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开不出花朵

2013-04-29 00:44唐沁
中国铁路文艺 2013年6期
关键词:丹丹

【作者简介】唐沁,男,广西全州县人。年已不惑,无意争春。闲敲词句,欲以修身养性。桂林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桂林文学院签约作家,南宁铁路局《风笛》杂志编委。现居桂林。小说曾入选《小说选刊》、《2010年中国短篇小说年选》、《长江文艺好小说》选刊。

1

蒋道礼副局长的日子本没有什么问题,却因一次小范围的饭局而发生变故。

2

在我们这个地方,吃饭是一件不可轻视的事。

很多事情,在办公室无法解决,在饭局中却能迎刃而解。因为酒品即人品,一个人豪爽与否,往往能从喝酒的态度上看出一二。豪爽与可靠从来是画等号的。由此,全县人民向来豪爽,宁愿喝醉趴地行,也不愿装醉扶墙走,已然约定俗成,甚至饭局之中女中豪杰亦不在少数,酒量考人呢。说来,蒋道礼副局长早已不是山里飞来飞去的小麻雀,吃饭喝酒,喝酒吃饭,素来所向披靡,除非敬领导是个例外。当然,蒋副局长这个级别不大不小,倘处于人家骑马我骑驴,回头看看推车汉,上不足兮下有余的境地。虽说有点薄面,平时里却还要礼佛上级铺黄道,不免要处心积虑跟平级逞强斗狠,只有跟下级才能霸蛮不讲道理,抖抖副局长的威风。因而,三天一小醉、两天一大醉是为常态。老婆交代,少喝酒多吃菜的训诫往往搁在脑后,不在话下。

蒋道礼每每醉归,米朵自当心疼不已,少不了端茶递水,小心侍候。虽然偶有抱怨,还得忙前忙后地照顾蒋道礼这个大老爷,倘若遇见蒋凌锋这个小老爷脾气发作或哭奶或尿床时,又得反复折腾,没得消停。都说女人善于隐忍,可烦躁之时,米朵也有翻身留个冷背脊的现象。这个“冷”,在蒋道礼看来,属于冷暴力,如同安放在身边的定时炸弹,让他背脊凉飕飕地冒冷汗。都说一个女人等于两百只鸭子,一旦米朵神神叨叨用重言重语来敲打,蒋副局长也受不了。俗话说,打人莫打脸。米朵挖苦蒋道礼家当年贫寒状况最经典的一句话是:穷得没屁打。区区五个字既打了蒋道礼的脸,也切中蒋道礼的要害,如同一枚核弹头,让他经营多年的自尊堡垒顷刻瓦解。蒋道礼感慨,凤凰男苦啊,凤凰男时时面临“核”威胁。可是,大多数的日子还是美好胜于恐慌,谦让多于吵嘴,甜蜜赛过冷背脊。

说到底,蒋道礼之所以能追到米朵这朵牡丹花,多亏万宝牌电饭锅帮的忙。那一年,市局一把手的秘书蒋才华下到县局挂职锻炼。由于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蒋道礼和蒋秘书从单位旁边的排档开始吃,一天换一家,几乎吃遍全县的饮食门店,闲时又去湘山寺烧香拜佛,遍访风景名胜,因此俩人交情甚笃。这个蒋秘书像他的名字一样,极富才华,张口闭口都讲文化,什么吃文化酒文化茶文化企业文化廉政文化,让蒋道礼佩服得五体投地。蒋道礼每天都像跟屁虫,无时无刻不跟在蒋秘书的屁股后面虚心讨教。好在蒋秘书闲情颇多,又认蒋道礼这个八百年前的同宗。蒋道礼那个谦卑的样子让他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因此并不介意,肚子里的真货假货实货虚货悉数倒出。蒋道礼不是蠢宝,虽然听任蒋秘书海天胡吹,内底也还遵循去其糟粕,取其精华的原则,以防贻笑大方。他最欣赏的莫过于蒋秘书那些实用知识,什么接待客人要茶倒七分酒倒满;什么给领导点烟打火机要横点手罩之类。人在江湖,经验永远比学识重要。蒋秘书说:领导在台上讲话口渴了,喝水时的杯子如倾斜45度时,你就必须上去倒水。这个经验让蒋道理受益匪浅,全局那么多人,包括办公室的人都不知道领导的杯子这时候该续水了。领导讲话是工作,体察领导就是体谅自己。蒋道礼没有背景,要进步就得心细如发,以勤补拙。后来,老领导之所以同意把爱女米朵嫁给蒋道礼,看中的也是这一点精明。蒋道礼感谢老领导,感谢蒋秘书。感谢老领导,就是努力工作;感谢蒋秘书,就是搭台唱戏。那时候,蒋秘书倡导企业文化廉政文化,急于做出成绩。企业文化廉政文化是务虚,看不见摸不着,如何将之有形化至关重要。蒋道礼沉思良久,给蒋秘书出了两个体现文化亮点的主意。一是明确主题,搭建平台,通过紧扣职业特点来开展演讲活动,弘扬服务大众的奉献精神;二是外塑形象,内强素质,将服务的廉政承诺作为办公电话和手机的铃声,展示单位风采。这两个方案实施后,让蒋秘书很得风头,以至于一拨电话,等待接机的音乐全是欢迎拨打XX局,XX局郑重承诺的柔美女声。

送人玫瑰,手有余香。演讲会上,蒋道礼与全局三十余名选手同台竞技,一展才情,令人刮目相看。蒋道礼荣获一等奖,奖品是一只万宝牌电饭锅。米朵不负众望,夺得二等奖,奖品是一只茶杯。爱情总是怪怪的,它无处不在,如影随形,来得毫无准备,让你猝不及防。蒋道礼注意米朵很长一段时间,却有贼心没贼胆。米朵眉染春山,眼含秋水,又俊美飘逸,青春时尚,连穿起蓝色制服也不同常人,那个美或恐无词可表。蒋道礼不过偶尔做做春梦,秀一把我的山水落在你眉间,不知你可否愿意入画的浪漫。一俟梦醒,终为空空道人万事皆空。问题是这一次米朵主动找到蒋道礼,欲用茶杯换电饭锅。一见米朵闪进门来,蒋道礼连惊带笑,心先自酥了一半。这是工作两年来,米朵第一次来办公室。蒋道礼连忙站起身来,结结巴巴地“请坐、请坐”,差点喊出请上坐。待米朵表明来意,蒋道礼眉带喜眼带笑,一扫往日羞涩,以一个男人少有的大度和豪爽,躬身将电饭锅递到米朵手里,并坚持不要茶杯。米朵不从,说家里茶杯多,正好电饭锅坏了,因此各取所需,以免物不及用。说着硬往蒋道礼怀里塞。蒋道礼摆手推脱,一不小心碰着米朵的葱指,心又酥了一半。他手攥着茶杯呆呆地望米朵离去,出神了好一会儿。蒋道礼关好门,擤一泡鼻涕,嗅嗅空气中米朵久久不散的香气,兀自比作湖南花鼓戏《刘海砍樵》选段里的海哥哥,哼起“我把你比织女,不差毫分哪”的句子,好不得意。自此以后,蒋道礼贼心不死,遇见米朵总要搭讪几句。米朵落落大方,自然得体,偶尔抿嘴一笑,却让蒋道礼深受鼓动,感觉笑里有戏。

时逢交谊舞盛行,县城里舞场恰如雨后春笋,装备好的有鼓乐班子演奏、歌手唱和,次一些的有高档音响播放彩灯闪烁,差一些的便是露天球场里的大众舞场。入夜,凡有迪斯科舞曲响起的地方,必有人翩翩起舞。蒋道礼随蒋秘书去过几回舞场,起先是惊讶,之后是羡慕。他不会跳,只能坐在边上帮蒋秘书看看衣服、钥匙。蒋道礼看蒋秘书搂着美女左插花,右插花,心也跟着花了。他幻想着自己搂着米朵旋转起舞,惊艳全场,痴痴入迷,痴痴如醉。待曲终人散,蒋秘书下场来方才回过神。蒋道礼想请蒋秘书教,蒋秘书草率应付,哪有心思搂着一尊“死菩萨”丢人现眼?舞曲刚起,他就屁颠颠地往美女堆里去捞美人鱼。在舞场里,蒋秘书的舞技是公认的,不管大美女小美女哪怕豆腐西施都愿意跟他搭伴,消受难得的轻松一刻。蒋道礼眼热,人又不笨,去了几回舞场,也进退有法,爱把腿伸进舞伴两腿间跳花样,可终是“半灌水”,跳起来动作僵硬,姿势难看,因此一个夜场下来,仅仅跳曲“咚嚓嚓”的三步舞作罢,大多时候冷在边上瞅人脚法路数。虽然表面冷,蒋道礼的心却不冷,舞技没提高,他绝不会妄自请米朵来合舞。

蒋道礼时刻念着米朵的小蛮腰,时刻念着米朵的大胸脯,时刻念着米朵的一颦一笑,往往架不住内心的汹涌波涛,行为举止皆显现着过剩的荷尔蒙。那天上班,蒋道礼瞅见米朵在前面,便紧跟向前,几番踌躇不决,数次欲言又止,内心猫抓似的痒。待米朵上到二楼转去办公室,蒋道礼赶忙怯怯叫一声何米朵,声不大,叫的又是全名,外人听见也听不出什么别的味道。米朵听见叫,便止步回头,明眸皓齿一脸阳光。蒋道礼笑得像一朵花,问:晚上有空吗?米朵低头,顺着他的话头问:有什么空?蒋道礼见她答得毫无厘头,一下就乱了阵脚。蒋道礼才疏学浅,与人交际招呼,从未见人如此应答。按照常理,要么有空,要么没空,要么反问有什么事?这有什么空又是什么讲究?蒋道礼不得要领,面红耳赤,立即转身,落荒而逃。

傍晚下班,米朵借故候在单位门口。见蒋道礼和蒋秘书出来,便问蒋道礼一个究竟。蒋道礼抓耳挠腮,脸红得像关公。倒是蒋秘书乐呵呵地捉弄她说:蒋道礼想请你晚上去跳舞。蒋道礼去捶蒋秘书,蒋秘书闪身躲藏到米朵身后。蒋道礼有怪罪蒋秘书的意思,怕他搅黄自己的好事。哪知米朵听后,大大方方地说:好啊,去哪一家?蒋秘书随口点了“冰雪美人”,这是全县最高档的歌舞厅,蒋道礼想改口都没法改。草草吃罢饭,蒋道礼去办公室的抽屉里搜出平时里攒下的百十元,连零钱都一一收进口袋。或恐不够,临行前又问蒋秘书借了两百元,方才气壮胆足。想不到的是,米朵人长得漂亮,性情好,舞也跳得好。不仅与蒋秘书配合得天衣无缝,而且与蒋道礼也跳得丝丝入扣,恰到好处。此举令蒋道礼信心大涨,豪情大发。后来,局里选拔人才参加县团委举办的交谊舞大赛,蒋道礼和何米朵组合一举拔得头筹喜获金奖,给全县人民留下深刻印象。用金童玉女来形容稍嫌俗气,用天作之合也不为过。老领导乐,大家也乐,这俩人原本就是一对。在众人搓和的吆喝声中,蒋道礼顺势而动顺藤摸瓜,一把抓住米朵的乳房就不肯放松。

婚姻生活平淡如水,远比不得爱情的鲜活。米朵秉承母训勤俭持家,相夫教子,每日里风来雨去接送蒋凌锋读书、忙于择校、与老师沟通、开家长会;回到家又做饭做菜洗碗洗衣将一应家务做得整整有条;临睡前总不忘将蒋道礼的西装和衬衫熨得有棱有角。米朵认死理,她认为一个男人的外在形象是一个女人能干与否的最重要的评判指数。男人可以不帅,但着装一定要得体、整洁。因此,蒋道礼人前人后甚是风光,时兴背带裤他有背带裤,时兴扎领带他有领带,时兴皮夹克他有皮夹克,幸福指数向来“五颗星”。做了副局长后,杀伤力直接飙升为“七颗星”,人前难免摆点谱。在人后,米朵总不忘助他一臂之力,给他搭台补台,逢人笑脸相迎,热情招呼,说些家常和体谅的话。

眼见得流光易逝,春光不再,米朵也像大多数女人那样爱问蒋道礼为什么爱老婆?蒋道礼总邪气而真实地答:喜欢你的大胸脯。米朵不爱听,不相信,但多次闹别扭、互不说话的情况下,只要蒋道礼一碰着她的乳房,她的心就软了,每次大小战争总以自己失败而告终。那一年,蒋道礼的妹妹蒋道燕来城里打工没地方住,只好住在客厅的沙发上。为此,米朵暗地里没少和蒋道礼吵嘴,可蒋道礼一旦偎在自己的胸前,米朵就无话可说,即使说出来,也是那么苍白无力,似强弩之末。往下的日子,米朵还不是跑上跑下地张罗,托人给蒋道燕介绍对象,又以娘家身份置办嫁妆将之嫁予城郊殷实人家方才罢手。可是第二年春节,蒋道礼将公公婆婆接来城里过年之后,却再也没有回去的意思。米朵不堪其扰,一问才知蒋道礼开始的意思就是接来城里,不回去了。这事原本没跟米朵商量,只说接来城里过年。虽然谁家的父母都是父母,孝敬父母从来就是美德,可事先又不通气,两房一厅平添两个人,一家五口住着,实在不方便,着实让米朵头痛不已。米朵背地里揪蒋道礼的耳朵,凿蒋道礼的栗暴,蒋道礼嘻嘻哈哈地堵死后路说:父母临走时都跟乡里乡亲说清楚要到城里住,如若回去,情何以堪?我蒋道礼的颜面何存?岂不落个不孝的恶名?米朵无以言说,怨气在蒋道礼的轻抚之下,又一点一点消散开来。米朵娇嗔道:你的手就是魔爪,没事别乱摸。往后,米朵就喜欢戴着文胸睡觉,还时常把双手护在胸前,只在情深意浓之时,方才心甘情愿地打开自己。将就几个月,米朵又只好凭借老领导良好的人脉关系,给公公婆婆寻了一个门卫室的工作。二老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住在门卫室,每月高高兴兴领着工资,每天清早将前庭后院打扫得干干净净,逢人便夸米朵能干孝顺,是蒋家千年好生之德所修来的福分。

3

时间像一匹骏马向前狂奔。

单位新建集资楼,米朵搬进了一百六十平米的大房子,原来的老房子给公公婆婆住家养老;儿子蒋凌锋考进广西大学,现已读大二;蒋道礼的副局长做得四平八稳,摩托车早换成北京现代轿车。生活向着美好前进,可自己却到了更年期。米朵揽镜自照,发现头发添了白丝,额间的抬头纹、眼角的鱼尾纹日渐猖狂,不由心生感叹。在姐妹们的劝说下,米朵也觉得自己的时光不能一辈子都拴在蒋道礼的裤腰带上,这样未免太委屈。于是,米朵也去染了头发,做了美容,还带回一大堆美容产品,遍布化妆台、床头柜和浴室的玻璃钢架上。蒋道礼视而不见,米朵便不甘心,追着蒋副局长问画眉深浅入时无?蒋副局长没好声气,猪嘴里迸出三个字:老来骚。男人靠得住,猪也会爬树,说得一点不错。这让米朵很生气:这些年来,你老蒋家榨干了我们何家的油水,现在人老珠黄开始嫌女人是黄脸婆了,是吧?黄脸婆怎么啦?豆腐渣怎么啦?当初怎么说我是你手心里的宝?蒋副局长还是一团软棉花,笑哈哈地说:顺其自然,顺其自然,自然美赛过水芙蓉。米朵绷紧脸,好心情全让他给搅坏,那三个字就像三颗老鼠屎横亘在喉咙里,吐之不出,咽之不快。米朵洗完澡,早早上床,翻身卷被留个冷背脊。蒋道礼副局长纠缠几番,均不得进展,便觉索然无味,只好另铺花被窝入睡,一路高歌的鼾声响到天亮。

冷战数日,米朵郁郁寡欢,每次回家在打开门的那一刻,面对四壁萧然、空荡荡的家,心里也是暮气沉沉、空荡荡的。蒋道礼应酬多,不是上级来检查,就是兄弟单位交流,要不就是小兄弟相请,难得回家吃餐饭。米朵在客厅默默无神地坐了片刻,突然想起什么便给蒋凌锋打电话。儿子大了,在外面想管也管不住,像个跳跳虫子似的,没说两句话就挂了,说要去占座位听什么东盟博鳌论坛的专家讲座,鬼晓得是不是真的。米朵草草煮了点面条对付,刷锅、洗碗之后,便洗漱一番想对镜贴黄花做些美容的功课。揽镜来照,镜中的那个人老气横秋,像莲塘里那些枯萎的莲叶,任凭怎样的脂粉也盖不住那份迟暮的萧瑟,不禁伤春悲秋,感怀岁月如刀,刀刀催人老。再回首过往的青春时光,米朵后悔当初,自怜不已,不免又对蒋道礼心生怨恨,感喟这男人不是什么好鸟。男人,食色性也。据说,鲁迅也曾经幻想到吐半口血扶两个丫鬟去看秋海棠,以为那是雅事。这蒋道礼如此风光如此骄狂如此夜不拢屋如此不待见自己的婆娘,是不是像大多数男人那样在外面有了狐狸精也未可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妖媚之人,无处不在。现今诱惑丛生,二奶小三已非鲜事。这些年疏于管理缰绳放得松,不信蒋副局长就是钢板一块,百毒不侵。想到这里,米朵心里“咯噔”一跳,陡生警惕。她稍事装扮,出门望得月楼而去。

时至冬日,西伯利亚的寒流长途奔袭,席卷桂北大地,那北风打在脸上寒气森森,钻进脖子禁不住身抖心缩发寒颤。虽然天寒地冻,昏黄的街灯之下,依旧人流潮涌,县城早已不是先前的那个城了。米朵裹紧羽绒服,又重新给羊绒围脖打个结,才感一丝温暖。临近得月楼,早见门开处两个人扶着一个五大三粗的鸟人踉跄而出。才下台阶,那鸟人不经寒风拂面,低头往前一扑,嘴里“哗”地一声,便将吃食吐了一地。那俩人半扶着,一个抚头,一个捶背,又架不住那股酒臭,时而吐口唾沫,时而说些酒醉英雄汉的话语。米朵用围巾的端头捂住鼻孔和嘴巴,冷眼瞅着蒋道礼丑态百出。蒋道礼吐尽最后一泡余痰,卷着大舌头嚷嚷地要再来一瓶湘山酒,“酒”字未曾落音,嘴里又突起狂浪,喷出数砣米饭和几根未曾嚼烂的青菜叶子,其中一根欲下未下,与口水拉成一条线,悬在半空。那俩人扭头眯眼,狠吐一口唾沫道:好哥哥,亲哥哥,你饶了我们吧。米朵看不过眼,也禁不住偏头吐一口,小跑着去买一瓶矿泉水和纸巾递将过去。那俩人见到米朵如见到救星,立时点头哈腰口口声声叫:嫂子,嫂子来得好!他俩害怕米朵怪罪下来,一个用纸巾给蒋道礼擦嘴,一个给蒋道礼灌水漱口,忙不迭地说:快醒醒,嫂子来了。蒋道礼抬头,碰见米朵的冷眼光,木然垂头道:你来干什么?看我的笑话?一个人扶起蒋副局长道:少啰嗦,回家。一个人已叫来出租车,打开后车门,俩人合力将蒋副局长塞进后座,然后跟米朵道别。

米朵搀扶着蒋道礼上楼,一路没好声气地骂,兀自出了一口恶气。这个时候,蒋道礼老实得很,未敢放半个屁,一倒在床上,便似一摊软泥呼呼大睡。米朵嘴里虽然和尚骂仔不心痛,手头上却心甘情愿地给蒋道礼宽衣、脱袜、抹脸、洗脚,盖好被子,又去卫生间拿来塑料盆子放在床头,以防蒋道礼夜半再吐。看他沉沉睡去,米朵稍稍心安,在床头坐了半会,便捡起地板上蒋道礼的脏衣脏裤,掏出手机、钱包、钥匙、皮带和记事本子放到桌子上。米朵正准备拿掏空了的衣裤去洗涤,蒋道礼的手机却突然响起 “咱当兵的人,就是不一样”的嘹亮歌声。米朵拿起手机一看,见是人大黄主任的电话,便不敢怠慢,摇醒睡梦中的蒋道礼。蒋道礼接过手机,“嗯嗯唔唔”地应几声就挂断了。米朵洗完衣服,思谋蒋道礼接电话的态度有些可疑,才想起今夜的初衷。她轻手轻脚返回卧室,偷偷拿起蒋道礼的手机,从通话记录、通讯簿、短消息等选项仔细检查一遍,没有发现什么问题。米朵“嘘”了口气,看来蒋道礼还没黑良心,真像他说的那样,属猴的金牛座虽然表面嘻嘻哈哈,骨子里却爱得死心塌地,一旦爱上绝不会轻易改弦易辙。

这一夜,米朵睡得安安稳稳,格外香甜。

4

周六是个好日子,太阳从东山顶一跃而出,万道金光撕破漫天雾霭,到九点钟的时候已是艳阳高照。米朵晾晒好床单、被套,打算赶去市场买菜,然后去看看父母。临出门时,吩咐蒋道礼早些过去,帮老领导把空调清洗一下。蒋道礼心情不错,端坐在电脑桌前玩《热血三国2》的网游,头也不回地“嗯”一声,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生怕米朵听不见,张开喉咙大声急嚷道:记得买几斤稻香狗肉回去,老领导好这一口。米朵在门外闻说,心里仿佛有幸福的漪涟荡漾开来,一圈圈地遍布周身脉管。窃想:这砍脑壳的,看来还惦着老领导的好,还算个知恩图报的人。下得楼来,米朵竟然觉得又年轻了好几岁。

中午,蒋道礼与老领导你来我往,畅饮了好几杯。待一瓶见底,老领导要再开一瓶,米朵拦住不让,一边劝说父亲,一边跟蒋道礼使眼色。母亲在旁看得清楚,从中调停道,再倒最后一杯好了,难得翁婿如此高兴。酒到深处,老领导问蒋道礼:何时更上一层楼,还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够。蒋道礼面露笑容,快意地说:当年挂职的蒋才华蒋秘书现已调任市局局长,坐上头把交椅。他脸上遮不住的喜色,异常生动,好似自己的那个“副”字已然跟着去掉。米朵听了,颇显激动,跟着起哄。蒋秘书当年跟蒋道礼的关系,她是清楚的,完完全全是穿同一条裤子的死党,提拔迟早的事。倒是老领导冷静,交代蒋道礼夹着尾巴低调做人,万不可心浮气躁妄自尊大。蒋道礼点头,又敬老领导一杯,老领导又回敬一杯,祝福蒋副局长早日扶正。这样,一瓶酒架不住阳光在案、龙袍加身的良好氛围,又生生见底。

回到家,蒋道礼迫不及待地去洗澡,在卫生间里又哼起湖南花鼓戏选段。米朵在外头听见 “我把你比织女,不差毫分哪”的句子,知道海哥哥已经百虫抓心,百废待举,不似前几日抓了白抓,举了也白举。米朵不动声色地打开空调,铺开粉色床单,换上温软的双人枕头,然后在床头周边喷上些许香水,把卧室布置得浪漫温馨。

待米朵芙蓉出水贵妃出浴,蒋道礼已像锅油里两面相煎的禾花鱼,独自在床上拥被翻来覆去、辗转千回了。当米朵坐在床边,还未解开浴袍,蒋道礼已经一点不讲道理,当即一跃而起,将米朵拽入被窝。激情过后,蒋道礼全身松软,只把头脸偎在米朵的两峰之间喘息不已,手却很不老实,有一搭无一搭地抚弄米朵柔软的乳房。米朵突然感到左边的乳房又痛起来,便不由分说地拨开蒋道礼的手说:好痛。蒋道礼仰头问:怎么啦?米朵捂住左乳道:这里痛好久了,里边好像有些硬块。蒋道礼探手轻捻,米朵竟然痛得喊出声来。蒋道礼骇一跳,坐起身来,仔细看看,却看不出毛病。

第二天一早,蒋道礼就开车去了桂林,一来想去拜访蒋才华局长,热络一下兄弟感情;二来想陪米朵去医院检查检查,看有什么不妥。由于蒋局长已去省城,蒋道礼便一门心思陪米朵去医院检查。适逢北京的老教授老专家来院坐诊指导,蒋道礼毫不犹豫地挂了两百元的专家号。老专家满头银发,慈眉善目,精神矍铄,其亲切的态度、精湛的技艺、良好的医德,令米朵终生难忘。据老专家初步判断,米朵患的是乳腺癌,而且偏晚期,癌细胞可能已经扩散。蒋道礼如遭五雷轰顶,背地里眼泪扑簌簌地掉。

蒋道礼崇敬英雄,英雄有可爱之处,也有可怕之处。遥想三国里猛将张飞大战长坂坡,在当阳桥一将喝退千军,何等英雄,可回头却不敌诸葛亮手心里的一个“病”字。连堂堂英雄都怕病来磨,何况弱弱女子?他不敢想象,一想就觉得揪心地痛,仿佛自己身上要掉下一块肉。米朵做完乳房切除手术后,对蒋道礼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对不起,老公,我把你的宝贝弄丢了。见米朵反来安慰自己,蒋道礼自愧不如,强颜欢笑,祈福一切安好。

出院回到家已临近春节,街上处处张灯结彩,人来车往,好不热闹。顽童偶尔燃放的爆竹声在人们心头炸响,仿佛告诉人们:哦,又一年了。米朵躺在床上静养,却一刻静不下来,手头摊开的《脂砚斋全评石头记》上册,一字都不曾读进脑海。放假归来的蒋凌锋不是在外游荡,就是在家玩网游、聊天、刷微博;蒋道礼虽然较以前改观不少,但忙工作忙应酬忙年货必不可少,算操心的了。看见蒋道礼憔悴不堪,米朵于心不忍,只好将喝剩的鸡汤在炉子上加热,接着喝。虽然鸡汤、老鸭汤、骨头汤换着喝,终觉得嘴巴寡淡得很。有什么办法,吃药要忌口,不可与药性中和。过完春节,还要去做化疗。化疗后,头发怕要掉光。想起自己顶一颗光头,米朵心里一阵阵的冷。一个人没病,该多好啊。蒋道礼差不多三个月未近身,真难为他的。米朵想:他若有个相好的,倒也罢了。

米朵看了一会儿春晚,觉得累,便回房间躺到床上想静一静,可心事却像爬山虎似地疯长,一会儿就爬满心窗。电视里的人在欢唱,客厅里的父子在欢笑,米朵却忧心忡忡。她最担心的还是蒋凌锋,看似长大了,其实还嫩着呢。独生子女都是温室里长大的,今后的担当和作为都令人生疑,放不下心。子夜过后,蒋道礼爬上床来,揽过米朵,抚摸着她消瘦的脸蛋、裸露的颈脖、圆润的肩膀,内心潮起一股难以抑制的焦渴。米朵没有言语,静静地任其为所欲为。蒋道礼情不自禁地解开米朵的睡衣,但见一峰独秀,说不出的怪异。米朵左胸那道伤疤像一只狩猎的百足虫,趴在那里伺机而动,赫然在目。蒋道礼紧紧把米朵揽在肩头,不知道说什么好。米朵察觉到动静,两行眼泪无声淌过脸颊,滴湿了男人的脖子。

5

阳春三月的时候,蒋道礼的局长任命下来了,市局蒋才华局长亲自带队下到县局宣布命令。米朵在台下激动得把手掌都拍红了。老领导高兴之余,告诫米朵要当好局长夫人,不可拖后腿,不可让人闲话。待蒋道礼走马上任一切停当,米朵才请病假去桂林做化疗。蒋道礼要陪同前往,米朵不允,说有妈妈陪同就行了。蒋道礼知道,米朵是为他好,稳定压倒一切,当前工作没有比稳定更重要的了。蒋道礼原本就是副局长,对局里的情况非常熟悉。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现在扶正了,他的话是算数的。蒋道礼踌躇满志,信心百倍,一头扎到各乡镇大搞调查研究,要烧它三把火。

细雨湿衣看不见 闲花落地听无声。在乡下亦有乡下的好,可以推脱不少应酬,可以清心静心谋事情。这几日上山下乡,走村穿寨,蒋道礼的手机都快爆了,同学的、同学的朋友的、兄弟的、兄弟单位的兄弟的,串起来就一大帮,争相要为他把盏言欢弹冠相庆。不是不讲感情,蒋道礼只说一句在乡下,从从容容地推掉了。周末,车子刚进县城,电话就追进来,很简单又不容置疑的一句话:虎皮山庄,小聚会。

小聚会通常是最私底下的聚会,虽说最没正经,人员却是严格筛选严格控制的。蒋道礼走进8号包厢,放眼一望,吃惊不少,每个人都带了女朋友,唯自己孑然一身,理所当然成为众矢之的。蒋道礼当仁不让,在上首坐了,然后寒暄一番,说些一般的话,心底却暗暗为身旁的空位着急,谁来救这个场?蒋道礼这些年在县城呼风唤雨呼朋唤友,仿佛全县城都是他们的了,那劲头想踩谁就踩谁,要说没个心仪他的女朋友,还真说不过去。可事实上,蒋道礼做副局长这么多年,确实没有实际上的女朋友。就算有人钟情热乎乎的,也敌不住蒋道礼的冷,一来二去,也就凉了黄花菜。大家比较起哄的人大黄主任,也时时热脸贴着冷屁股,哪怕八字有一撇,如今也只剩得半撇。蒋道礼是个要面子的人,从不肯输人半点。先前做副局长,没有就没有,嘻嘻哈哈就过去啦。现在扶正了,没有个女朋友,也不好人前人后地吆五喝六。当然,大家也认同蒋局长兵分两路,悄悄进庄的说法。殊不知,这是他的缓兵之计。

人大黄主任是县电视台的记者,真名叫黄丹丹,人长得漂亮不说,还写得一手好文章,因为高不成低不就,现年35岁仍未出嫁,入列剩女。黄丹丹给蒋道礼做过专题报道,很欣赏蒋道礼的才情和作为,非常看好他的仕途,称来日必将为一方诸侯,成就大业。蒋道礼对黄丹丹也有些许好感,偶尔也为她的风情所折服,在手机里将她命名为人大黄主任,以防后院起火,可谓用心良苦。蒋道礼借口方便,出去给黄丹丹打电话,恳求她帮个忙救人于水火做救急救难的“活菩萨”。黄丹丹虽然有诸多抱怨,但她不忍拂了蒋局长的好意和兴致,还是开着她的红色甲壳虫来了。

酒场如战场,从来鱼死网破,各不相让。在场的男人女人个个拼得眼红脖子粗,喝得五老爷不认六老爷,振臂高呼这是明媚的春天,这是灿烂的春天,这是不讲道理的春天。蒋道礼身为主角,亦为带头大哥,自然招架不住金童玉女成双成对的轮番进攻,连带黄丹丹也醉眼迷离,情不自禁地跟着唱起“海哥哥,你是我的哥呀喂”的句子。

蒋道礼醉了,醉得一塌糊涂。他梦见自己长了一双翅膀,像个鸟人驭着长袖薄衫的米朵,双双来到梦开始的地方。这里山高林密,清幽淡雅;涧水清流,珠玉飞溅;鸟鸣虫吟,青草依依。一座泥墙草屋立在山坡之上,但见青滕倚门,山花探窗,雀鸟嬉戏,蝶飞燕归。待落日余晖,又见炊烟徐徐升起,这样的春色山居图,何处可寻?不一会儿,暮色四合,皓月临空,门前的旷地上,篝火升起来,远处传来《爱情故事》的钢琴奏鸣曲,两个人翩翩起舞,时而探戈,时而拉丁,时而恰恰,兴之所至,心随意转,别有胜境在桃源。蓦地,一条青蛇从雷公塔临空飞来,却见乌云罩空,飞沙走石,米朵被一股黑烟卷上天空,不知所踪。蒋道礼呼喊着,惊魂未定地用力一蹬,人就醒了。张眼之际,他又骇一跳。黄丹丹酣睡在侧,长发散落枕边,一只手裸露在被外,白皙光洁的臂上一粒黑痣,格外醒目。蒋道礼“嘘”口气,轻轻地想把那只手放入被子里面时,黄丹丹却翻转过来,侧身半趴在蒋道礼身上,胸前两个“肉砣砣”毫无顾忌地挤压在他的左胸。蒋道礼是铁打的人儿,也敌不住这样的诱惑。

6

米朵买了两顶假发,一顶黑色的长发,一顶棕色的短发,花费了好几千元。她本舍不得花这钱,却怕光头见不得人,戴上质次的假发又怕被人一眼看出端倪。花了就要买好的,何况这点钱比起别人美容拉皮的花费,根本不值一提。她不能给蒋道礼局长丢人,在外交活动上落下话柄,惹人笑话。因此,狠下心来买了两顶,短发预备着夏天戴。米朵对着镜子试戴假发,左偏头,右偏头,又侧身看后脑,正愁无人帮着参谋评判时,忽听门声响,知道蒋道礼回来了。米朵戴着假长发,兴味盎然地跑出房间,冲蒋道礼“嗨”一声。蒋道礼“哟”一声道:我还以为天上的田螺姑娘下凡呢。米朵蹦跳地做几个扮相,翘嘴做可爱状说:你说好不好看嘛。蒋道礼装腔作势地左看看,右看看,然后说好看,好看得不得了。接着又“咦”一声说:怎么有兴致做头发了?米朵白眼,嘴上说“是不是又嫌花钱啦”,心底却止不住地甜。蒋道礼没看出来她戴着假发,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蒋道礼揽米朵在胸前说:女为悦己者容啊,何况局长夫人乎,自然不比一般。米朵笑,两只粉拳轮番在蒋道礼胸膛轻捶几下说:这是假发呢。说着,她脱掉假发,抚一下额前的刘海,眼睛却瞄见蒋道礼的羊绒衫上有一根长头发。米朵说:别动。她用大拇指和食指拈起来,在蒋道礼眼前晃了晃,笑着说:这几天是不是背着我干坏事去了。蒋道礼一惊,差点灵魂出窍,自责百密一疏惹祸端,他闭眼都知这是黄丹丹的长发无疑。所幸他在官场浸染多年,每临大事均养成处变不乱的个性,并不囿于成见地说:局长岂无美人乎?说着接过那丝长发和假长发,夸张地比对一下道:这个美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米朵不忍戳穿蒋道礼,那丝长发比假长发要长些许,色质偏浅,何况还有他身上一股异香佐证,岂能瞒天过海。但米朵还是佩服蒋道礼的机敏,顺着给他台阶下,笑吟吟地并不点破说:蒋局长非常人也!蒋道礼在米朵的脸颊偷吻一下,这事就过去了,背脊却毛孔倒竖冒出些许冷汗。

做化疗伤身体,却又不得不做。随着剂量的增加,毒副作用更加明显。先是腰酸乏力,后是头晕嗜睡,手一抓,头发一绺绺地掉,枕头上、床上、桌子上、卧室里、客厅里、厨房里,凡米朵所到之处都掉有头发。米朵每天下班都忙于打扫,瞅着那些头发,心就没来由地痛。上班她戴上假发,头发掉得少些,也忍不住打扫卫生、拖地板。大家劝米朵多休息,别上班了。米朵不干,每天都坚持早来晚归把办公室的地板拖得照得见人影子,不见一根发丝。米朵始终牢记父亲的话——树要皮,人要脸,人活着就要活得体面,有尊严。体面和尊严不是别人给的,而是自己。米朵努力并坚持着,用她的毅力和自尊,践行着一个局长夫人应有的操守。第二次化疗后,米朵有点吃不消,浑身痛得厉害,散架了似的。她便搬回娘家住,一来离单位近,上下班方便,二来蒋道礼忙,回家往往都很晚。住到娘家,母亲可以照顾一下。

蒋道礼比以前更忙了,一方面忙着实施新政,大力革除陋习沉疴,大力推行创新发展;一方面忙着检查试点单位或迎接上级检查,迎来送往,累得够戗。自虎皮山庄别过之后,蒋道礼跟先前一样,很久没跟黄丹丹联系,黄丹丹也没主动打电话过来。六月的一天,黄丹丹发来一条短信,约蒋道礼夜晚在星星咖啡屋见面。蒋道礼删了短信,推掉所有的应酬,望窗外的日头一点点落下西山岭,待暮色四涌,街灯一盏盏亮了才离开办公室。

黄丹丹比先前更漂亮啦。她穿着低胸长裙,光滑的脖子挂着红线,吊着的玉件坠在裸露的乳沟处。蒋道礼觉得,黄丹丹穿什么都好看,不穿更好看。他还想着春宵情浓时的美好。黄丹丹瞟一眼蒋道礼说:看什么看,不认得呀。蒋道礼笑笑说:好看。黄丹丹低头抿嘴一笑说:屁。蒋道礼问:喝什么咖啡?黄丹丹说:随便。蒋道礼说:没有随便。黄丹丹就点了一壶蓝山咖啡。待侍应生离去,蒋道礼俯过身,悄悄说:想我啦。黄丹丹不咸不淡地说:屁。蒋道礼皮厚地说:我倒有点想啦。这话说得假,黄丹丹不在意。她俯过身悄悄问:那晚,你为什么要干坏事?那晚,当然是指虎皮山庄的那个良宵,蒋道礼心里清楚得很。他鬼笑鬼笑地,并不答话。黄丹丹绷紧脸,正经地说:老实交代?蒋道礼经不住唬,老实地答:喝醉了不是。黄丹丹又说:那清醒了为什么还要干坏事?蒋道礼呵呵傻笑。黄丹丹说:笑你个头呀,我怀孕了。蒋道礼骇一跳,偏头把刚喝的半口咖啡吐了一地。黄丹丹双手扶头,一脸愁苦相。俩人默默喝着咖啡,没有言语,咖啡屋的轻音乐再也不那么煽情。

蒋道礼学会了吸烟。他认为吸烟才更像个男人。连日来,蒋道礼关在办公室里吞云吐雾,玻璃烟灰缸里挤挤密密的烟蒂堆成小山。前尘往事像好莱坞的大片一一呈现,酸苦的、甜蜜的、温暖的、浪漫的,宛在眼前。他既是导演,又是演员,更是观众, 他跟自己彻底较上了劲。

女人可以爱上多个男人,男人却可以同时爱上多个女人。蒋道礼先前不信,此时却觉得这句话精辟得不得了,寥寥数字便囊括情天欲海的缘来缘去,既照见现实,又照见灵魂。蒋道礼是个有责任和担当的人,他觉得肩膀上的三尺小扁担,两头都挑着责任、担当,还有道义。米朵饱受病痛折磨,没尽心照顾不算,还薄情寡义,良心何在?黄丹丹钟情于己,未婚先孕,又如何脱得了干系,若绝情推却,绝非君子所为,居心何在?蒋道礼纠结、愁苦,两难之中,何去何从,皆不义也!生命是一条河,时而宁静时而疯狂,你想要飞得更高,可现实却是一把枷锁,禁锢得紧。蒋道礼想要宁静,更想要疯狂,他觉得他有局长的气魄、有局长的能力、有局长的智慧,本能地采取“拖一拖、冷一冷”的惯用手法,以静观其变,择机而动。好在黄丹丹没有打来电话,也没有进逼的迹象;米朵请假在娘家静养,有事无事都扛着,难得骚扰他。这一拖就半个月,无声无息地拖得蒋道礼心慌慌,意乱乱。他不知黄丹丹葫芦里卖什么药,竟比自己还沉得住气。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肚子可是一天比一天大的,过了三个月之后,那就麻烦啦。蒋道礼的心如一锅沸腾的开水,“卟卟卟”地试图冲破僵局。

7

银台报喜灯生花,宝鼎呈祥香结彩。面对祠堂里列祖列宗的牌位,蒋道礼最崇拜的就是三十六代先考蒋公讳太强老大人。小时候,蒋道礼偷摘板栗,不小心从先祖蒋太强坟头边的板栗树上掉落地上,竟然毫发无损。众说,蒋道礼无疑是托了先祖的护佑,来日必有后福。因此,每逢节日,不论家里再穷,父亲都要挤出几刀纸钱上坟烧祭。蒋道礼不信此说,空闲时却爱捧一本书,坐在坟前的草地上读来读去。这里背靠都庞岭,山势虽陡却处于平缓的坡地。站在此处放眼一望,周围的山岭、水库、田垌、村落尽收眼底,任有千般愁闷,心境也会陡然开阔。可是,蒋道礼出道江湖已久,城里的繁华美好和锦衣玉食,已然让他忘却故乡甚久矣。

夏日的午后,在阵雨突袭之后,天气仍然潮湿闷热。蒋道礼在烟灰缸里摁灭最后一支中华烟,突然一拍大腿,决定要回到久违的故乡去走一走,看一看,最重要的是想去造访先祖福地。到达时已是傍晚,落日虽然斜挂西天,热力却不减。对于蒋道礼独身回乡,正卷起裤子在抬水抗旱的堂叔是吃惊的。吃惊过后是欢喜,欢喜过后便丢下水桶杀鸡迎客。村里的村长、支书、文书、会计等村官都过来相陪,挤了满满一桌,直吃到满天星光,月挂中天方才罢席。第二天吃了早饭,蒋道礼在堂叔的陪同下,一路奔山上而去。这些年来,村里封山育林,山里灌木葱茏,不见山路,全靠堂叔手持柴刀,只身在前砍出一条路来。

先祖蒋太强坟头长满杂草和杂树,周边浓密的灌木疯也似地长,原先的板栗树早不见踪影。墓边上围护的大块条石已坍塌好几块,高大的墓碑也爬满青藤,显得有些残败,但宽大的墓形,仍旧彰显着当年的大气派。堂叔七十多岁了,气力尚足,用柴刀绕墓做一番修剪,将倒下的灌木捆成一担柴火。蒋道礼磕头祈福,焚香烧纸,然后点燃一万响的鞭炮。炮声震天动地在山谷回声不断,青烟随风飘舞似青龙腾飞,炸碎的鞭炮纸屑满地飞红。一会儿,手机响了。蒋道礼吐一口唾沫,拍拍手里的香灰,掏出手机一看,见是市局蒋才华局长打来的,便朗声接了。蒋才华局长劈头盖脸地说:好你个蒋道礼,什么时候攀上省厅的黄副厅长,也不说一声,他老人家极力推荐你呢,赶明儿还要来县里开现场调研会。蒋道礼脑袋晕乎乎地说:没有啊,我真不晓得。我们虾兵蟹将哪认得上头的大人物。蒋才华局长在那头说:你是真不晓得,还是假不晓得?小心我收拾你!蒋道礼冤屈地说:真的,不晓得。蒋才华局长在那头轻笑两声说:我估计你也没这条线,就小心探得口风,像是你们县电视台一个女记者向黄副厅长保举的。蒋道礼“哦”一声,心里顿时透亮了。蒋才华局长布置道,好好准备一下,到时上调到市局,也算我搭上了好帮手。蒋道礼喜滋滋地挂了电话,双手叉腰,眼望山下的风景,一时心旷神贻、意气风发、雄心勃勃。

周末,蒋道礼有预谋地接米朵回了家。所谓预谋,不过是蒋道礼耍的小把戏。他自知不便开口,就去超市买了两条女人的丁字裤,一条扔在沙发,一条晾在阳台,期望米朵闹将起来,事情好说得开。事实上,一进家门米朵就发现沙发上的丁字裤,并未如蒋道礼所想象的那样大吵大闹、不依不饶。米朵瘦了,脸似刀削一样地瘦,脸色也不好,黄黄的没有血气,谁看见都觉得心疼。蒋道礼也瘦了,头发长长的,胡子多日未修剪,着装也不似先前整洁。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必定有一个成功的女人,蒋道礼蒋局长需要一个女人来助一臂之力。米朵知道,像她这样的“病壳壳”,既无力也无法去完成旺夫的使命,不如成就他人好事,也算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毕竟君子成人之美是为上上之德。

谈判是在午夜时分开始的。米朵将蒋道礼的西裤对折后,摊在熨衣板上,不停地用电熨斗熨来熨去。她神思恍惚,手头不似先前那么娴熟,熨了几个来回,就停下来,呆呆地想起小时候父亲用烧红的铁条烫猪头皮的情景。猪头皮好吃,那个时候有猪头皮吃已经是很幸福的事啦。米朵扎着羊角辫,蹲着边上看父亲将猪头皮烫得黄爽爽的,口里的涎水就流到嘴角,免不得又咽下去。幸福是什么?幸福就是吃猪头皮。米朵嗅到了铁条烙在猪头皮上的那种熟悉的焦味,手头就加紧摁了摁。蒋道礼走进房间,擤擤鼻子,疑惑地问:怎么有股焦味?待米朵回过神来,裤子已经开了花。瞅着裤腿的那个破洞,又看看蒋道礼,米朵想,破了的东西,补起来还是有个补巴,这跟婚姻是一样一样的。蒋道礼知道米朵心里有事,丁字裤已发挥大战前尖刀连的突击作用,就故意地问,想什么呢?米朵喃喃地说,离了吧。

周一下午,办完离婚手续后,蒋道礼就去了星星咖啡屋。黄丹丹在那里已恭候多时。面对这个比她大十三岁的男人,她是欢喜的,不想就此再错过。她知道,蒋道礼是一条四月里的懒蛇,不捅捅他的屁股是不会动的。在这场爱情争夺战中,黄丹丹是主动的,就像她说的那样是进攻型僵尸。在此之前,黄丹丹已约谈过米朵,分别就蒋道礼蒋局长从各自女人的角度做过深入探讨,成功地夺得主动权,这一切均在掌握之中,只不过背着蒋道礼暗箱操纵罢了。在黄丹丹心里,米朵善良、智性、宽容、高大,是世间难能可贵的奇女子。她更像是运动场上接力跑的运动员,一手将照顾蒋道礼的接力棒交到黄丹丹手里。蒋道礼喜欢吃猪脚、辣椒,爱喝铁观音、龙井茶;喜欢穿柒牌西装、白衬衫,爱扎红领带、七匹狼皮带;喜欢打热血三国游戏,爱读名人传记,还包括衣裤的尺寸,鞋子的尺码,凡此等等,米朵都列出清单交给黄丹丹,令她感慨不已,不知说什么好。原本黄丹丹抱着针尖对麦芒的心理去的,想不到一拳打过去竟然碰见米朵的化骨绵掌,反让自己欢喜然后痛到骨髓。同为女人,黄丹丹觉得愧疚难当,米朵是把她当妹妹看的。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可能就是米朵姐姐了,毕竟横刀夺爱不是件光彩的事。

黄丹丹的心情是沉重的,复杂的。蒋道礼也是。蒋道礼无声揽过黄丹丹,五指轻轻梳理她的秀发,眼望着落地玻璃窗外的车流、行人,还有如洗的碧空,轻轻“嘘”口气。黄丹丹倚靠在蒋道礼的肩膀上,感觉幸福来得太快了,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爱一个人没有理由可讲,关键在于敢不敢付出。蒋道礼不经意的手触及黄丹丹的小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惊问:什么时候去做人流手术?喝了酒,恐不好?黄丹丹抬头看一眼蒋道礼,复又靠在他肩头说,骗你呢,我又没怀孕!蒋道礼又是一惊,反手捏住她的鼻子道:你个小坏蛋,敢骗蒋局长,良心大大的坏了。

一切都结束了,一切又刚刚开始,日子每天都是新的。接下来的事情很多,要按既定的程序走。黄丹丹的父母月底要来小住一段时间,蒋道礼要见一见,谈一谈;黄丹丹在市区江岸水榭的婚房要联系装修公司尽快开工;接着还要置办家具、布置新房、拍婚纱照、订婚宴酒席、举办结婚典礼,一一都列上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

8

夜晚是宁静的,宁静得有点可怕。先前,蒋道礼在这个家里晃来晃去,电视声音放得大大的,又爱看战斗片,一个晚上都是枪炮声。米朵烦心不已,求静不能,巴不得蒋道礼天天在外应酬。现在,蒋道礼再也没理由回这个家,米朵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男人就算是条狗,只要在跟前晃来晃去,就有家的味道。可现在,除了静就是静,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米朵把房间的灯统统关掉,把电视的音量调得最大,然后坐在墙角的折椅上,歪着脑壳看电视。她眼睛盯着屏幕,脑壳里却装满了蒋道礼的身影,有时一坐就到了后半夜。说实话,与蒋道礼离婚,她并非情愿。这些年来的相濡以沫,蒋道礼无形中已变成了她的肉砣砣、心肝肝。黄丹丹厚着脸皮来抢来夺,等于是剜掉她身上的一块肉砣砣,一块心肝肝。可有千万个舍不得又能如何?黄丹丹年轻漂亮,又能助蒋道礼一臂之力,肯定是蒋道礼的首选,这符合人之常情。《论语· 颜渊》:“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米朵向来不愿做小人,她坦荡为人,以善待人,甘苦自知。

由来只见新人笑,何曾听到旧人哭。办完离婚手续的当晚,米朵哭了一夜,哭干了两眶子眼泪。待黎明到来,米朵就发疯似地擦地板、抹桌椅、打扫卫生,却抹不去蒋道礼的味道,扫不掉蒋道礼的影子。累了,喝一口凉水;痛了,吃一片止痛药,又反反复复地擦拭打扫,仿佛有做不完的事。其实,她怕自己静下来。可是,安静却无处不在,疼痛仍时时来袭。家里人知道情况后,个个脸红脖子粗。父亲母亲要找蒋道礼讨个说法;姐姐妹妹要找黄丹丹出口恶气;放假回来的儿子卷袖掏拳,嚷着要让狗男狗女好看,都让米朵一句“你们是不是想让我死呀”的怒吼给震慑下去,没半点声气。米朵的执拗,不可思议。大家不知道米朵在蒋道礼如此不义的情况下,为何还要死心塌地向着蒋道礼,护着蒋道礼?他是个讲道理、讲良心的人吗?

北风起,秋意凉。街道两边的苦楝子树仿佛一夜之间就掉光了叶子,独留光光的树枝向天等着来春。米朵剃光的头上长出黑黑的寸发,病情却每况愈下。妹妹请假陪米朵去广州的医院住了十来天,病情未见好转,就花费两万多元。这医院就像填不满的钱窟窿,总不见底。米朵心痛钱,担心钱用完了,儿子找工作没钱,买房子没钱,娶媳妇没钱,就坚持回家静养,劝都劝不住。于是,大家商议着请来保姆打点米朵的起居,父亲母亲和姐姐妹妹时不时过来看看她。人一进门,就能闻到满屋子的中药味,打开门窗都飘不散,除不尽。人在病中,还能闻到扑鼻香?或恐梦里有吧。

初冬的一个下午,蒋道礼和黄丹丹在江岸水榭的婚房里检查装修质量,督促项目经理加快装修进程。蒋道礼突然接到儿子的电话,一下子就哭出声来。

米朵走了。

花落胭脂春去早,魂销锦帐梦来惊。米朵静静躺在告别大厅中央,周围簇拥着塑料做的红花绿草,旁边的花圈一个接一个地拱在东西两侧的墙壁,穿堂风过,挽联飘飞,哀乐低沉,哀思遍布。她在那个冰冷的世界里,以她独特而博大的方式冷静地审视凡尘世事,没有言语。

告别仪式开始时,蒋道礼来了。他的表情是凝重的,步子却是轻快的。终究夫妻一场,他要来告个别。米朵对这个名叫蒋道礼蒋局长的男人,爱要多于恨,相信米朵泉下有知,也是希望他来的。大家都这么想。蒋道礼来就来了,却自以为然地站到亲属队伍里,预备答谢来参加告别仪式的亲朋好友。姐姐见了,很不客气地让蒋道礼滚一边去,说没有资格站在这个地方。蒋道礼头皮一麻,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便灰溜溜地闪到一边的人群中。可就在主持人要宣读悼词之时,妹妹却突然发难,一把揪出蒋道礼站到灵柩前,口口声声要蒋道礼表态。蒋道礼有些光火,可面对逝者和众人的眼光,在这个时刻虽如芒刺在背却无能为力。在蒋道礼向米朵遗体三鞠躬之后,妹妹当庭质问蒋道礼:当初求婚之时,你曾答应我父亲要好好爱他的女儿,你好好爱了没有?妹妹情绪激动,却言词在理,句句如尖刀,扎在蒋道礼心头。

没有。蒋道礼怯怯地答。

话音刚落,妹妹挥手一个耳光扇在蒋道礼脸上,清脆响亮。这一耳光是代表老领导打的,蒋道礼半边脸红半边脸青,又能如何?

当初求婚之时,你曾答应我母亲要照顾她女儿一辈子,你做到了没有?

没有。蒋道礼已经无路可逃,不躲不避,唯有面对。

妹妹代表母亲又狠狠扇了蒋道礼一个响亮耳光。人们屏声静气,冷眼旁观,却一点不觉惊讶。

当初求婚之时,你曾答应你的爱人不管贫穷富贵生老病死,都不离不弃,你履行了你的承诺没有?

没有。

妹妹哭出声来,那只红肿的手扇过去,竟那样绵软无力。这个耳光,妹妹是代表米朵打的。她不知道是自己悲痛使然,还是米朵在九泉之下又开始心痛这个男人的缘故,手仅仅触及蒋道礼的脖子。妹妹蹲在地上嚎啕大哭,紧攥的拳头数次捶地,问苍天问大地,情几何,爱几许?苍天不应,大地不答。

9

深冬的时候,桂林的天空终于落下少见的米雪,白亮亮地铺了一地。榕湖边的柳树条都挂了冰凌子,随风飘荡;湖里的水波在游船过后,一圈圈地拍打堤岸。在这样水瘦山寒的日子里,游客兴致仍然不减,三三两两扮相拍照。桂林美,桂林好,桂林赛过做神仙。蒋道礼压根没想到,这辈子会风风光光调到市局任局长。当初想法是在县局当个局长就算出人头地,烧高香啦。

蒋道礼将丰田霸道车停在湖边的停车场,然后在秘书的指引下昂首阔步地向红灯笼酒店走去。此行,是蒋才华书记和蒋道礼局长共同宴请市局的副职领导和各科科长,这种党政领导共同宴请干部还是建局以来的第一次,大家都带着热切期盼来的。远远的,蒋道礼就看见蒋才华书记带着大家列队酒店门前恭候大驾,心里不由大赞,这蒋书记搞政工有一手,些许小事都做得气派而滴水不漏。

红灯笼酒店在市府后门右侧,向来是市府官员接待的指定酒店。在这里吃饭,不讲饭菜品质,连出入一番都觉得脸面有光。外面天寒地冻,临湖的包厢里却春意融融。蒋道礼红光满面,频频举杯,接受下属敬酒朝贺。酒是好酒,不可贪杯。这个时候,蒋道礼局长已不是县里的蒋道礼局长啦,在喝酒上他只用嘴巴添一添,敬酒的人就乐陶陶地干完了。喝到尽兴处时,蒋道礼突然对侍候在旁的服务生说:小妹,去弄两个妇女(腐乳)来喝稀饭。众人一惊,皆以为新来的蒋局长喝稀饭喜欢妇女陪,立即静下声来。服务生也不懂蒋局长的全县话,唯蒋才华知道蒋道礼是要两块豆腐乳下稀饭。蒋书记笑道:蒋局长,你要豆腐乳就好好说,不要漏掉“豆”字,要不大家还真以为你口味重呢。待弄明白,全场哄堂大笑,好不开心。蒋道礼笑着站起来道:妇女、腐乳皆不妨,酒到胃部好兄弟。说着自罚一杯,仰首一饮而尽。众人都是机灵鬼,知道新来的蒋道礼局长亲切、随和、好共事、有奔头,皆热乎乎地陪着干了杯中酒,共同祝福蒋局长洪福齐天,共同感谢蒋局长日后悉心栽培。

10

死了的,已经死了;活着的,还得活下去。

对于不惜好的男人来说,活着其实就是贱相。这世上的规则都是人订的,也是人打破的。规则一旦打破,必须有人制定新规则。黄丹丹给蒋道礼订了三条规则。因此,蒋道礼每天下班回家,手头上多了三项任务:一是每天至少要说一句,我爱你;二是每周至少要下一次厨房;三是每天至少要给黄丹丹按摩十分钟。蒋道礼最乐意的,就是按摩。按摩就成了固定节目。

回到家,蒋道礼草草冲了个澡,走进卧室看见黄丹丹玉体横陈,就猴急地脱掉浴袍。蒋道礼兴冲冲地要扑上去时,却被黄丹丹竖掌叫停。黄丹丹要求蒋道礼要像古代皇帝临幸时的做派,从妃子的脚头上床。蒋道礼兴致不减,点头遵命。他的两只手不再是魔爪,先从黄丹丹的脚趾头开始,轻轻拿捏,慢慢由腿及腹向上推进至前胸,一把抓住黄丹丹的乳房就不肯放松。恰此时,床头柜上的手机却响了,唱的还是那首《当兵的人》。蒋道礼很不情愿地拿起手机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他手一抖,手机就掉床上了。黄丹丹一惊,拾起手机一看,来电显示竟是米朵的名字。她“啊呀”一声惊叫,也扔掉手机。

手机停了,又顽固地响起来。蒋道礼硬起头皮接了,才知是儿子蒋凌锋打来的,问明天米朵的“死生日”,回不回全县?蒋道礼没好声气地骂:怎么还用你妈妈的电话?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说着气呼呼地挂了电话,并将通讯录里的米朵彻底删除。待重整旗鼓,却找不到任何感觉。再瞅黄丹丹,也早已冷冷地,没半点生气。

蒋道礼叹口气,从此落下毛病,每每临事,一蹶不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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