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楹
摘 要:南宋后期词人大多以布衣身份终身,他们在悠游山水之际对自然山水不仅是观赏,而且也借山水寄寓自己的心境意绪,消解在官场中干谒奔竞的烦恼,“我”之“意”借物而显,“物”之境因“我”而成。境由心生,当时词风的形成,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词人将客观存在的自然山水与词人内心的审美体验结合起来,在山林云水之审美中熨平痛苦心灵的过程。
关键词:南宋 干谒 意象 清雅 时代特征
南宋后期词人在官场干谒奔竞中深味请托求人的烦劳苦闷,逐渐从名利场中退却下来,在山林云水中消解人生的苦闷。这正印证了南宋文人罗大经的一句名言:“大概于世间一切声色嗜好洗得尽,一切荣辱得丧看得破,然后快活意思方自此生。”{1}隐居生活实践中养成了隐逸之士闲适淡泊的审美趣味,在创作风格上自然就追求隐逸之士以清空雅正为体的审美理想。
一
南宋后期词人群体对词的雅化起了重要的推动作用。南宋后期词主要表现词人们在隐居生活中的生活情趣与审美趣味,隐居生活让他们领略了干谒显宦、官场奔竞、寄食、游食生活方式之外的种种隐逸之趣。正如他们自己所说:“因窃自念人间世不乏清景,往往汩汩尘事,而不暇领会。”(周密《三犯·渡江云序》)这时,他们历经奔竞于仕途的艰难,体会到名利场中请托求荐的无望,只有疏离仕途官场,不再向往功名富贵,转而投身于山林云水,去领略大自然的“清景”,将自然山水作为重要的审美对象。客观存在的自然山水,阴阳动静、开辟变化、神明无方,南宋后期词人在创作中大量表现它们,以此来取代游幕权门、斡旋显宦中的声色之娱。这一创作习气具体体现在当时词人的创作之中,就是提出了“雅正”的词体观念,对扩大唐宋词的内容题材、提高唐宋词的品格境界、推尊词体,都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也就是说,南宋后期词人观察自然、热爱自然、表现自然的行为方式,与他们的隐居生活实践有着深层而广泛的内在契合,这时,他们“叹客里凄凉,尚记得、当年雅音,低唱还好”(张炎《霜叶飞》)。南宋后期词人以相当的笔墨描绘了自然山水中清幽静谧的景色,相对于溺于艳情、胶着世俗物欲的干谒奔竞之词,南宋后期词中意象的审美特征显示了宋代世俗精神的雅化,这是当时词人在隐居生活实践中走出了干谒请托泥淖的结果,从而使得唐宋词进一步打破“词为艳科”的藩篱,真正把小词提高到经典、严肃文学的地位,与诗文同尊。愿言其详。
二
词中的意象是为抒情服务的,南宋后期词人大多选择与他们隐居生活实践内容相关的意象来表达他们的感情意趣。通过初步考察,我们发现,南宋后期词中的主要意象形态大致分为三大类,即陶诗意象、渔隐意象、闲鸥意象。这些个性化的意象形态实际上是一种文化符号,他们对意象的选择,并非仅是出于词人个体的偶然喜好,而是反映出了一个时期词人群体生活态度、价值观念的嬗变。
首先,我们来看南宋后期词中的陶诗意象。南宋后期词人大多数经历了羁旅漂泊、干谒权贵、奔走名公巨卿之门的烦劳愁苦,他们渴望通过游览自然景色来消解名利场上的种种尴尬体验,因为“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2},在大自然的陶冶下体验当年陶渊明隐居斜川弃置官场时的心情,所以,南宋后期词中大量出现的桃源、斜川、东篱、柴桑、五柳、飞鸟、靖节、三径、松菊等陶诗意象,像是一曲不绝如缕的隐逸之歌,缭绕在宋元易代之际的词坛上。
吴战垒先生曾说:“有的意象经过若干代人的反复运用和转述加工,凝聚了多层次的内涵,可以引起丰富的联想和历史性的回味。”{3}南宋后期词人胸中郁结着种种干谒权贵时受尽的窝囊尴尬委曲求全之气,与陶渊明的心境相吻合,正如他们自己所说:“自丙子乱离崎岖,遇事触物,有所感愤,有所悲忧,有所好乐,一以和陶自遣……于流离奔避之日而有田园自得之趣,当偃仰啸歌之际而寓伤今悼古之怀,迫而裕,乐而忧也。”{4}千载豪杰失意怀抱如出一辙,因此,他们反复地袭用陶诗中的意象,模仿陶渊明的闲雅情趣,以解脱痛苦、化其郁结,借陶渊明之酒杯浇自己胸中的块垒。
陶诗意象是文化内涵最为丰富深刻、最易触动南宋后期词人内心情感的意象,反映了南宋后期词人在苦读、竞争、入仕这一过程中狭路奔波、干谒权贵、斡旋显宦、请托无门仕进无路的生活实践中崇陶的热忱,表现了南宋士大夫人格精神的多重侧面和他们深味干谒奔竞之情累后寻求解脱的心路历程,展示出他们性格中所积淀的传统文化精神,是词学史和陶渊明接受史上的一个重要现象。
其次,我们来看南宋后期词中的渔隐意象。
“古来贤哲,多隐于渔。”{5}(刘克庄《木兰花慢·渔父词》)渔隐,是隐逸文化的代表形态。南宋后期词中与“渔隐”意象相关的主要是张志和、严光、范蠡、张翰等的典事。
中唐词人张志和所作的《渔歌子》可谓文人渔隐词的滥觞,形成了一种隐逸的文化符号。南宋后期词中的渔隐词很多是继承了张志和的意趣。如张炎说:“张志和与余同姓,而意趣亦不相远。……作《渔歌子》十解,述古调也。”其词云:“聊适兴、且怡颜。问天难买是真闲”、“沽酒去,闭门休。从此清闲不属鸥。”邵渊耀评曰:“清远闲雅,志和有嗣音矣。”{6}南宋后期词人的创作在很大程度上就体现了志和嗣音,并在宋元易代之际显得更加超世脱俗,如周密也是一个典型的继承志和之风范的隐士词人,试看他对张志和的倾慕学习:“身世飘浮叹逝波,登瀛超海事蹉跎。风灯浪摇乡梦,夜橹鸣霜杂棹歌。元子一官真漫耳,曾参三釜奈贫何。归来好觅元真子,浮玉山前理钓蓑。”{7}可以说南宋后期词人的渔隐词,与其说是在钓鱼,不如说是放情山水间、以诗酒优游,钓得一份悠闲自在的乐趣。他们在艺术创作中建构一处灵魂的避难所,以消解干谒显宦时低声下气、违心曲意、行卷送贿、奉承拍马、挖空心思处心积虑仍请托无门、仕途无望的残酷现实。俗话说“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历尽曲折、备尝艰辛地干谒求荐、翰旋改官仍无效时,越走越窄的仕途将南宋后期文人逼向了大自然的山林云水,正如仇远在《金缕曲》中所说:“流水无声云不动,向渔郎、欲觅桃源路。”归去来兮、遁迹隐居,在虚拟的桃源世界里寻求解脱,把高远的情思外化为词中清空高雅的境界。
大自然是南宋后期词人玩赏游乐的对象,陶渊明、张志和等是他们心中崇拜的偶像。在对自然山水的玩赏中,他们将这些典型的具有隐逸文化符号意义的隐士形象聚集在一起,传达出一切干谒奔竞、请托求荐的努力都是无意义的,人生短暂、历史虚无的隐士人生观。
严光隐居富春山,垂钓东阳江,后人仰慕“先生之风”遂名其钓处为“严陵濑”,他坐过的石头都被称为“严陵钓坛”{8},南宋后期词人也心向往之,“高子陵之风久矣,且将徵微言以自信”{9},在词中也是多用严光事典喻隐遁之意。
从南宋后期词中跟“张翰”“范蠡”事典有关的意象中也能够透视他们的归隐之念,他们词中与“范蠡”事典相关的意象群如扁舟、五湖、鸱夷等也大多体现了这种隐逸精神。
春秋时越国大夫范蠡佐越灭吴后,功成身退,泛舟入五湖隐居。从“范蠡既雪会稽之耻。乃喟然而叹曰:‘计然之策七,越用其五而得意。既已施于国,吾欲用之家。乃乘扁舟浮于江湖。变名易姓,适齐,为鸱夷子皮”{10}起,后世文人笔下的“范蠡扁舟”的意象就表达了远离尘嚣、淡泊名利的意趣,传达出文人对自由隐逸生活的向往,南宋后期词中的“范蠡”意象群也大都是这种隐逸情怀的体现,如:“笑拍阑干呼范蠡,甚平吴,却倩垂纶手。吁万古,付卮酒。”(周密《乳燕飞》)、“他年五湖访隐,第一是吴淞第四桥。”(张炎《瑶台聚八仙·为野舟赋》)、“何时向、溪流练带,一舸载鸱夷。”(仇远《满庭芳》)用范蠡平吴泛舟五湖事,反复咏叹范蠡、五湖、扁舟,喻隐遁之意。正如谭莹所说:“江湖遁迹竟忘还,词品尤推蒋竹山。心折春潮春恨语,扁舟风雨宿闲湾。”{11}通过南宋后期词人蒋捷词中江湖遁迹的隐逸意象来论其词品。
最后,我们来看南宋后期词中的闲鸥意象。南宋后期词中的鸟类意象大都是栖息于水边的鸥鹭,与魏晋盛唐时期士人大量描写的大鹏鸿雁不同,南宋后期词人喜欢在词中描写鸥鹭,借以代指企求摆脱现实政治桎梏的隐士。他们历经仕途跋涉、奔走权门、干谒显宦、寄食、游食的种种尴尬窝囊生活体验后,渴望寻求解脱之路,向往也像鸥鹭一样闲适飘逸,在词中他们对鸥鹭情有独钟,便是一种很自然的审美选择。如:
知我者、燕朋鸥友。(周密《乳燕飞》)
水曲芙蓉,渚边鸥鹭,依依似曾相识。(周密《秋霁》)
对沧州,心与鸥闲。(周密《采绿吟》)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蒋捷《梅花引·荆溪阻雪》)
几回独立长桥,扁舟欲唤,待招取、白鸥归去。(张炎《祝英台近》)
扁舟忽过芦花浦。闲情便随鸥去。(张炎《台城路》)
词人通过描写鸥鹭,流露出他们对清闲自由生活的渴望,向往与闲鸥一样,寻求一份悠闲自在的乐趣,这几乎是对佛道“无心”无为、出世逍遥态度和清闲自在生活情趣的直接发挥。从词中的那些闲鸥意象,我们能大致感觉到南宋后期词人的基本生存状态与心灵情怀,那就是他们在“四举无成,十年不调”(刘过《沁园春》)、“我自匆忙天未许,赢得衣裾如土”(刘过《念奴娇》)、“长安道、奈世无刘表,王粲畴依?”(刘过《沁园春》)的干谒奔走权门生活中希望遗落世事、羡超脱现实苦闷的精神情怀。
三
隐逸现象,是中国古代社会特有的一种文化现象,表现为古代士人不与统治阶层合作,与当时的统治阶层疏离,游离于统治阶层之外,超然出世或愤世嫉俗,回归自然的行为方式和精神境界。作为中国社会文化现象中的一个层面,隐逸与其它社会文化领域中的诸多层面尤其是干谒奔竞相互交叉与渗透。隐逸现象源远流长,隐逸文化涵盖面也很广,这是一个非常丰富宽广而有待不断开拓的研究领域。不同的时代,有着不同的社会特点,就会产生不同的隐逸文化现象和文化环境。正如丹纳所说:“每个形势产生一种精神状态,接着产生一批与精神状态相适应的艺术品。因为这缘故,每个新形势都要产生一种新的精神状态,一批新的作品。”{12}这里的“形势”,我们认为,主要就是指一个时代的社会文化现象,即文化环境,随着社会文化环境的推移变化,士人的精神面貌也会显示出新的特点。
这种随着社会文化环境而变化发展的士人精神面貌必然会在文学作品中得到显现,其意义,或许正如刘永济先生曾指出的:“文艺之事,言派别,不如言风会。派别近私,风会则公也。言派别,则主于一二人,易生门户之争;言风会,则国运之隆替、人才之高下,体制之因革,皆与有关焉。盖风会之成,常因缘此三事,故其变也,亦非一二人偶尔所能为。”{13}这里的风会,指的也是一个时代的精神面貌和社会习尚,即一个时代的社会文化环境。
南宋后期词人生活的社会文化环境,反映了一个隐逸风气盛行的时代,我们就有必要对这一词人群体生活的特定背景在唐宋词史上的意义做一简略说明。正如南怀瑾先生所指出的:“如果强调一点来说:隐士思想,与历史上的隐士们,实际上,便是操纵中国文化的幕后主要角色。”{14}我们认为,从隐逸现象的角度,也可以考察各个时代文化环境和文化精神的某些特点。所以,研究南宋后期词人群体干谒奔竞心态之转向及其后来隐居生活实践在唐宋词发展史上的意义、研究他们在词中所展示出来的独特人格精神及其所代表的时代情绪、发掘出南宋后期词中意象的审美特质与时代文化的关系,或许是一个有价值的课题。
{1} (宋)罗大经:《鹤林玉露》(丙编卷二),王瑞来点校,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73页。
{2} 唐圭璋:《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777页。
{3} 吴战垒:《中国诗学》,东方出版社1991年版,第25页。
{4} (宋)舒岳祥:《刘正仲和陶集序》,《阆风集》卷十,《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187册,集部一二六,别集类,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425页。
{5} 唐圭璋编、王仲闻参订、孙凡礼补辑:《全宋词》,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3327页。
{6} 葛渭君、王晓红校辑:《山中白云词》,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98页。
{7} 周密:《买航归》,《草窗韵语》卷四,民国十三年乌程蒋氏密韵楼景刊宋刻本。
{8} (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卷一百十三《逸民列传》第七十三《严光传》,(唐)李贤注,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041页。
{9} (宋)何梦桂:《潜斋文集》卷七,《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188册,集部一二七,别集类,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464页。
{10} (汉)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二十九《货殖列传》第六十九,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1168页。
{11} 孙克强编:《唐宋人词话》,河南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896页。
{12} [法]丹纳:《艺术哲学》,傅雷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66页。
{13} 刘永济:《词论》卷上《风会第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49页。
{14} 南怀瑾:《禅宗与道家》,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42页。
基金项目:本文系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十二五”规划项目(GD11XZW06)及肇庆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11ZC-36)阶段性成果
作 者:丁 楹,文学博士,肇庆学院文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词学。
编 辑: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