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韵张爱玲(外一篇)

2013-04-29 14:45史翠萍
延安文学 2013年6期
关键词:张爱玲

史翠萍,陕西子长人。作品散见于《延安文学》等。

以前,只是零星读过张爱玲的几篇散文,感觉笔触不像一位女性作者,倒像一个道行至深、尖酸刻薄的老男人,就像她的美国丈夫雅荷说的:“有一股老男人的腐朽气味。”算来算去,张爱玲应该是一位非常杰出的女性作家。除了那些伟大的女性,像秋瑾、丁玲、萧红,一般的女性的文字是很局促的,探不到社会的底层,也够不着人性的顶点,大多是期期艾艾的家族矛盾、感情纠葛、失落感伤。这怪不得女人不出类拔萃,也怪不得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这是千古以来女性足不出户、先天羸弱的社会角色造成的。女性文学自古以来就像一块牛皮糖,黏糊糊地缠人,泪滴滴地煽人,有时还会蜜甜甜地醉人,像琼瑶,像毕淑敏,像张小娴……解读生命,挖掘人性的本质,以文字的复沓反反复复揭示一个社会深层次的问题,而且仿佛以一个预言家的禅悟来昭示寻常人的人性弱点,那是鲁迅,是钱钟书,是周作人……近来,由朋友的撺促,把自己平日涂鸦的小片小段给晒了出来。身体渐渐开始长脸,可恶的颈椎也良心发现,能坚持一小时以上的读书了,就读到了张爱玲,读到了她的让我坐立不安的小说、散文、随笔、评说等作品。万籁俱静的时候,一个人读到精妙处,不由得要踱步,不由得要失眠,不由得要深沉,继而开始小鹿乱撞,然后就拿起笔来。

有人说张爱玲的作品像水墨画,我更愿意用浓墨重彩的西洋抽象画来展开思维。我是论不了她作品的深刻性、尖锐性和悲怆性的。仅她的文字就让我惊愕不已:她的想象力,她的张开力,她的穿透力,她的超常规,和她的在这个世界的生存方式一样,是那样的特立独行,那样的依然决然,那样的横空惊世。她的专属的语言意蕴,是诗歌的语言,是诗歌的意境,是诗歌的巨大的张力。更使人爱不释卷的是她造景的密集程度,一部小说,一片散文,一则评说,她都忘不了怎么样来使读者耽溺于她的作品,而不感觉味同嚼蜡。小说《倾城之恋》,叙说的是一对乱世中的男女:男主人公是一个没落贵族的花花公子,继承了先辈的遗产,有些学问,懂得风雅,擅于风情,但仅是一个华而不实的纨绔;女主人公则是个婚姻破裂,寄居于几代同堂的娘家大家族的篱下,急于寻求解脱的没落大家的小姐。二人偶遇,颇得好感,但卻不一定会有结果。然而因一场战乱,才成就了他们。女人非倾国倾城的貌,男子亦非洛阳纸贵的才,却以“倾城之恋”命题,意在城倾了,国亡了,才掷骰子一样掷到了一起,一个“倾”字反传奇而行之,可谓意味深长。“倾”用得可谓妙也!开篇,张爱玲又以悲凉的基调为我们拉开了一个悲剧故事的帷幕:“胡琴依依呀呀拉着,拉过来拉过去,说不尽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胡琴上的故事是应当由伶人来扮演的,长长的红胭脂夹住琼瑶鼻,唱了,笑了,袖子挡住了嘴……然而这里只有白四爷单身坐在黑沉沉的破阳台上,拉着胡琴。”用这样一种方式造景,以一句“他们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定下了女主人公所处家庭的陈腐老套的基调。他们家的时钟慢一个小时,歌也不在生命的板眼上。文章的主旨,表达的思想,人物命运的铺垫,只用那么省略的几笔,就浓郁了这个故事哀伤的色彩。这是张爱玲的小说独有的特色,带你进入一段梦幻般的意识流中。在《桂花蒸阿小悲秋》的开篇,写上海闷热的九月天时,有这样一段景物描写:“城市成了旷野,苍苍的无数的红的灰的屋脊,都是些后院子,后窗,后巷堂,连天都背过脸去了,无面目的阴阴的一片,过来八月节还这么热,不知道是什么心思。”用“苍苍”、“后”、“背”、“阴阴”几个黯然的字眼暗隐主人公哥尔达颓废靡乱而又端着架子的遗少生活方式。“连天都背过脸去了”,预示主人公这样“烂污”的人生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呢?连天也觉得难为情的。故事直到结束也没有点透主旨的只言片语,而是留给读者思想驰骋的一条宽阔的路子。

张爱玲是大家闺秀,是一个有情有意的女子。她是精致的,优雅的,细腻的。你读过去几页,她会疼惜你的辛苦,感谢你的解读,恩赐你一个通幽处,让你略略停一停,稍作沉吟,稍事甜蜜。同在《倾城之恋》中,张爱玲在写到女主人公感受到爱情的激情时,有这样一段描写:“那口渴的太阳汩汩地吸着海水,漱着,吐着,哗哗的响。人身上的水分全给它喝干了,人成了金色的叶子,轻飘飘的。”这完全是一段诗语。一片蓝天碧海,看似平静而寂寥,但是却在心底里吞吐着情绪。在一场爱情的游戏中,男女两个人一边享受着,一边试探着,心事是不一样的,这是张爱玲在我们阅读中给我们留下的余地。张爱玲的比喻也是意外的:“也许每一个男人全都有过这样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也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是‘桃花扇,撞破了头,血溅到扇子上,就这上面加点染成为一枝桃花。振保的扇子却还是空白,而且笔酣墨饱,窗明几净,只等他落笔。”(《红玫瑰和白玫瑰》)“她们哪些男东家是风,到处乱跑,造成许多灰尘。女东家则是红木上的雕花,专门收集灰尘,使她们一天到晚揩拭不了。”(《桂花蒸阿小悲秋》)。她惯于以生活化的物象和生命的哲理对等,非常口语化,通俗而易懂,且留给读者展开想象羽翼的天空,把物化的东西摆在那里,让灵动的意象带你飞翔。让你在读到双目酸涩,双肩酸痛时,给你一席凉椅,一片绿荫,一股馥郁的花香,一对倾诉的蝴蝶。在她的思绪里歇一歇脚,或可支颐沉思,或可倚栏品茗,或可追忆憧憬。于闲适中顿悟她的思想,于闲适中理解她的深刻,于闲适中受用她的才情,于闲适中感觉她的忧伤。

与其说她笔下的人物都有些小奸小坏,不如说她的文字有些小奸小坏。在《色戒》中,语出:“她又看了看表。一种失败的预感,像丝袜上一道裂痕,阴凉地在腿肚子上悄悄往上爬。”天知道她是怎么想出来的,读着读着,不由得低下头看看自己脚上的丝袜,痒痒的感觉竟像有一只虫子在心上爬,一个哆嗦会把人撞翻在地。这是张爱玲的文字发动的动感力量。写到麦太太提防一个薄幸的男人时,竟然语出“竟要提溜着两只乳房在他面前晃荡”。在《天才梦》里描述自己时,她结语:“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这样的文字恐怕是只有张氏的枝头才可能绽放的奇葩,只有张氏的才情才有这样大彻大悟的妙语。

在她的散文、评说、随笔里,张爱玲都忘不了精雕细刻,时不时地来一句惊句:“蓝白的月光,静静的杀机。”(《心腹话》)“中国女人的紧身背心的功用实在奇妙——衣服再紧些,衣服底下也还是写实派的作风,看上去不大像个女人,而像一缕诗魂。”(《更衣记》)“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公寓生活记》)“那样婉转的绝望,也觉得像极了她,在影子里徐徐下陷,伸着弧形的,无骨的白手臂。”(《诗与胡说》)。在《谈画》中,写到《蒙娜丽莎》这幅画时,有一句最精道:“的确是使人略感不安的美丽的恍惚的笑。”就这一句,我以为已够这幅画笑纳了。散文《爱》,张爱玲写得很短,但在结尾却描绘了这样一幅情景:“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以一幅美丽截图向读者传达出爱的真谛:缘!

这是我读张爱玲之后,从心底里发出的一丝丝呓语。在我的眼里,张爱玲就是初秋原野上的一抹彩绘,彤红霜叶上的一颗寒露。有韵有律的她的人,有色有景的她的文。如果你具有诗人的敏锐和灵性,阅读张爱玲的作品,你可以细细玩味她的每一次造景,循着她的诗韵曲径,进入一帧帧韵韵致致的图画,或眼观,或鼻闻,或耳听,或低吟,或神会,然后就能如法炮制出一首首如梦如幻的诗歌来。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笔抒我意,仅供你斟酌。

雨夜寸心

故事发生在雨夜,尤为让人深刻于心。

雨从黄昏时下起,直至天黑也没有停歇。屋外清凉,屋内潮湿,不似平常上床的时分,便卧于床榻,疏散而慵懒,思想始从暗色里飘忽,深藏于记忆里的身影、笑意、额纹、低语、刚直的发丝、有力的臂膀,却使人总不想挥手告别。灯下堆了许多书籍,无外乎几度花开花落,几朵云卷云舒。聽着,翻着,想着,忆着,此时与彼景,此情与彼意,今夜与过往,会不会不期而遇,重叠突兀于眼前?

风往北吹,偶有一阵停驻在裸着的臂膀,于凉意里瘆得人心殇;偶有一阵沙沙地急响,在暗影里掀翻了记忆;偶有一阵卷起透湿的树叶,诉说吴山里点点愁意。一色暗沉的夜,雨线斜斜。窗上映几点昏黄的路灯影子,抬眼时,那雨丝竟有了摇曳的身姿,瘦削而流畅;竟有了柔婉的羞涩,犹掩着半个或整个脸庞;竟有了美人的倩影,凝神独立,凭栏远眺;竟有了满怀的心事,低低怨诉。不久的尔后,不知道是风是雨,经过灯的头颈,经过灯的腋下,经过灯的影子,自夜空落下,然后,不见。雨在狐疑,风在彷徨,亦在踌躇,亦在惆怅。故事是有的,没有开始,没有尾巴。一阙犹在嚼着的新词,是故事里的伊人在雨夜哀叹: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有雨的声音在孤寂里陪伴,有风自帘幕的缝隙透进,心亦滴滴答答,柔柔软软地打不起精神,所有的思绪自然回不到缓缓沉沉的溪流,香细的鼾声就更不易起始。辗转于左侧,面对几段风干的情节,几次淡定的相逢,几次街头的擦肩,抑或还有几次会意的浅笑,几朵碰触的火花,间或竟凑上前来,侧过身来,微微地倾身,低低地耳语。或是更近一些,促膝而卧,浅酌几杯,欢笑几声,手指间的碰触,便也心动。这来自于迟暮的欢情,又何尝不是对青春的回眸,对生命秋天的回光返照。说不出情天恨海里,走过几个熟稔的影子;万千山水里,惊动几场三生的梦境。辗转于右侧,听命于古老的金玉良缘,默念起冬雪下的木石前盟。世间本就一段窗前的风景,有风有雨,一块透明的玻璃,掩进生命全程的本相。故事在结束,故事在开始,点一炉沉香屑娓娓道来。命里的三千丈白发,何抵这潇潇雨歇?这份古老而熟稔的美丽,便也是伶人入戏,一则笑话。胡琴咿咿呀呀地拉着,说不尽苍凉的故事……

然而,需要时间,需要等待,我们回来,回到故事。回到一个镜头,拿一块薄绵试一试,看清看细,这微距里不尽的渊薮:相逢、相知、相思、相忆,尽是美的,尽是善的,尽是鲜活的,尽是可以揽入胸怀的;一遍遍的呼唤,一声声的哽咽,直至嘶哑,直至涕泣。对立窗下,对立树影,共剪西烛;伸出一只冰凉的手臂,握住一双纤细的小手,相伴,同行,相依相偎,扶着雨滴,踏着水声,共一把天堂折伞,诉一千颗星的秘密,看一万个恒久的明月;或者可以弃伞而去,血是四十二度的发烧,脸庞是火炉里红焰染色的,手臂是常春藤柔软的,并行于一段幽僻的独径,有雨隔离喧嚣的市声,正好是诉情的气场;悬于青春面颊的泪滴,竟是二十年一晃而过,滴下,竟也是一种刹那,永恒而持久的刹那,等你,在时间之外,在时间之内,说一句让伊不忍重复的话:“还有谁?在这儿呢?除了你……”

天将近晓,雨稍歇,风已止。书还在,故事湿漉漉的。雨滴躺在新生的溪里,跌跌撞撞,路过城市,路过街灯,路过车笛,路过酒嗝,落在青灰的石上,叮叮咚咚。夜本就是一种落寞,雨便是一本怀旧的书,故事注定没有注脚,说不准你就是一个孤证,被伊从书架上剔了出去,不再落驻于他微漠的心上:这边雨,那边雨,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残缺是美的,尤其隔着这样的黄昏,隔着这样的细雨。然而最好不是这样的收尾,还有不知疲倦的知更,还有绿肥红瘦的海棠,还有李易安和姜白石。你深陷于雨夜,雨明白了你,夜明白了你,伊还在那里等着,再传一声:“只有你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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