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新生活》作为残雪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短篇小说代表作,讲述了退休工人老太婆述遗为清除复杂的人际关系、安享晚年而搬入公寓顶层,试图实现自我囚禁,却在电梯安全事件中获得正视生命真相的勇气,过上了直面死亡的新生活。该叙事模式的成熟在一定意义上表明了残雪文学评论对其小说创作的重要影响。
关键词:自我囚禁 死亡 《新生活》
一、文学评论指引下的20世纪90年代小说创作
以《黄泥街》《苍老的浮云》《山上的小屋》而在文学史中占有一席之地的残雪,也许是其早期作品中梦魇般的恐怖风格太强烈,于是她那杀机重重、迷雾诡谲的文本往往被视为残雪作品的完整面貌。总的来说,她早期作品的文学图景呈现出一群疯狂痛苦的人物被挤压在垃圾、尸体、腐朽物堆积成山的废墟中的画面。在先锋小说风头强健的80年代,残雪的这一叙述方式得到了相当程度的宽容甚至溢美之词。外国评论界对残雪“中国卡夫卡”的赞誉,可以看作是这些声音的典型代表。此外,她本人亦不遗余力地出版了文学作品评论集,以“灵魂的追寻”“自我的批判”为重要关键词,解读经典的同时也在观照着自己以往的创作,构建着自己的文学理论体系。
残雪的文学评论创作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她90年代以来的小说创作,主要表现为早期作品中乐此不疲的以尸体、粪便、垃圾、丑陋动物为主体的意象群的减少,场景向底层市民生活的转移,以及呈现出相对完整的叙事结构。这一时期,残雪的创作“将早年张扬无比、膨胀欲裂的艺术内核聚敛于朴素的寓言建构之中,让怪异的梦境、荒诞的意象不动声色地出没于平常的叙事里,从而以更为纯熟和自然的方式进行着死亡主题的变奏。这种直接以日常经验形态为切入口的方式,实际上对庸常的神奇的艺术创造要求更高,生活与艺术的界限在表层渐显模糊”①。
然而,如果认为残雪将笔触转移到我们所生活着的现实世界,那又将陷入了解读的怪圈。她的小说都是将表层社会生活、历史记忆等宏大叙事与个人幽暗无边的潜意识等私人叙事相互渗透结合,从而揭示出个人的生存处境与精神状态。她说:“我在写作时,希望自己的每一个句子都摆脱陈腐的‘现实的羁绊……从开始正式创作那一天起,我就感到了我只能写这种来自源头的故事。已经被众人‘定格的那些故事不是我所感兴趣的。”②
二、自我囚禁的新生活
《新生活》的主人公述遗是个普通的退休老太婆,独居无子女。她在一个雨天搬进了一栋公寓的顶层,第三十层楼。搬家的理由是“她觉得自己又剪掉了生活中的许多死结,眼前的蓝图一下子变得单纯起来”③。述遗老太婆想通过搬家切断与一些人的固定联系,摆脱并不算复杂却麻烦的社会关系,在高楼上度过余生。她期望从旧有的环境所具有的矛盾、冲突等激烈状态中逃离,过上简单平静的晚年生活。年老体弱却搬进高楼的顶层,减少一切社会活动只有购买日常必需品才外出的述遗老太婆,与卡夫卡笔下那个惶惶不安、努力营造洞穴的鼹鼠有着微妙的相似。虽然鼹鼠尽可能地将洞穴建造得复杂,而述遗老太婆却尽量将生活简化,但二者都是为了追求绝对意义上的安全:鼹鼠不断修复加固地洞是为了抵抗猛兽袭击的威胁,述遗老太婆空中隐居也是为了追求平静远离纷扰。
“残雪小说的所指能指都不是我们可感的世俗生活,而是指向人的精神存在——本真存在。现实主义小说描摹的是世俗世界中可言说的部分,残雪小说表达的是精神世界中沉默的部分。”④表面上看,述遗老太婆是因为厌倦了复杂无聊的人际关系才搬到顶层,但深层次上,述遗试图回归到桃花源般祥和的隐居生活,隐喻着个人的自我囚禁。基于对死亡想象的恐惧、对生命安全不正常的保护,述遗时刻都对自身的栖身之所充满着不安、焦虑。正如残雪对自己小说的一个总结:“我的每一篇小说都是危机四伏,它们那催命的鼓点越敲越紧,但表演的,不是死神的战胜,而是生的希望和生的光荣。”⑤《新生活》中的述遗依然感受到了生存处境隐藏着的危险因素无处不在。死神徘徊的黑影并没有随着述遗搬进公寓而消失,反而因为所处的高楼顶层而更快地显现出来。
搬进公寓后不久,述遗才逐渐发现公寓的一些怪异,如电梯的老旧、住户的稀少、电梯修理工的傲慢怠工、黑脸汉子意味深长的警告,等等。因为担忧电梯故障可能造成的生命危险,述遗老太婆不得不开始与黑脸汉子、修理工接触,以确认电梯的安全,于是重新卷入了她试图逃避却身在其中的人际关系的怪圈。爱搬弄是非却总是一语中的的老邻居彭姨,是述遗旧的人际关系中的重要一环,也是述遗极力想要避开的人物。彭姨并没有因为述遗搬到新居,就放松对述遗生活的指指点点:“别看你述遗把门关得紧紧的,其实一举一动都在众目睽睽之中。”⑥在述遗对蜘蛛网般复杂的街道迷茫之时,彭姨又不客气地指责:“你的处境是你一步步造成的,从最初的选择,到现在的纠缠,你再也摆不脱你的幻觉了。有人在利用你。”⑦述遗周围的所有人,都在以不同的方式提醒着、警告着、引领着她认识生存着的这座公寓、这个城市的真实面貌。
而这个所谓的新生活究竟是指怎样的生活呢?肯定不是述遗搬家时所期待的那种乌托邦式的安全宁静的老年人生活,而是在形形色色人物的包围中直面死亡考验的生活。“在我的作品里,是没有消极、颓废和死亡的位置的。我自认为我的作品是生命之歌。”⑧残雪如同一个实验者,将她的小说人物置于各种险境之中,而这些险境的存在和主人公的心理状态有着很大关系。由于述遗有着老年人常有的胆小怕死的心态,在听说了报纸上登载的电梯事故的消息后,她对自己居住的这栋楼的电梯产生了忧虑,她担心电梯可能出现事故使她陷入危险,这其实是因为她缺乏安全感。
三、直面死亡的真相
“残雪的思维方式似乎存在一个两极对应的世界图式。她往往在肉体与心灵(灵魂)、世俗与精神、理性与非理性等两相对照的范畴中,试图通过前者发现其可以对后者进行勘探的路径。她甚至极端地认为,艺术工作者就是要否定自身世俗的、肉体的存在的渴望,而进入到一个纯然神与物游的境地。”⑨游戏机房老板一家的生活方式就颇具有象征意味:老板白天无所事事,只是站在门口和人聊天打架;秃头老女人坐在黑暗的房间,拿着一根粗针毫无章法地缝着一些破布。夫妇俩生活的重心不是白天的世俗生活,而是到了夜晚站在土坡上看着远处夜幕下若隐若现的楼宇,他们将这一观看行为视为精神上的极大享受。他们以强制、诱骗的方式邀请述遗和他们一道看夜景,而这一切是述遗所无法理解的,她忍受不了夜晚的寒冷,偷偷回去休息。显然,述遗更重视的是肉体的健康与安全。
“人的存在的极端不安全和偶然性是他命里注定的,因为舍此他就不成其为人而只是一个物,从而也不会具有人类超越其既定处境的能力。这里有一种奇怪的辩证的交互作用:那种构成人的力量和荣誉的东西,那种处于他主宰万物的力量的中心的东西,乃是他超越自己及其当下处境的能力,但是,这项能力同时又是造成我们全人类脆弱、摇摆及逃逸、焦虑的原因。”⑩ 随着时间的流逝与游戏机房老板夫妇的指引,述遗逐渐减少了对于肉体生命的过分关注。“高楼里的日日夜夜渐渐地混同起来,述遗现在很难区分哪一天是哪一天,做了些什么,某种事情持续了多久,等等。”?輥?輯?訛白天的城市依然是令她迷惘恐惧的庞大存在,独自居住在空荡荡的高楼顶层的述遗老太婆化身为城市的夜游者,“有时睡不着,她就在夜里下了楼,孤身一人在空空的街上走,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她不停地走,在她脑海里,城市越来越小了,因为每一个地方都去过了”。在忘却电梯等切身相关的世俗琐碎事物时,述遗反而战胜了自身对于死亡的恐惧。“电梯从来也没坏过。她并不是真的不怕,她只是习惯了在恐惧中苟活”,述遗没有获得她搬家时那个切断与外界联系的隐居新生活,却在空旷的高楼中获得直面死亡的勇气。小说的结尾写到,有一天述遗进入了那个神秘莫测的七楼房间,“房间里那股刺鼻的味道越来越浓,墙角有奇怪的骚动,述遗感到死亡已经从她的脚趾头那里开始向上蔓延了”?輥?輰?訛。死神并没有放过述遗,但与小说开头那个对生活中的一切都战战兢兢的老太婆不同,日渐衰老的述遗在孤独的公寓里安然接受了生命本身的安排。
通过学习直面死亡,述遗获得了触及生命本质的新生活。这种挣脱肉体、世俗束缚从而获得生存勇气与超越情怀的叙述模式,也在残雪后来的小说中以各种方式反复出现。
① 林舟:《一个人的狂飙——重论残雪的小说》,《上海文化》2010年第2期。
②④ 残雪:《残雪文学观》,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6月第1版,第87页,第255页。
③⑥⑦?輥?輯?訛?輥?輰?訛 残雪:《新生活》,见《黑色的舞蹈》,民族出版社2000年2月第1版,第1页,第3页,第36页,第42页,第65页。
⑤⑧ 残雪:《趋光运动》,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年1月第1版,第129页,第128页。
⑨ 王洪岳:《先锋的背影——中国现代主义文论(1978—2008)》,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4月第1版,第249页。
⑩ [美]威廉·巴雷特:《非理性的人——存在主义哲学研究》,段德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7月第1版,第264页。
作 者:李寒梅,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2011级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赵斌 E-mail:mzxszb@126.com