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鹿与少年

2013-04-29 00:44许雪菲
中学生百科·小文艺 2013年6期
关键词:驯鹿眼神温暖

许雪菲

江苏连港市新海高级中学

少年大口地呼吸着山脚下的冰冷空气,刺骨的凉气顿时充斥肺腑。尽管夜幕四合,从淡淡的光晕中还可依稀看出少年被冻得发红但仍棱角分明的脸颊,上面写满了无助和担忧。

少年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说是个家,其实早已没有家的样子。母亲很早就去了,只剩粗犷的父亲为伴。父子俩几乎不怎么交流,父亲酗酒,还会大口大口地抽烟,有时候还会发酒疯,把家里的瓶瓶罐罐砸个稀巴烂,少年偷偷在角落里惊恐地望着。

父亲是个高超的猎手。他经常把剥好还未售出的动物皮毛拿回家中,上面还有斑驳的血迹和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少年不敢去看,把鼻子捂得严严实实。

少年厌恶这一切。他没有继承父亲的彪悍,性格温顺如小鹿一般。他向往的是那个有着书香墨香的学堂,父亲却执意让他去学打猎,继承他的事业。他用有力的大手拎起少年孱弱的脖颈,带他去树林山沟打猎,他没有反抗的余地。

因为他是个哑巴。

学堂是不收你这样的哑巴的!父亲恶狠狠地告诉他,跟我去打猎,你还有口饭吃!

于是,他想到了逃,渴望逃出宿命的禁锢。

中午吃完饭,趁着父亲午休的时候,少年悄悄地跑了出来,他拼命地跑,不停地跑,跑了很远似乎父亲的鼾声还在耳边,他的胸口一起一伏,心跳快得如小鹿乱撞,他还没从自己的大胆行为中回过神来,他只能用这种无声的方式与命运抗争。

大兴安岭的冬夜很冷,当太阳的余晖一寸一寸地落下,他的心似乎也沉了下去。他开始为自己的莽撞后悔不已,他身上只带了一天的馍,厚棉袄虽然能御寒,但没有柴火和武器,他不知道自己会遇上什么意外。

少年也不知自己到底走了多远,他的脚已经冻得发麻,却没有遇上一个帮忙的人。这里荒山野岭的,自己根本找不到回家的路,恐怕只有野兽为伴,他内心的恐惧渐渐膨胀。

他终于累得无力再走远,在一个山脚下停驻下来。他选定一处背风的山洞——在那里他惊喜地发现了一堆不知是谁未用完的干柴,还有几块被遗弃的打火石。

火,终于在寒冷的冬夜到来之前,燃烧起来。那升腾跳跃的火苗,幻化成少年心中的希望。现在,他是多么想念父亲,想念那个不怎么温暖的家。

困倦和劳累向他袭来。他睡着了。因为他知道,有火和光的保护,是不会有野兽来袭击他的。

迷迷糊糊中,他觉得有一双眼睛盯着他。猛然间,他惊醒了。

透过跳跃的火舌,他看到了那双眼睛——漆黑的眸子,带有不谙世事的清澈目光,就这样战栗地盯着他,不知迎接自己的是一场灾难还是福祉。

少年警惕地站了起来,他终于看清楚,那是一头驯鹿,修长的鹿角缺了一段,左腿上有被枪击的痕迹,全身因为寒冷和疼痛而颤抖,那样子像是在对少年恳求:让我在温暖的火边待会儿吧,不然,我就要死了。

少年的心不可抑制地痛了起来,他知道一定是像父亲这个职业的人对驯鹿造成伤害的,而它幸运地逃离了魔爪。他打心眼里喜欢这些小生灵,但是却无能为力地看着它们被一只只杀害。

于是少年做了个友好的手势,驯鹿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竟然往火前挨了挨,屈腿坐了下来。驯鹿左腿的伤口还不断往外渗出血滴,少年忽然记起早上打猎之前父亲曾塞给他一包膏药以备受伤时用。他欣喜若狂,赶忙拿出药膏,向驯鹿走去。

驯鹿惊恐地挣扎站起,做好了逃跑的准备。少年想告诉它并没有恶意,但一瞬间忆起自己是个哑巴,他只好停住脚步,站在原地做各种手势想让驯鹿明白他的意思,他眼神里跳动的温暖,足以融化整个冬夜的坚冰,足以在人和动物间架起一座沟通的桥梁。于是,驯鹿奇迹般地领会了他的意思,它又坐了下来,一步一步看他走近。

少年小心翼翼地把药膏涂在驯鹿的伤口上,动作轻柔而缓慢,生怕吓到驯鹿脆弱敏感的神经。他听到自己加速的心跳声,驯鹿感到疼痛的喘息声,人和兽此时都孤立无援,只有相互信任。

药膏成功地发挥了作用,过一会儿,血止住了,驯鹿也不再发抖了,它把头埋在臂弯里,小憩了一会儿。它竟是如此信任身边这个男孩,他的动作,他的目光,足以让人心安。

少年却没了睡的念头。他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可怜的小兽物,它大概才刚刚断奶,还没有足够地对人类的认识,它的妈妈一定在焦急地找它,就像他爸爸在找他一样。它说不定也是离家出走的呢。

在这个奇妙的冬夜,驯鹿与少年竟产生了心灵上的相通,情感上的共鸣,那一定是信任开出的美丽花朵。

次日清晨,少年醒来,发现驯鹿还没走,用一种温顺而留恋的眼神望着他,他冲它笑笑,示意它离开。驯鹿便转身跑了,蹄子在石缝间敲出的清脆足音,在他心中升腾起一种寂寞而惆怅的莫名情感。

火已经灭了,柴火也烧尽了,少年拿出冰冷的馍,强迫自己咽下。他吃了一口,又吃了一口,泪便顺着两颊流进了嗓子眼里,无声地呜咽着。他想回家,但又不想打猎,挣扎在命运的漩涡中,最终遍体鳞伤也还是没能战胜它。

熟悉的足音再次响起,少年惊讶地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庞——驯鹿竟回来了!它带来了山菌、浆果和它爱吃的石蕊,它把这些东西运到他面前,温顺地舔了舔他的脸颊,示意他不要哭,把食物吃了。少年破涕为笑,他相信驯鹿就是上天派来拯救他的天使呢。这样有灵性的动物,懂得关爱,懂得报恩,又怎么不是天使呢?

浆果和山菌,就上馍馍,他吃得分外香甜,仿佛是有生以来吃过的最美的一顿盛宴。

恢复体力之后,少年用眼神告诉驯鹿:回家吧,那里有你的亲人。我也会回家的。

驯鹿摆了摆鹿角,像是在说,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眼神里都有不舍的情愫。

是少年先毅然转过身,踏上归程。他知道,这段经历,无论说给谁听,他们都不会相信,只有留在心底当作最美好的记忆,只有爱才能明白。

回到家的日子索然无味,被父亲悲喜交加地骂了一顿之后,仍旧被逼去打猎。少年只是敷衍着父亲学一两招,其余的时候,看着父亲洋洋得意地展示着他的猎物,心里就蒙上一层莫名的恐惧。

而后的许多时日,他才渐渐明白,所有的事情都是有先兆的,悲剧就发生在几天之后的黄昏。

那日,父亲与少年已收兵准备回家,父亲一边抱怨着战利品太少一边收拾猎枪,他站在不远处看夕阳落下,突然,他的目光定在树林中那个熟悉的身影上,是的,他不会认错,是那只驯鹿!驯鹿也用清亮的眸子盯着他,他无法克制自己的感情,冲它挥了挥手,它竟义无反顾地向他跑来!

少年欣喜若狂的同时也猛然忆起在不远处还有身为猎手的父亲,定神望过去,父亲正两眼放光地重新摆好猎枪,而此时全力奔跑的驯鹿又怎能看到草丛中埋伏的父亲?眼看悲剧就要发生,少年不知哪来的力量,忽然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喊了出来:别开枪!

沙哑而恐惧的声音伴随着枪声一起回荡在暮色的树林中,已经来不及制止了,少年就这样看着驯鹿倒下去,倒下去,眼神里还带着奔向他的期许和欣喜。少年跪在驯鹿的身边,滴滴悲痛的泪从他的眼里滚落,打湿驯鹿的面颊,它已经无力再温暖地舔舐少年的伤口了,它到死始终铭记的仍是与少年美好纯真的情谊。

父亲满面红光地跑过来大叫,孩子,你会说话了!你能说话了!

少年愣愣地盯着父亲,像盯着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一股血腥味从心肺涌出,蔓延到嗓子眼,他想哭,已经哭不出来。

仿佛是在一天内流干了一生的眼泪,仿佛是在一瞬间说完了一生的话语,也许是上天给他的惩罚,也许那个黄昏根本就是一场错觉,一个噩梦。少年终究还是没能张口吐出一个词,不知是不能说,还是不想说。

驯鹿被少年葬在了小树林下面,他摘来它最爱吃的石蕊,他给它轻柔地清洗伤口,他隆了很高很厚的土,想让它温暖地睡去,要知道,那年大兴安岭的冬天,很冷,很冷。

编辑/梁宇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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