天谢地，我和我的学生借此获得了求生的机会，心惊肉跳地爬上了另一侧的河岸。

尽管我们都已经精疲力尽，可是我们不能不关注鳄鱼。

我们看见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捕猎。

那鳄鱼明明朝着一只羊扑过去，可是它却扑了空。它一次次地进攻，可是仍旧一无所获。后来，它累了，扑不动了，就原地休息，跟睡着了一样。

“喂——你们好啊，朋友们！”

有一个人打着招呼从水面上滑行过来，跟我们搭话。他没有上岸，就立在我们对面的河面上。他那稳稳当当的站姿，给我们的印象不是立在水上，而是立在地板上。

我和我的学生都万分惊讶。我忙问：“你是谁呀？”

“我吗？我是巴洛蒂尔呀。”

巴洛蒂尔？巴洛蒂尔是谁呢？我听都没听说过这名字。

“你们……不认识我。”他说。

借着熹微的暮色，我看过去，他奇特的长相让我惊讶——身材奇矮，不会超过一米一二，脚板却特大，而且有蹼，脚板一会儿张开，一会儿打卷儿，就像随着呼吸而动。他圆圆的脑袋上一对小眼睛钻石一样明亮。我可以断定，他不是地球上任何国家任何民族的人。

“朋友，你是——外星人吧？”我问。

他像是笑了，钻石一样的眼睛眨了一下：“外星人？我们谁是外星人啊？对我来说，你们不都是外星人吗？我来自雷里雅尔星球，到地球上来没别的目的，就是想看一看。”

苏湘看看我。

刘华廷看看我。

我们都看着巴洛蒂尔。

“啊。朋友……”我说，“巴洛蒂尔，您快快上来吧，河里有鳄鱼！”

“没事儿。”巴洛蒂尔说，“我不怕它们。”

“刚才，有一座城市，车呀人呀……”刘华廷问，“是怎么回事呢？”

苏湘补充说：“确实有一座城市，让我想起了一个成语，叫‘海市蜃楼……”

外星人巴洛蒂尔说：“是的，有一座城市。还有一大群绵羊呢！”

我问：“是啊，还有绵羊，一大群，突然就出现在河岸上，这是怎么回事呢？”

“那是——小节目嘛。”巴洛蒂尔说，“城市不是真的，是我用三维蜃影仪打出来的投影。那是你们地球上的一个城市的录像片段。我想用来邀请你们，吸引你们过来，聊聊天儿。不料我差点儿弄出事，让你们遭遇了一个似乎比较凶猛的动物……”

“所以，您就用羊……”苏湘插话说。

“对，所以我用绵羊把它引开了。它似乎比较凶猛，却好像不是很聪明。”

“就是说，绵羊也不是真的。”刘华廷说，“是另外的一段录像，是吗？”

“小节目，也是小节目。”巴洛蒂尔说。

我被外星人的手段折服了。三维蜃影仪，以天地为幕，不仅有形，而且有声，跟真的毫无二致。

“需要我……把那比较凶猛的动物……处理掉吗？”外星人问。他指的是鳄鱼。

我说：“鳄鱼……还是不……不要动它吧。”

刘华廷说：“不用了，我们没有这个权力。”

苏湘说：“那就算了吧！”

我问：“巴洛蒂尔先生，您给我们讲一讲雷里雅尔星球上的故事，好吗？”

没有回答。我又问一遍，仍然没有回答。

原来，外星人巴洛蒂尔已经无影无踪了。

“谢谢你啊……”刘华廷说。他和苏湘紧紧地抱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