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学义
摘 要:本文解读《记承天寺夜游》中苏东坡挥之不去的月光情结和闲人情结,在此基础上解析了东坡闲人情结中的达而闲、愤而闲、讽而闲和仙而闲的四个境界。
关键词:苏轼 小品文 月光 闲人 情结 解读
苏东坡散文,上承唐代古文余绪,下启明清小品先河。其最可爱者往往为小品,而《记承天寺夜游》则为小品中精品,篇小而意不小,文短而情不短。凡谈及东坡小品者,鲜有不谈《记承天寺夜游》①,可见其价值。
苏东坡年轻时,欧阳修曾盛赞:“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果如醉翁所预言,日后苏东坡确实“独步”于北宋文坛,成为欧阳修之后的文坛领袖。苏东坡不仅长于气势雄宏、纵横恣肆的鸿篇巨制,如《进策》、《赤壁赋》等,亦擅为《记承天寺夜游》、《记游松风亭》等不经意间“流出”的平淡自然的玲珑小品。正是苏东坡的闲笔小品,才更细微地透露出他不为道统羁绊的寻常心境和寻常生活,因而尤为可爱。明代袁宏道在其《〈苏长公合作〉引》中评价:“东坡之可爱者,多其小文小说,使尽去之,而独存其高文大册,岂复有坡公哉!”今人吕叔湘评价:“其意境可与陶渊明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可比。”② 可见东坡题跋、札记、尺牍虽为小品,却为散文精品,虽为小文,却意境悠远。原文如下: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庭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
“元丰六年”为开篇背景交代。时值苏东坡因“乌台诗案”下狱,罪贬黄冈,已四年有余。时间已逝,但心悸犹在,狱中的折磨并未走远,格调凄婉的狱中诀别诗“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狱中寄子由》),似乎犹在耳边萦绕。罪贬以来,东坡“充黄州团练副使,不得签书公事”(《黄州谢表》)。名为贬官,实为流放,这对于素有“上益圣德,下济苍生”的东坡来说,真是“老来事业转荒唐”(《初到黄州》),颇有玩笑意味。因此,东坡惧怕再次因文字获罪,便不敢写作:“某自窜逐以来,不复作诗与文字。其中虽无所云,而好事者巧以酝酿,便生出无穷事也。”(《答濠州陈章朝请》)所以他“得罪以来,深自闭塞”(《答李端叔书》),如此约束自己,以免再生是非。
众人亦有意回避。据载,东坡初到黄州东南定惠院居住时,宗人避之唯恐不及。而自己也深知境况恶劣,便“幽人无事不出门”(《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其时,黄州郡守徐大猷虽厚爱东坡,常与游,但仍有看管之意,徐唯恐“州失罪人”③。可以认为,元丰六年,正是苏东坡苦闷和孤寂之时。四年来,尽管苏东坡未曾忘怀家国朝政、民生疾苦,但昔日“荡涤振刷”“卓然有所立”的政治理想已被“失意”和“逆境”所淡化,“别来未一年,落尽骄气浮”(《子由自南都来陈三日而别》),昔日的雄心也被无奈和惆怅以及更为深刻的人生体悟所替代。
“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正文起始段,叙苏东坡在晚秋之夜,由于“月色入户”而难以成眠,虽平淡无奇,却透露出他浓重的“月光情结”。在苏东坡词赋中,月色是挥之不去的,前后赤壁赋有月色,诗词中有月色,如同李白对月色的感受一样,东坡亦钟情于月夜,迷恋于月色。所以,这里的“月色入户”大有玄机。从苏东坡词作来看,明月是如此撩拨他的情感,“明月多情来照户”(《渔家傲·七夕》),“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洞仙歌·入蜀主孟昶宫中》),“午夜风翻幔,三更月到床”(《南歌子·有感》),“幸对清风皓月”(《满庭芳·蜗角虚名》)。他也常常遐想,把月光比作美人,如“美人如月”(《三部乐·情景》),“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蝶恋花·密州上元》),“今夜里,月婵娟”(《江城子·前瞻马耳九仙山》)等等。
苏东坡的月光情结:一是常有唯恐空度月夜之感,如“莫教空度可怜宵,月与佳人共僚”(《西江月·闻道双衔凤带》),“可惜一溪明月,莫教踏破琼瑶”(《西江月·曲肱醉卧少休》),“徘徊花上月,空度可怜宵”(《临江仙·疾愈登望湖楼赠项长官》)等。只要有月色,苏轼就难以成眠,几成惯例。二是苏东坡但见月夜,总是情不自禁与人共享,“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前赤壁赋》),“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互答”(《后赤壁赋》)。正因此,所以每有月色,往往触动其情怀,自然就不难理解“解衣欲睡”的东坡,由于“月色入户”而难以成眠的玄机了。这里的“欣然”二字,最能体现苏东坡的月光情结,只要有月色,他就会“欣然”,就会“起行”。观东坡作品,鲜有例外。
“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庭中。”此句文眼在首句,“念无与为乐者”,这是寻张怀民之缘由,也是苏东坡当时寂寞心境和月光情结的流露。不论罪贬黄冈之前,抑或之后,东坡仕途坎坷,难有宁静伴随他,而他的情绪也始终与怅惘、苦闷联系在一起。每逢月夜,这种怅惘、苦闷往往勾起东坡的凄然和感伤,如“但有寒灯孤枕,皓月空床”(《雨中花慢·嫩脸羞蛾》),“推枕惘然不见,但空江、月明千里”(《水龙吟·余谪居于黄》),“每怅望、明月清风夜”(《荷花媚·荷花》)。就连怀念妻子的《江城子》也同样把悲伤与月光联系在一起,“明月夜,短松冈”。苏东坡作品不仅流露出惆怅、苦闷,更为突出、也最能表现其性格的是他难耐月夜寂寞。
对于苏东坡而言,罪贬黄冈期间,已经孤独凄然,而月夜中的孤独尤为煎熬。所以他才有“念无与为乐者”的感叹,也才难以静静地欣赏月色,默默地感伤抒怀。每当皓月当空时,他就会情不自禁地伴着月色,或是“起舞弄清影”,或是“月下孤舟起”(《蝶恋花·过涟水军赠赵晦之》),或是“对酒卷帘邀明月”(《少年游·润州作》)。月中歌舞或许是苏东坡的雅好,或许是现实孤独和煎熬的流露。
今夜月下,他不再“起舞”“泛舟”,也不再“夜饮”,他需要倾诉,一吐心中块垒。于是来到承天寺,寻找倾诉的对象——同是罪贬黄冈的张怀民。颇令苏东坡惬意的是,张怀民亦月夜难眠,于是他们漫步于庭院中,陶醉于“归来仿佛三更”(《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
的月夜生活。由于苏东坡与张怀民“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们之间的默契和共鸣是可想而知,他的孤独和难耐自然得以暂时的稀释,也使“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阳关曲·中秋作本名小秦王》)的唯恐愧对月色的情感获得平衡,也给后来的解读者以遐想的空间。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月光与山水相连,也是苏东坡习惯性思维,如“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惟有西湖波底月”(《木兰花令·次欧公西湖韵》),“溪风漾流月”(《好事近·湖上》)。更有甚者,直接把明月之美与水之清澈相连,如“门外月华如水”(《南歌子·湖州作》),“明月如水”(《永遇乐·至梦州乃别》)等。可见“庭下如积水空明”一句中的水月相连,实为东坡习惯。但此处不仅将月光比作水,而且加入一层“空明”。似乎寺院中是清澈见底的一潭湖水,湖上泛着月光,而月光又通明透彻,境界开阔了许多,深邃了许多,也缥缈了许多。
寺院的松竹是一种肃穆、雅致、挺拔的象征,但苏东坡却写了月光映照下竹柏宛如水中的藻、荇。这样,寺院的肃穆就转向了“空明”,挺拔融入了轻柔,平添了寺院的宁静和清幽。而这种宁静与东坡心中的不宁静正好构成巨大的反差,构成一种张力,给精致的小品注入了一种力量。尤其值得玩味的是苏东坡仅用“空明”二字就点出了寺院的“禅意”,而禅意既道出了寺院的特殊环境,也不经意流露出了他心中“归去”的隐情。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此句文眼在“闲人”二字,实则全篇文眼,细加玩味,可分以下四层。
达而闲。罪贬黄冈,本为罪人,环境又如此恶劣,“我谪居四五年,孤舟出没风浪。故人不复通闻讯,疾病饥寒宜死矣”(《送沈逵赴广南》)。生活上又如此之艰辛,“垦辟之劳,精力殆尽”。自躬耕于黄冈之东坡,衣食仍捉襟见肘,需要“痛自节俭”方能满足生存需求。但苏东坡自有豁达胸怀,他说“口体之欲,何穷之有?每加节俭,亦是惜福延年之道”(《与李公择书》)。可见,东坡本为罪人,却能以“闲人”泰然处之,所谓“明月好风闲处”(《南歌子·感旧》)。无豁达之心胸,实难成就闲人。正是“闲人”观念才使东坡在恶劣环境中没有颓废、绝望,对艰辛的生活仍乐观处之。所谓“虽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东坡乐府笺》)。即便放逐天涯,他也“是处青山可埋骨”。就是再贬惠州,他也“不辞长作岭南人”。最后贬到海南,他仍“就死蛮荒吾不恨”,是为达而闲。苏东坡终生为世所困,但不为世所累,恐与“豁达而闲”的心态不无关系。
愤而闲。“闲人”寄寓了苏东坡愤愤不平的悲慨。乌台诗案,东坡时年四十有六,适值壮年,雄姿英发,无论学识,抑或抱负,均系黄金时期。本可奋力当世,施展才华,但他仕途坎坷,难以实现其理想。尽管东坡始终有“乘风归去”之意念,但仍希望“一旦功成名遂,准拟东还海道,扶病入西州”(《水调歌头·日》),建功立业一直是他挥之不去的情结。可结果不但没有“功成名遂,”反而成了“齐安(黄州)民”,想为而不可为,能干而不让干。东坡纵有才华和抱负,也不能不束之高阁,他不愿为“闲人”,却不得不为“闲人”。所以,苏东坡心中的愤愤不平,不言而喻。可以说“闲人”中寄寓了东坡的多少悲慨、愤怒,可为愤而闲。
讽而闲。这里的“闲人”流露了苏东坡对世俗“忙人”的嘲讽。在朝为官,难得一份清闲。权贵中阿谀奉承之人多,明争暗斗之人多;图利者狗苟蝇营之人多,尔虞我诈之人多;清官并不轻松,仕途陷阱多,险恶多;而归隐者虽“不为五斗米折腰于乡下小儿”,却为生计奔波,为生活所困、所累,真可谓“百忙而无一闲”,颇似元无名氏小令:“叹世间,多少痴人,多是忙人,少是闲人。酒色迷人,财气昏人。”(《折桂令·无题》)所以闲适自在的“闲人”生活是士大夫的理想,或说是境界。文中“但少闲人”中“少”字用得极妙,一语破的,道出了生活的体悟。如白居易羡慕“忽闻叩门声,闲人犹喜至”,“勿轻一盏酒,可以话平生”④;欧阳修的理想则是“金马玉堂三学士,清风明月两闲人”⑤;又“清风明月,幸属于闲人”⑥。所以这里的“闲人”,是对“百忙而无一闲”的肉食者的揶揄,也是东坡因祸得闲的自嘲,可谓讽而闲。
仙而闲。这里的闲,既有“闲”的成分,又有“仙”的成分。所谓“神仙须是闲人做”⑦。“成仙”是苏东坡之向往,作品多有表露,如“我欲乘风归去”,“便欲乘风,翻然归去”(《念奴娇·中秋》),“如遗世而独立,羽化而登仙”。这几乎是士大夫通则。凡仕途得意时,积极入世,“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失意之际,则往往辞官归隐、隐逸山林,去“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行香子·述怀》),东坡也未能幸免。因此,“闲人”始终萦绕着苏东坡,而“羽化而登仙”也同样纠缠不放,均是东坡难以割舍的情结,这与他的佛道观念密不可分。当然,这与陶渊明解甲归田有别,也与谢灵运“肆意遨游”民间诉讼不复关怀迥异,而白居易晚年的“寄怀与酒,或取意于琴,闲适有余,酣乐不暇”⑧ 的生活,亦不能相提并论。东坡贬官后,由于尚未“功成名遂”,民生疾苦仍未忘怀,造福一方,仍是东坡的信念。但在黄冈似乎是例外,东坡无官一身轻,可为真是“闲人”,也权做一回世俗“仙人”,“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可谓仙而闲。
古今散文以声衬静者不乏其例,如王籍《入若耶溪》:“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欧阳修《秋声赋》亦是以秋声写秋夜之静,多以有声写无声;东坡与此有别,此篇始终无声,无风声、无鸟声,亦无人声,是以无声写无声,足见东坡手笔之不凡。当然“相与步于庭中”或应有声,但作者隐而不写,只有静谧的月夜。苏东坡不仅有静夜相陪,而且有冷月相伴,贬官加罪官,冷月加寒夜,真是冷到一块,也孤到一块,更冷也更孤,真是一幅月冷、景清、人孤的水墨画。
梅圣俞说:“作诗无古今,欲造平淡难。”实则不仅诗,作文亦然。小品全篇没有色彩之艳丽,没有写意之渲染,更无哲学之深沉。可谓平淡之至,寻常景、寻常情,亦为寻常境。只不过是东坡月夜难眠,寻张怀民散步数语而已,可平而有趣,淡而有味。
解读全文,在寻常背后,总有一种东西在激荡、在渴望,是入世,还是出世,是真仙,抑或半仙,还是姑且仙。这便是寻常中追寻贬官后真实的自我,一种不为世俗所累而又难逃世俗所累的自我。苏东坡曾说其杂文“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当行,常止于不得不止”(《答谢斯民书》)。全篇娓娓道来,极其自然,确如行云流水。月夜难眠,寻张怀民,漫步于庭中,都在不经意之间流了出来,可谓“行于当行”。结尾感慨“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后戛然而止。令读者不禁联想后文:东坡是否起舞弄影、是否夜饮复醉、是否归来仿佛三更,东坡感叹闲人,怀民作何答复,但此处加一句便累赘,多一句就索然。此之谓“止于不得不止”。此篇虽系小品,但不可小觑,苏东坡一生坎坷境遇、傲视气质、文采雅好、情感倾向乃至生活态度,一览无余矣。
① 此文出自《苏东坡全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9年版。下文有关苏轼作品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南宋]杨万里:《诚斋集》,卷一百十四,见《四部丛刊》影印本。
② 陈迩冬、郭隽杰:《东坡小品》,江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
版,第33页。
③ [宋]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上)。
④ 白居易:《喜陈兄至》,见《白氏长庆集》卷第六。
⑤ 欧阳修:《会老堂致语》,见《宋文鉴》卷一百三十二。
⑥ 欧阳修:《西湖念语》,见《欧阳文忠公文集近体乐府》)
(卷一)《西湖念语》。
⑦ 陆游:《蝶恋花·禹庙兰亭今古路》,见《御选历代诗余》卷四十。
⑧ 白居易:《序洛诗》,见《白氏长庆集》卷七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