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的牡丹情结

2013-04-29 06:40梁梅
作家·下半月 2013年6期
关键词:洛阳牡丹

摘要 牡丹是欧阳修诗文中出现最多的花意象,在人生的不同时期具有不同的况味。身居洛阳时,牡丹是诗人亲密的伙伴;宦海浮沉时,它是心中的慰藉;晚年时光里,它承载了欧阳修对往事的追忆,对高雅惬意的年少时光的留恋,对师友地无限怀念,同时寄寓了诗人对洛阳的眷念。牡丹是欧阳修心中不可磨灭的记忆,最终沉淀为强烈浓厚的牡丹情结。

关键词:牡丹 洛阳 洛阳文人集团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宋人爱花,文人尤甚。欧阳修曾作《洛阳牡丹记》,还原了一个国色天香的宋朝。“洛阳之俗,大抵好花。春时,城中无贵贱,皆插花,虽负担者亦然。”此间之“花”,特制牡丹。“洛阳人谓牡丹为花,成都人谓海棠为花,尊贵之也。亦如称欧阳公、司马公之类,不复指其名字称号。然必其品格超绝,始可当此。”牡丹是洛阳的象征,是洛阳人心中不变的情愫。当地一年一度的牡丹花会,宛如一场期盼已久的视觉盛宴,不论男女都鬓插牡丹,手擎醇酒,兴高采烈地参加各种活动。在这人潮涌动中,便有北宋文坛盟主欧阳修的身影。

一 结缘于洛,一生相随

欧阳修在景祐二年(1035年)作《送张屯田归洛歌》:“昔年洛浦见花落,曾作悲歌歌落花。愁来欲遣何可柰,时向金河寻杜家。杜家花虽非绝品,犹可开颜为之歌。少年意气易成欢,醉不还家伴花寝。”五年前,23岁的欧阳修初入仕途,任仕西京留守推官,在洛阳度过人生最为美好的三年时光。洛阳是少年诗人的文化舞台,而牡丹便是舞台背景的绚烂底色。年轻的欧阳修爱花惜花,见花落而悲,忽闻杜家牡丹花好,干脆一路寻访。杜家牡丹虽然不是人间绝品,但也把伤感的情绪一扫而空,他不禁引吭高歌起来。他爱牡丹爱得痴狂,干脆与花共饮、对花而眠。此时的牡丹不是无欲无情的欣赏对象,而是欧阳修的知己伙伴,在他心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他满怀激情地歌颂着牡丹“蟾精雪魄孕云荄,春入香腴一夜开。宿露枝头藏玉块,晴风庭面揭银杯”(《白牡丹》)。看不到熟悉的牡丹,他四处寻觅“结绶当年仕两京,自怜年少体犹轻。伊川洛浦寻芳遍,魏紫姚黄照眼明”(《县舍不种花,惟栽楠木冬青茶竹之类,因戏书七言四韵》)。欧阳修像彩蝶般依恋着牡丹,唱出多情的“蝶恋花”,“我时年才二十余,每到花开如蛱蝶”(《谢观文王尚书惠西京牡丹》)。

1036年,欧阳修被贬为夷陵令,遭遇了人生第一次凄风冷雨。身居贬所,他写了著名的《戏答元珍》。“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夷陵山城,地僻人稀,潮湿阴冷。正是百花争艳的时节,却只有头年的橘子在枝头微微颤动。爱花之人却被命运抛到了无花世界,剥夺了赏花的雅趣,诗人内心苦闷煎熬。然而,想起曾经在洛阳对花饮酒,醉卧花间,顿感无比欣慰,不再去嗟叹山城无花了。此时的牡丹已经幻化成温暖的阳光,给漂泊在外的诗人送去轻柔地抚慰。八年之后,欧阳修作《洛阳牡丹图》:“洛阳地脉花最宜,牡丹尤为天下奇。我昔所记数十种,于今十年半忘之。开图若见故人面,其间数种昔未窥。”十年渺渺,宦海茫茫,所谓的享受和追求都显得虚无缥缈,但与牡丹却是时光荏苒而情意不变。老友相见,他惊喜之余也不禁感叹时光流逝,而今昔有别了。

欧阳修的作品中有荷花、梅花、榴花、杏花,汇聚成一个花的海洋。然而,对于牡丹地咏叹却是其中永恒的基调。景祐元年(1034年),欧阳修作《洛阳牡丹记》,通过“花品序”、“花释名”、“风俗记”三个部分详细记载了牡丹的品种和洛人爱花、养花、浇花、医花之风俗。该记是世界上最早的一部系统记载牡丹品种流传和栽培管理的专著。欧阳修不仅爱花,对牡丹的品种也颇有研究。《寄题刘著作羲叟家园效圣俞体》中,他写道:“千金买姚黄,慎勿同流俗。”姚黄花色明黄,尊贵高雅,一岁不过数朵,称为花中之王。欧阳修的《洛阳牡丹记》也把姚黄列为花中魁首,在诗文中不断感叹它超凡脱俗,不同凡品。此后,随着年事增长,对牡丹的喜爱更加欲罢不能。1062年,欧阳修在京为官,已经年过半百的诗人收到友人从洛阳送来的牡丹,让他眼前一亮,喜不自胜,写下《答西京王尚书寄牡丹》:“新花来远喜开封,呼酒看花兴未穷。年少曾为洛阳客,眼明重见魏家红。却思初赴青油幕,自笑今为白发翁。西京无由陪胜赏,但吟佳句想芳丛。”魏家红也是牡丹名品,其色红艳欲滴,花冠硕大无比,花瓣可多至七百。欧阳修对牡丹的喜爱天下皆知,收到如此心仪的礼品,诗人把酒赏花,兴味无穷。遥想年少意气风发,而今时光流逝,转眼白发星星、双眼迷离。色泽鲜艳的牡丹让诗人回想起洛阳的峥嵘岁月,不由得心潮起伏,唏嘘不已。

二 爱花思人,情浓于洛

“魏家红”又称“牡丹花后”,其名出自宋初西昆体领袖之一钱惟演。欧阳修为官第一站就在洛阳。在这里,他遇见了挚友——对欧阳修有提携之助的钱惟演。“錢文僖公惟演生贵家,而文雅乐善出天性。晚年以使相留守西京,时通判谢绛、掌书记尹洙、留守推官欧阳修,皆一时文士,游宴吟咏,未尝不同。洛下多水竹奇花,凡园囿之胜,无不到者。”1031年,钱惟演任洛阳留守。同年三月,欧阳修慕名来到钱惟演幕中,二人一见如故。年轻的欧阳修文采风流,与同在钱幕中的梅尧臣和尹师鲁这些文坛才俊交往甚厚。他们每天切磋诗文、游山玩水,生活过得悠然自得。二十年后,欧阳修在《送徐生之渑池》中,满怀感慨地回忆起洛阳时光“河南地望雄西京,相公好贤天下称。吹嘘死灰生气焰,谈笑暖律回严凝。曾陪樽俎被顾盼,罗列台阁皆名卿……我昔初官便伊洛,当时意气尤骄矜。主人乐士喜文学,幕府最盛多交朋……尔来飘流二十载,鬓发萧索垂霜冰。同时并游在者几,旧事欲说无人应。”这里的相公和主人就指钱惟演,他在集会中风流儒雅、口吐莲花。这种翩翩风采和渊博学识让欧阳修崇拜得五体投地。在这些文人活动中,欧阳修特意提出洛阳赏花来,可见对牡丹的情意深长。在经历了无数坎坷后,诗人早已鬓发皆白,满心憔悴。然而,昔年的乐事却镌刻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实际上,当时钱惟演年寿已高,但对这些才俊却能够关爱有加。“谢希深、欧阳永叔官洛阳时,同游嵩山,自颍阳归,暮抵龙门香山。雪作,登石楼望都城,各有所怀。忽于烟霭中有策马渡伊水来者。既至,乃钱相遣厨传歌妓至。吏传公言曰:‘山行良劳,当少留龙门赏雪,府事简,无遽归也。钱相遇诸公之厚类此。后钱相谪汉东,诸公送别至彭婆镇。钱相置酒作长短句,俾妓歌之,甚悲。钱相泣下。诸公皆泣下。”钱惟演对这些后进文人关怀备至和他们结下了深厚的友情。其中,欧阳修受到钱惟演地影响最为深刻。在诗中他总是自称为谢公客,而尊称钱惟演为河南丞相、贤侯、相公、大尹。景祐元年(1034年),欧阳修刚刚离开河南,就已经无法遏制对钱惟演的思念,写下《书怀感事寄梅圣俞》“相别始一岁,幽忧有百端。乃知一世中,少乐多悲患。每忆少年日,未知人事艰。颠狂无所阂,落魄去羁牵……不暇谒大尹,相携步香山。自兹惬所适,便若投山猿。”少年欧阳修性格上远未成熟。钱惟演便是他人生路上的导师,与他在一起,诗人感到如投山之猿般惬意自由。二人感情久而弥笃,以至于分别仅一年就让欧阳修生出“少乐多悲患”的人生感喟。

然而,钱惟演与欧阳修虽然私交甚厚,但二人在仕途经历、为人品性上却大相径庭。他们能够成为挚友,首先应该归因于对文学艺术的一致热爱,其次就是对牡丹的共同迷恋了。欧阳修在《洛阳牡丹记》中曾两次提及钱惟演:“余居府中时,尝谒钱思公于双桂楼下,见一小屏立坐后,细书字满其上。思公指之曰:‘欲作花品,此是牡丹名,凡九十余种。余时不暇读之,然于所经见而今人多称者才三十余种,不知思公何从而得之多也。”钱惟演对于牡丹的喜爱比起欧阳修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搜集牡丹品种不遗余力,让欧阳修都为之惊叹。其后又写道:“钱思公尝曰:人谓牡丹花王,今姚黄真可为王,而魏花乃后也。”魏家红因此得了“花后”的美名。钱惟演的诗文传世极少,但他的确是个地道的牡丹花迷,对牡丹品种很有研究,与欧阳修堪称“花友”。他们常一起赏玩牡丹,钻研花性,这也为欧阳修的洛阳生活增加了无限乐趣。欧阳修怀念洛阳,喜爱牡丹,凝结了他对钱惟演的无限怀念以及对洛阳时光地深深眷念。

三 名始于洛,恋洛之花

洛阳的三年是欧阳修人生的拐点。在这里,他的性格变得成熟稳健,结识了人生最重要的师友,同时这也是他文学创作最重要的发展期,其诗文风格逐步形成并趋于稳定。欧阳修入仕前,正值西昆体兴盛。为了应付科举,他也刻苦学习西昆诗法同时研习骈文创作。他的骈文技巧炉火纯青,才被晏殊一眼看中。本来可以高中状元的,没想到宋仁宗的一纸反对西昆体的《庚申诏书》让他降到了第二名。这也是刺激欧阳修后来潜心学习古文的动因所在。“念昔始从师,力学希仕宦。岂敢取声名,惟期脱贫贱。忘食日已晡,燃薪夜侵旦。谓言得志后,便可焚笔砚。”(《读书》)写作是仕途的敲门砖,万一得中,自然可有可无。如果按这个生存逻辑,宋代恐怕就多了一个满足口舌之欲的俗人,而文学发展亦不知何去何从。然而在洛阳,欧阳修遇到了钱惟演、尹洙、梅尧臣、谢绛诸人,对他的人生道路和诗文创作影响深远。“后七年,举进士及第,官于洛阳。而尹师鲁之徒皆在,遂相与作为古文,因出所藏《昌黎集》而补缀之。求人家所有旧本而校定之。其后天下学者,亦渐趋于古,而韩文遂行于世,至于今盖三十余年矣。学者非韩不学也,可谓盛矣!”(《记旧本韩文后》)这些青年才俊汇聚洛阳,临水而歌登高赋诗,互相切磨,组成了在文坛颇具影响力的洛阳文人集团,钱惟演即首位集团领袖。“(洛阳文人集团)活动时间从天圣九年(1031年)到景祐元年(1034年),对宋诗、宋文、宋词的时代特点的形成和发展,起着导夫先路的作用。”欧阳修在《哭圣俞》中回憶了诗人们饮酒赋诗,互相品评,指摘不足的场景。“一饮百盏不言休,酒酣思逸语更遒。我年最少力方优,明珠白璧相报投。诗成希深拥鼻讴,师鲁卷舌藏戈矛。”在互相批评、讨论中,他们的创作风格逐渐改变,技巧逐渐成熟。欧阳修的诗文创作便在这相互切磋中得到了发展,形成了独特的文学理论和创作品格。其中,尹洙的古文“简而有法”,梅尧臣诗风平淡自然都为众人所赞同,初步确立了宋代古文的文从字顺,诗歌的平淡风格、以文为诗等重要创作原则。洛阳文人集团的文学活动为此后的古文运动做了充分的理论准备。1034年,钱惟演谢世,欧阳修成为集团首领。洛阳生活为他今后主盟文坛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因而,欧阳修就更为怀念洛阳的良辰美景,“乐事与良辰,平生爱洛滨”(《谢公挽词》),想念作为洛阳象征的牡丹。

唐代的牡丹彰显了帝国的王者之尊,它摄人心魄的华贵之美与张扬自信的大唐心态契合无间。在浩瀚无穷的唐诗中,对牡丹的吟咏俯拾皆是。宋代的牡丹,不再是繁盛国力的象征,却是洛阳天空中不可或缺的云霞,赋予了古城勃勃生机和青春活力。欧阳修对洛阳时光的眷念使牡丹成为他一生的感情书写。欧阳修深爱着牡丹,在他的作品中深情地赞美着牡丹。而牡丹早已超越了简单的欣赏对象,在人生的不同时期,具有了不同的美学况味。身居洛阳时,它是诗人亲密的伙伴;宦海浮沉时,它是心中的慰藉;晚年时光里,它承载了欧阳修对往事的追忆,对高雅惬意的洛阳时光的留恋,对师友尤其是钱惟演的无限怀念,同时寄寓了诗人对岁月流逝、年华不在的感慨。牡丹是欧阳修心中不可磨灭的记忆,最终沉淀为强烈浓厚的牡丹情结,虽时过境迁,而其情不改。

参考文献:

[1] (宋)罗大经:《鹤林玉露》,中华书局1983年版。

[2] (宋)杨林坤:《牡丹谱》,中华书局,2011年版。

[3] (宋)魏泰:《东轩笔录》,中华书局,1981年版。

[4] (宋)邵伯温:《邵氏闻见录》,中华书局,1983年版。

[5] 王水照:《北宋洛阳文人集团与地域环境的关系》,《文学遗产》,1994年第3期。

作者简介:梁梅,女,1978—,宁夏银川人,硕士,讲师,研究方向:宋元文学,工作单位:宁夏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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