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心”:拒绝成长与被成长

2013-04-29 00:44甘静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3年10期
关键词:成人化质朴自由

摘 要:从“弟子”“稚子”,到现当代的儿童,成人审美理念的变化全都投在儿童形象的塑造上。对于儿童,传统审美主要是儒道结合、理性与天真并存;“五四“之后偏向西方的审美理念,强调儿童的自由发展。本文探讨儿童形象的演变,追溯审美理念和思想意识形态的变化,关注“儿童”这个概念在中国的真正成型。

关键词:儿童形象 理性 质朴 自由 成人化

文学作品中总是不乏对儿童形象的塑造。加之现在电子媒介的发达,儿童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公众审美视野。尽管儿童形象千变万化,可从古至今,他们的形象仍然是有迹可循的。换句话说,儿童形象中投射出了那个时代成人主流的审美理念。

一、中国古代儿童形象

如今我们所能了解到的古代儿童形象大多来自当时的文学和书画作品。初看起来,要叙述出这些形象将会是一个庞大的工程,毕竟朝代如此之多,各朝代又有自己的文化。可是在不同的历史文化语境之下,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两大派——儒家与道家,依然是最基本的思想形态。所以说,两家的美学思想投射出的儿童形象形成了中国文化熏陶下成长起来的一个儿童的两面。

1.儒家式的审美:“弟子规”

儒家推崇“礼乐”文化,企图以礼节规范个人行为。而教育是推广礼仪制度的一种有效方式。个人通过教育,灌输思想、培养技能,然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无论是认为人性为恶的荀子,还是崇拜“赤子之心”的孟子,都认为教育、礼乐制度可以规范人性,引导个人乃至整个社会通向“文”化之路。儿童的天性如何,不是儒家所在意的,它更关注儿童如何发展、怎样发展的问题。

“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譹?訛“弟子”在这里就是指年纪幼小的人。而“孝”“悌”“信”“爱”“仁”“学”等《论语》所树立的君子之德,也同样地加之于孩童。而且不难看出,“弟子”到达这些要求是一个循序渐进、由内及外的过程:先是提高内在德行,再是向他人、书本学习知识;先是尊重家人,再是博爱大众。在这里,“克己复礼”的审美准则同样适用于儿童。

儒家伦理化、理性化、共性化的审美思想轻易地将儿童与成人归为一类。《论语》中其实不乏对“弟子”审美的探讨,然细细研读之下,不过都是目标指向“君子”的教育守则。儒家并不存在真正的儿童审美思想,儒家不否定儿童与成人之间的差异,可是也不承认这差异。因为这样的差异就是它造成的,而消除它的方法就是教育。它以礼仪制度塑造出的成人,正是儿童所要努力的方向。以儒家之观点,如果说儿童代表了一种原始的状态的话,成人就是用道德、礼乐修建出的文明状态。

儒家标榜的儿童,就是一个年龄轻于成人的君子,他是一个“文”化的儿童,与普通的儿童不可能再等同。这样的儿童在中国文化中并不缺少,其总是能得到来自成人世界的褒奖。特别是在树立教育典范方面,“弟子“们无处不在。

即使是在文化上追求“越名教而任自然”的魏晋,“弟子”之风还是深得人心。“范宣年八岁,后园挑菜,误伤

指,大啼。人问:‘痛邪?答曰:‘非为痛,身体发肤,不敢毁伤,是以啼耳。”?譺?訛“徐孺子,年九岁,尝月下戏,人语

之曰:‘若令月中无物,当极明邪?徐曰:‘不然。辟如人眼中有瞳子,无此必不明。”③若是去掉上述两则中人

物的年龄,恐都会让人以为这是出自成人之口。理性、道义的儒家思想在两个儿童身上彰显无遗。他们就是儒家

眼中最美的儿童。

至于“孔融让梨”“黄香温席”“司马光砸缸”等故事,也是在儒家文化主导下的中国社会一直流传着。所有这些故事都有一个共性:幼小的年纪做出成熟的举止。超越生理年龄的心智,一直为人津津乐道。中国社会、教育制度肯定的这些儿童形象,其实早已不是一个单纯的儿童形象,这显然是对社会理想人物的审美情感作用在了儿童身上,同时也限定了儿童的社会角色——微型君子。

2.道家式的审美:“稚子趣”

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其审美趣味与儒家大为不同。婴儿是人的初始状态,道家把他与人类原始社会相提并论。道家思想追求真挚纯朴,对于文明不感冒甚至排斥,它推崇原始自然的社会形态样式。而婴孩当然成为其所膜拜的一种人生状态。

“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④“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兮,若无所归。”⑤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为天下■,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⑥ “婴儿”就是老子在战乱纷纷、人心不古的年代里最期待回归的状态。心态上的回归,正好让老子寻求到了一条人生、政治上的出路。“致柔”“泊”“常德不离”,这些特质让老子对婴儿充满了迷恋。人生之于此,人性之于此,方能体任自然,融入自然,回归简朴、静谧,解放身心。

老子如此推崇婴儿天真、未涉世的状态,自然也就反对文明、道德对这种纯真状态的破坏。“绝学无忧”的思想,成为其维护婴儿状态的最佳选择。当他把这些人生理想运用到政治设想时,老子所推崇的社会状态也必然是“婴儿”式的原始社会。“无为而无不为”,道家思想正是力图以无知无欲来摆脱外界束缚,无论是个体还是社会,最终都能与自然和谐一致,恢复质朴。

道家不是将其审美理念作用在儿童身上,而是从儿童身上发现美。它也不是在打造一个符合自己理想的儿童,却是以欣赏姿态来审视儿童,并以此反观成人生活、成人世界,期待复归单纯的儿童世界。

“婴孩说”发展到了后来,就是明朝的“童心说”。李贽著名的《童心说》,正是通过对“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童心的赞扬,来反对把人与社会束缚得越来越紧的礼乐名教。当然这是一篇偏重文艺理论的文章,它着重谈了“天下至文”的做法;而且,相比老子反文明的决绝,李贽更多的是对充满“道学之口实”的假文假言的批判。

“复归婴儿”“童心说”,虽然都未直接涉及到对儿童形象的评价,但是这些思想都有颂扬儿童天性的审美情结。不妄图改变儿童天性,静观儿童而不加断语,这些都是以道家思想为核心发展起来的儿童审美理念。

为老庄、李贽所推崇的朴素、无世俗功利之束缚的“童心”,展示出的正是一种童真、童趣,一种随着人的成长日渐失去的本真。而“童心”也不只是文论家们讨论的范畴,文人在不少的文学作品中还是为我们展示了充满趣味的稚子形象。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⑦只因小儿无赖,惹起词人感慨无限。词中不避讳地展示着小儿的本性,透露出词人的包容之心,一首词把人之常情记录了下来,自然自得。

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有部分正是作者以包容、慈祥、欣赏的姿态,记录着儿童不好学、撒娇、无赖等行为,甚至不惜称他们为“愚儿”“稚子”。陶渊明的《责子诗》、杜甫的《羌村三首》之二、陆游的《喜小儿辈道行在》,等等,慈父笔下的娇儿,生动自然。然而,慈父的心情想必也是要隔绝了成人世界的功名利禄,方能体会到其中的深意。当然,另一个文学形象也是不得不提的。《红楼梦》里的娇儿贾宝玉,更是集齐了中国传统纨绔子弟的特征。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⑧ 满篇的贬义之词,但是读者无法不爱这个痴愚之人。因为贾宝玉已将人之天性发挥到极致,世俗规矩被他踩在脚下的痛快,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的。

文人笔下的儿童是如此的不谙世事、天真无邪。然而,联系起多数文人的入世经历,开始多少会诧异这些形象怎能得到他们的宽容。可细细咀嚼文人们所流露出的情绪,他们有这样的审美情感也是在情理之中。毕竟成人无论如何都难以躲开外界环境的影响,大至国,小到家,真正地无世俗功利困扰几乎不太可能。但是,他们却从儿童身上看到了“少无适俗韵”的真正含义。无世俗之累的美好,也许不是每个文人都会追求的,然而在他们发现这种美的时候至少还是会驻足观望。

纯真柔和、未凿未分的“童心”,是道家构想的美好的人类状态。也许文明社会很难再回归到这样的状态,但是道家发现的“愚人之心”,确实让中国文化中的儿童形象审美情感多元化、人性化。

3.“弟子”与“稚子”形象之比较

儒道的思想总是不免被人拿来比较一番。在儿童之美的问题上,他们也确实各持己见。

总的说来,就是对天性要塑造还是要保持、回归的问题。儒家企图以礼乐制度来成就一种“文质彬彬”的人性,道家却以为要去“文”留“质”守住天性。儿童的天性到底是要去向何处呢?或者说儿童需要展示成熟美,还是纯真美?看似只能择其一的问题,放在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之下,竟也能得到调和。

一个现实中的儿童,往往兼具了儒道的审美元素。儒家思想毕竟是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私塾、祠堂、宗族,无处不在传播儒家文化。单是儿童必读的“四书”“五经”,也足以将儿童的思维引向足够理性的一面。但是,儿童天性又不可能一经接触文化教育而遭到完全磨灭,它只是一个不断被消解的过程。所以,道家崇拜的质朴、融于自然的天性也能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在儿童身上出现。并且,儿童身上的这种两面性是在不断变化发展着的。这个过程就是所谓“长大成人”的过程。混沌、天真的童心不断接受外界知识,特别是理性成分很重的儒家思想,就这样在不断忽视自我性情抒发、忽视感性思维的过程中,儿童就从道家式的审美走向了儒家式的审美。这是一个几乎不可避免的过程,至少在中国传统社会不太可能。宗族文化教导个人是要服从集体的,所以道家推崇的抛弃世俗之累的人生状

态,顶多只能在婴孩时期能为人所容忍,个人一旦开始有了认知能力,个人意志服从社会意志的生活便开始了,社会对儿童的审美趣味也就从宽容童真转向期待理性。

二、中国现代儿童形象

“五四”既是传统文化向现代性的过渡期,也是西学开始大量进入中国文人视野的重要阶段。在儿童的问题上,“五四”文人承继了传统文化的部分思想,但是西学的影响则稍显重要些。在民主思想的影响下,社会开始接受儿童作为一个独立主体——不再是隶属于父辈或君王的个体,得到了其应有的重视。

在中国古代,教育儿童一直都受到社会的重视。但是,这样的教育是从父辈、从家庭、从社会、从国家的角度出发,换句话说,传统的教育满足了成人的需求,却无视其接受者的感受与需要。“五四”之后,这样的情况因为“人文主义”等思想的引入而有所改观。“人本位”的思想,终于把“儿童”与“成人”看作是同等的个体,同时也按其生理和心理的特点,把他们严格区分开来,尊重儿童作为一个社会个体的权利与自由。

尊重儿童天性,是“五四”与传统文化又一相勾连的地方。老庄、李贽认为孩童之天性的质朴、真挚能够为拘泥于世俗功利的人性带来某种启发;提出“复归于婴”“童心”的概念旨在反文明、反礼教,追求质朴、纯真的人性。传统文论中的这些理念,准确地描述出了儿童的心理,可是它们只是一种服务于反礼教的美学思想,还不算是儿童研究的范畴。“五四”时期,基于对儿童主体的肯定,注重儿童天性的自由发展,至于其方向则不限于质朴或是理性,重要的是“自由”。于是,社会开始重视这个群体,专门针对儿童的研究才算是拉开了序幕。

“儿童教育”“儿童文学”等概念也终于得到了比较合理的定位。文人对儿童进行了专门研究。周作人在这方面著述颇丰,其中涉及儿童文学、童话、儿童教育,甚至儿童的玩具。丰子恺则是从自己的儿女中受到启发,以多篇散文来表现儿童纯真天性,反思成人的言行举止。

大量为儿童专门编写的教课书也出现了。新文化运动前夕,商务印书馆发行了由庄俞编写、张元济校订的《商务国语教科书》;1932年上海开明书店出版了由叶圣陶编写、丰子恺绘图的《开明国语课本》(共8册);三十年代世界书局出版了由陈丹旭编写、沈知方校订的《世界书局国语课本》,等等。这时期的教材最大的特色在于,童谣、童话、寓言等成为学习内容,寓教于乐,与传统教材“四书”“五经”相比,无疑更适合儿童心理。

“五四”开启了儿童审美的新纪元。儿童形象开始变得更加独立、鲜活。

在中国文化中,儿童形象是一个重要的命题。成人的审美理念多少都影响着儿童的生活。当儿童形象随着时间推移,从单一变得复杂,他们的天性也不断被忽视时,我们是时候反思一下我们的审美趣味到底出现了什么问题?古代儿童形象是两个对立面的合体,可那也符合个体应经历的成长过程;现代的儿童独立了,接受西方思想的成人开始认识到儿童独有的魅力。■

① 杨伯峻译注:《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4页。

②③ (明)刘义庆撰,朱奇志校注:《世说新语校注》,岳麓书社2007年版,第19页,第26页。

④⑤⑥ 老子著,陈鼓应注释:《老子今注今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108页,第150页,第183页。

⑦ (南宋)辛弃疾著,邓广铭笺注:《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90页。

⑧ (清)曹雪芹:《红楼梦》,岳麓书社2005年版,第21页。

参考文献:

[1] 杨伯峻译注.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9.

[2] 陈鼓应注译.老子今注今译[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3] (明)刘义庆撰,朱奇志校注.世说新语校注[M].长沙:岳麓书社,2007.

[4] (清)曹雪芹.红楼梦[M].长沙:岳麓书社,2005.

[5] 李贽.童心说[M].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三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6] (南宋)辛弃疾著,邓广铭笺注.稼轩词编年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7] 周作人.自己的园地[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

[8] 丰子恺.丰子恺散文[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作 者:甘静,暨南大学文学院2011级文艺学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文艺学。

编 辑: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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