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穆旦诗《童年》的主题象征策略

2013-04-29 06:04杨碧薇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3年6期
关键词:童年穆旦意象

摘 要:象征策略的巧妙运用是穆旦诗歌《童年》取得成功的重要因素。用文本细读的思路分析诗歌中各意象,发掘其独特性,并找出意象群的组织规律,能发现象征策略的内在秩序,对穆旦诗歌的审美意蕴与内涵价值做出一些解释。

关键词:《童年》 穆旦 象征策略 意象 意象群

《童年》是见证穆旦诗歌由青涩迈入成熟的转型作品,其古典性与现代性的和谐共存,是穆旦诗歌中并不多见的现象。研究者对此诗关注甚少。《童年》上承《野兽》的稚嫩,下启《在旷野上》《我》的逐渐成熟,在存留古典诗意的同时,流露出现代性的发轫,是诗人写作进入成熟期的成功探索。《童年》是诗人对自己诗歌创作的一个梳理,开启了《赞美》等成熟之作。

《童年》的主题便是“童年”。在诗人笔下,“童年”一词的涵义由个体扩大到共同体,由现时延伸到历时,既体现出内倾的个人特质,也彰显了纵横层面的深度与广度;主题“童年”,既完成了对个人早期成长经历的回顾,也凝结着对整个民族甚至人类命运的感触与思考。这种无处不在的二元维度,由通篇的象征来支撑。象征,在主题的实现过程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象征,“就是用具体事物表示某种抽象概念或思想情感”{1}。诗人是如何使用象征手法来建造“童年”这一主题的?象征手法的运用对实现主题有怎样的效果?这两点值得重视。

一、突破传统意象的独特现代性意象

象征,是穆旦常用的手法,“综观穆旦的诗集,他将真实的生活体验与神秘的玄学思考相结合,借助于象征、暗喻等技巧”{2},穆旦的象征,与中国传统诗歌的象征多有不同。

《童年》第一部分中,穆旦使用了中国传统诗歌里常用的“花朵”“战马”意象。然而,花朵是“毒恶的花朵”,美中带着残忍;战马则“披戴无数的伤痕,木然嘶鸣”,不再健康积极。他“青色的心浸进辛辣的汁液”,在传统意象中心为赤色,诗人独用“青”这一颜色来修饰人“心”,是因为冷色调的青色具有更强的新鲜、生涩特征,带着苦涩与失意,凄凉而不流于单调,很适合表现诗人的青年心境。“他的鲜血在每一步上滴落”,一切不容乐观:离开童年状态的“我”,刚接触外面的世界,便遭遇残酷伤害。同时,“我”的概念与“民族”概念,界限并非泾渭分明,具有模糊性与互指性,两者互为指代、补充,充分表现出诗歌的多义性。“我”或即是指民族,这个民族面前是“一条蔷薇花路”,浓香珍异,这美好的蓝图就像是未来的黄金时代。然而在民族的发展道路上,美的理想与痛的现实并存,带刺的蔷薇注定会扎伤攀折它的人,流血与疼痛难以避免。

如此,在诗歌第一部分中,传统诗歌的意象内涵被诗人彻底颠覆,他赋予这些意象强烈的时代意义与个人意义,完成了主观的内心矛盾对客观世界的投射,用“恶毒的花朵”“老迈的战马”等特色意象,初步铺垫出全诗灰暗斑驳的底色与沉郁顿挫的基调。

诗歌第二部分,诗人进一步表述“自己未经世故的足迹”。在童年的诗人眼里,“天雨天晴,一切是广阔无边”。而“野兽”“雏形的山川”等全新意象,象征着意识的萌生、民族的源流与文明的肇始。“矫健而自由”、火热而美丽的姿态,是诗人所迷恋的“童年”状态——新奇而健康、欢乐而可爱。诗人的思维在背离传统的道路上走得更远、更自如了。他站在现代人的立场上,大量拈选具有典型的现代性向度的新鲜意象,如“荒诞的野兽”“火山口”。“野兽”沸腾着原意识的张力,心中燃烧着一个炽热的小宇宙。理想的世界还未到达,冷却的火山口——冰冷的现实的世界,就毫不留情地击退梦想,蓬勃的理想与使命无可奈何地成为“化石”,同时,“童年”疾速衰微。诗人通过独特的意象象征,描绘了丰富而痛苦、焦虑而盼望的“童年”状态,从“未经世故的足迹”到沉寂后的“暗黄的一页”,每个意象都紧扣主题,用暗中的流变,“表现出一个知识分子在旧社会苦难中自我搏斗的形象”{3},在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之间,集中突出“童年”景象,灌注了对“童年”的深切呼唤之情。

第三部分中,“喧声”既是外在幻象,暗中营造出怅惘的幻灭,又是人内心痛苦的无力释放。它富有质感与肌理,它“在周身起伏”,是“痛苦的”,具有人的动态与情感,活灵活现,有声有色。“蔷薇花路”与开篇遥相呼应:蔷薇花是带刺的,并存着极端的美丽与极端的残忍,深具色泽感与形态感,闪烁着殉道者式的流放精神与受难品质,象征了发展中的美与痛、期冀与险阻。而“沉默”姿态,则表达出深刻的隐忧:“童年”一去不复回了,除了回忆与追溯,什么都不能做。诗尾充满了空灵的感伤,不失深沉的力度,体现了穆旦一贯的冷峭严峻的审美风格。

对意象的锤炼、追求意象的独特性,是穆旦在运用象征手法时的一个有意的创作意识,一即对古典意象的解构,二即直接使用全新意象,三即尽力挖掘意象的深层内涵。“他的诗总是透过事实或情感的表象而指向深远。他是既追求具体又超脱具体并指归于‘抽象。”{4}“抽象观念与官能感觉相互渗透,思象和形象密切结合。”{5}通过个性化的思维,穆旦实现了意象的独特性与深刻性的结合,给诗歌穿上华衣,赋予诗歌言不尽意的复杂

内涵。

二、以虚构和复沓缔结而成的独特意象群

在穆旦充满矛盾性与现代意识的笔下,各种意象脱胎换骨,组成《童年》中统一的意象群。独特的意象群构筑起“童年”这一复杂主题。独特意象搭建起的独特意象群,散发出的陌生化气息契合了新型读者的期待视野。

《童年》容纳了十个以上意象,这个丰富的意象群,是穆旦“丰富,和丰富的痛苦”的载体的一部分。如何组织内涵丰富的意象群?如何排列诸多意象的位置而不致失去情感的脉络与力度?穆旦主要运用了虚构与复沓。

虚构是艺术想象的产物,穆旦诗歌的虚构,主要包括想象与联想。想象,“是在原有感性形象的基础上创造出相关形象的心理过程”{6}。想象于穆旦而言,不仅极为抽象,还是一个将流动模糊的思绪转变为具体实在的意象的过程。《童年》起始于一个“翻阅”动作,沿着这次阅读活动,诗人缓缓进入了想象,走进了一个“照片场”。

“场”源于物理学。“一种物理量随着它在空间或部分空间的分布情况不同、时间不同,所产生的物理现象也不相同,这种物理量在空间或部分空间上的分布就称为场。”{7}笔者认为,在艺术中,照片场的概念并非不存在,不妨这样描述:“照片场”,是艺术作品中的一种特定场合,在一个给定的空间范围里,凡是具有照片特点的事物所存在的场合,都可以纳入“照片场”概念的研究视野;照片的特点,首先在于照片是二次创造甚至重复创造的艺术品,其次在于照片能通过人的感官这一载体向人传递情感;而具有照片特点的“事物”,在艺术作品中,可以是实体的意象、画面、影像,也可以是非实体的情感、态度、思想,它们分布在空间或部分空间里,各自具有独特面貌,构成“场”。所以,“照片场”首先是空间的产物,具有强烈空间感,同时也与时间的延展并不冲突,因为它是在时间顺序中得以存在的。

“照片场”是艺术品存在的一种形态,如诗歌的一段历史,电影的一个片段,都具有“照片场”的性质。北岛诗歌《回答》中,“在那镀金的天空中,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就是画面感很强的照片场;舒柏特的乐曲《鳟鱼五重奏》里描述鳟鱼活动的旋律,是具有动态的照片场;吕克·贝松的电影《碧海蓝天》中的潜水镜头,更是十分形象的照片场。

《童年》一诗中,穆旦笔下的历史,就是一个“照片场”。他站在“照片场”中,将自己巧妙地隐匿起来,把“照片场”完整地呈现。照片中心,一条蔷薇花路突兀地向远处沿展开,将画面一分为二,破坏了构图的三分线规则与视觉的平衡,而路旁的旅人脚边还蜿蜒着血,目光空荡而茫然。整幅照片“硬”而不协调,移动一下视线,只能看清路的中段,路的前后段(分别象征“过去”与“未来”),则在叙述策略下,通过对现实的对焦,隐匿在景深效果之中,变得模糊。于是痛苦的“现在”彰显了,突兀、刺目而扭曲。在照片的表述中,“伸向无尽远”的蔷薇花路并不稳定,难以给人安全感。“路”是人类个体生命与整体发展史的隐喻,其局部的模糊,也象征着诗人的认知中未可知的事物。

在连帧的胶片移动过程中,另一个“照片场”与第一个“照片场”共时存在:苦闷的诗人坐在昏暗的灯下,深秋的迹象从窗外渗入,月色惨淡。一本叫“历史”的书摊在桌前,他走神了,望着窗外的蔷薇花路,沉默不语。

在这两个“照片场”之外,反映出穆旦努力思索一切烦扰却找不到答案的困境,他只能将自己的思维过程通过“照片场”作一个生动的呈现,而非总结。

穆旦的想象思维是发散式的,由此诞生出源源不断的意象。《童年》中,首先采用“蔷薇花路”来统领全诗,这一极具形象思维性的意象,其象征性是凝练而丰富的,作为整个意象群的主轴,其他意象皆围绕这一意象展开。

穆旦扬弃对传统意象的白描,而倾向于提炼内心情感以创造出肉眼所不能见的意象,并使这些意象具体化、真实化,他高度的概括能力与想象能力,体现出强烈的主体创作意识。

对虚构而言,联想亦不可少。联想,“是一种由此人、此事、此景而想到与之相关的彼人、彼事、彼景的思维方法,是由一事物过渡到另一事物的心理过程”{8}。在“蔷薇花路”后,作者又组构了不同意象,从“青色的心”到“战马”,从“野兽”到“山川”,这些上天入地的意象,似乎没有逻辑性,实则深含耐人寻味的联系。因为路而出现旅人,旅人被沿途的蔷薇花刺伤,对世界产生戒备与怀疑,青涩的心渐渐乏力,整个人就像老迈而乏力的战马。“野兽”“山川”等,则是关于个人童年生存状态、人类初期文明的联想:“野兽”自然而坦率,并不合乎规则,却拥有更多的自由。人也有兽性的一面,这种集体无意识的沉淀物,促成了穆旦灵魂深处的躁动与野性。而“山川”则可象征童年时期的人类所试图构筑的伊甸园,也象征人类最初的纯真感情。这种感情深具力度与感染力,仿若山的稳健。

联想,使《童年》中的意象具有了彼此的联系,构筑成一个整体的意象群,不再是孤立的个体。意象群指向“童年”主题,在自觉用诗性方式阐释主题的同时,也营造了重叠交叉的意境,扩展了“童年”内涵。

诗人在创作过程中,思绪瞬息万变而难以捕捉,转眼即逝的灵感更是火花一现,但“文学艺术的创造,就是内容形式化、形式内容化的双向对象化过程,最终创造出一种独特的存在”{9},想象与联想的灵感萌发,也有一定的规律可循,必定与诗人的思维内容有关;而意象的高度提纯与意象群的抽象的形式化,则需要诗人的天赋与后天的功力。

《童年》还采用了复沓。复沓,又叫重章、重言、复辞、重复,是重复使用同一词语、句子或句群。全诗开始于“蔷薇花路”,当诗人远离“童年”回到现实中时,感情的高潮又终结于“蔷薇花路”。在复沓中,诗歌形式呈现出线段式特征,体现了同中求异的对称美;诗歌内容首尾呼应,主题得以强化。

穆旦诗歌深具现实性与时代感,“穆旦对交织着血与火的现实充满了民族重生的期待”{10};但在《童年》中却隐约流露出作者与现实生活相去甚远的一面,如果说,全诗前两部分都关切着国家命运与民族情感,那么,结尾处的复沓,则有一种飘忽不定的情绪,正如谢冕所说,“他的忧患不仅在于现实的际遇,他的忧患根源于人和世界的本身”{11}。

这才是穆旦心灵深处对生命的真实体验:生命永远难以捉摸也乏于把握,幽微而充满玄意;对它的追问,只是指向无结果的沉默;追寻生命真谛也许只是为回到童年。在“被冲击在今夜的隅落里”,诗人“望着等待我的蔷薇花路,沉默”。

从这个角度来说,青年时期的《童年》也初露了诗人的一个创作趋向,与中年创作的《隐现》、晚年创作的《冬》一类诗作遥相呼应,代表了诗人青年、中年与晚年的奇思玄想。而“蔷薇花路”这个意象,深具现代意味,将诗歌的个人美学特征进一步凸显,诗人已从早期的《我看》《园》的稚嫩技法中解放出来,并预示了接下来的高峰创作期《控诉》《赞美》《诗八章》的审美风格。这种个人美学风格,即相互交缠的朦胧与痴狂、失落与痛苦、丰富与残缺。

用虚构与复沓的方式,穆旦完成了《童年》意象群的组织,将独具个人色彩的意象进行了有序缔结,三个段落,不同意象的逐一表述,“童年”主题层层彰显——“童年”,是诗人心中百转千回的完美境界,早已逝去,也或许尚未出现。在童年,人类具有最丰富的创造力与最健康的生命力,有尊严,有希望,世界可爱、广阔、自由美丽。全诗的意象策略运作如行云流水,不露斧凿痕迹,不仅增加了诗歌的精美度,也增加了诗歌的厚度。黄灿然评论:“他正是把他的激情牢牢控制在技巧的威力下”{12};而谢冕则说,“他绝不媚俗,他的诗给人以庄严的感觉。他总是展现着良好教育的高雅情调,此种情调使他的诗具有明显的超越性”{13}。

《童年》在穆旦诗歌中具有不可忽视的纽带性质,此诗中,穆旦对诗艺进行了更多探索,而“童年”主题的象征策略的成功运用,更为穆旦后来的诗歌写作提供了有章可循的范例。没有《童年》的探索,就不会有《赞美》的成熟。充满了疼痛与缺失之美的《童年》,与早期的《玫瑰的故事》《我看》等一样,体现出穆旦特有的文学雅韵;它不脱离尘世,隐指尘世,与中后期的《隐现》《发现》《冬》等诗歌一道,凝结了穆旦对谜一般的生命的永恒性的思索,使他的诗歌从前至后,不论从艺术手法上还是思想内容上都构成了完整的整体。

{1}{6}{8} 王红,谢谦.中国诗歌艺术[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177,143,143.

{2} 黄明星.论穆旦诗的意象表达策略[J].名作欣赏,2011(29).

{3} 袁可嘉.欧美现代派文学概论[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86.

{4}{11}{13} 谢冕.一颗星亮在天边——纪念穆旦[J].名作欣赏,1997(3).

{5} 唐祈.现代派杰出的诗人穆旦——纪念诗人逝世十周年[J].诗刊,1987(2).

{7} 何荣利.知识场的考证与知识场的生成及场效应分析[J].图书情报工作,2008(10).

{9} 胡经之.文艺美学论[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132.

{10} 刘华.论穆旦诗歌中的主题意象[J].晋阳学刊,2007(03).

{12} 黄灿然.穆旦——赞美之后的失望[J].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352.

作 者:杨碧薇,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

编 辑: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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